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惜别魂梦与君逢(1 / 2)

日光妖娆 达达渝 3729 字 9个月前

第九回:惜别魂梦与君逢

行至半途,离新平镇尚余一天脚程,一行十人在途径的小村客栈下榻,决定休憩一夜再上路。绿珠为庾蕴和槿娆分别安排了两间客房,庾蕴放下行囊,正准备出门寻槿娆,方推开门,但见着绿珠迎面进来。

“庾公子,绿珠正要找您呢,方才槿少爷在村口遇着了熟人,此刻已往村西口去了,您要不也赶紧过去看看。“

在这茫茫晋国,又怎么可能会有槿娆的故知,难不成……姑臧黑雨之夜和颍阴的雾霾爬上她的心头,令庾蕴隐隐担忧起来。

“那,那我也赶紧过去瞧一眼。“庾蕴竟莫名打起磕巴。

绿珠笑眯眯道,“我得安顿晚膳呢,让底下的丫鬟领着您去吧。”

临出门前,绿珠忽地朝庾蕴一欠身,卸掉笑容,诚心道,“庾公子,请受绿珠一拜,如若不是您出手相助,兴许绿珠免不了受沈掌柜一顿责罚了。”

庾蕴忙扶住绿珠,“绿珠姑娘何出此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冲绿珠朗然一笑,便匆匆离去。

绿珠望着庾蕴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声气,便往槿娆的屋子走去。

槿娆站在屋子中央,抱着锟铻刃,环顾四周,窗户敞开的弧度,床沿的高度,门外长廊离走道的距离,八仙桌上的茶具,每个角落,都尽在眼中,正寻思着让绿珠把她俩安排在同一间客房,但见绿珠敲门而入。

“槿少爷,庾公子听掌柜说村东口的一户人家里,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茶具,据说是稀世珍品呢,他听着一溜烟地就跑过去了,您要不也跟过去瞧一瞧?”绿珠笑语盈盈地说道。

槿娆禁不住扶额,冷言道,“这孩子总是这么冒冒失失。”

“我得留下来安顿晚膳呢,我差遣两位丫鬟领您过去吧。“

出了村西口,却不见槿娆身影,两个丫鬟领着庾蕴一路向西,走出村外,行至村外绿林中。

庾蕴纳闷,停下脚步,正欲发问,疑惑卡在喉咙,却被领路丫鬟的尖叫声,活生生地吓得硬吞了回去。

五名蒙面黑衣客从绿林四面流窜而出,手持明晃大刀,两名丫鬟吓得尖叫逃窜,黑衣客未顾及追捕,任由其去,反将庾蕴团团包围。

领头蒙面黑衣人并未说话,一顿贼笑,听得庾蕴鸡皮疙瘩四起。

庾蕴咽了咽口水,佯装镇定,大喝道,“大胆毛贼,我乃朝廷官商,建康谢府派遣我到新平采买茶器,如若我有半毛子不测,府邸老爷子必会把你们贼窝掀得底朝天!“

“哈哈哈,“领头黑贼仰天大笑,笑得庾蕴一阵寒毛林立。

“这乱世之下,商人不过是草芥之物,谁会在乎你呀?官商更好,少不了银两傍身啊!兄弟们,上!“

庾蕴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嗖嗖寒风,利刀划过,居然劈下她的青色纶巾,盘亘束发如黑色瀑布倾流而下。

众人惊呼,“他”竟是女儿之身。

又一刀横晃,庾蕴只觉得后背一阵热乎乎,紧跟着火辣辣的刺疼。

划开的青衫,露出她肤若凝脂的细白皮肤,黑衣刺客将她越围越紧,如野兽擒获小鹿般,阵阵□□盘旋在林子上空。

“毛贼!你给我听好了,如若谢府丢失银两,你们可知这是何等重罪!竟敢与谢府作对,你们是吃了皇天豹子胆了么?!“庾蕴屏气怒喝,心中却难抑狂跳。

“哼,谢府?!看你不仅假扮男装,居然还假扮谢府官商?你不过是沈惜婆的爪牙,哈哈哈,沈惜婆我们还是对付得了的!“

庾蕴只看到一只脏兮兮的男人的大手冲她眼前而来,就似一张网如潮水般遮住她的视线,扼住她的喉咙,她从未如此刻般绝望……哥哥、槿娆、父亲、母亲的脸,如浮游之画在她眼前一一闪现……

