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章涛译
他躺在医院里的十床十上。十床十垫硬得难受。有一阵子,德雷克觉得就是这硬褥子弄得他浑身不舒服。他翻转身来,想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式。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烦恼根本不是在肉十体方面。他的烦恼来自思想深处,来自一种空虚的感觉,一种自从别人告诉他那个日期后就产生的空虚感。
好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门开了,进来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护十士。
“呵!德留克,您好吗?”其中一个用快活的口气说道,“看到您现在弄得这样,真叫人伤心。”
那个人身十体肥胖,看上去象—个老实人。他使劲地摇着德雷克的手。
德雷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腔了。这是几句令人难堪但不能不说的话。他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讲道:“对不起,我并不认识你们呀?”
那个人用严肃的声音回答说:“我是魁克来德公司业务经理布赖逊。我们公司出产钢笔、铅笔、墨水、纸张,还有其它十几种由杂货铺经销的物品。十五天以前,我雇用您推销货物,可是您离开了。我知道有关您的第二件事。有人来通知我说,在一条沟中发现您昏迷不醒地躺在那儿。医院告诉我说您在这里。因为您身上有证十件,他们才和我联系。”
德雷克点点头,他心里感到失望。为了填补他记忆上的那段空白,他认为只要来一个人帮帮忙就可以了,不过看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布赖逊先生,我记得起的最近的事儿,是我决定为你们公司效劳。我不清楚是什么奇怪的原因,使我不久前被解除了职务。很明显,我头脑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可是……”
他停住话头,睁大了双眼。他脑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想法。他接着说下去,但又感到周身不适,语调因此变得缓慢起来。
“我好象得了健忘症。”
和布赖逊一同进来的医生向他投去锐利的一瞥,德雷克无力地报以一丝惨淡的微笑。
“您放心,大夫,一切都正常。只有一件事使我放心不下:这十五天中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在我头脑深处确实存在着某些东西,但我就是没办法把他们回想起来。”
医生藏着夹鼻眼镜,笑着说:“您认识事物的能力还这么好,我很高兴。其实您不必有什么忧虑。您要问您自己干了些什么?根据我们的经验,我向您保证,得了健忘症的人可以过几乎完全正常的生活。治疗这种病最常见的办法是,病人改行从事新的职业。何况您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医生不作声了。
那位胖先生布赖逊接着谈下去。他用热烈的语调说道:“我可以告诉您,在第一周中你做了些什么。当我录用您时,我知道您的童年是在沃里克·十江十电欣—一言士林铁路边上一个小村庄中度过的。自然,我就指派您在那一带工作。您曾经给我们寄来五个城市的定货单。但是您没有寄来吉士林的。这样说是不是对您有些启发?没有?”
布赖逊耸耸肩膀,又说道;“真可惜。您以后病好了,请来找我。您是一个优秀的推销家,而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愿意负责原来的那个地区,假如您认为可以的话。”
布赖逊点点头说:“没问题。我猜想您希望知道您到底作了什么吧?”
“确实如此。我所作的大概是某种十性十质的寻访。”
然后他勉强装出笑容说:“谢谢您的光临,布赖逊先生。”
“一件小事,不值一谢。再见。”
他再次热情地摇摇德雷克的手,然后走了。德雷克目送着他走出门去。
两天以后,在沃里克·十江十克欣车站,德雷克从大十陆铁路公司的客车上下来。他半眯着眼睛,瞧着早晨的十陽十光。他已经开始感到失望。他曾经希望看到小丘上幢幢房子的黑影后,能恢复记忆。
他已经成功地唤醒了自己的—部分记忆,但这些仅仅是对童年时期,他和双亲经过几次搬迁来到十江十克欣城时的情形的记忆。现在这里建起新的住宅和火车站了。二十年前还没有这些东西啊。很明显,他的大脑顽固地拒绝把他过去的两星期中的活动给他回忆出来。
德雷克惊奇地摇着头,想到:“一定有人认识我。人们一定看见过我。我和一些店老板、推销商、铁路职员、旅馆茶房谈过话。我喜欢十交十际……”
一个愉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德雷克,你这个名家伙,你好!瞧你这愁眉苦脸相!”
