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动手准备了。要我准备什么呢?我想你有围裙吧?”
“作晚饭用的东西都在厨房里,”我回答说,“至于围裙……我这儿恐怕没啊。”
她走了出去,我目送着她。
我们结识已经两年了。她是我的学生,经常来参加我主持的讨论会。我们成了好朋友。
今天是那个使我“活”到现在的新发现的五周年纪念日。我要举行一个招待会。请了些朋友,还有几个学生。安娜同意充当女主人。于是我们就一起招待客人!
我听到了第一次门铃声。客人陆续到来。安娜的角色充当得十分理想。大家对她作的面包片赞不绝口。看着客人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自己也似乎产生了饥饿的感觉。唉!……
当手推餐车推进屋里,气氛活跃起来以后,我让客人们观看了我出外考察时拍摄的一部最新的影片。不久前我在巴西呆了三个月。我们跑到最后一个渺无人迹的丛林深处去进行考察。这一趟还真没白跑,我们发现了一个印加时代风格的奇特建筑物的废城,还有许多别具风格的什物。看来,这可以说是我们最有趣的考古发现了。
影片非常引人入胜。这次考察活动的确是很危险的。沿途惊险事迹不少,而且出过事故。
镜头一个个过去,我在一旁解说,客人们屏息静听。我感到大家很羡慕我。他们显然不了解我深信无疑的事业。这次考察活动非常紧张,而且充满危险,这对于那些携带着我的眼睛、听觉、发音和嗅觉器官的人来说,是一次终生难忘的考验。而对我个人却象是一场冗长乏味的电十影!因为我不可能牺牲在巴西的丛林中。那么盒子呢?盒子总共有好几套。一套放在我任教的大学里,另一套放在我住所的办公室里,第三套放在人工花园的凉台上,好让我每晚听到市街的喧声。最后第四套放在同我住所相连接的实验室里,我的大脑在那里生活得绝对安全可靠,气十温十靠人工调节,还有熟练人员经常照看。因此我故事中讲的惊险事迹,多半是一种故意夸张的手法。而且……
我不时地瞧瞧安娜。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银幕。我不由得希望她能把带我到丛林去考察的那些同事中的某个人——一个身十体强壮而又极其勇敢的人——当作我。看来我的愿望实现了。安娜忽然瞥了我一眼,就象看……一个普通的人那样。
大家都喝得很多。酒自然是客人们喝,但是他们的热烈情绪也感染了我。
忽然有人提议跳舞。我怎能反对呢?
大家围着我所在的桌子跳起来。一对对舞伴在我眼前翩然而过,时时遮住我看安娜的视线。但有时我还是能捕捉到她的目光,而且能觉出她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呢?难道我的眼睛——我身上唯一的取自活人的东西——暴露了我的心底秘密?
一位客人走到安娜跟前,请她跳舞。这个人的后背挡住了我的视线。现在我看见他们离我只有两步远,就在我面前。但我看到的仍旧是那个人的背影。可能是安娜拒绝同他跳,而他却执意要同安娜跳?后来那人的背影不见了。这么说,安娜是坚决不肯了。谢谢,安娜!
夜半时分,客人都散了。
安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分别时她问道:“我明天来帮你归置一下厨房好吗?”
五月九日
现在安娜常到我这儿来。她坐在我旁边的扶手椅里。我能够看病楚她脸上的五官,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气,我把她牢牢地印在心上,为的是在她走以后,好想象出一个从来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的世界。
我们长时间地十交十谈,有时甚至忘了幽明之隔。唯其如此,当我突然感到碰到障碍时,我更加痛苦——实实在在感到的痛苦。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明这个障碍。也许障碍就是我所呆的这些盒子的四壁吧?
