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一个新安娜,就像您刚才提议的那样。”
“我们会安排的。那么你自己呢?”
“我想一直在这儿待着,直到确信克隆能够顺利进行为止。然后我打算离开这儿。”
“离开?”特华斯蒙·索雷尔一脸困惑,“可你打算去哪儿呢?我们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不,你们没法给我那个我了解和热十爱十的安娜斯塔西娅。可那才是我想要的——我别无他求。请把我放回冰窟里,让我躺在安娜原来的身十体旁边。”
“可是我告诉过你,真正的安娜,你所熟悉的那个安娜,已经离开那个身十体了。太多的脑细胞被损坏了。安娜已经走了。”
“她走了。可是去那儿了呢?”
“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就像——风不再吹时,你问我风去哪儿了,或者花儿谢了之后,你又问我花儿的香味去哪儿了。”
“现在看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但它也许不会一直都没有意义。你告诉过我,我可以有无数个选择。我的选择很简单,现在我再重申一遍:我想被放到冥王星的冰窟里。我有这个权利吗?”
“有。”特里斯蒙·索雷尔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安和失望了,“我无法剥夺你的这个权利。但是我恳请你重新考虑一下。你可以选择冰冻休眠,随便多长时间都行。可是你想在什么时候被复十活呢?一个世纪之后?五个世纪之后?”
“我不知道。我想在我被冰冻的时候留下这样一个说明:一旦数据库中出现了可能与重塑原先的安娜斯塔西娅相关的新信息,请把我唤醒。否则就让我沉睡。”
“我得跟你说实话。如果你想一直睡到你的安娜回来,我想你就得永远地睡着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这比我过去冒的风险可要小多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如果你坚持,当然可以。”特里斯蒙·索雷尔举起了一只手,这时德雷克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刚才十交十谈的时候,有一个群脑会议也在同时进行,所有处于讯号畅通区域内的人都在与会之列。会议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你前往未来的旅途中,得有一个同伴陪着你,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同伴一样。”
“除了我的安娜之外,我不希望有任何女人跟我一起去冰窟,男的也不需要。”
“我们不会拿这样的未来去惩罚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或女人的。你的同伴不用待在冰窟里。它是一个机器仆役,是专门用来接受你的指令的——就跟我这个机器仆役一样。”特里斯蒙·索雷尔指了指那个带有金属笤帚头的轮足小圆球,这个小东西一直安静地在他身边待命,“如果你没有要求它提供服务,它就会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当你需要同伴或者助手的时候,它就会来到你身边,按照你的指令行十事。”
索雷尔站起身来。“现在,跟我来吧。克隆安娜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了。在他们做准备的时候,我会给你介绍机器仆役的用处,它们有很多很多的用处。然后你可以决定你自己那一款机器仆役的外形,还有名字。”
德雷克很快、很容易地就醒过来了,醒来的同时就完全恢复了知觉。就凭这点,他就认定又出什么问题了。他并没有进入冰冻休眠状态,而是在阿斯凡尼尔的药十性十过去之后就醒来了。
他睁开眼睛,以为会看见冰冻室里的设备和特里斯蒙·索雷尔那张熟悉的脸。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自己舒服地陷在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一位女士坐在他对面,她五官鲜明突出,头发乌黑,皮肤像吉普赛人一样黝十黑。她正在仔细地端详着他。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话。
“出了什么事?”他的嘴很干,但也就跟每次注射完镇静剂之后的感觉一样,“为什么我没有进入冰冻休眠?”
“你为什么会这样以为呢?”她冲他耸了耸乌黑的眉十毛十,“你不是相信科技会不断进步吗?那种苏醒时要承受巨大痛苦的落后科技是老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解冻过程是很舒服的,就跟你从自然睡眠中苏醒过来没什么区别。”
她说的不是通用语,而是完美的英文,没有任何口音,非常流利。他环顾四周。他入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位于月球内部深处无菌环境中的冰冻实验室。此刻他所在的房间有一个高高的窗户,外面是一片沙滩,还有汹涌不息的大海。外面正在刮风,他可以听到屋外风的呼啸声,还能看到远处波十浪十顶端的白沫映射着点点十陽十光。
“我休眠了多长时间?”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等上那么一会儿才问这个问题。”她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你的所有记录都显示你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至于答案,你休眠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估计,比你预期的要长得多。从你上次进入冰冻休眠状态的时候算起,已经过了两万九千多年了。”
这时间够长了,科技应该已经有了实质十性十的进展,应该可以重塑他的安娜了吧。
是的,比以前有文字记载的整个人类历史都要长。德雷克满腹疑惑地四处打量着。他又一次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事情、面对一切可能的变化,但却又一次大吃了一惊。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眼前的景象会和过去那么地相似。他身处的这个房间跟二十世纪的起居室没有什么区别。屋外是一片宜人的夏日景色——在地球的海滨地区,到处都有同样的景象。
“这些都是假的,对吧?”他挥了挥手,“所有这些都是电子模拟的假象,就是做来让我开心的。”一个更为不妙的想法涌上心头,“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是真的。我根本就没有复苏,是被人从电脑里下载下来的。”
“不是这样的。”对方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当然已经被复苏了,尽管我们有办法把你的记忆下载到非生物存储器里,但我们并没有这么干。你是完全真实的,仍然占据着你自己的身十体。当然,有一点你还是说对了。你身边的景色是根据你原来的记忆合成的,且已经被嵌在你的视神经里了,那是为了你自已的方便——不过我得说明,这不是对你身十体的入侵。以前那种入侵人十体的下流行径在当今社会是为人不齿的。”
“我不想看什么合成影像。我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想看到身边的真实环境。”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是说真的。”
“那好,在你离开导出现实之前,还有一件事情得告诉你。”她紧盯着德雷克,乌黑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你是真正有血有肉的,可我不是。我是合成影像的一部分,会随着合成影像的消失而消失。”
她举手跟他道别。
“等等!”虚拟世界中的德雷克站了起来,尽管现实中的他仍然一动不动。“我得知道,现在有办法能复苏我的安娜了吗?”
“恐怕还没有。到现在为止,这个问题还是无法解决。”
“可是我说过我要一直待在冰窟里,直到新的希望出现为止。那为什么我会醒过来呢?”
“我清楚你的问题。”她点了点头,“不过,这问题最好由另一个人来回答。再见,德雷克·默林。”
她消失了,连同洒满十陽十光的房间与和风拂过海面的宜人景色一起消失了。德雷克发现自己靠在一张可以活动的十床十上,两边各有一排见所未见的机器。他所在的房间很小,而且形状奇特——房间里有八堵向外突出的墙壁,再往上就是由许多个小十平面拼成的穹窿形天花板。他觉得自己的身十体几乎没有任何重量,似乎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升入空中,一直飘到浅蓝色的天花板上去。
他是在什么地方?是谁唤醒了他?
他环顾四周,想着也许能见到那个熟悉的轮足机器仆役。然后,关于自己处境和遭遇的所有疑问都消失了。
房间的门很窄,门口有一个女人。
是安娜。
她站在那里,样子跟他看见过无数次的那个安娜一模一样——头歪向一边,撇着嘴,似乎是有什么疑问。德雷克想要站起来朝她那边走,却发现自己直直地往上升去,在空中翻着筋斗。
“别着急。”安娜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突然出现在了他身边,把他扶住了,“对不起,我应该等你适应了这种低重力环境之后再来的。”
“那个黑发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虚拟影像——它说还没有那样的科技——”
“它说得没错。”安娜已经让他们两个人都飘了回去,并排坐到了十床十上,“你关心的那个问题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可是你——你就在这儿,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里闪过:虚拟现实。“不是吗?”
“我是在这儿。可是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话时那种十温十柔的语调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安娜。”
“我是安娜,但不是你的那个安娜。”她拽着他的胳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是由你赋予生命的那个安娜,是你妻子克隆的结果,是特里斯蒙·索雷尔和同事用她的细胞再造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那个女人说现在已经是两万九千年之后了,你活了这么久吗?”
