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哥哥的婚事,巧七的心事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江亭镇
上课的梆子刚刚敲响,一双大眼睛从巧庄后院的美人蕉丛里冒出来,美人蕉开得正好,娇艳的花叶上露珠晶莹闪烁,不过,这双眼睛灵动美丽,光彩夺目,就连露珠也要逊色几分。
“巧七,快起来吃东西,再睡懒觉我可就不客气了!”十多年来,江月明的喊声总是跟上课的梆子声同时响起,让人不厌烦也难,巧七皱着一张苦瓜脸从花叶中站起来,拽了拽扎得歪七扭八的小辫子,搓搓手,迅速踩着墙砖往上爬。
“巧七,你在哪?”
话音刚落,巧七蹿上墙顶跳下去,身手堪比飞天大侠。
江月明端着一碗红薯粥走来,看到倒伏的美人蕉,怒骂,“兔崽子!又跑了!”
家里米缸都是空的,她跑出去自然是为了混吃混喝,所以,追还是不追,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江月明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捏着鼻子把寡淡无味的粥喝了下去,决定先去钓几条鱼改善生活,再剪好所有囍字和窗花,做好成亲前的一切准备……他无奈地摇头,不知该不该可怜一下自己,哪怕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家里还是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自力更生。
江边的早晨总是比别处要来得晚,因为带着迷蒙雾气,整个江亭镇都慵懒起来,该开门的总是想拖一小会,要上货的也喜欢就着清甜的江风打个盹,顺便在清早开张的茶棚粥铺米粉馆子里混个肚儿圆。
江港街还没有什么人,青石板路上洗得干干净净,光芒闪闪,春风酒庄的幌子随着威风飘摇,在雾气里格外招眼。
叮铃铃……一辆单车横冲直撞而来,车上的唐东安穿着一身花西装,衣襟敞开,头发飞扬,笑容灿烂。
哪里有唐家这位外号“红漆马桶”的三少爷在,哪里的动静就小不了。寥寥无几的路人生怕招惹这尊瘟神,纷纷闪避,除了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冲着这身好皮囊一双眼睛全黏了上去,老老少少皆是满面怒容。
春风酒庄空无一人,高高的柜台后,唐平南正在记账,每一笔下去眉头就纠结一分,每列出一笔账目怒火就高涨一分。
“刘叔,赶快……”唐东安一头扑进来,赫然发现人不对,顿时呆住了,“爸爸……怎么是你……”
唐平南冷冷道:“刘掌柜已经辞职不干了,他说伺候不起你这大爷。”
“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唐东安一巴掌拍在柜上,愤愤不平。
唐平南怒极反笑,“唐东安,今年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有数吗?”
唐东安察觉出危险,悄然退后,发现身后堵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伙计,大惊失色,“爸爸,你想干嘛!”
唐平南冷冷道:“不说清楚这些钱用在哪里,你别想出门!”
唐东安举手投降,“我说!我说!”
唐平南拿出账本拍在柜台上,“过来!”
唐东安目光贼溜溜瞥了一圈,挠着头凑上来看账本,刚一翻开,突然惊叫一声,将账本丢向门口一个伙计,趁他去捡迅速逃之夭夭。
晨曦从书房里一排排的书架透过来,撒在大书桌上,桌上的字迹在五彩斑斓之中愈发遒劲有力。
屏风后,秦满江皱着眉缩在卧榻上,睡得极不踏实,听到脚步声,连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打着呵欠从屏风后钻出来,抬头一看,果然是这个催命鬼秦三泰!
秦三泰端着粥和小菜走进,把东西放在书桌上,“五少爷,吃点东西吧。”
秦满江烦他烦得不行,四处张望,“爷爷呢?”
“在打拳呢,老爷子布置的功课做完没有?”
“做完了,熬到半夜才做完。”秦满江打开窗户跳出去,“我去后面看看,马上回来。”
“五少爷,你……”
秦三泰刚刚开口,秦满江已不见踪影,秦炳蔚慢吞吞踱进来,皱眉道:“怎么,又跑了?”
秦三泰朝着后花园一指,“我这就叫他回来。”
秦炳蔚摇头,“算了,让他们说说话吧,三泰你坐下。”
秦三泰忐忑不安坐下来,“老爷子,您有什么吩咐?”