德行克转过身来。说话的的人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人,黑发,黝十黑的皮肤,一副无十精十打采的样子。他背有点儿驼,好象背了过多的样品似的。
他一定从德雷克的眼光中注意到了什么,忙接着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比尔·凯利。”说完,他快活地笑起来,“我说,我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件小小的事情要了结呢!你是怎么打发赛兰妮那个姑十娘十的?自从我们上次相遇之后,我到皮孚路镇去过两次,都没见到她。她……”
他的话讲了一半就停住了。他盯着德雷克,问道:“你说,你还记得我,对吗?”
使德雷克吃惊的,是那个人提到皮孚路镇这个地名。他是否曾有过回到他出生的农庄,去看望那古老的产业的想法?他意识到,根据凯利的话,可以弄清他过去二周内所干的事情了。
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说:“你看,我什么也不如道。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不方便。那么你能不能把过去我们在一起时的情况大致谈一下。赛兰妮这个姑十娘十是谁?”
凯利皱着眉头说:“当然可以,当然……你这不是开玩笑吧,嗳?”
他挥了挥手,不让德雷克出声:“好吧,可以。我相信你,我们有时间。去吉士林的慢车半小时以后才到。那么你现在是得了健忘症啦?这病我听说过。不过……你说一下,你没发现那个老人是为了什么事才到那儿的……”
他右手握拳,击了一下左手掌,说:“我打赌,就是那么回事……”
“哪一个老头?”德雷克重复说。
他控制住自己,用坚定的口吻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火车的速度慢下来。德雷克从玻璃看出去,车厢外边掠过一条山谷。两旁的山上长着簇簇绿树,谷底蜿蜒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小溪。然后,出现了几座房屋,几股停车用的轨道。最后是一座正在开始建筑的月台。
窗前走过一位苗条、年轻漂亮的女郎。她手里拎着一只篮子。
在德雷克身后坐着一位旅行推销商。这位商人在前一站上车后和德雷克攀谈过一会。现在他自言自语道:“啊!赛兰妮来了。不知道她今天卖什么新奇货。”
德雷克靠在座位上休息。他想,在皮孚路镇看到过的情景。现在又看到了。可是很奇怪,他毫不感兴趣。他不是在离那里三英里远的地方出生的吗?是的,就是那里,可是他却对它毫不注意。他相当迟钝地注意到了那个旅伴叫出来的名字。
“赛兰妮!多么古怪的名字呀!你说她卖货吗?”
“她是卖货嘛!”凯利粗声说。
凯利大概意识到自己讲话的态度太粗十暴了,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那双蓝眼睛紧紧地盯住德雷克的眼睛。他欲言忽止,只露出神秘的微笑。他静默了几分钟,接着重新说道:
“我实在感到惭愧,我突然感到,我竟垄断了我们的谈话。”
德雷克很有礼貌地向他微微一笑:“你说话很有风趣呀。”
凯利接着说:“我想说的,就是我刚才想起来了,你推销的主要是钢笔。”
德雷克耸耸肩膀,暗想他的样子是不是象自己感觉到的那样狼狈。
凯利从裤袋中拿出一枝钢笔递给他,问道:“这枝笔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那枝笔细而长,笔的用料看起来非常考究。德雷克慢慢地拧着笔帽,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就他们推销的这种产品的特点进行小小的讨论,倒是有益的。
“我推销的也是这种类型的笔。我们公司的零售价是一元一枝。”
他一闭上嘴就明白自己把思想暴露了。
凯利从容地说下去:“这个价格正好是她问我提出的。”
“她是谁?”
“赛兰妮呀!就是刚才上车的那个姑十娘十。她马上就会带着新货物来向我们推销的。每次来时,她都带来新颖的、不同的货物。”
他从德雷克手中拿回这枝钢笔说:“我指给你看这枝笔的奥妙之处。”
他从窗台上拿了一只纸杯,用自负的、令人生气的语气说:“看好!”