“我不是一直活着的,现在人们的生存方式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她笑了笑——听到这笑声,德雷克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止了,“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选择了短时间清醒与长时间休眠相十交十替的生活方式——你们管这种休眠叫冰冻休眠。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想亲身十体验未来的生活。
“而且,两万九千年来,我还一直希望能见到你。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查一查你的情况。每次重新休眠之前,我都要求在你醒了之后也将我复苏。”
“现在还不到我复苏的时候。我本应该一直休眠下去,直到他们能够重塑原先的你为止。”其实,德雷克心里知道自己是很高兴被复苏了的。现在他就坐在安娜身边,他们之间只有两英尺的距离。他看着她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那真是种莫大的幸福啊。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原谅我吧,这都是我的错。我来到冥王星,让你的机器仆役违背了你以前的指令。”她皱了皱眉,“它说它叫弥尔顿①。对于一个机器仆役来说,这个名字可是够怪的。”
“不怪啊。”听到她的评论,德雷克心里掠过了一阵不安的刺痛,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感觉抛到了一边,“弥尔顿这个名字是我给它起的。”
“不管怎么说都怪我,你是因为我的命令才被复苏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了。”德雷克伸出手想要拥抱她,可是她一侧身躲开了。
“不。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请听我解释。”她站起身来,飘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你觉得自已很了解我,不是一般地了解。可是我根本都不认识你。虽然我曾无数次凝视你的照片,无数次倾听你的声音,可你对我来说依旧是个陌生人。当我第一次有了知觉的时候,你已经到冰窟里去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见到你,想跟你说话,想要感谢你给了我生命。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强迫自己去尊重你的选择。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
“我想要的就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想要的是安娜——你的那个安娜。当然,我也是安娜,但却是另外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回忆,有我自己的喜乐哀愁。这些是未曾跟你分享的。”她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几个月前我终于同意做一件事——这件事他们已经跟我提起过好多次了——跟朋友们一起去做一次长途旅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参宿七②的卡罗兰斯,去那儿的人类殖民地。我打算在外边待上几千个地球年。当我决定要离开太十陽十系那么长时间的时候,我就想:等我回来的时候,还有人知道德雷克·默林的下落吗?我也许就永远见不到你,也无法了解你了。这个想法让我实在无法忍受,所以我就下了一个把你复苏的指令。”她清澈的灰眼晴——永远留存在德雷克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紧盯着德雷克,“现在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①弥尔顿是十七世纪一位英国诗人的名字,在名诗《失乐园》中讴歌了奋起反抗上帝和命运的堕十落天使撒旦。德雷克将机器仆役命名为弥尔顿显然有所寓意。下文中德雷克的不安就是因为克隆人“安娜”无法了解其中含义。】
【②参宿七是猎户座星群中的一颗明亮的双星。】
“你说得不对。我已经原谅你了。”
“你也许的确已经原谅了我,但这仍然是不可原谅的。我原来的计划是跟你说几句话就马上离开冥王星,然后前往奥尔特云边界,那是我们的探险队集合的地点。可我现在不想那样做了。”
“留下来陪我吧。”德雷克嘴上没有说,可是在心里又加了个词:永远。
“我当然有责任陪着你。”安娜微笑着,一侧的嘴角像往常那样懊悔地向下耷十拉着,“我是个自作自受的自私鬼,现在我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起责来了。每一次休眠都会造成某种程度的时间休克,就算休眠时间只有短短的几百年也是一样。你已经沉睡了将近三万年,而且还不像我们那样对此有所准备。所以我的任务就来了,那就是努力帮你缓解两万九千年的时间空白带来的冲击。”她伸出了手,“你的机器仆役正在外面等着呢。一个冒冒失失的人让它违背了主人下达的明确指令,它对此非常不满。跟我来,听我怎么跟它道歉吧。”
一开始,安娜关于时间休克的警告似乎太过夸张了。两万九千六百年前,德雷克曾经疯狂地闯入这里的冰窟,之后又匆匆离去。在他着来,这些冰窟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冥王星上除了冰窟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类活动迹象了。
等他们盘旋着向太十陽十进发的时候,她的话终于开始得到证明了,在安娜的提议下,他们计划到每个星球都参观一下,至少也要近距离地看一看。德雷克则提议乘坐限载两人的小飞船,并把两人的机器仆役都留在冥王星上等他们回来。
海王星的发展情况很正常。海卫一和海卫二上都有大型的人类殖民地,海王星上则居住着成千上万的冯·诺伊曼型智能机械人,它们正忙着开采挥发气体,从中搜集他们繁衍所必需的一种重元素。
但是天王星上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瞠目结舌。
天王星的主要卫星都不见了,只有离它最近的小卫星米兰达还在。飞船转入了米兰达的轨道,绕着天王星飞了整整两圈。这个巨大的气体星球上点缀着九十六个亮点,均匀地分布在它光滑的表面上。
“现在还没弄好呢。”安娜回答了德雷克的疑问,“再过两百年左右,等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这些亮点就会是主要的节点。那时人们将会启动受激聚变反应程序。天王星体积太小,不能自行维持聚变反应,所以需要人来不断启动它、激发它。他们会把米兰达迁移到远处,然后开始行动。”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这可是要把太十陽十系的一个主要成员从行星转变成一颗微缩恒星啊。德雷克凝视着舷窗外面,心里疑惑不已。天王星本来就不是生命繁衍的理想所在,这一来就更不适合居住了,因为氢聚变将使整个星球变成一片白热化的世界。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为什么要在人类起源的家园星系里做这样一件事情呢?每次当他设想久远的未来时,他就会想象到这样一个场景:地球,以及太十陽十系原有的其他行星,都已经被保存起来,就像在一个巨型博物馆里一样。人类也许会扩张到整个银河系,但是故乡的那些星球会一直留存着,提醒人们自已到底源自何方。
他们飞越了土星及其庞大的卫星家族,继续向着木星进发,最后轻十盈地降落在了木星的一颗卫星上。这时他终于明白天王星工程的意义所在了。德雷克记得,木卫二是一个万里冰封的世界,它那深达五十公里的浩瀚海洋上覆盖着超过一公里厚的冰原和嶙峋冰脊。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变了。他们的小飞船降落在一座巨大的冰山上,而冰山在一条宽阔的大河里顺着乱流漂移着。宽阔的水面一直伸向远方,低垂的太十陽十照射着如巨蟒皮肤般布满黄褐色斑纹的河面。大河向着地平线蜿蜓而去,在蓝水晶般的冰块构成的栅栏和堡垒之间穿行。冰山带着飞船缓慢地移动着,德雷克看见四面八方都是一条条宽阔的河流。他打了个寒战,脑海中浮现出了庞大的异形怪物在冰封的地平线上翻腾的画面。
沿着潮汐力锁定①的轨道,木卫二绕木星稳定地运行着。黑色天空里的太十陽十慢慢消失了。浮冰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通过木卫二黑色表面的水和冰层传到了飞船上。从德雷克那音乐家的耳朵听来,那些冰山正在大声呼唤着彼此。借助更为深沉的轰隆声作为背景,尖利的高音哀鸣和呻十吟的滑音配合成了一曲恐怖的旋律。
【①任何两个相互绕转的星体之间都会十交十换动量(这在地球上就表现为潮起潮落)。动量十交十换会使这两个星体的自转逐渐减弱,使得这两个星体或其中一个始终以同一面朝着对方,这种现象就是“潮汐力锁定”。】
“这就是天王星核聚变工程的意义所在。”安娜兴高采烈地说着,“现在,我们在深海里设置的一个个热源已经使木卫二变暖了,冰也开始东一块西一块地融化了。到天王星完成改造开始运转之后,这儿的情况就更好了。所有的冰都会融解,我们又会有一个全新的发展空间了。”
她开始准备饭菜。显而易见,德雷克心里的那种不安情绪她一丁点儿也没有。不过她想必也对此有所察觉——她突然停下手头的事情,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还好吧?”
