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冬春相交之际，院中的红梅也开始渐渐褪去身上的雪衣。</P>
忽地，本就不堪重负的枝桠被折断，残雪落地，在这寂静的长夜里，发出突兀的动静。</P>
寒风凛冽，顺着窗沿灌入，却意外地，携着些许春的轻柔……</P>
守在火盆旁的参禅困意朦胧，冷风刚入，当即就清醒了过来，连忙起身将窗户关紧，可即便他的动作放得轻缓无比，也不可避免的惊扰了案前浅憩的人。</P>
听到动静，参禅心中微叹一声。</P>
这些年来，佛子总是睡得不大安稳，又加之过往的事，让他时常被噩梦所扰，所以，几乎是一点动静，便会让他受惊醒来。</P>
参禅取了些温着的茶放置他身侧，将案上那些已经写好的经幡收起，见他又欲提笔，不免担忧出声：“佛子，时辰尚早，您多休息一会儿吧。”</P>
案前的人恍若未闻。</P>
参禅也只好静静地守在一旁。</P>
他其实也未曾奢望得到回应，因为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佛子开口说话了。</P>
哪怕是有，他也已经忘了上一次听见佛子出声，是什么时候，也只有在触及到‘公主’的话题时，佛子才会搭上几句。</P>
可更多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不言不语。</P>
他似乎将自己困在那样的孤寂里，困在失去爱人的回忆里。</P>
这样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久到参禅都记不清了。</P>
所以当他听见那道低哑的自语时，颇有些回不过神。</P>
索幸那几句话说的很缓很慢，待到听清后，参禅眼眶陡然一热，低下了头。</P>
他说，他梦见公主了。</P>
梦见公主说，要他等她……</P>
还梦见山上他种的花开的很好，公主说她很喜欢……</P>
他淡声问道：“她是不是，要回来了。”</P>
参禅只得轻声回是。</P>
公主会回来吗？</P>
参禅不知道，他只觉得佛子是病中多思，所以才会梦见公主。</P>
他试探性地问：“佛子是不是想公主了？若是可以……”可以去王宫看看她。</P>
后面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檀迦握着笔的手颤了颤，随后缓缓摇了摇头。</P>
参禅知道，他会去的。</P>
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跑去王宫，然后守在公主的冰棺前，一守就是一整夜。</P>
这些年来，夜夜如是。</P>
可这世间，人死哪能复生？</P>
参禅也从一开始的深信不疑，到了现在，无尽迷茫。</P>
他最初是信的，他信公主。</P>
他信公主不是个凡人，信她会救佛子，信她会垂怜……独留下来的……</P>
这个……人！</P>
可五年了，整整五年。</P>
若公主会醒，早就会醒了，何故一直躺在那冰冷的棺椁里。</P>
所有人都说她不可能再回来了。</P>
听得多了，参禅也不禁怀疑。</P>
或许王宫巫医说的话，也只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罢了。</P>
甚至是为了救剩下的人。</P>
可佛子说，他愿意等。</P>
就如五年前，他抱着公主，跪着在那间破庙里许下的誓言一般，他一直都在等。</P>
从未变过。</P>
参禅恍惚间，想起了五年前的事。</P>
那段在百姓口中，被称作极为不堪的往事，每次回想，耳畔的那些咒骂，哭喊之声，便又浮现在脑海，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P>
五年前。</P>
佛子抱着公主决心从佛寺离开，他放心不下，便一路跟上去。</P>
那时候，受完两百杖的他已经是穷弩之末。</P>
他能带着公主回到西域吗？</P>
不能。</P>
谁都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谁都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倒下。</P>
却没想到，离开之时，受到了万千信徒的阻拦。</P>
佛子为公主而叛出佛门，信徒怨恨有之，不可置信有之，一时间，谣言似淤泥般，倾吐殆尽后，将人性的伪善及自私显露无遗。</P>
他们不甘心地跟着佛子，口中尽是诋毁之言：</P>
“佛子？什么佛子，分明是秽乱佛门清净之地的妖僧！”</P>
“当初将那西域公主收入佛门，怕也不过是为了蒙蔽世人的手段……”</P>
“什么佛门清誉，戒律清规，通通都是笑话！”</P>
情绪激愤的信徒面目狰狞，高喊道：“我们奉他为佛子，他却如此愚弄我们，为了儿女情长，抛下我们，让佛门清誉扫地，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走了，不能！”</P>
一众人齐声回应。</P>
“对，不能让他们走！”</P>
佛寺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困得人都要窒息了，也就是这张网，困住了檀迦的一生，亦困住了他所在乎的，她的一生。</P>
见檀迦抱着人要走，人群如流水般涌上来，将他们困在其中。</P>
参禅听得瞳孔欲裂，闻言看向檀迦，可是他整个人好似都麻木了，像是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只是小心地抱着公主，才短短的几步路，却走的异常艰难。</P>
参禅看着他那样麻木的神情，心底对这些愚昧的信徒涌出了无限恨意。</P>
他自幼陪伴檀迦，所以明白这一路而来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他一次次的督促佛子，怕他因爱而乱了佛心，所以最初心中对公主万分警惕，可后来，那个人，用她的一切证明，她不会。</P>
或许他们俩都明白，彼此无缘。</P>
参禅从未想过，他们会走到今日这一步。</P>
也从未想过，最后逼他们的，会是这些受尽恩惠的信徒。</P>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P>
望着步步紧逼的信徒，他霍然转身挡在檀迦身后，怒吼出声，言语之间尽是杀意：“谁敢上前！”</P>
话音一落，数不清的黑影从人群中飞身出来，抽出刀刃挡在了信徒前。</P>
眼看着有信徒要冲撞上去，麒麟卫毫不客气的出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来。</P>
刀刃见血，纵使信徒们再怎么愤怒，也被吓得不敢轻举妄动。</P>
可被砍伤手臂的信徒已然癫狂，浑然不顾受伤的手，面目扭曲道：“杀了我，也不能让佛子走！”</P>
“佛子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他不能走！”</P>
围着的人群被煽动，他们放肆地大喊，放肆地应和，全然不顾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P>
佛子不能走！</P>
大昱不能没有佛子！</P>
他们不能没有佛子！</P>
“佛子，你不能走！”</P>
信徒们疯狂地上前，用脖颈去迎麒麟卫手中的刀刃，顿时，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将周围的路染得通红。</P>
他们用性命来挽留，甚至，用命来要挟……</P>
现场乱作一团，分不清是谁的血，也分不清谩骂与哀求。</P>
自始至终，处在风波中心的人，未曾抬过一眼。</P>
他漠视着……</P>
鲜血铺就的道路横亘在眼前，他却再也生不出一丝怜悯之心。</P>
在亲眼目睹她离开的那瞬间，他心中所有的执念都已被摧残殆尽。</P>
他不再理会身后漫天的嘈杂，脚步踩过鲜血，无论那些信徒怎么呼喊，他都不愿再回头了。</P>
信徒却不愿放他就此离开，他们包围的圈越缩越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