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凤皇阁。
慕容冲站在窗前,背对着韩延和乌纥提,展信的左手缓缓下垂,信笺如羽翼飘坠。
乌纥提擦了擦额头的汗,初春微寒,他竟额头渗汗,韩廷瞥了一眼,并不多语。
良久,慕容冲愣愣地说,“乌纥提,你把信上内容,再念一遍。”
乌纥提诺然低头挪上前,弯腰拾起信,再退回自己的位置,展信的手,止不住地微颤。
无神地望向窗外,脑海混沌失重,乌纥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窜入耳帘,时而飘渺,时而真切,但事实却如一座巍峨大山盘亘在他胸口,令他难以呼吸。
信上大意是,庾游商帮当时已尽全力保护苏瑾娆,孰料遇到神秘的黑衣刺客,他们不过是商帮一流,普通武术防身尚可,遇到外域高人着实束手无策,眼见苏瑾娆坠落山崖,适逢姑臧百年未见的黑雨滂沱,尸首亦无从找寻……
尸首自然是无从寻迹,因已被西八魁护送回了洛阳……
慕容冲面色如蜡,枯站一晚,天明鸟鸣之际,乍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己,猝然间,笑中带泪,双手抓着窗格,呜呜咽咽,失声痛哭。
陪站一夜的韩廷和乌纥提,毫无头绪地望着眼前的二少主,连手指都不敢有一丝颤动。
鸡叫鸟鸣,缕缕暖阳穿透窗格,洒在慕容冲银丝流云纹的深兰色领口边,无处挣扎。
他又何从知起,慕容冰藏匿私信,照着信笺照猫画虎仿刻了庾府印章,字迹一仿,印章烙下,一封如假包换的晋土来信,隔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一行三日,傍晚时分,两人已抵临近建康的历阳郡。
庾蕴和槿娆牵马而行,准备找一家客栈下榻,稍事休息,隔日再上路。
正赶上市集,庾蕴东看看翠凤宝钗,西把玩把玩绫罗团扇,槿娆忍不住低声提醒她,“你现如今是个男儿身,看来看去都是女孩玩意儿,成何体统。”
庾蕴醒悟,不过脑袋瓜子一转,顶嘴道,“哎哟,兴许我是为心上人选信物呢,谁说男人就不能挑挑女人物什?”
槿娆无语。
旁边一四五岁女童,被满铺花花绿绿的鸡羽毽子吸引,禁不住拿起一只来玩儿,摊主看到,倒是热情张罗道,“小姑娘,买一只吧,一个毽儿,踢两半儿,打花鼓,绕花线儿,里踢外拐,八仙过海……”
女童被说得起劲,踢得也起劲儿,一不小心,把毽子踢飞到路中央。
女童径直跑到路中央去捡,却没有提防到侧面奔驰而来一队戎胄马驾,庾蕴眼尖,惊呼一声“当心”,鬼使神差地飞跑过去抱起女孩滚到路旁,骏马被惊,腾空嘶叫踢蹄,马车不稳,登时从领队之马匹上,跃出一九尺壮硕之士,怒喝一声”什么人”?!
马车中端坐的青年男子面不改色,身着象牙白宽袖绀地句纹锦袍,耳闻车外杂声鼎沸,两指微微支起窗幕一角望去,但见刘裕长剑指向路旁一半蹲少年郎,那少年怀中紧抱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女童紧搂着少年,泪痕连连,在他身后,矗立着另一身姿挺拔的弱冠男子,恭敬作揖,似在娓娓解释着什么。
不多时,刘裕回报,原是虚惊一场,少年郎情急之下救那捡毽子女童,方才惊觉了马匹。
“不过,寄奴请示玄将军,那少年郎亦不小心落下一枚玉剑佩,但属下觉得这支玉剑佩似有不妥,将军请过目。”刘裕话落,呈上一枚白琥雷云纹玉剑佩。
谢玄忽地眉色大变,拿过玉剑佩细细端倪,遂道,“派两名北府目兵暗中跟踪,任何动静,即刻来报。”
彼时,一衣着简朴的妇人,背着一个熟睡的襁褓婴孩,一边轻哄着女童,另一名朴实的中年男子,一面责怪女童,另一面却连连谢过庾蕴和槿娆。
庾蕴作揖回礼,笑道,“小孩子心性热闹,您也莫要再责怪她了。”
“好生看管便是了。”槿娆不冷不热地说道。
庾蕴没提防槿娆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略有尴尬,呵呵笑道,见那一家四口风尘仆仆,便询问是否同是赶路之人。