“我没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别离,终于又跟安娜重逢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会觉得不好呢。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跟她在一起,他才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和疑惑。无论如何,不管怎么努力控制,他还是禁不住瑟瑟发十抖。
“给你。”安娜递了杯饮料给他,“我告诉过你会有时间休克的,看来我没说错,只不过它没有当时发作而已。你先慢慢喝着,我让自动厨师再做些吃的,让它尽量把食物做得跟你从小吃惯的东西一样。我想,今晚上我们得在这个缩了点水的木卫二上度过了。我会把灯光调暗,关掉飞船的显示屏。你可以坐着,想象自己已经安全回到了‘美好的地球家园’。”
她不可能预先知道这些的,但是在很久以前——在德雷克不忍回顾的那些幸福日子里——安娜就是这样来安慰情绪低落的他的。在他脆弱的时候,她就会很坚强,而在他感觉良好的时候,她就变得小鸟依人了。
德雷克依着安娜的话照做了。他们从容地、慢悠悠地吃着饭,不着边际地闲聊着,或者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完全视心情而定。厨师做的东西的确相当具有“地球家园”特色。晚餐之后,安娜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德雷克把自己的头埋到了她浓密的棕色长发里,如同沉浸在甜美的夜幕中一般。
就在这个晚上,他们成了最亲密的十爱十人,一切都非常自然,或者说是必然如此。不过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德雷克内心深处觉得这是“再次成了十爱十人”。
这种身十体上的愉悦和欢欣带走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把它们直抛到太十陽十系内层①,抛向更加遥远的地方。对于德雷克来说,做十爱十从来都能带来心灵的顿悟,现在它又成了医治时间休克的最好疗法。安娜身上洒着气味淡雅的香水,那种熟悉的触觉、嗅觉和味觉让他沉溺其中。此时,即便太十陽十和地球都被毁灭了,他也可以面不改色。
【①木星是太十陽十系外层行星之一,故有此说。】
当然,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尽管地球的整个生态环境在四千年前曾经走到了失控的边缘。
虽然恢复的过程极其缓慢,不过当飞船在缩小了的南极冰盖上降落的时候,赤道的平均十温十度已经恢复到50℃以下了。原先的十温十带地区现在变成了茂盛的丛林,丛林里的动物正在迎着太十陽十进行各自的探险。
德雷克一时兴起,想回自己原来的家里去看看,不管那里现在是酷热无比还是苦寒难当。等他听说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沉到了十五英尺深的水下时,也就只好作罢了。安娜跟他说,再过一万年,海平面就会降到足够低的程度,他就可以在陆地上看到自己的家了。她对那个特殊的地方没有任何兴趣——要不就是对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兴趣。德雷克听她说过,她曾经来过地球三次,觉得这地方没什么意思。
他们再次飞入太空,在太十陽十系内层四处漫游。飞船低低地掠过了广阔无垠的太十陽十表面,眼前的景象既狂十暴又邪恶,跟德雷克在老人星上看到的情景一般无二。不过这一次他身边有了安娜,所以他一直都很镇静。
安娜主张让飞船上升,飞出太十陽十系内层,往冥王星方向飞,德雷克同意了。如果说他的确有过严重的时间休克的话,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返回的路上,他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身心都很放松、很惬意。他的机器仆役正在终点耐心地等着他回去(也没准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正因为他放松得如此彻底,接下来的这个打击对他来说也就更加难以承受了。
“要好好利用在这儿的最后几天?这是什么意思?”德雷克正在看着飞船自动停靠到卡戎星上,安娜刚才对他讲的话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在太十陽十系外层待着,想待多久就多久呢。”
“我们可以。应该说是你们可以。”她站到了德雷克面前,“可是我不行。你应该记得,我答应过别人了。要去参宿七卡罗兰斯的那些人还在等我,但是他不会一直等下去的,我得去跟他们会合了。”
“可是我们呢?”德雷克看到安娜摇了摇头,于是继续说道,“听着,你跟他们已经有约在先了,这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不是要让你失信于人。可是我在太十陽十系里已经别无牵挂了——除了你之外,我要跟你一起去,加入你们的队伍。”
“不,德雷克,你不要去。你不明白。”她十温十柔地捧起他的手,“我很喜欢你,而且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生命是你赋予的。但是你不能跟我一起去。这么说可能有点残酷,可我的确不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你十爱十你的安娜,可我并不十爱十你。”
“我不相信。我们相互倾吐的每一句话,我们一起做的每一件事情……”
“应该说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是很好的一对情十人,彼此体贴,外形上也非常般配,这我并不否认。”
“那问题出在哪儿呢?安娜,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以前我们也都是这样的。”
“这就是问题,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是安娜——不是你的那个安娜。我是我自己。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好好谈过什么问题。好好想想吧,你会认识到我说的都是事实。”她放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开了。“德雷克,这都是我的错。我实在是不应该让你复苏。我看到了你盯着我看的那种眼神,我知道你实际上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不想要别的任何人,我只要你。”
“不,你现在太盲目了。你要的是你眼中的我、你想像中的我。你和你的安娜共享着许多许多的事情,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可你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我来举一个例子吧,你想当然地认为我应该知道为什么你的机器仆役叫弥尔顿,因此也就从来没想过要跟我解释一下。事实上我并不知道。”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①这是古代诗人约翰·弥尔顿的诗句。我给它起这个名字只是为了好玩,因为机器仆役——”
【①摘自弥尔顿诗《哀失明》,弥尔顿于1651年左眼失明,1652年因写《为英国人民声辩》,劳累过度,双目失明。】
“德雷克,我不懂,也不想懂。我想走了,就现在。”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你会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变回被我搅乱生活之前的那个你:坚强、刚毅、勇敢。”她又走近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很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继续前进吧,德雷克。不要放弃。我相信你——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你终究会有办法找到安娜斯塔西娅的。那个真正的安娜,你的安娜。”
她举步离开了房间,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只是徒劳地往她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他向她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想跟过去,然后又颓然地瘫坐到了椅子上。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呆坐着,空洞无神的两眼茫然地盯着卡戎星崎岖不平的表面。
小小的机器仆役弥尔顿灵巧地钻进了房间,没发出半点声音。它滑了过来,站在德雷克身边。它似乎能感应到人类的情绪,因此一句话也没说。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还是那个洒满十陽十光的房间,窗外也仍然是沙滩和风生水起的海洋。不过这一次,不远处的天空中还密布着不祥的雨云,坐在对面安乐椅上的也不再是那位黑头发的吉普赛女郎,而是一位秃顶的男士。
德雷克来回转动着脑袋,脖子上有一点点僵硬的感觉。“我觉得你们没必要费心制造出这些幻象来,你知道,我更喜欢看真实的东西。”
“可我不这么认为。”这个人的英语也很完美,没有任何口音,“跟以前相比,现在已经又有变化了。”
“我知道会有变化。我需要的就是变化,因为我那个年代无法让安娜起死回生。把这些幻象都去掉吧。”
“那恐怕是做不到的。”
“我的身十体——”
“没问题。你还没有被上传到数据库里,你的冰冻十十尸十十体和安娜本人的身十体都还好好地在冰窟里待着呢。现在冰窟已经不在冥王星上了,其中原因以后你自然会知道。不过,你的身十体并没有变化,很容易就可以复苏。但是现在没必要把你复苏,因为——你也看到了,要想跟你十交十谈的话,不一定非得让你复苏。我们跟你的大脑保持着直接的超导连接。”
“你是谁?”
“这个问题也不是很好回答。”对方咧开嘴笑了,那是一种很自然、很友好的微笑,不大可能是虚拟出来的东西,“如果你可以接受一点不大不小的玩笑,那就叫我阿尔曼吧。这么说吧,我是一个复合十体。为了让你感觉更自在一些,我让你看看我的另外一个组成部分吧。”
这人并没有动,但他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为德雷克所熟识的球体,它顶着一个金属小笤帚。
“很抱歉。”机器仆役冲德雷克点着没有眼睛的脑袋,“您给我的关于冷冻事宜的指示再清楚不过了。不过,经过反复思考,我们还是认为有必要跟您十交十流一下。我认为,这个推理是站得住脚的——您并没有真正被复苏,因此我并没有违背您的指令。不过,我并不打算以此来为自己辩护。”
“你是弥尔顿?你的声音跟原来一点都不一样。”
“我是弥尔顿,可是在复合状态下就不只是单纯的弥尔顿了。不过,我仍然是您的仆役。”
“多久了?”德雷克坐直身十子,然后意识到自己直正的身十体还在冰冻休眠的状态下沉睡,动弹不得,“从我回到冰窟里算起,过了多久了?”
