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张瑞安回来,将自己关入书房,想起在外面看到的魏忠贤头颅,大为痛心“陛下逼死厂公,如自断羽翼,并且,厂公死则死矣,连留全尸都不得,被千刀万剐,首级悬市……如此下场,让今后何人还敢不计得失为国做事,抛头颅、洒热血?”
说来,近日京师清算‘魏党’,他倒是躲过一劫。
毕竟,当初拒绝魏忠贤夺情,坚辞回乡,也算是不同流合污;另外,在魏忠贤当权期间,救过一些文官,算是留下香火情;再则,如董祖诰岳丈陶承弼、那般真正不死不休的文官,早就被魏忠贤送下了黄泉;最后,这次丁忧返回京师,明面上也没有和魏忠贤联系,早早切割开来……种种因素下,并没被过多殃及,这也是早就料到的。
当然,避免被归为‘魏党’躲过清算,但想要像是丁忧之前,做到建极殿大学士,却也是不可能,如今只是一个从四品闲职。
“厂公啊,当初上中下三策,你选了下下之策,终究是看错了陛下,枉送了卿卿性命。”
张瑞安心中哀叹着,让下人送来酒水,在书房中自酌。
如今,魏忠贤人人喊打,就连哭诉、想收尸者都会受到牵连,他为了保存己身,最多也就是远远看一眼,哀痛都只能在家中。
片刻后,就在张瑞安喝得微醺之时,忽而收到消息,崇祥帝、周阁老有意改革取消江淮之地工商业税、对民间征收辽饷、解散驿站……
他听闻这三条,瞳孔一点点放大,酒意都一个激灵之下去了,嘴唇动了动,终是忍不住怒骂出声“昏君!”
本以为,这三年守孝,早已磨炼得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此时仍是破大防了。
呼!呼!呼!
张瑞安闭目,深吸数口气,才强自平复下来,发现之前对崇祥帝的评价,还是‘低估’了。
“我曾对厂公说,厂公若死,不出三十载,大夏社稷必会败坏至不可挽回的地步,现在看来,别说三十载,大夏能撑过二十年,都是侥天之幸。”
正如当初他鼓动魏忠贤对崇祥帝下手时说的,一个没有对应能力的人,强行坐在那个位置,对大夏来说是一场灾难,并且,对方越是没有逼数,越是折腾,大夏就完蛋越快。
可以说,一个昏庸皇帝所造成的破坏力,比那个位置摆上一个泥塑木头,都要恐怖十倍、百倍!
“陛下……唉,陛下不知事,周景崇也老糊涂了么?真是一个庸碌蠢货!”
张瑞安骂过之后,眼中忽而闪过一抹精光“不,此人不是蠢,是坏!”
他大概揣摩出了周景崇的心思,要说对方看不出这三条的后果?恐怕不可能。
大概是看得出,但不在乎——只要自家吃饱了,大夏社稷、天下万民,与他周景崇何干?
不过苦一苦百姓,骂名陛下来背,甚至牵扯不到他的身上,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辞官回乡,到时已然面子、里子都有了。
所谓‘里子’,那些银钱好处自不必说,而‘面子’么,就是官声名声了。
——是的,别看周景崇提出此等恶政,但维护了身后利益团体的利益,这些人自会对他大加吹捧,名声绝不会坏了。反而如魏忠贤,动辄对掌控舆论的文官集团动刀子的,才不会有好名声!
“我看周景崇想着骂名陛下来背,若是出了乱子,大不了辞官回乡,到时兜里装满了,名声也有了,带着荣华富贵安享晚年……可这恐怕是想瞎了心,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呵呵!厂公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对崇祥帝,张瑞安自认为如今算是了解了,四个字评价,刻薄寡恩,如今对周景崇信任,自然哪哪都好,一切都不是问题,可若是新政出了乱子,信任动摇,恐怕就哪哪都是罪过了!还想拍拍屁股走人?真是妄想,下场绝不会好。
周景崇不是笨人,没想到这些,或许是利益熏心,或许是身在局中,也或许是大夏先前历任皇帝优待文官、不杀文官的传统,让此人惯性思维之下忽略了。
“不说那周景崇,此人早晚有自食恶果的一天,只说新政,厂公死后还不盈月,主政时的一切就被全盘推翻,九泉之下恐怕都不瞑目……唉,这种时刻,我该做何选择、何去何从?”
张瑞安想到方临来信中,曾邀请他去往海外,出谋划策,帮着主持基业,心下知道这是一个好去处,可又是想到,老娘当初悬梁自尽,留下的血书精忠报国……徘徊踱步良久。
“如果没有娘那事,大概,我会选择投奔恩公,远走海外,但……世上哪有如果?”
他苦笑了声,目光变得坚定,已然有了选择,留下,精忠报国,为大夏死而后已。
——是的,张瑞安早已看清崇祥帝本性,知道做出这个选择,大概率不会有好下场。
“当务之急,还是陈明利弊,请陛下收回新政三条……其中,对民间征收辽饷,这一点想来是注定无法挽回的。”
因为大夏国库空虚,就算有查抄魏忠贤的银子,也支撑不了多久,就算现在不收辽饷,以后还是要收,最多不过变个说法、名目罢了……除非效法魏忠贤,不然,这个问题无解。
“所以,最多就是阻止‘取消江淮之地工商业税、取消驿站’这两条。”
就算这两者,也是阻力甚大,前者涉及江淮之地各方利益,想要阻止,必然被这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后者,乃是崇祥帝亲自提出,这个时候上书反对,如此不合时宜的扫兴话,崇祥帝岂会愿听?
最近一次扫崇祥帝兴的,那些给魏忠贤哭诉、想要给魏忠贤收尸的百姓,如今,可是要么被武力驱散,要么被抓入大牢。
“我知道上书劝谏,大可能不仅没用,反而会触怒陛下,给自己惹来祸患,但还是要做,不得不做!只要有一线希望,能让陛下收回这大损国祚的恶政,便是值得!”
张瑞安眸子坚定,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让他此时有些理解了诸葛六出祁山的心情。
“若是不成,遇到最坏情况,如厂公身死……死则死矣!”
“如今大夏,已然到了兴亡的拐点。我当初没能说服厂公,对陛下动手,换上明君,如今若能以自身之血,唤醒陛下,也算好事……即使今日不可,来日新政三条推出,天下动乱,陛下回想起来,或也会反思己过。”
做出决定,张瑞安联络方临派来的二人,将家人妻儿交托,连夜秘密送出京师,然后,神色平静开始书写奏折。
大概是有了赴死的觉悟,心境不同,让他发挥出了所有潜力,这封奏折写得言辞犀利,字字如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