原来一家四口虽在建□□活,但都是南康郡人,妇人思母心切,归家心切,于是一家人打点行囊,准备一路步行,南下南康郡探望老丈人,适才是在摊位选选礼品,想捎带一些伴手礼回乡。
此去千里,步行赶路也要月余方能到达,庾蕴见其拖儿带女,行走不便,方才更是看管不及,女童才差点出事儿,忽地心生慈悲,大方将两人马匹送出。
男子惊讶,自是不肯收下,庾蕴却笑言,两人的目的地是建康,哪怕步行亦不过三日即可抵达,这马匹应该赠送给更需要的人。
推脱不过,男子和妇人收下马匹,连连道谢。
庾蕴叉腰看着一家四口骑马远去的身影,颇为自豪,“助人为乐原来是件这么快乐的事情呀。”
槿娆斜睨她一眼,不语。
斜对面酒楼二楼的雕杆旁,沈惜婆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街对面这两位小哥,一个俊俏得能掐出水来,另一个英姿挺绰,仪表不凡。
沈惜婆啧啧赞叹,她富态丰腴,脂粉重重,锦衣罗缎,大袖翩翩,一头玲珑闪闪的珠翠,满脖翡翠琉璃项链,左右手尽是玉指金戒,映照得整个人像一颗耀眼发光的明珠。
她浑身散发浓烈的金凤香,熏得身后两位为她把扇的小厮,恨不得能屏住呼吸。
沈惜婆伸出一根滚圆粗壮的手指,曲一曲,身后一小厮便乖乖贴上来,她在小厮耳边咬牙低语一番,小厮的表情先是眉头一惊,继而点头赞道,转又面露难色,最后讪讪而笑,放下摇扇,溜溜而去。
“菜来咯,”店小二高声呼道,“快到建康啦,当然要吃鱼啦,脍鱼莼羹,用的是初春莼菜生茎而未长出叶子的雉尾莼做羹,肥嫩鲜美;蒸小猪肉,五香入味;跳丸炙,肥羊精肉捣碎煮熟,一口一颗弹丸肉团子,此后万事顺顺利利,功成圆满!”
这店小二舌头似打上滑油,介绍菜名就如单口相声滔滔不绝,“两位客官今日有福啦,这是本小店新酿的春秋椒浆酒,见两位客官印堂发亮,必是大福大贵之人,特送予两位客官,酒已温好,两位客官慢慢享用!“
店小二稀里哗啦说完,满脸堆笑,忙不迭失为两人斟满酒杯,方才嘻笑离席。
庾蕴开心地合掌望向槿娆,笑嘻嘻道,“看吧,助人为乐果然很快就有了回报,这立马就从天上掉下美酒一壶,哈哈哈。”
槿娆不语,懒得搭理庾蕴,端起酒杯,杯到鼻尖,神情却咻地一变,警觉地抬眼四望,客栈东南一角,临窗角落里,两个壮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俩,见槿娆目光扫过,立马扭头对视,撞杯一饮而尽,嘻嘻哈哈猜拳聊起天。
槿娆低声速语道,“此酒有药。”
庾蕴酒杯到半空,怔怔停住。
槿娆淡定开启薄唇,微声道,”别停,学我模样。”说罢,抬袖挡杯,佯装一仰而尽,实则手向后一抖,将酒洒落肩后。
虽然秋石散近乎无色无味,亦算上等迷药,但若非顶级稀罕之物,又哪里逃得过中白狼苏瑾娆敏锐的鼻子。
槿娆放下左袖,一根南诏银针滑落指腹,她不动声色地遮袖扫过满桌饭菜,实则已将银针探过每道食材,验过无毒,方才宽心,示意庾蕴快吃。
有人盯梢上了她们,究竟是何许人也?这秋石散迷性虽重,却不至伤及性命,不似慕容派系之人的作法,慕容氏若是出手,必是一招致命,定不会让人有喘息之机。
子时,正是老鼠趁夜深人静,频繁活动之时。屋外果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门外之人,先试探敲门,后又学子鼠吱吱嘘嘘几声,方才放心推门而入。
一个低沉男声道,“你看,这两小爷还不是乖乖躺倒了。”
另一个粗厚的男声低低应道,“嘿嘿,这秋石散可真不赖。”
脚步临近,却怎料槿娆忽地鱼跃而起,两指快如闪电,狠狠戳向两位黑衣壮汉的霍肺穴,只听啪啪两声闷响,两人顿觉目眩气晕,两腿如无骨一般瘫软,跪地不起。
槿娆一手各一头拎起两人脖子,往桌上一扔,锟铻刃就着皎白月光,明晃晃地架上两人脖颈,映照着两人惨白兮兮的肥脸横肉。
庾蕴从床上骨碌爬起,跳去掩门。
“大侠饶饶饶饶饶饶命啊……”两个肥头壮汉亦算当地一霸,槿娆一出手,壮汉便知此大侠功力深厚,其中一位壮汉已惊得口齿不利落,颤巍巍地赶紧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