弥尔顿在回答之前很明显地犹疑了一下,“按照您的标准,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太十陽十系的发展过程已经有了几次……中断。”
“你是说人类文明的彻底崩溃?在第一次进入休眠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担心。”
“并没有您所想的那种崩溃,没有科技彻底失传之类的事情。不过,人类的发展曾有过三次转向,现在我们认识到那些转向都是错误的。在其中两个转向时期里,人类的所有科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到冰窟多久了?你究竟是想说,还是不想说呢?忘掉什么‘时间休克’的废话吧,快告诉我。这是一个直接的命令。”
“就算我现在不是复合十体的一部分,我也已经获得了授权,可以拒绝执行与您的福利有悖的指令。不过,我还是会回答这个问题。以您最熟悉的地球公转周期为单位来计算,您的身十体已经在冰窟里待了一千四百万年了。”说到这儿它停顿了一下,发现德雷克没有什么反应,就又接着说道,“一千四百万年,也就是说,相当于——”
“我知道一千四百万年是多久。”德雷克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刺耳,一点儿也不幽默,而且充满了怀疑,“我发现我想错了,我根本就没有抵抗时间休克的免疫力。我现在就已经休克了。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弥尔顿,缓一下就好了。”
“您想缓多久都可以。”机器仆役往后滑了几英尺,安乐椅上的秃顶男人又开腔了,“如果我们估计得没错的话,您说的应该是主观时间。超导连接的好处之一就是速度,在这次会谈的过程中,时间流逝的真实速度还不到你主观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速度的千分之一——”
“我得知道,”德雷克打断了他,“我得知道太十陽十系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们要弄醒我——是不是安娜的事有进展了?”他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有没有可能,通过你们跟我十交十流的这种方式跟她的大脑进行沟通?”
“很不幸,没有这种可能。很久以前我们就尝试过,可她的脑细胞被损伤得太多了。”
“让我自己来试一试。”德雷克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发十抖了,“让我跟她接触一下,让我自己来做判断。”
“我们的结论是,那是最不明智的做法。”阿尔曼脸上写满了同情,“我们这是为你考虑。同样,让你同现在的人类接触也不明智。我们不想把你搞得更加紧张。如果你现在已经觉得好些了的话,那你体力和十精十神的承受能力真是非同寻常。我们本来担心跟你联系上之后你马上就会十精十神错乱,还好你没有。可是,同残留在安娜斯塔西娅身十体里那个悲伤的、混乱不清的头脑联系,那对你的十精十神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会让你无法承受的。”
“有没有其他的进展呢?如果她的大脑不能修复——”
“关于科技进步的问题,到时候我们自然会说到的。现在,我们认为你最好是从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开始。你的机器仆役会带你去参观太十陽十系。之后我们就可以接着往下谈了。”
德雷克对这种枯燥乏味的太十陽十系旅行没什么兴趣,他只想知道现在会有什么跟安娜的重生有关的变化。他往前欠了欠身,打算反驳他们的提议。
他马上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反驳。阿尔曼挥了挥手,就此消失不见了。
尽管德雷克的冰冻躯体还在冰窟里待着,但是被复苏的幻觉却实在是太十逼十真了。他觉得自己正跟弥尔顿一起在一艘真实的飞船里飞行,而飞船的行进也遵从物理和几何学规律的限制。
他还真实地体验到了饥饿和疲劳的感觉。经过了十六个小时主观上的不眠状态,他开始打起了哈欠,觉得犯困了。
倒是太十陽十系显得很不真实。
他们离太十陽十越来越近了,这盏熟悉的、恒久不灭的指路明灯看起来还是老样子,让人觉得心里踏实。区区一千四百万年在一颗G型恒星①的一生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居高临下的它曾经见证了德雷克的出生,德雷克希望它还能继续见证自己的死亡。
【①美国哈佛大学天文台的天文学家利用不同恒星的光谱中的吸收线对恒星进行了分类(俗称“哈佛分类法”),将恒星分为7个大类及多个子类。我们可以由一颗恒星所属的类型大致倒推出它的十温十度、压力等物理状态。太十陽十属于G-2型,是一颗黄色的、十温十度和压力都适中的主序星。】
但是,他生在地球上,却不可能死在地球上了。他们快速地掠过了水星的炽十热灰烬,接下来就看到了花园一般的金星——它拥有蓝白相间的大气层,平静的大海,还有十精十心雕琢过的地表。德雷克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窗外的一切:这个星球的变化真是令人赞叹不已。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已经转向了地球所在的前方。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开垦和发展,他的家园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当他们渐渐靠近地球的时候,他往窗外看了又看。飞船显示屏上的地月双星系统越变越大,景色依旧,但却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十分奇怪。两个星体的大小比例是不错的——地球的那个圆盘有月球的十倍大,但它们的颜色却非常怪异。小一些的那个星体颜色火红,点缀着少许黄色的斑点,大的那个则泛着黯淡的白光——那是种单调的白色,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表面,很容易让你产生古怪的联想。
他紧盯着那个苍白的天体,心念急转。
“那是月球!就是说那个小的才是地球。这一切都只是虚拟影像吗?”
他都没指望能听到回答。弥尔顿的确就在他身边,可是从旅行开始以来它就没怎么说过话。
不过,这一次它马上就有了反应:“这不是虚拟的。虽然我们的整个旅行都是在虚拟现实中进行的,可你看到的一切仍然是跟现实世界完全相符的。”
“地球这是怎么了?”
“解释‘为什么’比解释‘怎么了’要容易一些。我们之前跟您说过,在您冰冻休眠的这段时间里,人类曾经三次选择了奇怪的发展方向。科技在其中两次转向中被完全忽略了,但却在第三次转向期间来了次大飞跃。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无法理解这次飞跃。这次科技大发展的中心就在地球。有一天——事先毫无征兆——地球突然坍缩了,比原来小了很多。它的表面闭合了,但总的质量并没有变。”
“在地球坍缩的时候,上面还有人居住吗?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相信他们以某种形态存活下来了。甚至在六十万个地球年之后,也还是没有人能够深入你眼前的这个球体。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形式的物质或射线能穿透它。我们对此的最好解释是,长期以来这个球体一直是由其内部的某种单一实体维持着的,那是一种有机智能和无机智能的结合十体。
“对于太十陽十系的其余部分来说,这件事也许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在地球坍缩、关闭之前,它是所有主要数据库的存放地点。数据库的丢失对人类的发展——甚至人类的心智状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有的人都在突然之间失去了至关重要的群体记亿以及对群体的向心力。重建数据库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但它却进展得很缓慢,既不可靠,也不完善。在那个年代,冰窟里所有的人都被复苏了,投入了恢复古老历史记录的工作。只有您是个例外,因为我手里有您的特别指令。”
德雷克靠到椅背上,心里非常苦涩。他的思绪离开了眼前这个占据着整个屏幕的地球。所有那些长久的赌注终于都回本了,连那些原先被人认为没有复苏价值的“无用者”也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应该逃离冥王星,只要让自己跟安娜一起待在冥王星的冰窟里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被复苏,一起共度余生了。
“您想再靠近一点吗?想好好地缅怀一下吗?”弥尔顿站在他身边,它的金属传感笤帚朝他转了过来,“我们确信这样做是很安全的。飞近地球的飞船都没有受到过任何干涉,连那些在地球外表面着陆的飞船也不例外。”
“那已经不是地球了,不管你怎么称呼它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德雷克转过身去,背对着显示屏,“我们走吧。在这儿待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也许,整个太十陽十系范围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了。当他们逐渐远离太十陽十的时候,这种挫败感越来越强烈了。随着土卫六的地球化,土星的光环正在消失,而天王星则成了第二个微缩型的太十陽十,照亮着太十陽十系的外层行星;新太十陽十的热量使得冥王星的表面十温十度提高到了液氮水平,因此德雷克和安娜所在的冰窟已经被转移到一个更方便、十温十度更低的地方去了。这一切还都只是物质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那些不可见的变化。第一次听到“一千四百万年”这句话的时候,德雷克马上就意识到了它背后的某些含义。冰窟里其他所有人都已经被复苏的消息更进一步证实了他曾经有过的恐惧已经成为现实——他可能会变成一具活化石,一个来自远古时代的生物。就连冰窟本身都已经过时了,这种休眠方法已经被一种简便得多也可靠得多的方法所取代,那就是通过电子存储器上传和下载人的思想。然而,德雷克和安娜却要继续停留在冰冻休眠的状态,他认为这都该怪弥尔顿那忠于职守却又不知变通的死脑筋。
它的确是有头脑的。德雷克已经无法再将这个机器仆役看作一个简单的机械助手了。单个来看,弥尔顿的能力已经足以跟德雷克时代的任何一个人相匹敌;作为复合十体的一部分,它的能力还远超于此。
天空里已经不再有德雷克原先熟知的那些星座,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的、不知名的图案。一千四百万年已足够让那些“不变的”恒星通过缓慢的移动来彻底改变天空的面貌了。
在飞向奥尔特云(现在这儿已经成了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联合十体,容纳着上亿个小世界以及与之紧密关联的各种智能载体)边缘的漫长旅途中,德雷克努力让自己接受新的现实。弥尔顿所属的那个复合十体曾经告诉过他,现在的科技不仅对他来说是未知的,而且根本就是不可理解的。尽管促使他们跟冰窟里的他联系的原因并不是科学进步,但在复苏安娜本人这个问题上的确是有了进展。糟糕的是,这种进展对德雷克来说实在是闻所未闻。尽管弥尔顿已经跟他解释过五遍了,德雷克还是怀疑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误解要多于理解。
在他们周游新太十陽十系的虚拟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阿尔曼突然出现在了飞船上。借此机会,德雷克再次尝试去理解这件事情。
德雷克把光头阿尔曼十逼十到了厨房的角落里。就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实在是荒谬无比——既然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拟现实,那么阿尔曼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然消失,就像他可以突然出现一样。
“弥尔顿说,由于新的进展,安娜的复苏从原则上来说是有可能的了——不只是复苏她的身十体,还有她整个的人。”
“不是的。”阿尔曼叹了口气,跟真人的叹气实在是太相像了,“我们没那么说过。我们说的是,因为我们对于宇宙的整体认识有了改变,所以从原则上来说,在将来复苏安娜是有可能的。那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探讨,现在还不能成为现实。”
“那么,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进展让它变得可能了?”