他拿着钢笔放在杯子上方,按一按钢笔的顶部,墨水就流十出来了。
三分钟后,纸杯中的墨水已满到杯口。凯利打开窗户,轻轻地把墨水倒掉。
德雷克看呆了,这时清醒过来,声音颤十抖地惊呼道:“天哪!这枝笔里面装了这么多墨水?它……”
“等一等,你再看下去!”
凯利平静地说着。德雷克对凯利的表演似乎抱有极浓厚的兴趣,费了很大劲儿才平静过来。当他的同伴又做起试验,让墨水向外十流时,他又感到头晕目眩。
“你没有看到这个墨水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德雷克摇摇头。他对里面能储存那么多墨水这—点赞叹不已。突然,他发出一声沙哑的叫十声。
“这墨水刚才还是蓝色的,现在怎么变成红色的了!”
凯利冷静地问道:“你想要试试紫十红十色的?还是麓色、绿色、紫色的?”
他一面列举各种领色,一面转动钢笔的顶端。提到某种颜色,这种颜色的墨水就从笔尖上流十出来。
最后,凯利用胜利害的口吻十向德雷克提议道:“也许,你希望亲自试试吧?”
德雷克接过那枝不可思议的钢笔,象一个艺术收藏家,玩味一块无价珍宝似的欣赏着它。
现在凯利的话声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到他的耳际:
“……这是她父亲制造的。她父亲有发明这些小玩意儿的天才。真可惜,你没有可到上个月她带到列车上推销的物品。总有一天,她爸爸会了解自己的聪明才智的价值,而去开办工厂。那时所有的钢笔厂和许多其它的公司只得关门。”
德雷克已经想到了这方面。他还来不及说出来,那枝钢笔已经被拿过去。
凯利现在转身向通道另一边的一位头发灰白、风度潇洒的绅士说道:“我发现,当我把钢笔给我朋友看时,您也在看这枝笔。您要拿去看看吗?”
“非常愿意!”
那位旅客用低沉的语调回答。可是他的声音却老在德雷克的记忆中响起。那位老人拿起那枝蓄墨水量极大的笔时,钢笔却一下破裂了。
“啊呀!”凯利困惑地惊呼道。
“真正对不起!”
那老人手里出现了一元钱:“这是我的过失,当那位姑十娘十来这里时,请您从她那里另外买一枝。”
那位绅士仰靠在椅背上,专心地可他的报纸去了。
德雷克注意到凯利咬紧双十唇。看看那枝破裂的钢笔,又看看那张钞票,然后,他的视线落到那位灰白头发的绅士身上。那人的面庞现在被报纸遮住了。
代销商叹了一口气,说:
“我真不明白,一个月以前,我拿到这枝钢笔时,它曾经掉在水泥人行道上一次,硬木地板上两次,但都完好无损。可是这一次。它却象一块朽木似的裂了。”
他耸耸肩膀,又用埋怨的口气说道:“大概无法希望赛兰妮的父亲用他手头的设备去生产第一流的产品了。”
他停住一会,然后非常激动地喊起来:“啊,赛兰妮来了,我不知道她今日要给大家看什么?”
在他窄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狡猾的笑容:“等一等,我要给她看看这枝破裂了的笔!当我从她那里买来时,我对她开玩笑说,这上面肯定玩了什么花样。她生气了,说保证这枝钢笔能终生使用,可是她今天还拿什么鬼东西来卖呢?瞧!她的身边围了一大批人。”
德雷克站起来,伸长脖子,从别人头上望过去,想看一眼在车厢另一头的那个姑十娘十。她正在向人家介绍什么
“上帝呀!”有人惊呼起来,“这些纸杯要多少钱一个?怎样使用?”
