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那泥血已僵冷凝固的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
佛堂。
慕容垂阖目,立禅静坐,唇边无语,心中念珠。
老凤眼菩提子佛珠,一颗一颗,如步履迟缓的耄耋老者,施施而行地滑过他右手的指腹掌缝,那椭圆珠子平黑泽莹亮,每颗凤眼狭长舒展,似有灵性,如今,它一如主人的心意,在宽掌厚茧之下,了无神采。
南轩辕与一众侍卫侍女皆默然静立,静得连呼吸之声,竟都不曾听闻。
突然,锦绳断落,百颗菩提子悉数坠落一地,坠声刺耳,肆意胡闹地割破佛堂的极度寂静,众人刷刷肃然下跪,双手交叠,额头磕地,不敢动弹。
慕容垂徐徐睁眼,一地乱珠滚落,满室之人磕跪,唯有老谋臣段崇躬身而候。
段崇扬头欲张嘴,但见少主的目光冷若天池,话到喉间,咬牙硬是吐了出来,“兴许是天气太湿潮了,哪怕是金罗锦绳,亦抵不过天潮氲氤;大抵是天意使然,也未尝不是天意之眷顾,犹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菩提子脱去这锦绳的束缚,洒泼到这厚土大地之上,安知非菩提之乐?眨眼之间,辰时便逝,往事俱已往矣,不如,就都随它去吧。”
南轩辕额头触地,耳听到段崇这大段“言外之意”,不仅心中暗暗佩服这位追随少主多年的老谋臣,借着禅珠断落之机,劝说少主不如放下我执,放下纠念,放下槿娆。
“北鬼来见!”分明已吩咐过任何人等,恕不接见,缘何堂外却传来报堂之声。
南轩辕略略抬头,只见北鬼径直闯入,黑袍之上,竟挂有丝丝血渍。
北鬼面无表情地半跪呈报,“八魁擒拿步天歌返途途中,遭莫名刺客突袭重伤,八魁如今已回府,而步天歌在擎天地牢中。”
慕容垂眉头一紧,朗然的眉宇之间,猝然寒意肃杀。
夜色如幕,北鬼坐在八魁的床边,一手盖膝,那宽大的手掌大得能将膝盖包住,另一只手撑着床沿,双眉紧锁,望着床上入睡的八魁。
哪怕在梦中亦不得片刻安宁,八魁微目紧闭,眉头不展。
北鬼轻叹。
乌纥提策马日夜兼程,十日有余便到了长安城外。八魁重伤,气息衰弱,却还紧抓住乌纥提的袖口,令他趁月黑风高无人之时,扔她到交道亭雕龙茶肆的门口,更肃然命他,绝不能将沿途之事泄露半分。
乌纥提回想起慕容冰的嘱托,猜测这背后牵扯的是慕容皇族的恩怨纠葛,惊得后背寒毛树立,不敢多言,自当放下八魁,火速折回阿房宫。
暗夜如幕。丁零商人如约送来已昏迷的步天歌,见其重伤,廆幽幽只能将其及步天歌暗送至慕容府邸附近。八魁迷糊之间,只觉得自己快要踩上冥界和人世间的三途河,奈何桥孟婆汤三生石,近在眼前,气息游丝之间,慕容京兆尹府蓝白戎服的士兵,在眼皮合缝之间隐约出现,耳边有无尽的嘈杂之声,在倒地之前,她用尽全力睁眼,安心——步天歌近在手边,还有一双黑靴映入眼,侧头,便见瘦矍的北鬼,那表情,令她一梦惊醒。
北鬼见八魁醒来,脸露欣喜,却一闪而过,八魁侧脸看到他,愣了足足几秒,待分清梦境现实后,首句话便问,“少主有没有来过?”
北鬼自床边站立而起,阴沉下脸,冷若冰霜道,“少主来过,我以你伤势过重为由,请他过几日再来探望。”
八魁却眉头大皱,急急道,“为何不让少主进来?”
北鬼冷笑,冷得让八魁的脊梁莫名地发颤,她自是不知北鬼沿途暗暗跟踪,一切纠葛皆尽收眼底。
“你还胆敢让他来看你?少主是何等聪慧之人,如果他细心查看你的刀伤,难道竟会不知那是何人所为?何人的招式吗?”北鬼压低声音,唇齿间是隐忍的怒气。
八魁陡然心跳,冷汗涔涔,却故作镇静冷言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弓下身躯抵住床沿,目光狰狞如炬,那话语在他的利齿间咯咯作响,“我本也不愿意相信,但看到你的刀伤,不禁会多作猜测;但我更不愿知道事实真相,宁可让它,腐烂在颈喉之处!”
西八魁瞬间落泪,那盈盈泪光刷刷滑落而出,“槿娆死了难道我不痛心吗?我知道槿娆是北魂堂的明珠瑰宝,她凌受意外,里里外外的人都将怒火迁怒于我!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天灾作难,这难道也是我的错么……?”
