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四处弥漫她所不熟悉的潮湿气味,似乎有重重水珠缀在空中,令人难以喘息。
多年未作的童年梦魇,居然这陌生潮湿的南土都城,肆意重演。
槿娆微喘凝神,单手撑身坐起,窗格外黑影幕然晃动。
槿娆心下一沉,手按枕边的锟铻刃,喝声道,什么人?!
槿娆矫如苏醒之狼,俯身推窗跃门,但见那黑影身手不凡,三两下轻跃房檐,蹿声而逃。
正欲起身而追,但槿娆担心庾蕴,唯恐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手扬针飞,南诏银针如千军万马应势尽出。
须臾之间,庭院簌簌,黑影早已了无踪迹。
屋内的庾蕴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岂知一场莫名的险情擦梦而过。
槿娆了无困意,夜色如水,她只身踱步到庭院之中,安静的月色笼罩着早春之花,玉兰、迎春、玉兰、贴梗海棠、郁李、鸢尾、流苏……映得满园落落生香。
望向院落银花,望向四周老宅,望向无垠天际,天边微光,寂夜安详。
这天下之大,无她想要前进之地,或可回身之家。
不知这刺客究竟是为谁而来。她只知这不似北魂堂的作派,如是北魂堂,早已一招致命,哪里还来勘察一番又逃窜之说。
不知前方,又有怎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她们,但为了生存和结拜之责,唯能和这茫茫天涯,咬牙对抗罢。
槿娆仰头,云际破晓,微光初现,一片妖娆。
谢宅。
鸡鸣初啼,谢玄凝神聆听刘裕的汇报。
“昨夜密探只为勘察虚实,孰料那唤作小槿子的小哥,身手敏捷,前去的北府探子身中奇针鬼毒,那银针进了他的血液却化作无形,半个时辰后心绪失宁,身寒呕厥。”
“军中医官如何诊断?”谢玄问,眉头渐渐聚拢。
“是中了黄花鱼灯草的毒,此毒草北土南地均有,多生于林缘河岸或多石坡地,并不少见;罕见的是它入毒炼制的方式,医官揣度此草只有经过反复熬制,加以特殊工艺,方能成为致命之毒,但此术闻所未闻,尚无法推断出自哪个门派。“
谢玄心中暗惊,只言道,“加紧派人暗中盯梢,直至水落石出。”
“粥面有三种,三色米粥,水引蝴蝶面,蔗霜水团;小点是单笼金乳酥,千金碎香饼子,蒸暖栗绿豆糕;如若觉得口淡,另有蜜酿云林鹤,凤脂鸾肉脯,青虾卷和芙蓉蟹斗。最后,怎能不品尝第一楼名闻天下的时令鲜花甜点呢?“
“酒酿圆子哪儿都吃得到,但惟有我们第一楼的桃花酿圆子,采摘下三月三的桃花瓣儿,酒浸入味,这花瓣阴干做糖渍,和着豆沙枣泥的馅儿,一口咬下,整个儿春暖花开啊!哈哈哈哈!”沈惜婆绘声绘声地介绍,一连串的丫鬟小妞儿们鱼贯而入,哗啦啦地端上早膳,把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
庾蕴重重地,深深地,发自肺腑地咽了咽口水。
那小小一枚玉剑佩犹如尚方宝剑,连第一楼的掌柜沈惜婆,都要倾囊而出。
“先来一杯初露的茉莉花茶吧,能解除胸中一切陈腐之气,久喝之下玉光满面,永葆朱颜呢!”沈惜婆笑如戏台主角,手足舞蹈,一旁斟茶的绿珠,不小心被她胖手儿一绊,眼见着那柄浑圆的腹竹紫砂茶壶应声掉地,碎成两瓣,热茶溅了庾蕴一身。
沈惜婆气炸了肺的尖厉之声,反倒把庾蕴和槿娆活活吓了一跳。
“哎哟喂,这可是600铢的茶壶呀,你你你……干活半年都赔不起呐!!!”扬手就要打绿珠。
绿珠吓得骨碌跪下,低头磕地,忙不迭失道,“绿珠该死,绿珠该死,活该应烫着我才是,惜婆娘娘莫要生气,绿珠拼死拼活也要把这壶赔上……”
照理这第一楼家大业大,这区区600铢应连根葱都算不上,不过沈惜婆不愧是生意人家,一厘一毫都是连身的茹毛。
见沈惜婆气急败坏,操起家伙就要朝绿珠打去,庾蕴赶忙指着破壶,讶声道:“惜婆娘娘莫急,您先前说这壶,竟要600铢?”
沈惜婆如剜下一块心头肉,痛心道,“可不是嘛!”
“这壶身虽说气韵充沛,不过这器形在新平一代常见得很,在新平壶商提此款壶形,应该也就50铢左右罢了,洛阳纸贵转身到了这儿,却变成了‘建康壶贵’,实在令人唏嘘呀!“
一听到这价格的天差地别,沈惜婆的肉眼瞪得如铜铃大小。
诗词不通,但说到商道,庾蕴犹如洪水猛兽滔滔不绝道,“建康所有的茶具,均是从新平而来,在建康收茶具规模最大的茶行,应是烹香茶行,按理说,算上商帮的路途人力,烹香茶行收壶价应在70铢,无论如何,这600铢买入,实在是……”
沈惜婆惊呼,“可这掌管第一楼大大小小采买的,都是我的夫君贾万朗呀!”
言下之意,不可能是采买的环节出了问题。
庾蕴未作多想,直言不讳道,“那该不会是茶行看第一楼家大业大,视金钱为粪土,这区区百铢算得了什么,兴许抬高了价钱呢。”
“这可不得了,每个厢房用的都是这款壶,加起来数量可不小;再说,这一款壶尚且如此,那其他的杯碗瓢盆,怎知它们有否摸虾放水呀!气死我了,我得问问烹香茶行!”
