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萍不知道陛下为何心神不宁,所以她很自责。
“陛下,奴婢愚笨,这些经文要义……”
“你研习得很好。”朱厚熜回过神来,“朕每天都更明白一些。”
他在等广东军情奏报,只是朱清萍不知道。
这个时代的通信效率令人绝望,尽管驿路上的急脚递和边关军情正在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但决定信息传送速度的,也只是人的脚,马的腿,驿路各站之间交接的效率。
乾清宫里的皇帝入睡前还在精研学问,在京朝参官早已进入梦乡。
是通政使司汇总的全国奏疏少了吗?不,只是皇帝比许多人更在意这片土地。
只有这个来自五百年后成为皇帝的灵魂,有一些此时无人能领会的意气。
朱厚熜是皇帝,他血气方刚,他的身边有唾手可得的许多享受,可他觉得自己肩上无形的责任也很重。
帷帐放下,朱厚熜想起因为自己一道圣旨可能引发的变化,眼角酸了酸。
这次不是紫禁城里某些太监宫女的命运,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很多普通人的命运。
他听着粤语歌长大,他去南边看过海,他从书里知道数百年后那里响起的炮声。
他是皇帝,但肆意妄为改变历史只存在臆想之中,日精门之火提醒过他:超越时代太多确实会是疯子,皇帝只是封建王朝有限责任公司的原始股东,你特么真以为你是独资?
他是皇帝,但有些臣子,总能很轻易地,随处就能揭开国家的某一处伤疤,轻蔑地告诉他:伱以为把账做平、让你能坐享分红很容易?
帝国裱糊匠?最难职位好不好!
朝堂衮衮诸公,与朝堂后备衮衮诸公,本质上没有区别。
而孤家寡人就是孤家寡人,只要他用人,人就有自己的私心。
现在广东这桩事,不就是私心作祟吗?
他每天都更明白一些,知道自己其实处于最有利的位置,在这样的时代站到了最无可替代的位置。
但是呢?杀不尽的。
马蹄声踏破帝都的平静,军情奏报送入宫中之时,常朝正在举行。
常朝之仪大过天,南海藩夷之事有什么可着急的?
只是因为之前皇帝曾有明旨发往两广,所以常朝结束之后这道奏报才得以第一时间呈禀御前。
朱厚熜打开封好印泥的奏报,从中抽出了纸张,看到其中一个个字的颜色,手就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要再等一等。
朱清萍和黄锦只觉得皇帝这天下午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入夜之前第二道广东军情呈入后,皇帝仍然只是先留中了奏报。
等第二天常朝后,终于有第三轮一共三本奏疏呈进来。
严嵩为首,王守仁、杨慎侍立中圆殿中,只听皇帝开口吩咐高忠:“宣参预国策会议大臣!”
……
地方上呈到京中的奏疏,是必定要经过通政使司的。
皇帝那边没有第一时间对某道奏疏给出意见,秘书班子内阁自然就要给出票拟意见。
于是这个时候的国策会议,三轮奏疏的第一本、第二本,内阁其实都给出了意见,一起带了过来——按照现在的规则,皇帝批朱的奏疏版本也都是内阁给了意见的那本。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严嵩作为御书房首席、王守仁代杨一清言兵事,十八张交椅上坐满了十七个人。
杨慎站着。
“内阁意见,汪鋐轻敌冒进致此大败,宜令两广总督、总兵官再选贤能驱离夷贼,另彻查汪鋐战败及广东坐视夷贼坐大之罪。”
朱厚熜的语气是这一届国策会议大臣这几天已经熟悉的淡漠感觉。
“杨慎,宣读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左布政使于今晨送抵进宫的请罪奏表。”
杨慎觉得自己是个毫无价值感的工具人,但他只能拿着这三本第三轮送抵京城的奏表。
表述用词不同,但意思一样:广东按察副使、海防道首官汪鋐接旨领命后好大喜功,未经周全筹备便妄募乡勇掳掠地方,轻敌冒进以致屯门大败,损毁战船兵勇无算之外,更令匪贼闻警讯筑坚城。东莞守御所正千户袁耀既已战死,汪鋐畏敌潜逃回港既已因罪下狱,两广正调兵遣将以图一战歼敌。为不堕天国之威,造办战船及兵卒粮饷尚缺……
十七个朝廷重臣默默听着。
其中,五个内阁大臣其实已经见过第一轮、第二轮分别由广东按察副使汪鋐、广东按察使王子言呈进来的奏报。
他们都只是听着,因为他们知道第一封广东军情奏报与第二封奏报、第三轮这三封请罪言事奏表之间的区别。
杨廷和静静等着儿子念完。
等杨慎念完了来自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左布政使的奏表,杨廷和睁开了眼睛看向皇帝。
迎接他的,是皇帝直视他的凛冽目光。
杨廷和心头一寒,刚准备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皇帝站了起来。
于是众臣也站了起来。
“不论胜败,不论对错。”朱厚熜语气冷冽地说道,“烈士奋勇守土,慨然捐躯为国。天下臣民,如朕之子,朕心实痛!”
杨廷和等人愕然看着真的有眼泪从皇帝眼角滑落,不由表面上悲痛、实则心念急转地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