“纸杯!”德雷克重复了一句。他被吸引住了,向那群人走去。
假如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的话,那个姑十娘十正在介绍一个感满酒的容器。里面的酒刚一喝完又立刻涌十出来,装满容器。
德雷克想:“这跟钢笔是一个原理。她父亲一定发明了一个快速出酒的方法。”这真是发明的天才。假如德雷克能代表他所在的公司或者以他自己的名义签订一笔十交十易。他就要发财了。”
这位姑十娘十的清脆声音盖过了她身旁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也打断了德雷克翻滚的思潮。
“这些纸杯每只一元。它通过化学作用凝聚空气而工作。这个秘密方法,只有我父亲一人知道。对不起,请等候一下。我还没有结束我的推销表演呢。”
车厢内一片寂静。她那清脆的声音传得很远。
“正象你们所看见的,这是一种套叠式杯子。它没有杯耳。先把它打开,然后顺时针方向转动上面的一圈,转到一定的地方,水就出来了。但是请你们注意:我再把这一圈向前转动一点,杯中的水就变成绿色的了。这种绿色的液体是一种带清香的甜饮料,非常消凉,热天时很受欢迎。”
她把纸杯递给四周的人看。当这只杯子在大家手中传递时,德雷克努力地把自己的视线从那新奇玩意儿上移开,转到那表演的姑十娘十身上。
这是一个个儿高挑的姑十娘十,身材苗条,容貌秀丽,一头深栗色的头发。她的面孔上流露出聪明的神情。当她把头向后仰时,露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即使在接大家递过来的钞票时,她也充满了骄傲的神气。
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很抱歉,每个人只能买一只杯子。战争结束以后,大家可以在市场上买别。现在我卖的只是纪念品。”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姑十娘十走过来,走到德雷克面前时,德雷克对她说:“请等一等,我的朋友给我看过您卖出的一枝钢笔。我不知道……”
她严肃地点点头说道:
“我还留有几枝,您现在想买纸杯吗?”
德雷克想到凯利了:“我的朋友想要一枝新笔,他原来的那枝坏了……”
“这太可惜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再卖给他第二枝。”
她停住一会,然后又睁大了眼睛,慢慢地问道:“您说他的笔坏了?”
她迟疑了一会,然后神色惊慌,粗十鲁地问道:“给我看看那枝笔,您的朋友现在在哪儿:”
她从凯利手中夺过那枝钢笔的碎片,仔细地审视着。她的嘴唇开始抖动起来,手指也在发十抖。她的脸孔拉长,突然变成土灰色。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对不起,请你们说一下,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弄的?”
凯利感到惊慌,赶紧站起来说:“是这样,我把它递给那位老先生……”
他突然不说了,因为那位姑十娘十已经转过身对着那位老绅士。那位老先生象收到什么信号,马上放下报纸,直视着她。她也注视着他……
她就象一只被毒蛇慑住了的小鸟,显得心神不安,犹豫不决。然后她突然向前冲去,跑走了。匆忙之中,她放松了手中的篮子,击乎把它掉在地上,幸而在最后一把抓住,带走了。
—转眼间,德雷克看见她已经出现在站台上,朝皮孚路镇跑去,再进一会儿,她已跑远,只见一个小黑影儿了。
“真是活见鬼!”凯利惊叫道。
他转向绅士,用恶狠狠的口气质问道:“你对她怎么啦?你?”
他没有把话说完。德雷克本想跟着说上他几句,现在也闭嘴不响了。
窗外是沃里克·十江十克欣车站。它沐浴在一片明媚的十陽十光之下。那个推销商的声音消逝了。
德雷克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问道:“就这样完啦?我们就这样象木头一样被这个老头吓倒了?这桩买卖就此结束了?我还是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把那个姑十娘十吓跑了?”
凯利的表情很奇怪。这是在寻找某个字眼、某句话来描写无法形容的事物或人时那种表情。
凯利最后喃喃地说:“这个老头的态度有问题……这简直是世界上所有销售经理中脾气最坏、气量最小的一个。我们只好闭嘴不谈了。”
德雷克懂得他讲的意思,他点点头,神色黯淡,慢慢地说道:“他没下车吗?”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曾经下去过。”
“对不起,你说什么?”
“是的……这是一件最糟糕但又最可笑的事。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你曾向车长提出要求,把行李搬下车。火车开时,我看见你在皮孚路镇上走。你走的跟那个姑十娘十走的是一个方向。啊,现在到吉士林的慢车来啦!”
