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总吃饱了,知道小吴留着也没什么用,挥挥手让她回家去,小吴如蒙大赦,抱着包溜得飞快。
“小姑娘抗压能力太差了。”杨总摇摇头,一屁股坐在12床的陪护椅上,对汪韧倒苦水,“下午给我打电话又哭又叫,跟催命似的,我本来今晚还要请客户吃饭,接到她的电话立马往这边赶,还以为小罗怎么了呢。”
“手术真的很凶险。”汪韧在母亲床尾坐下,说,“刚才医生跟我说了一遍,我听着都后怕。”
杨总说:“可我现在有点转不过弯来,小汪你来评评理,这事儿是我造成的吗?孩子是我的吗?宫外孕总不是工伤吧?好几个小时了,一个家属都不过来,她男朋友真他妈不是人!他搞出来的事居然要我来给他擦屁股,他项目重要,我的时间不宝贵吗?不是说我不愿意陪小罗,她是我员工,我很器重她,她出事我肯定会担心,但我不爽的是她男朋友的态度!你能理解吗?但凡他态度好点儿我也不会这么生气!”
汪韧还没接话,憋了半天的张红霞率先爆发:“可不是嘛!刚才那电话听得我肺都要气炸了!这要是我儿子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这要是我女儿,病好了我就让她跟那王八蛋分手,不!麻药清醒了就分手!真的太欺负人啦!”
杨总像是找到了知音,“啪啪”拍大腿:“对对对,我就是气不过那小子的态度!我在帮他哎,搞得好像我在求他一样,我完全可以不管的呀!这是他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张红霞掷地有声:“是!那人真的靠不住!”
这两人嗓门都不小,病房里瞬间活泛起来,中年男女们开始热烈讨论,对罗雨微的男朋友进行着360度无死角的批判,汪韧听得叹为观止。
“你见过她男朋友没?”张红霞还是盘腿坐在病床上,好奇地问杨总,“是怎么样一个人啊?”
杨总摇头道:“没见过,小罗到我这儿来上班也才一年多,她说起来是我员工,其实我们更像是合作关系,她除了帮我干活,还会做点自己的事,我也不会去管她。”
张红霞问:“你公司是做什么的呀?”
因着之前的面包之恩,杨总觉得张红霞是个热心肠,性格很对他胃口,就打开了话匣子:“我那小公司是做艺术品交易的,就是牵线搭桥,把国内一些艺术家的作品卖给国外客户,或者是把国外艺术家的作品卖给国内的大老板,一般就是个人收藏用。我有几个客户收藏的好东西多了,会想要办个展览,我就找到小罗来干这个。她是个策展人,学设计的,眼光很独到,好像从大学就开始干这行了,非常能干的一个女孩。平时我们很少见面,她几乎都在外头跑,我连她面都见不着,怎么会见着她男朋友啊?”
徐姐说:“你说这姑娘眼光独到,我看她找对象的眼光一点都不好,那个男的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心上,这么大个手术,还是他惹的祸,他居然都不回来,这种人怎么能托付终身?”
“切,还托付终身?”张红霞嗤之以鼻,“你听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话?那小子还有脸问‘会不会影响生育’,他也不想想这都是谁搞出来的幺蛾子!你们看着吧!他俩好不了,我先把话撂这儿了!”
徐姐苦着脸说:“可这姑娘都这样了,如果分了,她以后很难找的,肚子上那么大条疤,瞒都瞒不住,很多男的忌讳这个。”
张红霞食指向天点来点去:“难找也不能找这种没担当的男人!他就是那种会自作主张给家人放弃治疗的家属,把命交到这种人手里多吓人啊!还不如这姑娘的朋友呢!人家女孩也在出差,不是立刻就买机票回来了嘛,又不是回不来!那小子就是不想回!”
徐姐叹了口气:“我听过一个说法,一对夫妻不孕不育,如果是男的不能生,女的大多都会忍着,领养啊,丁克啊,反正就是不会离开。但要是女的不能生,男的绝大多数都会离婚,可能对他们来说,传宗接代比什么都重要。”
她老公弱弱地说:“这也不一定吧。”
徐姐瞪他:“我说的是大多数,你别来和我抬杠。”
张红霞说:“是不一定,但那姓沈的小子绝对就是这种人!”