“这很难用你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我也无法确定该从哪儿说起,才最有可能让你理解。也许我们可以先从这个问题开始:你知道开放宇宙和封闭宇宙的区别吗?”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不过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容易说清楚的。你知道远处的那些星系正在远离我们吗?”
“知道。就算在我那个年代,这一点也是大多数人的常识。”
“那么,这两者的定义就很容易理解了。在开放宇宙中,各个星系会不断彼此远离,直至永远。而在封闭宇宙中,星系会在某个时刻改变运动的方向,开始相互靠近。在封闭宇宙中,这种靠近过程的尽头是一次终极坍缩,宇宙会坍缩成一个点,一个密度、压强和十温十度都无穷大的点。这样说清楚吗?”
“很清楚,可是毫不相干。我感兴趣的是复苏安娜,不是去学什么宇宙学。”
“这我们知道。让我继续跟你解释吧。宇宙是开放还是封闭取决于宇宙内部物质的整体密度。如果密度过低,宇宙就必然是开放的。如果密度大到超过了临界值,那么宇宙就成为封闭的了。你可能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不好理解,我们也不敢保证你能完全明白,但是复苏安娜——你原来的那个安娜——的可能十性十正是取决于宇宙是开放还是封闭的,因而也就取决于物质的密度,更确切地说,是宇宙的质能密度。”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听懂。可是,就算我懂了又能怎么样呢?宇宙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德雷克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了。他又一次体会到自己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阿尔曼代表着一个更加优雅、更加圆熟老到的社会,而他实在是太执著一念、太直截了当了,在这样的社会里只能算是返祖现象的产物。他不知道当今人类的身十体特征已经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过他猜想现在的人应该已经不再有指甲和牙齿了。只有他,身上还残留着这些尖牙利爪。
“耐心点。”阿尔曼一眼就看出了德雷克的愤怒和不耐烦,“要是你原来的专业不是音乐,而是数学或者物理学的话……”阿尔曼没有把这种含蓄的批评说完,就又接着说道,“在一个封闭的宇宙中,一些特定的事情会成为可能。封闭的宇宙会有一个最终的终点——末世。在这个所有事物汇合的终极阶段,宇宙本身将缩成一个点。所有的类时曲线和类光曲线①都会集中到这一点,万物也在此会合。科学家和哲学家都知道这一点,在你出生的那个年代就已经知道了。有时人们称它为欧米茄点②。就在末世到来之前的那一刻,曾被知晓的一切——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信息——都是可以得到的。关于死者——不管是死在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四百万年前——的每一项信息,也都可以得到。从理论上说来,在末世到来之际,任何一个曾经生存过的人都可以被重新创造出来,得到所有细节都吻合的重生。”
【①根据相对论,类时曲线和类光曲线分别代表轻质量粒子和无质量粒子在物理上可以实现的运动的时空轨迹。】
【②美国科学家弗兰克·蒂普勒(FrankTipler)在1994年出版的《永恒物理学》一书中阐述了他带有神学色彩的“欧米茄点理论”,其中包含以下基本观点:1、宇宙是空间上闭合的;2、不存在事件视界,时空的最后阶段就是“欧米茄点”;3、生命终将扩展到整个宇宙,并控制整个宇宙;4、从现在到最后阶段之间经过处理的信息是无限的;5、在最后阶段临近的时候,宇宙中储存的信息将会发散到无穷。阿尔曼在这里说的话就来自于他的理论。】
“也包括安娜!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可是德雷克井没有欣喜若狂,相反却满腔怒火,“既然这是几百万年前的老知识,为什么从来没人跟我说起过?”
“因为这似乎跟你毫不相干。只有在宇宙处于封闭状态的情况下,这种可能十性十才会存在。在你那个时代,人们观察到的宇宙质能密度是很低的,只有临界密度的二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一。这意味着宇宙是开放的。后来,科学家通过理论推导得出结论:宇宙应当是处于开放与封闭之间的临界状态。他们努力搜寻着暗物质存在的实验证据,慢慢地也终于找到了。可是,不确定十性十仍然存在。他们认为宇宙会一直膨十胀下去,不过膨十胀速度会越来越慢。在这种情形下,欧米茄点是不可能出现的。
“但是,这种情形最终改变了。由于我们至今尚不明了的一些原因,最近的探测显示宇宙质能密度已经有所提高,超过了临界点。这预示着宇宙已经进入封闭状态。末世将会来临,总有一天会来临。”
“而安娜也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什么时候?它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呢?”
“要在很久很久之后。跟这段时间相比,从你第一次进入休眠起到今天为止的时间只不过是一眨眼工夫而已。这会是一段遥不可及的时光之旅,我们建议你想都别去想,更不要去尝试。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意愿更重要。我们想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疯了吧!”德雷克难以置信地盯着阿尔曼,“我想要什么你们会不知道?那你们先说说看,我把自己冻上是为了什么?我想要跟安娜在一起。如果需要,我会永远等下去的。不管要在冰窟里待多久我都不在乎。”
“我们就担心你会这样回答。我们认为这是非理十性十的。不过,我们还是感觉到了你的决心和意志力。”
“那好。快从我的脑子里出去。让我在冰窟里睡下去吧,直到我能做点什么为止。”
“那算不上是一种选择。”阿尔曼摇了摇头,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弥尔顿立刻出现在了阿尔曼刚才待的那个地方。
“还得考虑其他的因素。”机器仆役说道,“保存好您的身十体并保护好您是我的首要职责,所以我才费尽周折地冲破了您本人给我的命令,还打扰了您的休眠。冰窟是无法满足您未来的需要的。”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啊。”
“是的,在区区几百万年的短暂时间里是没问题。在液氦十温十度条件下,所有的生物变化都是常规观测所无法察觉的,但是随机的热运动仍然存在。时不时地,会有那么几个原子聚积起足以引起状态转换的能量,状态转换又会进一步导致生物变化。无可否认,这些变化十分微小,但是思维和记忆系统是非常十精十巧脆弱的东西。”机器仆役停了下来,“您笑什么?”