客货混编列车发出喧闹的响声可进车站。几分钟后,它又沿着山谷蜿蜒前进。这时德雷克模糊地感觉到凯利还在他身旁滔十滔十不十绝地讲着。他惊奇地观看着窗外的景物。从童年时代起它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几乎被他遗忘了。他决定下车到英其内去转转,直到商店关门为止。然后他要到皮孚路镇一带兜圈子。找几个人打听一下。现在是夏天,夜姗姗来迟,他有的是时间,假如他记得不错的话,那个小镇离城里有七英里。在最坏情况下,两个小时之内,他就能回到英其内。
旅程在第一阶段甚至比预先计划的还要简单就度过了。英其内旅馆中有人告诉他,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六点钟开出。
六点二十分,德雷克下了车。踏上了皮孚路镇的路面。当他穿过铁路后。列车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那天晚上,天气十分热,搭在手臂上的大衣显得是多余的。再过上一段时间,天气会凉爽起来。可是,就目前来说,他有点懊悔,不该把大衣带来。
他在第一幢房屋前面犹豫了一阵。一个女人跪在草地上拔草。德雷克走到栅栏前面,看了她一会儿,他对她还有点印象。
“对不起,太太,请问……”
那女人并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站起来。这个女人瘦骨嶙峋,穿着一件印花布连杉裙。她一直保持沉默,尽管她看到了客人.
德雷克又问了一次:“也许,你能告诉我一位中年的先生和他的女儿住在什么地方。那位姑十娘十叫赛兰妮、她在火车上卖过钢笔、纸杯和别的物品。”
这次,那个女人站起来,向德雷克走来。在近处看来,她显得年轻些,也不那么笨拙。她的灰眼中原来带有的几分敌意现在迅速转变为好奇了。
“告诉我。是不是你十五天以前来找找问过他们的情况?那时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们住在那边;在那片树丛里。”
她用手指着一千多英尺以外路边的几棵树。最后她眯着眼睛,用怀疑的口气说道:“我真不明白。”
德雷克根本不想向这个多疑的、说话惹人发怒的女人说明他得了健忘症,他也不愿向她承认过去他在这一带住过。
他匆匆地说道:“我非常感谢你,我……”
“用不着再上那儿去了。他们在你到这里来的那天就走了,坐他们那部大旅行车走的。此后,谁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们。”
“他们已经走啦?”德雷克惊呼道。
失望之下,他真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幸而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女人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满意的笑容。那个神态,就象某个刚成功地把一个讨厌的家伙打倒在地的胜利者。
德鲁克生硬地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看一眼。”
他转身就走,心头如此不快,以致过了好几秒钟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条沟中行走。慢慢地他的怒气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沮丧的情绪。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不管怎样,既然到了这里,就该去看一眼。
说起来也很奇怪,这女人怎么会如此快地引他发火呢!他生气地摇摇头,责备自己,说以后应该小心行十事。寻访往事的活动把他弄得十精十疲力尽了。
当他走在那绿荫重重的树丛下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微风,轻拂人面,吹得树枝窸窣作响。这是打破傍晚的寂静的唯一声音。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抱着的模糊的希望、某种不知道的原因促使他来这里的活动却要落空了。
事实上那儿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一丝痕迹表明有人住过。找不到一只罐头盒,没有垃圾,甚至连炉灰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德雷克心情沉重地在四处走了几分钟,用一根木棒拨十弄一堆堆枯枝残叶,最后终于离开那个地方,向马路走去。
这一次是那个女人把他叫住了。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或许她知道更多的情况。她射过来的眼光也比刚才要友好一些。
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啊,她竟有这么强的好奇心!
德雷克对她苦笑了一下,耸耸肩,沮丧地说道:“当旅行车开走后,一切象轻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女人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肯定是这样,自从一个老先生来过后,就什么也没留下了。”
听到这话,德雷克费了很大的劲才抑制住内心的冲动。
“一个老先生!”他重复道。
她点点头,然后尖刻地说下去:“是的,是一位潇洒俊十逸、风度翩然的老绅士。最初,他问大家,赛兰妮卖给他们的是什么东西;两天后,当大家一清醒过来,发现买来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把你们的东西都偷走了?”
