大典分为三个阶段。
万寿圣节的头一天,大赛场阅兵,叙功封赏。
天还没亮时,禁卫军和京营就分布了里外三层警戒圈。
最内一圈,是演武区域。这里,真有铳炮、刀枪、弓矢,所以参演将卒外,无人能入。
中间一圈,只有东、西、北三面设置了观礼区域。其中北面是天子、臣属、使节所在,除行殿外也搭了台。东面,留给了士子、乡贤、官眷;西面,则是认购了国债的商民。
最边沿的那道警戒线,就是闲人莫入、充当边界了。
天刚蒙蒙亮,东安门外的十王府旁,会同馆北馆旁边就热闹起来。
公交马车已经在此做准备,下榻于北馆的,主要是朝鲜、建州、朵颜三部、朵甘、乌斯藏、外滇等诸司的使臣。
他们更早从大明这里得到消息,更早动身,也基本都是陆上藩国,因此都安排在这里。
至于南洋诸国、琉球、吕宋等,则居于南馆。
现在不只是金祺、李,十王府那边有一个院落里,还有人在做着准备。
“安乐公,今日倒无需上殿献舞,还请快些动身吧。”
居住在这里的,是衮必里克。
北带回京城已经几个月了,得了个虚衔,既不算真正的公爵,却又居住在旧日的“十王府”。
消息传到草原上,那自然是大明天子对于归附虏酋和蒙民十分“温柔”,给了礼遇。
但衮必里克知道实情。
住在这里,不敢出门。蒙古和大明多年仇怨,他们投降之后,皇帝并没有如约当真立刻封他一个外藩王公、准他再回去约束族民,这已经传达出了态度。
至少衮必里克很清楚,如果自己这些鄂尔多斯昔日贵族上街和别人闹出了矛盾,大明君臣是绝对不会偏袒的。
正如当日严春生如同魔鬼一般对他说的:唐顺之都想找借口多杀一些。
而刚刚被安排到这个院落来之时,这里久无人打理,荒败非常。
一应起居物事、吃穿用度,都需要他们出钱来买。
为此,别无他法,只能按这礼交部的主事所说,传信回河套,借口要打点大明上下使族民好过一些,让他们再多卖些牛羊凑些财货送入京城。
必须是他亲自下令、以这种借口传信过去。
大明天子赤裸裸的杀意始终在。
衮必里克虽然细想过他为什么仍旧要留自己的性命,那必定是有不得已之处。
但他并不敢赌,命是他自己的。
也许唯有彻底的恭顺才能换来转机。
现在听到礼部主事的催促,他顿时堆着笑脸回答:“早已经准备好了,请大人引路。”
说罢连声叮嘱随自己一同把押住在京城的鄂尔多斯部“大佬们”:“今天是重要的大典,一定要好好表现!”
礼部主事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知道衮必里克是提醒他们压住内心的不满,这就对了。
投降归附,他们这些蒙古贵族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礼遇,那又怎样?
今日是阅兵,夸耀武功的场合。汗庭都被赶跑了,难道大明还当真只有仍然给他们荣华富贵、盼他们约束族民这一条路可以走?
胆敢不满,胆敢再作乱,大明将卒正愁以后军功越来越难呢。
衮必里克诸人穿着大明缴获后、又赐还给他们的旧日袍服,像模像样地动身了。
而在隔壁不远的睿王府内,朱载堚也穿戴好了。
他要先去宫里与其他出席的藩王汇合,再随大驾卤簿一同前往。
夏氏有过冷漠不甘的阶段,然而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感受得到,这个过继到自己名下的儿子渐渐会委婉地替皇帝说话,也勤奋异常地治学。
现在她只是再帮儿子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站在门边目视他远走后缓缓踱步坐在了椅子上。
院里朝阳渐起,她只孤寂地坐在安静的殿内,眼神中满是茫然。
皇宫之中,朱厚熜今晨从坤宁宫里醒来。
等他准备好之时,乾清宫的院落里,太子朱载墌、越王朱载垺、藩王等都已经在等候。
从午门出来时,文武重臣也都等候于此。
在大辂之后,还有两排手捧圣旨的内臣。
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今天会宣读的封赏。
大明又要再有国公了。
闲居京城的王守仁年已六十二,今天他也来到了这里。
“伯安,来与朕一同叙话吧。”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这个时刻,皇帝心情很好地令王守仁到大辂上伴驾前往。
王守仁心无挂碍宠辱不惊地谢了恩,在黄锦的搀扶下登上了大辂,坐在了一旁的软凳上。
张孚敬倒还好,夏言和严嵩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起——驾——”