五月十二日
今天是安娜的生日。她已经二十二岁。我请一位朋友带我去逛大商店。他很惊奇……我选购了一串珍珠及一些小玩艺儿,而主要的是一件湖色连衣裙。安娜的皮肤是浅黄色的,头发又黑又长。我想这件衣服她穿一定合适。
傍晚,我们欣赏着音乐。我让安娜打开一瓶香槟酒。一杯——象征十性十的——她把它泼洒在地上;另一杯她自己喝了,为她的健康干杯!我叫她把包打开;礼物她很喜欢,她拍着手,哈哈地笑起来。香槟酒很多。安娜的眸子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我让她试试连衣裙。安娜下意识地解十开了上衣的钮扣,但是她的脸倏然一红,便向房门跑去。这时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知怎的,我忽然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说的话:“请你别走……安娜……”
室内沉寂了。我不禁感到愕然。
安娜开始脱十衣服。
她又立刻向外跑去。我听见她在隔壁屋子里嘤嘤啜泣的声音。
我请求她回来。
她回来了。穿着那件湖色的新连衣裙。颈上戴着珍珠项链。她泪痕满面,然而美得惊人。
我说:“原谅我……”
安娜并不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又说:“安娜,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请原谅,今天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她不回答。
我勉强地说:“我发誓,今天的事以后决不会再发生。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
安娜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不愿意那样,我们还要见面。我以后每天都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五月十六日
我告诉安娜说我要走了。她吃惊地看了看我。
“不要怕!我不会贸然从事。即使我想那样做……你知道有人保护我!……我走是为了搞清一些问题。记得吧,我曾一度陷入绝境,不料那一次出现了奇迹。如果这一次我又十交十上好运气呢,安娜!如果出现第二个奇迹呢……”
我到费城去了。
五月十九日
我在理查德这里呆了两天了。在我们畅叙旧情之后,我终于把安娜的事告诉给他!理查德并不打断我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构造跟我有些不同:他的眼睛装在放大镜系统中心,所以显得特别大。看着这双眼睛,能够发现他情绪的一切细微的变化——与其说那是眼睛,不如说是一张脸。但是这一次理查德的眼睛却不露形迹。我只是偶尔感到他眼睛里闪动着谅解的讪笑。这使我很恼火,于是我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话:
“我和安娜的关系对我来说不是小事。这并不是那次成功实验的美中不足之处,但这个缺点完全可以用实验纠正过来。老借盒子的躯壳而存在使我感到讨厌了,谁曾料到结果竟然如此呢。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么……”
“那你要怎么样?”理查德打断了我的话,“象古代那样,冲自己脑门开一槍!”
我没说话。理查德望着我。现在他眼睛里满含十着十温十暖和同情。
“现在我来给你看一部影片吧。”他说着就打开了放映机。
屏幕上白雪皑皑,一个晴朗的冬日,群山浴着十陽十光。一位两眼带笑,肤色黝十黑的墨西哥姑十娘十和一位身材高大、头发浅黄的斯坦的那维亚男人,优秀的滑雪运动员。镜头上一会出现男的,一会出现女的。看来,影片是他们两个互相轮流拍摄的。然后是傍晚时分的山中茅屋。壁炉里熊熊燃十烧的劈柴,把红光映在他们二人的脸上……
屏幕暗了。我看了理查德一眼。他的目光呆滞不动。我明白,他现在还在遥远的地方,在黑暗的屏幕之后。对他来说,影片好象还没结束。
突然他问道:“你喜欢冯尔加利塔吗?影片里的那个姑十娘十?”
“很喜欢。那有什么用?你是存心叫我看那些你我都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吧?”
“可望而不可及?你敢肯定吗?”理查德说道,“这部影片是我和冯尔加利塔一个月以前在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滑雪时拍的。”
“是你们拍的?你滑雪来着?”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当然不会相信喽、”理查德说,“等一等,你马上就会明白的。”
忽然他的两眼变得呆滞,黯淡无光了。组成理查德的那些仪器停止了工作,上面的控制灯全部熄灭了。室内寂然无声。但是片刻之后我却听见了脚步声,隔壁房间里清晰可闻的脚步声。不久又传来叩门的声音。
“请进。”我说。
房门洞然打开。门槛外站着的却是影片中那个浅色头发的斯堪的那维亚人。他得意地望着我,说话的声音非常象理查德。
“你还不相信在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滑雪的是我和冯尔加利塔吗?”
“你?到底那是谁?你怎么……怎么弄的呢?”
“很简单。我早就为过去的生活所苦恼了。我在你以前就开始考虑,怎样才能摆脱我那宝贵的、十精十心保护的大脑。恰好这时来了一个叫奥拉夫的人,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奥斯陆的医学院大学生。他提出要跟我定个契约。他急需要钱——他自己无力筹措的一笔巨款。于是,他说他想把自己的躯壳租出那么一两年……奥拉夫懂得一些神经生理学的知识,明白他的建议并非无稽之谈。我们一起分析了此事的细节,最后我确信这个计划完全可以实现。我们终于签订了合同。几位负责我的工作人员设计了一套信息系统,使奥拉夫能够停止接受他自己大脑发出的命令,而接受我大脑发出的命令。手术果然很顺利,而且不会有任何后遗症。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了我。我现在就是浅黄头发的奥拉夫,期限是两年。他的大脑现在在休息,不接受任何外界刺激。我获得了两年的正常生活,而在此期间他要经受的只是失去知觉和恢复知觉所需要的那几分钟。
理查德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很羡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那轻十盈的步伐。我贪婪地看着他吸烟的样子……他大概从我的目光里看出了我的羡慕心情。于是他便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打量了一下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套毫无生气的仪器。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满含十着同情。
“我们的合同已经执行整整一年了,”理查德说,“这一年过得非常美好。老实说,达个期间我工作得不多,而是常到世界各地去漫游,观光。十交十十交十女朋友……但是,我对这些已经厌倦了。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期待着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刻……所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剩下的一年让给你。既然你很需要他的躯壳,那就拿去用吧!”