那女人愁眉苦脸地说:“就跟偷差不多。在原来放东西的地方,都换了一张一元的钞票放着,但是这简直还是偷!你瞧,我买了一个平底煎锅,它……”
德雷克打断她的话,惊奇地问道:“可是他想干什么呢?他那天说过什么没有?我肯定你不会让他这样来盘问你的。”
那女人突然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气。这使德雷克感到意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把我迷住了。”她不得不承认,闷闷不乐地说道,“那个老家伙,他真有一手!他威风得很,象一个大经理。真是一个混蛋!”她气冲冲地结束了叙述。
她眯起眼睛,带着敌意盯着德雷克说道:“你责怪我们回答了他的问题,真是岂有此理!你在干什么?你?现在你不是也在盘问我吗?你把这点先说清楚,两个星期以前来过这儿的是不是就是你?你在这件事情中到底插手干了些什么?”
德雷克想,把他的事情告诉这种人看来会惹出很多麻烦。然而,这个女人知道的内情肯定不少。赛兰妮和她父亲在这个地方待了整整一个月,一定有许多有关他们的情况可以搜集。不管怎样,只要有情况,这个女人肯定是了解的,这点无可怀疑。德雷克拿定主意。
他说明了经过情况,但是在结尾时,他用含糊的口气说道:“你看,我是……怎么说呢?我在寻访我过去的生活。要么我被人打昏了,但是头上没有肿块;要么有人用十药把我麻醉了。我弄不清楚。总之,我遇到了什么事情。你说曾经看见过我?是不是我以后又回来了?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他一下子住了嘴,吓得往后一跳,因为那个女人突然张开大嘴大声叫喊起来:“吉米!你来,吉米!”
“我来了,十妈十十妈十!”
德雷克有点不知所措。他看见从屋里奔出来一个十二岁左右、头发蓬乱的男孩子。男孩子一副机灵、热心的样子。门在孩子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德雷克隐约听见那母亲告诉儿子:“这位先生被那旅行车里的人殴打过。他失去了记忆力。他要你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告诉他。”说完,她转身对着德雷克骄傲地说:“吉米从来没有信任过那些人。他一直肯定说,那些人是外国人或者是一些难以形容的古怪家伙。他始终监视着他们。他看见你到他们那儿去过,也知道直到旅行车开走时所发生的一切。他之所以能详详细细地告诉你那时候你做的一切事情,是因为他从窗户外面都看见了。有一次趁他们不在车里,他曾走进去查看,想弄清楚这些人是不是在做非法生意。”
德雷克点点头表示赞成。对于窥十探人家的事情,这是极好的借口,可是对他来说,再好也没有了。
母亲说完后,吉米便用尖嗓音说话了。
天气炎热。德雷克向锥前面那座房屋里住的女人打听到那父女俩的住处后,拖着缓慢的步子向女人指示的树丛走去。
在他身后,列车的汽笛鸣了两声,吃力地开动了。德雷克努力打消想纵身跳上列车的念头。再说,要跳上去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决不会轻易地放弃即将发财的机会。一想起钢笔和纸杯,他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走进那片小树林,一直走到深处,才看见那部旅行车。这时他猛地加快了脚步。看起来拖车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而且形状也特别古怪。
他敲敲门,但是没有人回答。
他神色紧张地想:“那个姑十娘十是朝这个方向跑来的,她应该在里面。”
他犹豫了一下,围着这个装有四只轮胎的怪物走了一圈。车身齐眉高的地方,开着一溜窗户。透过窗户,德雷克看见了天花板和厢壁的上面部分。只见天花板闪闪发亮,厢壁好象是十精十美的镶嵌板。车厢分成三间,只有一个出口,通向牵引它的驾驶窒。
德雷克凝神听着,可是除了微风轻拂树叶的窸窣声外,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远处传来列车的长鸣。他转动门把手。门轻易地扭开了。德雷克毫不迟疑地推开它,让它半敝着。
室内布置奢华。地板颜色深暗,漆光闪闪,宛如宝石镶成的图案。壁上涂的色彩绚丽柔和。门对面摆有一张十床十、两张椅子、三个五斗橱、八个结构非常复杂的书架,书架上摆设着各种艺术品,首先映入德雷克眼帘的物品是那个年轻姑十娘十的篮子,它就挂在门的左边。