徐姐看向12床,忧心地说:“这姑娘以后可怎么办哦。”
罗雨微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仿佛完全屏蔽了周遭的噪声。
汪韧没参与讨论,默默地走到12床边去看她。说实话,在这种时候,美与丑已经从一个人身上剥离了,哪怕是近距离地观察罗雨微的脸庞,汪韧都看不清她的眉眼五官,那张脸惨白如纸,口鼻处还扣着氧气罩,头发因为出过汗而显得油腻散乱,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缠身的憔悴感。
罗雨微像是处在半睡半醒间,突然眯了眯眼睛,嘴里吐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汪韧听不真切,不得不弯下腰去,问:“你说什么?”
“不要波比跳,讨厌波比跳。”罗雨微说,“苏打,今天不练这个了。”
汪韧知道什么是波比跳,疑惑地问:“你是在跳操吗?”
罗雨微又说:“金属,金属不行,试试玻璃,玻璃通透。”
汪韧:“啊?”
罗雨微:“那不是抽象,那是艺术家内心的表达……@#¥%……你看不懂没关系,如果人人……看懂,这就不是艺术品了。”
汪韧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沈昀驰,沈昀驰……”罗雨微答非所问,突然叫出一个名字来,汪韧在杨总外放的电话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应该就是罗雨微的男朋友。
“他现在不在。”汪韧说,“你好好休息,他很快就来看你了。”
“我难受……”罗雨微又一次抬手到脸颊边,摸到氧气罩,想把它扯下来,汪韧赶紧制止,捉住她的右手说:“别乱动,你在病房呢,刚做完手术,要吸氧的。”
罗雨微似乎根本不在意汪韧的回答,又换了话题:“好饿,想吃,吃……”
这句话汪韧听懂了,问:“你想吃什么?”
“糖炒栗子。”罗雨微咽了咽口水,半眯着眼睛看向他,“我想吃糖炒栗子。”
“嗯……想吃东西是好事,不过你现在应该还吃不了这些。”汪韧压低声音,温柔地说,“我估计你最近只能吃点儿流食,等你身体好了,我给你买糖炒栗子。”
隔着氧气罩,汪韧觉得罗雨微笑了一下,她突然说:“荷花开了,真好看。”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荷花?汪韧总算反应过来了,这大概是罗雨微全麻后的症状,在说胡话呢。
他看向守在床尾的护工钱大姐,问:“大姐,病人做完手术是不是都会说胡话?”
“是哦。”钱大姐说话有口音,“不用理,她自己都不晓得她在说啥子,醒过来忘得精光,睡一觉就好了。”
但汪韧没有不理罗雨微,他甚至把11床的陪护椅拉到12床边,坐下来,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罗雨微“聊天”。
他记得医生的话,医生说,术后几小时病人的麻醉效果还没退,如果监护仪显示各项指征都比较平稳,血氧正常,那她想睡就让她睡,不过,隔个半小时或一小时必须得叫醒她,和她聊聊天,让病人保持清醒的状态会更安全,等到麻药效果退去,再让她睡觉。
罗雨微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跟喝多了似的,上一句还在讲哪个咖啡店做的咖啡好喝,下一句就开始飙英语,中间夹杂着哼哼,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口渴、肚子饿,汪韧也没有不耐烦,就轻声细语地顺着她、哄着她。
张红霞原本在和杨总聊天,一转头发现自家儿子居然坐到了罗雨微病床边,钱大姐没地方坐,只能靠着墙壁干站着,张红霞愣了一下,叫汪韧:“汪汪,你在干吗呢?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要不先回去吧。”
汪韧回过神来,对啊,老妈晚上是不用陪夜的,罗雨微的手术也做完了,前半夜杨总和护工陪,后半夜她的好友会来接班,这儿的确没他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他抬头看向母亲,四目相对后,汪韧说:“要不……今晚我给你陪夜?”
张红霞张了张嘴,半晌后蹦出两个词来:“行吧,随你。”
她生的儿子她最了解,汪韧有一颗慈悲心,他就是放心不下罗雨微,哪怕,他们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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