五月二十五日
从费城归来的路用了我六个小时。我走近家门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我没有开门的工具。当然可以先转接到住所里的仪器上,再用光电管把门从里面打开,但这样作我有顾虑。我怕把不能思维的外壳扔在大街上,所以我在外面站了许久,不知怎么办好。
最后,当街上无人时,我才顺着排水管爬上站台,打破一扇窗户的玻璃,当心地取下玻璃碎片,然后钻进屋子。
就这样我回到家里来了。我从这个屋子跑到那个屋子,用一种新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一切。我用手抚十摸十着每一件平平常常的东西。自己照了很长时间镜子。然后我走到写字台前,上面摆着安娜的像片。我合上眼睛,回味着安娜的情影。下一步怎么办呢?我得为这第一次见面作些准备。我们一定会遇到困难。怎样才能使安娜立刻相信我就是我呢?!
我大吹大擂的逻辑十性十跑到哪里去了?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忽然我灵机一动,有了主意。我跑进厨房,幸好餐柜里还剩了些东西。我斟了一杯白兰地,煮好浓浓的咖啡,然后打开音乐钮,坐在写字台旁。
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了。喝过两杯之后,我感到更舒服了。我的计划越来越具体,越详细,象电十影脚本一样。
大概,事情将会这样进行吧……
窗外传来轮胎的沙沙声。汽车在楼门前停下。我跑到凉台上,藏在人造长春藤的后面。
一辆白色敞篷汽车停在门前。乌黑的秀发、湖色的连衣裙、惊奇的眼睛朝上望着……我住宅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演奏着音乐。安娜大概以为家里钻进了什么人,她准发现一扇窗户没有玻璃了。她匆匆跳下汽车。神色慌张,好像要嚎啕大哭的样子。
我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我喊了她一声:“安娜!”
她朝凉台上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我站在暗处。于是我又嚷道:“是我,安娜,我回来了。快来吧!”
安娜跑进楼门,我立刻向她奔去。我们在楼梯上相遇,两个人长久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象孩子似的……
那是什么场面啊!……
然后我们互相接十吻,象世上所有的人一样;我喃喃呐呐地低语着,夹七夹八地语无伦次,其实这时我们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呀……
一年以后。
五月二十五日
我重新回到我办公室的那四个盒子里。我从敞开着的门里望过去,看见了安娜。
“快五点了。再过一小时客人们就要求了。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准备好了。桌子都摆好了。我把你移到客厅里去怎么样?你会看到,达一切布置得多好啊!”
果然,布置得漂亮极了:桌子摆成U字形,上面放着鲜花、玻璃板。从我的名誉座位上可以看清整个房间,安娜的座位在我旁边。
过了半个小时。
第一声门铃响了……
“亲十爱十的朋友们!今天我们邀请大家来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到费城去了整整一年。在这一年当中我们没有见面:我向学校请假之后,就去从事著述,到各地去观光了……
“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婚礼。我们是一年前结婚的,不过当时没有办法请你们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呀?也听不到你们的掌声……也许你们以为我疯了吧?你们应该感到羞愧!你们应该知道,大脑放在蒂博教授的著名仪器里根本不会发疯。但是我明白你们为什么沉默。我不怪你们。
“诸位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们公正确理解这一切的。今天我的第二个实验就要结束了。请大家象对待第一个实验那样,严肃地对待它。
“畅饮吧,我亲十爱十的朋友。请原谅,我们要失陪了,就是说,安娜要走出这间屋子,这四个盒子上的控制灯也要熄灭。因为今天是香槟,当你们听见瓶盖打开的响声时,那就是请你们为新婚夫妇干杯的信号!……”
“我不常到这里来,安娜。这里又冷又不舒服。这个空调装置也在轧轧地响……仆人中没有一个来问你需要什么吗?”
“不是没来问,而是我让他们到客人那边去了。我说,我们要离开一会儿。他们只是惊奇地看了看瓶子。”
“谢天谢地,幸亏谁都没想要从这个瓶子里倒一杯。消化甘油的味道好象很不好……哦,对了,我刚才的讲话是不是太富于激十情?”
“那倒不,恐怕正需要这么说。就是要让他们把这些话牢牢记住。”
“你把瓶子放在那束红色导线旁边。不过要小心点,别碰了信号系统……现在接上导火线。你把它对折一下,以防万一……安娜,你……”
“你想问我是否后悔吧?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小的时候,十妈十十妈十常教育我说,人生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应在最美好的时刻收场。因此我总是在晚会的高十潮中离去……”
“安娜,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看导火线。它快要烧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