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没有想到,当时他在浙江时曾有的念头,到此刻被张孚敬正式提了出来。
严府见客的花厅里,今夜坐着四人。
其中两人和严嵩,都有点门生的关系在里面,一人正是京察时在南京吏部任郎中有功劳、去年底大换届后升任北京吏部考功司正四品总司的徐阶,另一人却是去广东市舶司担任提举、如今升任北京户部浙江清吏司总司的聂豹。
他们两个在今晚的众人里,官品最低。
严嵩是主人,其他人都是客。但吴廷举可是领工部事的国务大臣,他就坐在严嵩旁边。
另一人更是与唐顺之一同多得定国安民科魁首、获封了长平伯的李默,当时就从区区一个主事升官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如今更已是正三品的右副都御使。
除了才干不一般,这也是他在户部广东清吏司担任了那么久的主事、一直被吴廷举压着舍不得升官的补偿吧。
“这么说,吴国务事先也不知了?张国务以治河为由,我还以为至少吴国务是知道的……”
回想着朝会上其他国务都显得有些愕然的情形,严嵩的猜测在吴廷举的回答里得到了证实。
吴廷举心中的不痛快并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道:“陛下都说了,兹事体大。如今,也只是先投石问路罢了。即便国务诸臣,只怕也并不尽然赞同此举。”
严嵩表面上只是附和了一句:“岂止投石问路,简直石破惊天……”
他心里的惊涛海浪并非为此,而是因为吴廷举给他的确认证实的内容:这事大概只有费宏与张孚敬事先商议了一下。
费宏是现在的总宰,他已经连任了一届。此前所有人都判断费宏绝对会请辞,这次他连任了,所有人依旧坚信费宏两年后一定会请辞——这回就算皇帝再怎么劝,他也不敢继续留任的。只一届,就熬走了那么多老臣。再有三年,毛纪、张子麟、吴廷举、王宪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但是,费宏竟然现在就跟张孚敬一起推动这样的大事了,简直是要把这件事作为新旧两任首辅之间交接的抓手。
大家都算着年龄,张孚敬已经虚岁五十五了,两年后就是五十七。他接任总宰的可能性虽然相当大,但其他人难道就没有想法了吗?
严嵩倒还好,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骨还不错,今年才刚刚虚岁五十,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再等五年甚至八年。
王宪和陈九畴倒还好,只怕更多因为筹备将来的北征而成为国务大臣,一个领吏部事一个领兵部事。但毛纪呢?张子麟和吴廷举呢?
吴廷举这时候平静地说道:“自然是石破惊天。蒙元大汗殒命大明,两国之间迟早一场生死大战。青海易主之后,南京国本所在的议论不绝于朝野。当此之时,竟还有撤南直隶而设布政使司之议。三五日间,消息传到南直隶,那可就热闹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也从平静变成了有一些笑意。
严嵩也只是笑了笑,随后问向其他人:“长平伯,子升,文蔚,三位觉得此事能成吗?”
“此事,只怕是必须成的。”
说话的是李默。在广东清吏司任主事时,他顶头的三任户部尚书分别是杨潭、吴廷举和张恩,吴廷举后来又去总督广东,张恩则从广东左布政使升任的户部尚书。可以说,李默的仕途是和新法密切绑定的,甚至是和如今隐隐形成的广东派系密切绑定的。
真要论的话,吴廷举应该是广东派系重要的一员,张孚敬应该全力争取吴廷举的支持。但现在,吴廷举却在严嵩府上,和他交流这件事的走向。
而聂豹这个在广东市舶司做过提举的同样如是,他自然也算广东派系。
严嵩听到李默这样说,“哦”了一声:“为何必须成?”