秦炳蔚打开一个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送到秦三泰面前,“这是给你的。”
秦三泰犹疑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地契和书册怀表等物,大惊,“老爷子,您这是……”
“你为秦家劳碌一辈子,这些是你该得的。”
“可是……您这些年从来没有亏待我,我受之有愧。”秦三泰诚惶诚恐。
秦炳蔚正色道:“山河破碎,铁蹄将至,我去意已决,只是我走之后,你势必会受点委屈,以后请多多担待。”
秦三泰呆若木鸡,扑通跪下来,满腹话语未及说出来,眼前一抹青色衣角飘过,秦炳蔚已经悄然离去。
唐东安、巧七、秦满江和江月明聚会的地点向来没个定数,有钱的时候在小馆子或者零食铺子,没钱的时候就只有在渡口,因为不怒自威的秦老爷子和老是告状的秦三泰,秦家后门和后花园成了最后的选择。
唐东安被家里伙计撵了几条街,头发乱了,衣服也脏了,鞋子全是泥,刚走到秦家后门的小巷,一只脏兮兮的手从角落里伸在他眼皮底下,“钱呢!”
唐东安掏遍全身上下口袋,只掏出几个铜元。
巧七呆望着他手心的铜元,视线从铜元慢慢转移到他脸上,怒道:“小气鬼!我都说了有急用!又不是不还你!”
唐东安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沮丧道:“真的只有这么多。今天早上我去柜上拿钱,被我爸爸抓住了,差点没跑出来。”
巧七也跟着他坐下来,“那怎么办?”
唐东安向来没什么主意,也直愣愣看着她,“你说怎么办?”
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门开了,一双手伸出来将两人脑袋对撞,两人捂住脑袋,嗷嗷惨叫。
“秦五!你怎么才来!”巧七自己都没察觉,说这话的口气有多么娇嗔。
秦满江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看着两人,“你们这两个脑袋凑一块,我这心里就有点发毛,说吧,你们准没好事,对不对?”
巧七嘻嘻笑,“这次当然是好事!”
唐东安也凑上来,“月明要成亲了,你也不来帮忙!”
“就是。”巧七跟他一唱一和。
“怎么帮忙?”
秦满江即便皱着眉头,也有说不出的好看,巧七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脸,一边拽住他,一边掏口袋把手高高伸到他面前,“看!我们的钱!”
秦满江一愣,“就这点?还有吗?”
巧七蔫了,“没了。”
秦满江嗤笑,“这才几个钱……”
巧七愤怒地指着唐东安,“都是他,平时吹得神乎其神,一到关键时刻就没谱了!”
唐东安挠着头讪讪道:“我也不知道我爸爸会查账的嘛……”
秦满江醒悟过来,“不对,你们弄钱想干嘛?”
“学校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了!”巧七又凑近了些,闻他身上香喷喷的香皂味。
秦满江看出她的企图,一把挡开她,“你们疯了!那么多人要发薪水,把我们三个卖了都不够!”
唐东安鄙夷道:“什么呀,我们是为了巧七她哥!”
秦满江大惊,“月明的婚礼办不了了?”
唐东安继续鄙夷,“你读书读傻了吧!这日子好不容易定下来,当然要办!”
看秦满江皱眉头,巧七捅了唐东安一下给他报仇,冲秦满江挤出笑,“当然要办,所以我要赶紧凑钱。”
秦满江拍拍巧七脑袋,“就凭你,还是算了吧。”
巧七缩着脖子,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是要飞起来。
“这不还有我么!”唐东安把巧七拉回现实。
秦满江斜他一眼,“你今天还有胆回去么?回去的话,关几天才能放出来?”
唐东安蔫巴巴坐下来。
巧七暗暗踹了唐东安一脚,期待地看着秦满江,“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秦满江避开她的目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爸从来不给我钱……”
巧七蔫巴巴坐下来。
秦满江也蔫巴巴坐下来。
巧七叹气,“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唐东安叹气,“一文钱难死唐三少!”
秦满江也不由自主叹气,“唉,一文钱……”
肚子咕咕的声音响起,巧七饿狼一般突然盯着秦满江,“有吃的吗!”