“你的腔调就跟‘二次重生’的那个组长一模一样,那是在很久以前,她跟我解释液氦如何优于液氮。在我看,液氦十温十度就是你们能够达到的最低十温十度了。”
“绝非如此。难道您认为在九百万年的时间里科学会一点进步也没有吗?”
“你这些话听起来还是很耳熟,因为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那你们干吗不把冰窟的十温十度降得更低呢?”
“不管十温十度有多低,还是会有偶尔的随机效应,还是有可能出现变化。不过,现在已经有了另外一种方法,一种更好的方法。”
“那就说服我接受吧。”德雷克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上传。将您大脑里所有的内容转换成电子存储的形式。当然,这样的存储方式也会受到随机统计误差的影响,但我们可以通过冗余和错误检查法则来消除这种影响。我可以担保这种方法的有效十性十——以我自己的名义。”
“你怎么知道你自己不会改变呢?也许现在的你就已经跟昨天的你不一样了。”
“也许您也跟刚进入休眠时的那个德雷克·默林,跟特里斯蒙·索雷尔所见到的那个德雷克·默林不一样了。我只能这么说:上传是保证您到了久远的未来还保持不变的最佳选择。上传过程没有任何痛苦,其间您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是担心疼,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疼痛更糟糕的事情。你还有什么没说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安。”
“也许吧。”弥尔顿迟疑着,“我还得告诉您另外一件卞,这件事我们觉得是不相干的,但是您也许会觉得跟您自己有关系——我们没法把安娜完整地上传。她的整个基因组已经有了电子档案,将来要想克隆她只是小事一桩。但是她的大脑里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元素,完全处于混乱状态。传输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意义。”
“我去哪里,安娜也得跟着去哪里。”
“这实在没什么必要。就算有一天她的十精十神可以得到复苏,那也用不到她脑子里那些混沌的残余。”
“那是你说的——现在。可是我已经听过太多次关于安娜无可救药的话了。要么就我们俩一起上传,要么就都别上传。”
“我们听您的。”
弥尔顿消失了,但阿尔曼又立刻从弥尔顿待过的地方冒了出来。“既然你一意坚持,我们就照你说的做吧。但是在上传开始之前,还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旦你被上传了,那么你就很有条件能成为某个复合十体的一部分——拥有一个大家共享的群体意识,有的群体规模大,有的规模稍小一些。你愿意接受这样的合并吗?”
在这之前的那些事情都还是很容易下决定的,现在德雷克得好好想想了。接受合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他可以由此接触到近乎无穷多的数据,可以对自己踏入的这个新世界有更好的认识。说不定,他还可以更好地理解阿尔曼关于末世以及遥远未来的那个重要而神秘的描述。
但会不会也有坏处呢?会不会有藏而不露、以致阿尔曼代表的那个复合十体根本没意识到的坏处呢?德雷克能够感觉到某种坏处,那是种非常微妙的东西,很难给它一个清楚的界定。这个时代有一种柔十性十——愿意屈服、妥协,遵照别人的指令行十事。听起来,这似乎是人类(如果这个名称现在还适用的话)所取得的真正进步。他能肯定的是,一旦成了复合十体的一部分,自己身上那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尖牙利爪就会逐渐消失,在集体意识那十温十柔的和平主义中瓦解冰消。但是,今天的美德到明天也许就成了致命的弱点。未来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优雅和圆滑全无用处,只有靠蛮横的决心和粗野的力量才能复苏安娜?
这个风险大得让人无法承受。“我不想成为复合十体的一部分。我希望上传之后,你们让我在数据库里保持休眠状态。只有出现了关于欧米茄点的确切消息、能对安娜的复苏有所帮助时,你们才可以把我激活。”
他说的正是自己心里的想法,不过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自己还欠着别人的人情债:欠这个时代,欠自己忠诚的机器仆役,也欠最终给了他遥远希望的那些人。
“但是,如果你们遇上了什么问题——很麻烦的问题,我也许能帮上忙的问题——那么我允许你们将我复苏,把我变成某个复合十体的一部分。一千四百万年来,我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想法。但是谁知道呢?也许我碰巧能帮你们想出个点子来。”
在这个世界上,比痛苦更糟糕的事情多的是。
千真万确。你可以疏导痛苦、集聚痛苦、整理痛苦、改变痛苦,痛苦可以被升华,让你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些对减轻痛苦有所助益的事情上去。痛苦愈深刻,你就会愈专注。
但是恐慌,那种令人心跳停止、五内俱焚的恐慌,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补偿。它不能去芜存善,只会把你的一切消耗殆尽。当盲目的恐慌在身十体里咆哮汹涌的时候,你所有的感知能力都将烟消云散,再也无法专注于任何一件事情。
这就是德雷克醒来时的感觉。惊恐的嚎叫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而他却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只有无数个意识尖十叫的声音。他努力地想要理清周遭的混乱状态,组织好那些必须要问的问题:恐惧的来由是什么?恐惧存在多久了?现在是多远以后的未来?为什么不早一点、在情况还不是很危急的时候让我知道出现了问题呢?
可这是不可能的。问题一在他脑子里形成,立刻就有数以千亿计的回答汹涌而来。他们把什么都说了,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说清楚。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汇集在一起,结果却等于零。
德雷克做出了一番超绝的努力。他不去理会那来自无数个他可以进入的信息洪流,而是通过内省创造出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环境。
眼前是一个熟悉的房间,带着窗户,很舒适。窗外是十陽十光之下风翻十浪十卷的海洋。
坐在对面,准备解答他问题的是——
他有些犹疑畏缩。出于本能,他首先想到了安娜,想着她会坐在对面等他。但这实际上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和安娜一起,他只会在梦幻中十浪十费掉眼前的时光。
该是谁呢?
一个又一个的人飞快地出现在椅子上,又同样飞快地离去。阿尔曼、特里斯蒙·索雷尔、弥尔顿、帕尔·里昂、卡斯·莉穆……
汤姆·兰波特——医生的影像停了下来,坐定在座位上了。他不以为然地冲着德雷克摇了摇头,“蠢,太蠢了。当然,那不是你的错,是整个复合十体的错。他们本应该更清楚才对。”
“更清楚什么?”德雷克眼前的是三十岁时的汤姆,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大肚子家伙要瘦得多,也年轻得多。
“在情况变得如此紧急之前,他们早就应该把你叫醒,让你同整个复合十体一起来解决问题。很久以前,就在你被上传之后,他们就应该坚持让你去接受一些实践训练。这样,在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很快地将输入的信息进行组织和分类了。”
“我已经做到了。”
“可这并不是他们的功劳。”汤姆靠到椅背上,手里拿着烟斗和点着的火柴。此时的他还在十抽十烟,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鼻窦问题而彻底戒烟了,“好了,我们谈正事吧。知道吗,你问的有些问题可真是不好回答。”
“比如哪个问题?我觉得那都是些很基本的问题啊。”
“比如,你又问到时间了,问从你被上传到数据库之后过去了多少年。你也很清楚,人们现在在整个银河系里到处飞来飞去,要不就在无比强大的重力场里面待着,每个人的时钟都在以不同的速度运转。现在人们在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来表达时间,就算我把这种方法告诉给你,你也不会有任何概念。干脆这么说吧,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来衡量,相对于你以前的那几次休眠来说,这都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
“暂时先这样吧,不过待会儿我还想再说说这个问题。”非常漫长的时间——比一千四百万年还要长?德雷克怀疑,就算答案以他所熟悉的方式表述出来,肯定也不会是他希望听到的,“先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原来的要求是,只有当你们快要知道怎么复苏安娜、或者遇到了大问题时,才能把我复苏。不必劳神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是那种情况了。”
“很抱歉。可是确实出了问题,一个很难对付的问题,跟安娜没有关系。我们都已经濒临绝望了。老实说,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也是我们为此下的一个大赌注,大得不得了的赌注。我们需要一个新想法,或者说是一个古老的想法。”汤姆的嘴哆嗦起来,拿烟斗的手指也在颤十抖。隐隐约约地,德雷克又听见了无数个惊恐的意识在自己意识的边缘地带嚎叫和哭诉。他坚决地把它们顶了回去,在自己的意识里建起了一道大门,只有那些比较平静的成分才可以进入。
“谢谢。这样就好多了。”汤姆从嘴里拿下烟斗,把它放在宽阔的窗台上,“也许直接给你着会好一些,是吧?让你自己去看。你也知道那个古老的法则——展示,而非告知。①”
“开始吧。”
“我们从太十陽十系开始吧。戴好你的帽子,德雷克。变!”汤姆拍了拍手。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落地窗外的景色也变了——外面突然全黑了,既看不见海,也看不见天空。屋子在一个没有尽头的空间边缘盘旋着,那空间十陰十冷黑暗,只有几点星光在闪烁。
德雷克定睛细看,外边的景色开始平缓地向他们移动过来,整个房间似乎正在进入太空。一个巨大的球体进入了视野——一个庞大的橙红色球体,炽十热的表面上有一些斑驳的黑点。
“这是太十陽十吗?”在把问题说完之前德雷克就已经知道答案了。既然他们身处太十陽十系,眼前的就只可能是太十陽十。但是太十陽十已经变了,从他所熟识的那个十温十暖的G-2矮星②变成了一个杀气腾腾的陌生星球,“那些行星都怎么了?我没看见它们。”
“那是因为它们的自然反射光不够强,不过我可以给它们加点亮度。”就在汤姆说话的工夫,太十陽十的一边出现了明亮的闪光,“那是木星。那一个是土星。”
“地球呢?”