一道赤焰如流星划过,伴随着领头黑衣人呱噪的尖叫,赤箭擦过他的粗糙的脏手,冷冷地插入草地中。

“荒唐!流民刺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行窜!“

远处,三五马匹,领头的马上之人威仪严严,震慑怒喝投掷而来。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三名男子俯身策马疾出,朝黑衣刺客冲去,速度之快,犹如猎豹捕猎,将黑衣流民四散冲开,三五回合下来,流民刺客根本不是对手,慌忙求饶,竟一个不落地弃刀落跑。

游走在绝望与活命的一线之间,庾蕴回过神,方觉得背部刺痛难忍,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一双手,横空而出扶住她,长袍覆盖住瘦小的她,男子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姑娘,你没事吧?“

庾蕴抬起头来,但见男子星朗疏眉,眼神清澈如底,如汪洋上的粼粼波光,又如皓空中的玉盘明月。

她瞪大眼睛,眼泪失控地自她的眼角滑眶而出,“小曜?!“

剧痛模糊了庾蕴的视线,在意识失焦之前,耳畔亦隐隐传来一声声“蕴儿“的呼唤,似乎从那遥远的罗浮山顶峰,幽幽地飘荡而来。

“蕴儿……蕴儿……!”

偶然相助之人,竟是自己两年来日思夜想的女子,司马曜激动得难以自持,即刻施令道,“上马,回营地。”

正欲打横抱起昏厥的庾蕴,绿林中旋即又冲出一名身着锦绮素青品色衣的男子,一望便知是谢府北府军的宿卫。见着司马曜一行五人,恭敬作揖唱诺道,“北府军常青,参见太子殿下。”

司马曜身后一练达肃然的男子,复行至前,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地?”

“属下见过谢琰将军。”宿卫拱手向男子揖礼。

谈及谢玄大将军嘱托他和常卫两人,同时盯梢第一楼的“庾信和小槿子”,今日,一帮丫鬟领着“庾信”独自出楼,未见小槿子身影,两人也只能分头盯人。行至村外遇袭,他亦不知“庾信“居然是个假小子,更不知小槿子那方,此刻是何种状况。

“如此看来,许是被人捣了调虎离山计,应该是分了两拨人预先埋伏,就等着鱼儿上钩。”听罢,谢琰道。

“琰儿,”司马曜望向谢琰嘱命道,“你去探探那小槿子为何许人也,莫要领他回营地,直接带他往新平镇,我们在新平会合便可。“

司马曜心急跨马而上,谢琰禁不住上前一步追问,“太子殿下,臣斗胆多问一句,此女子就是您时常挂在嘴边,两年前在罗浮山您的救命恩人?”

“正是!“

“可是……“

司马曜望向趴伏在马背上的庾蕴,担忧她的背伤,未待谢琰言毕,抬手打断道,“我自有分寸。“似又思索到什么,反又盯向宿卫道,“既然随身盯梢,缘何方才见到她遇袭却束手不救?“

“我正想冲出林子的,说来也巧,殿下您的赤焰箭骤然而至……“

说来也巧——究竟是巧合,抑或命运的眷顾?

回忆的大网在眼前慢慢织开,穿透两年的光阴,司马曜的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两年前,罗浮山。

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此地,我绝不能如此不明不白死在乱石野林中……

“我不能死“——就似一道魔咒,在司马曜的脑海里如缠绕的蟒蛇不停地盘旋,伴随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腹部涌出的血水,烫红了他的左手,眼前就是锯齿柔毛的仙鹤草,他用仅存的力气扯过一把,塞进嘴里咀嚼,哪怕一丝力气的抽动都令他浑身颤抖,用尽全力将碎渣的仙鹤草吐在右手中,揉碎,涂抹在受伤的左腹……一阵发冷,又交替一阵发热……罗浮山常年潮润,杂草阔叶,藤木成荫,他半倚在粗壮潮湿的树干下,掩映在一堆油绿的乱叶之下,下半身知觉渐失,不具名的黑虫成群地闻腥出动,沿着血迹蠕动。