大驾卤簿动身,朱厚熜看着王守仁,放心地点了点头:“回京之后,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谢陛下挂怀。”王守仁欠了欠身,“如今众正盈朝、猛将如云,臣只一心治学,万事无忧,倒似能再活几年了。”
事实正是如此,过了当年那道凶险的槛,王守仁如今已看开。
哪怕去年复套、御驾北征大事,他也显得极为放松。
朱厚熜感慨道:“若无伯安昔年运筹帷幄、一举围杀博迪,此后草原形势大变,北患很难这么快有个阶段结果。没有昔日之基,便无今日之功。”
“臣不敢言功。”王守仁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昔年那个少年天子的模样,脸上是欢喜的笑容,“陛下千古明君,众臣用命,始有今日气象。”
“一恍这么多年了啊……”
天子仪仗行进于他忠诚的都城,君臣在缓慢而平稳的大辂上闲聊起来。
有心人望过去,看到的是皇帝对于奠基重臣的感恩。
今日要夸耀的武功,要封赏的人,虽然都与昔年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是一环扣一环。
新君登基十余载,这一刻,皇帝一个随手的恩荣,就传达出一些信息。
做过严嵩巡抚标兵参将的于谦后人于允中,如今被调到锦衣卫来。他没多少才干,但管理皇帝仪仗这点小事他还是能办好的。
想起正德十六年奉旨入京参加于谦追谥仪式时在京郊驿馆中与王守仁的初遇,于允中也不禁感慨。
那一年奉旨入京的几人,杨一清后来官至总参、死后皇子扶灵、配享太庙,费宏做了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而王守仁获封侯爵、此刻登御驾叙话。
在大赛场南面那座被定为“靶山”的山包旁,几面将旗之后,是几支肃杀之气满满的劲卒。
一面将旗曰镇安严,其后两百人,坐在马上神情放松。
一面将旗曰抚宁朱,其后五百人,人马合一、默不作声。
一面将旗曰瀚海俞,其后三百人,盔甲鲜亮、兵器不一。
一面将旗曰武定郭,其后千人,各分数团,有马有车,炮兵为主。
一面将旗曰襄城李,其后八百,人人手执鸟铳。
眼下那些参演兵卒虽然静静候着,但他们的主帅则在前面闲聊。
唐顺之、俞大猷都来了。
边区事虽然多,但不差这来回的两三个月。
一去数年的唐顺之,得出现在这里。
他的功劳应该被宣扬,他的能力配上他的年轻,对域外藩国将是极大的震慑。
“虽是假把式,唐督台,你还是要指挥妥当啊。”郭勋调侃的笑声中,也多是结交之意。
“岂敢岂敢,夏总参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我等演好便是了。”
“你们倒还好哦,我这边就难演了。”严春生摇着头,“郭侯爷,待会定要让兄弟们轰准一点,要是伤到我们了,那就难看了。”
郭勋咧嘴笑道:“特战营来无影去无踪,岂能没这点本事?”
然后便只是闲聊,顺便也侃一侃将来的北虏会怎么样、有什么用的机会能彻底打掉他们。
此刻,观礼的宾客大多已经就位了,只是御驾还没到。
在他们的视线里,演武那座山包的北面立了不少木假人,看起来怪怪的。
而那山包之上,有些假模假样的营寨和敌骑。衮必里克看得分明,那是他被缴获的大纛。
远处总共两三千人,也不知随后将如何来演武。
太阳升到半空之后,终于有礼部的大嗓门开始唱诵:“天子驾到!跪礼!”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那些参演将卒的响动最整齐、最大:“恭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金祺、李这些藩国使臣的眼中,大明天子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
今日的朱厚熜并没有着衮服,而是盔甲。
虽然今日是阅兵,这很合理。
但在这么多外国使臣面前,皇帝身上盔甲鲜明,那毕竟也是让人心悸的信号。
而皇帝在四面八方的跪迎当中,登上行殿走到了御座前面坐下后,等到主持礼仪的人传令各方让他们落座,便只是又干脆地站了起来。
陆炳将弓箭递给他,朱厚熜走上前几步到了行殿前的栏杆边缘,张弓撘箭。
是鸣镝。
别人不知道那张弓有多强,但反正皇帝是拉满了。箭矢被抛高之后发出尖锐的呼啸,然后坠落在面前的空地上。
“开始吧。”
朱厚熜轻声说道,于是演武很干脆地就开始了。
“众将士听令,演武开始!”
唐顺之早已就位,在行殿前面的一个小台子上挥了一下小小的旗帜,两旁的鼓手开始擂鼓。
“咚!咚!咚!”
刚刚从河套、宣宁战场上回来的精兵们顿时启动,开始集结。
他们集结的方向,就是皇帝射出去的箭所处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