看到篮子后。他停住了脚步,坐下来,让两只脚悬着。车内的寂静气氛终于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那只篮子里面装的东西。篮子里有十几枝奇妙的钢笔,三十几只杯子,里面永远有水,倒不光;十几件黑色的圆筒物品(他把它摆十弄了半天,却不得结果),还有三副夹鼻眼镜。每副眼镜的右面镜片边上有一个细小透明的小调节轮。这些眼镜看来没有框子,也不怕打碎。他试戴了一副,那架子架在他的鼻梁上,很合适。过了一会儿,他觉得镜片的度数正合他的视力。随后他发现戴了它跟平常不同:他看出去的物体,不象平常那样移近,边不象个常那样变大,也不模糊。就象从野战望远镜中所看到的一样,不使他的双目感到疲乏。过了一会儿,他起了一个念头,便转动那个镜片上的小调节轮。它动起来很灵活。
转瞬间,透过镜片看到的景物都十逼十近了。镜片的放大率提高了二倍。他的手微微发十抖。他一会顺时针方向,一会儿逆时针方问转动小轮。没用几秒钟,他就证实了刚才作出的大胆的假设:这副镜片可以调节的夹鼻眼镜是把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功能结合在一起的一副不可思议的超级眼镜!
德雷克把这件奇妙的东西放回篮子里,突然作出决定;跨进车厢,向最后一间房走去。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去看一眼,但是这一眼就足够让他看清那间屋子了。四壁都是货架,上面放满了各种小物品。
他拿起一件制作十精十致的小机器,样子象一只照相机。他仔细地观看镜头,手指无意中按了一下什么东西,只听见“咔嚓”一声,转眼之间,从背后的一条缝隙中滚出一张长方形的发光纸片。
这是一张快照。
照片是一个人的面庞上半部,背景非常深远、清晰,天然色泽的效果很强。从褐色眼睛中映照出来的专心一致的表情,使人一时不能辨认出这是谁的画孔。突然,德雷克把它认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呀。
他昏头昏脑地把照片放进衣袋中,把相机放回原处,浑身发十抖地走下车。他沿着通向镇上的大路走去。
“……一分钟以后,你又返转身,再次登上那部车。你关好门,走进了最后一间房。当时,你回来得这样快,以致我差点被你发现。原来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后来……”
车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用坚决的语气讲了几句话。但是德雷克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一个男人咕哝着回答她。门被关上了。中间那个房间里传出声音。
德雷克蜷缩在壁板边。
“……先生,没有别的要说了!当时我想,恐怕这事不妙,就回家来告诉十妈十十妈十了。”
德雷克说:“你认为我太傻了,出来了又走回去,硬要落入人家的陷阱,是不是?还认为我胆小,不敢露面?”
那个男孩子耸耸肩膀说:“那时候你背靠厢壁,蜷缩成一十十团十十。我能看到的就只这些了。”
“在你偷看的这段时间内,他们没有进那个房间去吗?”
吉米迟疑了一下,然后为自己辩护说:“你要知道,这一切确实有点古怪。我走开一百多来以后,回过头来一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什么?不见了?”德雷克惊叫起来,“他们是不是开车上了公路?”
孩子固执地摇了摇头说:
“那些人在这点上一直想找我的麻烦,但是我对自己所看见的和所听到的都很清楚。没有听到什么汽车声,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就是这样。”
德雷克感到背心发凉,浑身发十颤,他说:“那么我当时在车上?”
“你是在上面。”
一阵寂静。接着,那女人对儿子大声说:“很好,吉米,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
她对德雷克说:“你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德雷克努力打起十精十神:
“你在想什么?”
“告诉你,这是一个骗局。当她告诉我们说她父亲搞出了这些小发明时,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信她的;他父亲只是东游西荡,买进些废铜烂铁。”接着,她很不愿意地承认道,“他们手头是有些了不起的东西。政十府官吏说,在这次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会过王公那样的生活。这倒不是一句假话。不过麻烦就在这里。当时,那些人手里只有几百件东西。他们在这里把它们卖出去,又把它们偷回来,然后又到别处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