为了一口吃的,三人冒险将阵地转移到秦家后花园小亭子,巧七和唐东安坐在石凳子上翘首相望,一是怕秦老爷子,二是饿得实在心慌。
有秦老爷子在,秦家简直成了一个水泼不进的铁桶,几个孩子只要想玩一玩,无处不在的秦三泰和手下肯定会冒出来严加斥责,如果是来蹭口吃的,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自从江桂子和江习庄夫妻断绝关系,家里两个孩子也跟着遭了秧,径直从天上落到泥巴地里,巧七这些年等于吃百家饭长大的,江月明脸皮薄一点,只固定吃秦家饭和唐家饭。
很快,秦满江端着一个锅跑来,“就剩下这点粥了。”
巧七抓起勺子就吃,唐东安和她争抢,两人都饿急了,吃得满脸都是。
秦满江嫌弃地看着两人,“平时就不知道省着点,等到现在才知道着急。”
巧七冲他做鬼脸,“什么呀,从小到大,我口袋里什么时候有过钱这种好东西?”
唐东安趁机将最后一点粥抢过来,“笨,没钱不会跟学生收点学费?”
巧七暴怒,“收个屁的学费,师范本来就不怎么收学费,再说很多学生都是从南京啊武汉啊广州啊这些沦陷区跑过来,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一个脑袋。”
唐东安指着秦满江,“你爸爸不是镇长吗,他怎么不管吗?”
秦满江尴尬摆手,“天天过军队呢,军队要吃要喝,我爸都快愁死了,哪还管得了你们。”
“镇上不管,国家难道不管?”
看唐东安又大放厥词,巧七嗤笑一声,“管什么管,去年你口里这个“国家”把长沙烧了,政府都不知道去哪了,谁管!”
去年11月13日,上头一把火烧了长沙,逃难的百姓把江亭挤得满满当当,连带江边零散打捞的,江亭镇长秦木森组织的打捞队共计打捞一百多人的尸体,望江渡到唐家渡的河滩摆得密密麻麻,惨不忍睹,众人皆是余悸犹存。
说话的工夫,粥已经干干净净,巧七眼巴巴看着锅底,不甘不愿丢下勺子,在口袋里掏啊掏,秦满江连忙掏出手帕给她,巧七接过来胡乱擦了把脸,“我妈妈找省政府要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提起自己最爱的干妈,唐东安一扫腌菜的气质,立刻站起来,“我找她去!”
秦满江早有预料,顺手抓着他坐下来,“先帮月明办婚事,我去探探他口风。”
巧七指着自己鼻子,“你信不过我!”
秦满江撇嘴一笑,“应该是信不过你们两个!”
秦家大院靠近望江渡,秦家的船一般都停泊在这里,秦满江撑着船径直来到识字岭,直奔巧庄,江月明一听来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看秦满江满脸疑惑,江月明无奈地笑道:“而且,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家的情况你可能也有所耳闻,要真操办起来,只怕这些老人家又要吵得天翻地覆。”
那倒是真的,汪嘉先、秦炳蔚和江桂子三位老人家各自成为一派,谁也不服谁,在江亭暗里斗法几十年,秦满江想想他们花样百出的把戏,不禁扑哧一笑。
江月明无奈,“你还笑!我做梦都是他们的吵嚷声,可见他们的本事有多大!”
“你既然发了话,这事我就不掺合了,到时候我带份礼物来吃个喜酒,我和唐三辛辛苦苦把你妹妹拉拔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不能不请。”
江月明瞪他一眼,“要不是你们,巧七还不至于变成鬼见愁!”
秦满江也很无奈,“要不是那两个闯祸精,我还不至于成天被关书房里!”
“你看,我父母亲每天都忙,要是我走了……”江月明脸色沉下来,起身看着窗外,“这个祸害就拜托你了。”
秦满江愣住了,正色道:“你真的决定了?”
江月明点头。
秦满江激动地站起来,“我也要去!”
江月明一愣,沉默不语。
秦满江脸色由期待变得失落,慢慢坐下来,“这趟来,一半是为了这件事,你想走,我也想走,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