汤姆摇了摇头。“太十陽十一直在沿着主星序③发展,现在已经到了红巨星阶段了。它现在的大小是原先的一百倍,亮度是原来的两千倍。如果地球还在原来的轨道上的话,那它的命运会跟金星一样,被太十陽十烧成灰烬。水星已经被完全吞噬了。不用担心地球,它还在,但是已经——到别的地方去了。它去了很远的地方,根本就找不着了。从地球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见不着太十陽十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看月球,它还没被消灭掉。”
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呢?会有人(如果地球上还存在人这种生物的话)从遥远的地球的表面仰望,看到今天的这番景象了吗?
“我曾有个似梦非梦的梦境。”德雷克喃喃地念着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些古老诗句,“明亮的太十陽十熄灭,而星星在黯淡的永恒虚空中失所流离,无光,无路,那冰封的地球球体盲目转动,在无月的天空下笼罩幽冥。”④
【①西方格言,被很多人奉为写作的准则。】
【②矮星是较早的一个天体概念,与巨星相对,大致是指主序星及比主序星还小的恒星。】
【③美国天文学家罗素和丹麦天文学家赫茨普龙共同绘制了反映恒星绝对星等和十温十度之间关系的赫—罗图,赫—罗图上的大部分恒星都处于一条从暗冷缓慢上升到亮热的带状区域中,这个区域就是主星序。处于这一区域的恒星就是主序星。主序星是恒星的“正常”阶段,此时恒星内部进行着正常的氦聚变反应。像太十陽十这样的主序星会发展成为红巨星,然后再变成白矮星,最后变成黑矮星。按照现在的看法,太十陽十会在大约40亿年后演化成红巨星。】
【④所引文字出自拜伦一首描写世界末日的无韵诗《黑暗》。】
“对不起?”汤姆的声音听起来很迷惑,“我没太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些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是一个在我出生时早已去世的作家写的。别担心我。继续前进吧。”
“好的。我的打算是先从事件发生地附近开始,让你有一个比较基本的看法,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到外围去。现在我们要再次出发了。”
太十陽十越来越小了,德雷克所在的那个房间往后退入太空,高高地升到了黄道上空。一个个亮点在下方的平面上次第闪现,那都是太十陽十系的外行星:海王星还在,冥王星已经消失了。天王星的聚变之火早已熄灭,留下的是一个肉十眼无法看见的炭核,大小跟木星的卫星一样。
他们继续后退着。片刻之间,他们就看到了弥漫成球状的奥尔特云的内部边界:先是看见了数以十亿计的微弱光点散布各处,远看就像是一片明亮的光晕。“当然,那些天体是为了演示方便才被照亮的。”汤姆随口说道,“到了这个距离已经没有什么十陽十光了。还有,我们也只给你看了那些有人居住的天体。这些天体在真正开始向外部扩展之前就已经有人居住了,你不妨管它们叫作‘老’太十陽十系殖民地。我们就是想让你都看一看。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要稍微提高点速度了。我们不能花一整天工夫来干这个。”
伴随着汤姆·兰波特的即时解说,他们加速离开太十陽十系。整个奥尔特云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随着距离的扩大迅速地从一个大球体缩成了小圆盘,再缩成一个小光点。其他那些有人类定居的恒星,还有那些行星大小的自十由空间栖息地,都如蓝白色火花一般在空中闪现。接下来,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旋臂①,里面满是有人类定居的一个个星球。旋臂之间的空隙里只有一些零星散布的光点,不过人马座和英仙座旋臂之间的空隙里却是人烟繁庶,其拥挤程度跟猎户座旋臂不相上下。最后,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整个的银河系圆盘:从星体密布的星系中到星星稀少的边缘地带,到处都闪烁着蓝白色的火花。
【①银河系是一个巨大的涡旋状星系(spiralgalaxy),有三个主要组成部分:银盘、中央突起的银心和晕轮部分。银盘(disk)是星系的主体,是一个中间厚、边缘薄的扁平盘状体,主要是由四条巨大的旋臂(spiralarm)环绕组成。旋臂是涡旋星系中从核心延伸至边缘的旋涡结构,上面布满亮星、星十十团十十、气体及尘埃。太十陽十位于人马座臂和英仙座臂之间的猎户座臂上。】
终于,眼前的图像静止不动了。
“以前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汤姆说道,“直到十分之一次星系变革的时间之前,情况还是这样。经过了十二次的彻底变革,银河系一直在有机、无机以及复合十体存在形式的努力下稳定、和平地发展着。但后来就再没有发展了。现在我得给你演示近些时候的一次变化。用你熟悉的方式来说,我要给你演示的是在过去几亿个地球年中发生的一些变化。”
他的声音有些颤十抖,这表明又有无数个意识在德雷克构筑的大门和墙壁之外蠢十蠢十欲十动了。此时,落地窗外的静态景象开始慢慢地改变了。
乍一看,情形不过是银河系涡旋构成的巨幅图案有了些微的不对称,一边的色调显得比另一边稍微浅一些。片刻之后,差别就变得更加明显,更加清楚了。圆盘的一边出现了一个扇形的十陰十影,十陰十影所到之处的蓝白色光点纷纷熄灭。一开始,德雷克认为这是一种天体的掩蚀现象——某个大得无法想象的黑色球体正在遮没银河系的整个平面。然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推断并不正确。银河系边缘这片十陰十影的直径不是固定不变的。它的尺寸正在不断增大,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入侵银河系,而且在入侵的过程中不断发展壮大。
演示又停止了,房间里的灯光也重新亮了起来。“目前的情况就是如此,”汤姆接着说道,“只是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变化还在继续,速度也越来越快。”
从演示中可以看到,银河系里已经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月牙形十陰十影——大小几乎相当于整个圆盘的四分之一。
“没有任何先兆,人类殖民地就消失了。”汤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失踪区域甲的所有复合十体真的已经被破坏了的话,那么在我们说话之间就会有数以十亿计的有知生命走向死亡。”
“你们做过些什么努力呢?”德雷克对于事情的真相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对于任何一个来自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事情都是明摆着的。
“我们尝试过很多办法。我们往那个方向发了信号,可是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我们发射十了没有生命的探测器、载有单个有机体的飞船,还有载着完整复合十体的飞船——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去不返。”
“你们的飞船上有武装吗?”