“南京和三省督粮,是我在负责。”李默这个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平静地阐释自己的观点,“苏州府灾情查证,也是我在负责。南直隶的情况,我不细说,吴国务和大宗伯,还有徐总司、聂总司都清楚。既与北虏之间迟早有一场生死大战,钱粮的问题岂能不解决?若以南京国本为由,未虑胜先虑败,恐怕才真会败。”
吴廷举和严嵩不置可否,又看向另两人。
聂豹只是叹道:“下官在华亭做过知县,徐总司是华亭人。下官只能说,此事很难成。”
徐阶也是缓缓摇头轻叹:“下官在南京吏部时,感触也颇深。南直隶的问题,大半倒是南京的问题。南京的问题,又都是三品以上和勋戚的问题。”
吴廷举和严嵩两人互望了一眼,随后都默默端起杯子喝茶。
总宰的位置只有一个,国务殿和参策的位置也只有那么多个。但是四品到三品、三品到二品,还有多少官员?
虽然都穿的朱袍,但人人都想往上再爬一爬。哪怕爬不到参策和国务殿,南京好歹还有一些位置让他们获得相应的官品,有一些不小的权力。
若把南直隶撤了,纵然还因为南京的特殊原因保留南京六部,那些职位有品无权,又有什么意思?
“吴国务,过完年,只怕国策会议上就要议这件事了。”严嵩率先搁下了茶杯,尊重地看着吴廷举,“届时,我们都要有个态度的。附议还是驳斥,都非同小可。”
吴廷举想着散朝之后文华殿里的沉默。当时,人人都没开口,也没有讨论这件事。
他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只怕旬日间,弹劾茂恭的奏疏就会堆满通政使司。要附议此事,惟中畏惧否?”
严嵩轻轻一笑:“我自御书房去浙江,再任礼部,倒是不惧些许攻讦。”
吴廷举顿了片刻才说:“且先看看吧。这件事,毕竟是过完年才会议。”
……
朝堂上,除了有些人希望把上面的人拉下几个好再往上爬一爬,也有大量自知此生仕途终点大概就是南京一些职位的人。
庙堂之外,南直隶的存在也与江南乃至整个大明不知多少官绅家里的私利有关。
张孚敬一个提议激起的波纹在往外扩散,但诡异的是,过年前这最后的一段时日,竟并没有多少弹劾张孚敬的奏疏呈上来。
“倒是走动得很勤快。”
朱厚熜看完了陆炳送来的在京百官每日行状奏报。
陆炳站在那里,静等皇帝的命令。
“最主要倒是南京那边的动静。”朱厚熜抬起头看着陆炳,“你让王佐往南京加派一些人手吧。这个年,就辛苦一下在南京的人。”
“臣领旨!”
让陆炳回去之后,朱厚熜站起身来,走到那新版的大明舆图旁边:“懋榖,再把张孚敬的奏疏念一遍。”
“是……”
江汝璧拿起张孚敬呈过来的奏疏,里面就是他对于设立淮扬布政使司的构想和利弊分析。
朱厚熜自然已经看过数遍,现在他只是继续思考。
舆图上,大明的疆域不像之前那些版本那么大,把许多实际没法加以控制的区域也囊括进来了。
因此,其中的南直隶就显得比重更大了。
南京国本几个字,其实不是说着玩的。
在交通不算便利的此时,什么地方是经济和人口中心,什么地方其实也就最适合成为政治中心。
经济重心的南移,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到了明朝这个时候,理论上来讲,最适合大明的都城还真就是南京。而北京,实际只是南京通过大运河在北方的一块“飞地”。
北京的维持,要依赖以南京为中心的钱粮转运。
南京是帝国的经济和文化基础,北京实则是一个前线军事指挥部。
朱棣迁都北京,准确来说是只迁了一部分。北京加上南京,才是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完整的首都。
南京可并不像前面一些朝代里的“陪都”。天下税赋近三成、科举人才近半,这就是南直隶的强大之处。
从效率的角度,把南直隶降格成为像其他布政使司一样的省,有利于大明提升对江南税赋的控制力度。
但从另一个角度,这确实是挖大明自己的根基。
后来的清朝之所以一定要拆分南直隶,那是因为他们外族入主的身份,过于强大的南直隶对于清朝的统治是更大的内忧。对此时的大明来讲,无非多花费一点代价,就能让北京获得极大的稳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