北鬼复又站直身躯,恢复冷漠,字字刺耳,“我们北魂堂的将士,历经了多少劫难,是不会轻易落泪的。若有眼泪,不过都是虚假之泪罢了。”
言罢,摔门而去。
北鬼怒气冲冲离去,尚未发觉院落假山背后,千里耳南轩辕藏匿在阴影中,听得屋里一席幽幽对话,惊出一身冷汗,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像毒蟒一样纠缠着他的心。
一闭眼即是槿娆那怒目圆睁愕如白狼般的目光,八魁难以入寐,盯着猩红色的床梁辗转反侧,内心犹如被万蚁啃噬,坐立难安。
槿娆,会回来吗?
见到她和乌纥提同时出现,是否会让她信念崩溃?乌纥提是阿房宫老将军韩廷的心腹,自然也代表着慕容冲的势力,那在槿娆眼中,是否会认为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竟连二少主身边的势力,都要不顾一切置她于死地?
这样的“真相”,会将她逼得越来越远?还是逼迫她更快回来讨个说法?
到那时……八魁闭眼不敢细想,只要槿娆活着,终究是噩梦一场。
一夜未曾合眼,头疼欲裂,犹如万针扎刺,正苦心忧愁着该如何联络上慕容冰时,孤丽即传冰公主驾到。
众人遣退,屋里只留下慕容冰、瑞吉和卧床的八魁三人,八魁正欲张嘴,瑞吉却速速将食指竖立于唇中,示意其不要开口。
冰递上一封信,凑近她耳边,八魁只闻一股雅致醉人的羯布罗香扑鼻袭来,笼得她有一时的迷瞪。
“解药在信里,看完即烧。“冰轻声道,轻到连一旁的瑞吉聆耳都未必能听清。
犹如赤脚踏上荒漠戈壁,烈日骄阳炙烤身躯,嗓子眼冒着干烟,咽一口水都肝肠寸断。
庾蕴从梦魇中,迷迷糊糊睁开眼,许久才在黑暗中,逐渐辨清了床梁、布帐、以及床沿的槿娆,此刻她正斜倚床沿,枕手而睡,面有倦容,双眉紧蹙,想必已守护她多时。
庾蕴口干舌燥,觉得浑身如被锯成七块八段,奇痛无比,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昏睡了多久,双手支撑着起身,顿觉头痛欲裂,右手揉揉太阳穴,才赫然发觉自己脑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柔纱绷布,她的脑门何时受伤了——恍然之间,几日前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拼凑回她的脑海。
庾蕴跪地,听觉迟缓,视线朦胧,四肢麻木,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忽觉右脸颊,似乎贴爬上一条又黏糊又腥甜的虫子,兀自伸手一擦,方才发觉掌心间尽是血水。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把她拉回现实。
不知何时,她已双膝跪地在厅堂之中,姐姐,姐夫,高叔和阿牛等一干众人悉数在场,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她;甫一抬头,直见大娘,正举着烛台砸她的头,那浓稠的血水自是顺着额头一侧缓缓流下。
大娘哭着喊着嚎叫着什么,庾蕴竟一时无法听清,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还嘴,亦不还手,只是低头跪着。
“你是谁?!”大娘怒目圆睁,瞪住抓住她狂乱之手,夺过烛台的槿娆。
…………
之后的事情,庾蕴只依稀记得,槿娆与她并肩跪下,大娘和姐姐指着她和槿娆的鼻子,破口大骂,随之搜刮家中所有值钱之物,悉数拖走,就连桌上的青瓷花瓶,花枝也被扔散在地,空瓶带走。
庾蕴起身,小心绕过入睡的槿娆,赤脚下床,出屋寻觅茶水。
厅堂已被洗劫一空,连她惯用的那套新平七茶茶具,亦不翼而飞,只有父亲的堂位,工整如昔。
庾蕴苦笑。
寅卯交错时分,天微有亮光,大地万物在苏醒之际,天空朝野都似焕发着清丽气息,呼吸一口,满是泥土和花开的真实气味。
庾蕴赤脚走入院落,不走石径,脚底踏上坚实的黄土,自地底而来的一股踏实,顺流直上。
霞光蒸蔚,晨光映云。
庾蕴怔怔看着出神。
“蕴儿……”不知何时,槿娆已站她身后,低声唤她。
庾蕴并未转身,自是依旧望着那天边海棠霞灿,喃喃道,“姐姐,你说,阎罗狱卒抓去我哥哥,是否也有不舍?他正气凛然,善良敦厚,总是爱笑,极少生气,老天爷,缘何如此待他?”
槿娆心中五味杂陈,“你是否恨我?”
庾蕴淡笑,回过头望着槿娆,泪痕犹在,“姐姐,我恨你做什么?哥哥临终前不也说过,不后悔曾救过你。”
继而苦笑,悠长一叹,“你说,这人生,如此短暂虚浮,变化无定,人啊,就如同寄居在世间一般,你我皆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只有这天地霞光常在,其余众等,皆是浮生如寄。”
嗜魂寒幽溧黄泉、自此阴阳隔两界,自古黑白无常律,无奈青春赴九阴。
一切恍如隔世,原来我们皆是,浮生如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