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东南方,南直隶苏州府风声鹤唳。北京都察院派的赈灾御史名为督办赈灾事,实则会同应天巡抚一直在查证苏州为什么遭灾如此严重的真实原因。
皇帝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而那一天皇帝的震怒不是假的,张孚敬也需要在北京户部直接征收南直隶及三省粮赋的第一年给一个下马威。
事情查到现在,结果一点都没出乎杨慎的意料之外。
户部尚书的官厅里,张孚敬坐在了上首,杨慎陪在另一侧,下面还有几个四品以上,其中一人站着。
“这么说,不单牵涉到如今的工部总司一员,还牵涉到如今的南京工部尚书和户部右侍郎,牵涉到南直隶的七位乡贤?”张孚敬开了口。
“正是如此。南直隶虽然没有设省府县三级乡贤院,但这三年来,奏请批授的乡贤却占了整个大明近三成。尤其是前年宣大战事,捐钱捐粮者众,一次便奏请批授了六十三人。这一回苏州被毁良田中,倒有四成是这七位乡贤家中的。而昔年清整水利,这七位也出了不小的力,许多河段和海堤更是他们承修的。”
杨慎冷笑一声。
张孚敬眉头紧锁。
南直隶这个特例,至今都没有改制。清整水利之时,更是只有广东实行的工程采买。但是各地做事,自然还是除拨银外,又加派了地方课税、征发工役。最终,大部分百姓其实都是交钱了事,再由官府组织人手出工、采买材料施工。
要说那七家从多年前便打定主意什么时候借天灾毁了自家良田,那自然是假的。但今年有了新的情况,借天灾,凭自己对那些河段的了解做点什么手脚,损失一年的部分收成,丢给朝廷一个棘手的问题,那是有可能的。
杨慎开口冷冷说道:“清整之时,河堤海堤必定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这么多年了嘛,民间百姓争水,乱挖乱改。天风侵害,水猛冲刷,出了什么问题也正常。总之再怎么查,这七位乡贤乃是受害者,也必定没什么铁证指到他们头上。若真要计较,那就是苏州府上下失察、准备不足。这种罪名办了谁,怕只会寒了其他诸府县的心。人非圣贤,何况天灾难测,谁能保证下一回不是他们倒霉?”
张孚敬眉头皱得更紧了,只怕都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头痛。
这又能得到个什么结果?办得了谁?立个什么规矩?
七分真、三分假,人力难违的真,人之常情的假。
在地方做官的,几个能是圣人?
“我先和用修商议一下,你们先下去吧。”等其他人离开了这官厅,张孚敬看着杨慎:“按新额,今年诸省总计钱粮能征上几成?南直隶和三省又是几成?”
“各省府县,大灾小灾的,减免之后总计七成多。按嘉靖五年以前的数字来看,倒是比过去能多收上四成。南直隶和三省,今年能收上六成,比过去多上一成半。”
杨慎汇报了这个数字,张孚敬默默不语。
按照重新清丈田土造的黄册,若是定额十足地收上来,大明的钱粮是当真能“岁入倍之”还有多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还只能收到七成多。原因嘛,就像苏州。虽不是天风,但还有地龙,有流寇,有水患天干……
虽然实际收到的已经比过去要多了,却算不得卓有成效,何况如今朝廷财计开支又比过去更大。
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南直隶和三省在拖后腿。这四地加起来,赋税占到大明近半。他们能多收起来一些,对总量的提升会很可观。
“六成,呵……”张孚敬也目光森寒,“今年是湖广天干、南直隶和浙江天风,明年呢?尤其南直隶,诸府州因为过去南京户部代征,账法甚至都没推行新账,查起来更麻烦。再加上南京新练振武营,存留也更多。起运送京的,只怕比过去只能多上一成了。”
“国务所料无差。”杨慎佐证了他的评估,“能多一成,已是不易了。”
“想用这多出来的一成买个相安无事,那可想错了!”张孚敬站了起来,“我这边回去和费总宰商议。陛下既以民政委国务殿重任,南直隶大多事难道不是民政?陛下不方便出手做的事,正该国务殿做!”
杨慎心里一惊,不禁站了起来:“张国务,难道……”
张孚敬又拿出了当初在广东一往无前的气势:“这样的小案子,查不出什么,办不了什么。不逼到墙角,谁会跳脚?大明不能只有一个南直隶还始终是异类,钱法推行在即,更不容南直隶还自成天地。放心,本国务心里有数。”
从嘉靖六年第一次按照清丈田土后的新标准全国征粮,当年粮赋比过去就多上了两成。
去年,又多了一成半。
今年把南直隶和江西、湖广、浙江都纳入北京户部直征体系,却只再多半成,总共比过去多出四成而已。
虽然商法推行之后,直接征收的税银数目比过去多了不少,但银子终究要换成各种物资。
现在这新法成效在粮赋上的增长速度越来越慢了,恐怕最终也只能达到定额的八成多,毕竟每年难免有些地方遭灾、要减免。
岁入十年倍之,张孚敬犹记得当初自己殿试那一年朝廷君臣之间争论的是什么。
现在,已经是陛下登基的第九个年头了,马上就是第十年。
税银已倍之,但那是宗室勋戚在皇帝强压下,由那么多企业每年必须按商法和税法缴纳税银的结果。
粮赋呢?
江西、湖广、浙江抱团在南直隶周围,始终拖着后腿。国务殿和北京六部的诸多政令,始终还要过南京六部一道。
多一道流程,就多一道油水,朝廷就多一道损耗,地方则多一层上下其手的空间。
嘉靖八年腊月的望日朝会,在皇帝给出的三个月内查清苏州府受灾情况实情的截止日期之前,被许多人暗中称为张杀头的张孚敬出班凛然道:“臣国务大臣领户部事张孚敬有事请奏。”
朱厚熜看着他,平静地说:“讲。”
张孚敬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黄淮水患,河道总督刘天和已有治理方略。事利千秋,然治河非一日之功,更牵涉黄淮下游诸府县。为免将来令出多衙、通行不畅,臣请南直隶长江以北设淮扬承宣布政使司!”
国议殿外正飘着小雪,许多朝参官打了个冷颤:拆分南直隶?
朱厚熜眼睛一亮:张孚敬找的好理由!好时机!
这个时机,指的是快过年了。
这丝亮色随即被他隐去,过一会缓缓开口:“兹事体大,年后再议吧。其中利弊,茂恭应该已经有了一本奏疏详细阐明吧?先呈上来,朕要好好思量。”
他要好好思量,年后会议,就代表这事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年,注定要有很多人不安了,而年后也将热闹非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