绿珠见势,忙道:“我去把贾老爷唤来。”遣着一众丫鬟们速速退下。
沈惜婆立马换上了仁心宅厚的表情,抓过庾蕴的手,感激道,“哎哟,这可得多亏得庾公子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分寸呀!不然,我沈惜婆可要吃多少大亏呀!哎哟我的庾公子呀……”
庾蕴呵呵地傻笑起来,侧头却见槿娆一脸冷漠,竟蹙着眉,不语而去。
厅堂当中,烹香茶行的掌事潘老的女儿,潘阿香笑脸盈盈地端坐着,一张口即是满嘴喊冤,“哎哟我的惜婆娘娘,我这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也不敢妄想第一楼的一厘一毫呀!一来啊,生意这门道讲究长长远远,童叟无欺,诚信可靠,与第一楼的缘分已久,我们犯不上为了一点儿小钱虚高价格;二来呀,这里里外外的货物,不都经过了贾老板的钦点,哪能有半点舞弊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呀;再说了,这世道多乱呀,新平附近的几个小镇子,都纷纷效仿起新平工艺来,您还别说,若没有斤两儿的工夫,有时候真会被这赝品给欺瞎了眼,第一楼往来全是鸿儒贵客,若被哪位客人看穿了第一楼用的是仿冒品,可不就得闹笑话了?!我们从新平买入的壶,底部全部都有新平老手艺人的印章;最后呀,这来来往往第一楼的贵客纷纷杂杂,各种出身和目的也都不尽为人知,惜婆娘娘,你就忍心为了他们的一句话,毁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呐……”
庾蕴和槿娆,在垂帘之后,透过一丝缝隙观看这厅堂的一举一动。
潘阿香人过中年,体态丰腴,白乎乎的胖脸蛋儿,福气尽显,那点精明全都写在了柳眉细眼上,乌发上斜插着一支云凤纹金簪,再也别无其他装饰,虽已过风韵年华,却也收拾得利利落落。话儿说得句句在理,层层深入,连能言善辩的沈惜婆,竟然都要沉默起来。
一旁的贾万朗,忙不迭失地左右笑道,“烹香茶行始终是有信誉的茶铺,自然我们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世道之乱呀,个中缘故我们也要了解清楚。既然话已坦明至此,惜婆啊,我看你也心安罢了,诚如阿香掌门所说,万一提来的是不知名的仿冒品,那第一楼的损失可就更大了……“
沈惜婆也找不出话里话外的破绽,众人闲聊几句,最终散去。
贾万朗送潘阿香出门,沈惜婆遣下众人,把庾蕴和槿娆拉到跟前。
“不如这样,“庾蕴异常认真道,”俗话说得好,总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若这建康上上下下都从烹香茶行进货,那自然烹香说一便是一,道二便是二;在下世家均有经商,与新平的壶商亦略有往来,倒不如就遣派我和小槿子一同前去新平,进一批货壶回来,这价格高低,自然一比就分了上下。”
槿娆在一旁,却默默低头扶额。
沈惜婆面露踌躇之色。
庾蕴继续“添油加醋”,“惜婆娘娘,我有信心,先看壶,再付银两,如若您届时觉得不合适,全部退掉便是了,您也没有半点损失。”
“这……”沈惜婆已有动摇。
槿娆见势,忽地说,“我们的玉剑佩还在你们手里,跑也跑不掉,还等着谢府掌事人回来认亲呢。”
“哟,这玉剑佩我们可碰不得。”沈惜婆脸色一变,识时务地摇摇头。
槿娆和庾蕴对视,庾蕴继而笑道,直言不讳,“惜婆娘娘,您不如就派几个丫鬟或卫戍与我们同行,这样您就不会人财两空啦。”
杯碗茶琴,露台。
掩映在丛丛花簇之下,圆竹筐上洒满晾干的茶叶,散发阵阵清香。柳阿蛮弯腰,芊芊玉手抓起一把凑到鼻尖,深呼吸,幽致茶香充盈鼻尖,优雅地站起身,俯头便望见后门院落整装待发的一群人——庾蕴和槿娆,同行的四位丫鬟和四名卫戍,十人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金兰送上桃花花露的湿帕巾,为柳阿蛮拭手,亦望向院落一群人,忍禁不住道,“这可有一出好戏要上演了。“
柳阿蛮与金兰对视一笑,低头侧望众人的背影,并不言语。
大门紧锁,贾万朗反反复复轻轻敲着,心急火燎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倒是快给我开开门啊!这春寒料峭您不知道啊,你成心要把我一片痴心冻成浆啊?!”
屋内闷闷传来一个女声,虽音量不高,却能听出愤怒异常,“冻冻冻!!冻死你个冻死鬼!眼看这财路就要断了,你说吧,能怎么办?!“
“姑奶奶,咱也不能在这大夜里,隔着门板说这事儿啊,再说了,这飞来横祸,也怨不着我啊!”
半饷,门还是“吱呀“一声开了,贾万朗倒耙钉的笑容又爬回脸上,心疼地说,“阿香,咱俩是在一条船上的,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可比你揪心个千百倍啊。”
潘阿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呼呼道,“那死肥婆守你那么紧,你手头丁点儿来源都没有,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也别来了,趁此咱一了百了吧!”
“咱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哪能被这来路不明的臭小子给绊住了财路呢?!”
“你有招?”潘阿香的口气软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这次随行的八个人全是我安排好的,我还收买了一些流民刺客,中途劫路,吓一吓他们,如果见势不妙,手起刀落……“贾万朗目光炯炯,两指一拉脖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咔嚓”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