隐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草而来,神经的弦绷紧到额角,司马曜紧握双拳,强打精神,探眼窥望——但见一清朗女子,肩背弯弓,身骑白马,悠然前行,目光却在四处张望,似是寻觅猎物。

他死死地深呼吸绷紧下颌,使出最后一道气力,跃出半边身体,本想说救他,唇齿未张,因为身体的动静惹得掩映的杂草晃动,眼睁睁地见着一道利箭自上而下地俯冲飞来,下意识地抬手,赤焰剑一挡,那晃动的玉剑佩似魂灵附体,“哐当“一响,挡下一箭。

身体重重地瘫倒在潮软的泥地里,昏厥之际,只听见那女孩爽朗地勒声道——“不准动,兔子!

“这……什么眼神啊……“——意识旋将跌入黑暗,这是回响在他脑海的,最后一句话。

微苦甘冽的草药气味弥散在空气中,暖绵悠长,令人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一道,由鼻腔渗透至五脏六腑,抚慰过每一处跳动的细胞。

司马曜缓缓睁开双眼,浅褐色的床梁,硬踏踏的草席床,重重的蓝底细白碎花纹被褥包裹着他,他侧过头,小屋内空无一人,翠竹窗户半撑开着,暮霭微光倾泻入室,映衬着缕缕尘光飘舞,“咚咚咚”的轻微捣桩声,悠悠漂浮在窗沿边。

“哎呀师傅啊,我真是糊涂死了,以为是野兔之类,草叶一晃动,我这三流水平的箭就嗖地飞出去了,哪知摔出个大老爷儿们来!吓死我了,你说,他是不是玉兔下凡来着?被我一射,变成了个大活人了?”女孩儿声调不高,却足够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仿佛那乱箭一发,就发生在眼前。

年迈老者缓缓的笑声扬起,慢慢道,“蕴儿,他所中的并不是你的箭伤,所幸他反应较快,用玉剑佩挡住你的箭力,你的箭并没有伤到他,他自己中的是剑伤。”

女孩警觉地问道,“师傅,您说我救的是好人家么?该不会是什么朝廷通缉犯吧?”

“我看他绛衫,银装两裲裆,那柄佩剑光泽映人,玉剑佩润泽无暇,乃似朝中武将,不是鲁莽之士,他剑伤中带毒,必定是遭遇了狠手。”

“哦……师傅,您说这地稔根能解他的毒么?”

“许是可以的,地稔根可入肝、肾、脾、肺四经,兼能清他体热……”

女孩笑了,“那他可该感谢自己遇到了抱朴子葛洪师傅,不然,这毒性一发作,许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

老者亦笑言,“那他也该言谢这稀里糊涂,把他当成下凡玉兔的蕴儿,也不知道哪儿使出的蛮劲,左马右鞭,愣是拽着个八尺男儿,一路奔回这老林深处来……”

“哎哟,因为我是庾游商帮,未来即将走南闯北的少帮主嘛,”旋即,女孩的声音却刻然压低了,“师傅,您说,会不会有人追来……”

“这里身处伏虎岩,如若不是熟门熟路,怕是还未循迹而来,早已被青蟒走兽之类袭击了吧……”

庾蕴倚着墙角,捣鼓着黄铜药罐里的地稔根,和师傅葛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老一少都没留神到,司马曜捂着腹伤,扶着墙沿走出屋外。

“在下昌明,叩谢两位救命之恩。”司马曜正欲弯腰,却腹疼难耐,根本弓不下身体。

葛洪赶忙起身扶住司马曜,“言重,您快请回屋歇息,这伤口未合,着实不宜走动。”

司马曜方一抬头,便见庾蕴已跳到眼前,瞪着一双乌溜的大黑眼睛,打量着他,皱皱眉,双手交叉环抱,侧头纳闷道,“你当真不是玉兔?”

若不留心,不会留神到夏夜的蝉鸣声声,胜似深宫中的管乐重重。

深呼吸,亦能嗅入一口混杂泥土的天然清气,又夹杂着这深山千年老树的木香,沁入脾肺,一身沉疴之气,似乎都被洗涤而去。

庾蕴早已睡得四仰八叉,就似摇篮里的小婴儿,从不知人间忧愁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