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以为只是一句话,但皇帝就一直站在那,低着头。
严嵩随之肃立当场,心中感慨。
王守仁看着肃然而立的皇帝,心头忽然一软,想起因宸濠之乱而死的兵卒、百姓。
青史之上,有这一笔吗?有哪位君王,真的视臣民如子,子丧则父哀否?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平静地吩咐:“坐。”
仿佛刚才只是表演。
“诸位大学士,尔等已阅昨日汪鋐、王子言军情奏报,各抒己见。”
皇帝先问了五个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开口说道:“战事未启,汪鋐先上奏报,欺君之罪。不察敌情,仓促出战而致大败,失职之罪。以战为名,滋扰地方大索钱粮,贪渎之罪。臣以为,当革其职、议其罪,申斥广东地方再整将卒,克敌复旨。”
朱厚熜不置可否,看向蒋冕。
“……观汪鋐未战先大劾两广地方,是先预谋脱罪还是奋身鸣鼓,臣以为当详查。”
毛纪肃然道:“两广三堂沆瀣一气、败坏国事多年、勾连外贼,此等指责着实危言耸听。观广东按察、广东布政、两广总督及总镇两广之奏表,实乃汪鋐畏战脱罪之语。”
费宏面对皇帝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事已至此,天国之威不容轻辱。论罪事小,备战事大,广东造办战船及兵卒粮饷之请是实事。”
皇帝最后一个看向了石珤,他慨然说道:“宜遣钦差赴广东督办,查明实情,速竟全功。”
其余十一人里,十人都没见到昨天只经通政使司呈往御前及内阁的两道奏表。
但此刻他们也听明白了:汪鋐和其他人的说法不一样。
朱厚熜默默打开了一道奏表,展开之后举了起来面向众人。
十八张椅子并不用围得很大,王守仁看见了奏表上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他心头一凛:是血书。
“血书证明不了什么,朕知道。”朱厚熜环视一周,语气冷冽地说道,“汪鋐奏表,朕念一念。”
【臣广东按察副使汪鋐巡视海道,泣血上奏!】
【自弘治初年,夷盗肆虐海疆,时有今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耀之父袁光守土捐躯,至今二十八年矣!】
【正德以前,自新宁至鸡栖,夷舶纷至沓来,先年率无定居。每抵天朝,纵无勘合,有司也必登船抽税,时无定例。正德二年,逆贼瑾令内臣并科道解银五十万两入京,复解二十七万两,广东贮银为之一空。】
【正德四年,巡抚陈金奏请番舶抵港以十分抽三为率,贵细解京,粗重变卖,留备军饷。此后,广东市舶十抽其三渐成定例。】
【正德九年,广东大行《番舶进贡贸易之法》,自屯门海面至广州城,帆樯林立。】
【正德十二年,弗朗机人大舶突进广东省下,炮铳之声,震动城廓。自是以后,弗朗机之夷与诸狡猾凑集屯门、葵涌等处海澳,设立营寨,大造火铳,为攻战具,杀人抢船。势甚猖獗,志在吞并,图形立石,管辖诸番。】
【彼辈狡诈,多年来勾连地方,以致抽分旧制大坏,两广大员阻塞上下,以山海阻天威。今奉圣命,臣不敢怯战。照会既至,夷贼不服王化,臣自讨之。然海禁荒废,边卫虚设,臣兵弱舟寡,纵夷贼船坚炮利,一死而已!】
【陛下若见此疏,臣或已葬身鱼腹。臣九泉之下,愧负圣恩如海,效死难平海波,无颜再见乡亲,烈烈此心长恨!】
【弗朗机人兵仗之利、巨舰之坚,实为天朝大患!伏惟皇上为家国计,万勿轻忽视之!两广上下贪墨误国,沉疴不愈,此战胜亦败矣!】
【臣未战先留此遗表,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两广虽远而宵小无所遁形!臣纵身死,此魂亦愿永为大明巡镇南洋!】
皇帝亲口念出这篇奏表,王守仁心酸之余看向了杨廷和。
是要说大奸似忠吗?
朱厚熜慢慢放下了这封血书,平复了一下情绪看向众人:“袁耀等六百七十三人捐躯,汪鋐大败昏厥返港下狱。造办战船及平夷粮饷计请拨银四十三万七千九百五十七两,诸卿以为如何?”
陈金如坐针毡。
皇帝没有问抽分旧制是什么情况,现在只问广东战事所需粮饷,但前面又说了一句战果。
朱厚熜的目光又看向杨廷和,内阁首辅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战事既启,南洋藩夷疥癣之患关乎藩国朝贡重事,当从两广所请,从速平患宣威。”
“疥癣之患?”朱厚熜很有礼貌,他并没有打断杨廷和。
“……蕞尔小国,偶占地利……”
“地利?谁之地?”这回他打断了。
杨廷和听出了朱厚熜语气中的寒意,闭嘴看向他。
“杨廷和,谁之地?”
侍立一侧的杨慎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皇帝的侧脸,这是冷冰冰直呼其名吐出来的三个字。
杨廷和心头一寒:“屯门海澳,历来辖于广州府东莞县……”
“我大明故土,何时成了夷人地利?”朱厚熜微眯双眼,更有压迫性的目光移向陈金,“广东左布政使。”
而后是郭勋:“两广总兵官。”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凝视着杨廷和:“还有内阁大学士。家门失土,其时何人守之?谁之过?内臣?勋臣?封疆大吏?还是钦差巡抚?”
没有问到辅国重臣。
很尖锐的问题,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自家门口,成为了别人的地利?
被点到名字的,无不如坐针毡。
没被点到名字的,也感受到皇帝压制着的愤怒。
中圆殿内,一时众人皆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