“武装?”这个迷惑不解的回答来自这样一个社会——这个社会在几十亿年前就已发现侵略欲是社会发展的障碍。他们稳定和平地扩展到了整个银河系,从来都不曾有使用武器的需要。
“就是用武器装备自已,汤姆。就是在遭到攻击时能有用于自卫的东西。”
汤姆·兰波特的影像开始颤十抖起来,正在与德雷克十交十流的这个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似乎出现了暂时的崩溃。外面那些喧哗着的意识把恐慌的情绪源源不断地灌了进来。
“他们没有武器。”汤姆的影像重新稳定了下来,“根本没有‘武器’这种东西。就连武器这个概念都已经被送到数据库边缘的三级存储空间中去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这个星系正在遭受侵略,来自某种外来事物的侵略。”
“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也不知道。不管它是什么东西,不管它有没有智能,总之是致命的。也许本意并非如此,但它已经这么做了。它正在置你们于死地。你们必须得具备保护自己不受侵害的能力。”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对于德雷克来说,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在自己那个年代里,他可是个热诚的和平主义者,强烈反对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东西。就算酬金异常丰厚,他也不愿意创作军乐。而现在,经历了无尽的漫长岁月之后,他居然成了整个银河系的军事顾问……
“我对你们拥有的科技没有概念,也很怀疑自己能否理解现在的科技。不过我用不着明白,只要告诉你们武器是做什么的就可以了。我事先警告你,我说的东西你不会喜欢听的,其实我也并不喜欢讲这样的事情。首先,让我来说说自我防卫是什么意思。说完自卫之后,恐怕我们就得谈点肮脏的东西了。”
这事情真让人意外,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德雷克现在共事的这些存在形式(不管构成他们的元素中是否有无机物,他都越来越不愿意给他们冠上“人”的称号了)可以调节恒星的亮度,可以用黑十洞来当能源,还可以在太空中建立起行星大小的殖民地。他们甚至通过某种方法——对德雷克来说那真是无比神秘——来突破无生命固体物质的光速极限,创造出了一些名为西左拉的时空奇点①,用来往宇宙中最边远的区域高速运送物品。
一旦意识到有动用武力的必要十性十,制造具有惊人破坏力的装置对于那些复合十体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西左拉奇点现在被用作武器了,它具有将任何构造彻底驱逐出已知时空的能力。德雷克看过他们用无人居住的行星来做实验——星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按他们的说法,这些天体会出现在其他的宇宙中。德雷克无法理解这样的解释,但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要不是他的引导,这些破坏十性十装置是不会存在的。武器准备停当之后,下一步,也是更为艰难的一步就开始了:必须有人愿意去使用这些武器。德雷克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只可能是他自己。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些问题。德雷克原来以为,汤姆·兰波特不愿意跟自己谈时间问题的原因是想隐瞒信息。现在他才明白了其中的真正理由。他眼前的这些存在形式可以毫不犹豫地同意,以上传休眠的状态在穿越银河系的低速旅行中待上五万年,这个过程常常会造成相当大的时间膨十胀。而在随后的一段时期里,他们的电子形态又会在比有机形态快几百万倍的速度下运转。在这样的环境中,绝对时间的概念已经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了。
不过,时间观念的消失对于这场战争——德雷克刚刚开始把它理解为“银河系保卫战”——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假设有一艘装备着最新武器的飞船驶向了一个“危险区域”,那里的殖民地正面临着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不管成败如何,相关信息过上五万年都不一定到得了设在太十陽十系的指挥中心。那些飞船的行踪根本无从知晓,它们是否及何时遭遇了那个隐藏的未知力量——德雷克目之为“湿婆②”,那个冷酷的终极毁灭者——也都不得而知。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概念,不知道该何时进发,何时停留,何时防御,或者何时进攻。
【①时空奇点(space-timesingularities)是时空中时空曲率及密度无穷大的点,通常只存在于黑十洞内部。在奇点处,所有物理规律和可预见十性十都会失效。】
【②湿婆: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作为世界的毁灭者和重建者而被人崇奉。】
这种缺乏反馈的状态让德雷克头痛不已,尽管他实际上很不喜欢自己担当的指挥官角色。最后,他终于勉强接受了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案。他必须强迫自己去接受那独一无二的揪心命运:他必须被重复下载,这样每一艘飞船就都可以由德雷克·默林——应该说是某一个德雷克·默林——来坐镇指挥了。
德雷克非常确信,自己的很多副本势必会“死去”——在他们所在的飞船被“湿婆”歼灭之后。其他的副本会知道他们的死讯,但他们只能得到一些十抽十象的信息。
那时候他算是怎么回事呢?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跟他近来的很多疑问一样,这个问题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最后他得出了结论:大量的自我复制最多只能带给他一个不请自来的前途,那就是不朽,而不朽对他的吸引力微乎其微。
飞船逐渐靠近,德雷克·默林透过舷窗看到了一个被烤焦的缩水星球,包裹在松脆的黑色表层之下。他下令将这些图像传回太十陽十系。不知是什么原因,外传的信号被阻断了——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飞船就被烈焰化成了一个个白炽状态的原子。
德雷克·默林在第二艘飞船上,跟前面那艘飞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两艘飞船一直保持着联络,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殿后的飞船都可以带着完整的信息返回银河系。
打头的飞船平稳地前进着,目标是紧挨着危险区域边缘的一颗星球。突然间,飞船毫无先兆地腾起了烈焰。它就此消失无踪,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提供线索的信号。
殿后的飞船马上掉头折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同一十十团十十火焰席卷过来吞噬了它。德雷克就此知道了两个问题的答案:银河系的侵略者——不管它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肯定是有智能的;此外,这个“湿婆”还心怀恶意——否则就无法解释眼前这个一石二鸟的陷阱了。
可惜的是,除了他自己,没有别的东西会知道这些了。
当然,也有一些勉强算得上是信息的东西。自十由空间某处曾经飘浮着一个巨型的太空殖民地,而现在传感器显示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与此同时,离那里最近的恒星——与之相隔不到一光时距离——的光谱却显示出了微小的变化。同原有的记录比较,它的光谱里多了些金属的吸收谱线。
打头的飞船小心翼翼地折向那颗恒星,德雷克则苦苦地思索着对策。这两艘船上都下载了他的电子副本,从银河系中心出发之后,两个德雷克就一直在担心着同一个问题。必须有新的策略。他们已经多次派出过飞船组合,但却尚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领头的飞船离恒星的距离已经不到十光分了,此时殿后的飞船释放出了一个微型分离舱。这个分离舱没有推进系统,但却载有一些微型传感器、一个德雷克上传的副本和一个低频发射器。
他安静地悬浮在太空中,纹丝不动,看着两艘飞船驶向那颗恒星。第一艘飞船消失在一十十团十十高能粒子和射线组成的烟雾中。后一艘掉头想要逃跑,可是从前一艘飞船消失的地方蹿出了一个旋转的火环,箭一般地命中了它。
德雷克得出了一个结论:要命的地方是电波连接。后一艘飞船本来处于安全距离,但是“湿婆”可以在消灭前一艘飞船之后通过两艘飞船之间微弱的通讯脉冲顺藤摸瓜,找到后一艘飞船的所在。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湿婆”的唯一一点直接信息。这个信息也告诉了他,他自己传输信息的时候也应当极度谨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外发送数据,不断地变换着讯号的强度和方向。他们在银河系各处布下了数千个接收站,每一个接收到的都会是互不关联的零碎信息。等他发送完数据之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别人的了:将这些微弱的信号根据时间先后排好次序——当然得把光速传播花费的时间考虑在内,然后把零碎的信息复原成一个完整的信息。
德雷克总共发出了一千次脉冲波,每一次都要更改关于信号目的地的指令。等他发完的时候,三千年已经过去了,而他也早就飘到了其他地方,离飞船殒命的那颗恒星很远了。
他没有推进系统。但是,就算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敢冒险发出求救信号。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服务。
他等待着——又等了漫长的十四万年。分离舱里只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数据处理器,此外就没有任何可供娱乐的东西了,他处于绝对的无聊状态。
他最终发出了内部指令,关闭分离舱内所有系统。这一来,他也就把自己给删除了。
要是早知道将要插手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德雷克很怀疑自己当初是否会同意参与。他查看了全景地图,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人类殖民地未受影响的区域已经只是整个银河系圆盘外侧边缘的一个细小的月牙了。其余部分都已经被“湿婆”吞没了,连殖民地密集的中心地带也未能幸免。
而且,时至今日,他还是对对方的动机一无所知。每一次与他们沟通的尝试都是无功而返。
不过,尽管过程非常缓慢,数据也非常零碎,他们还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一滴地搜集到了一些关于“湿婆”的资料。他们也终于渐渐清楚了“湿婆”的弱点。要灭火的时候,你无需知道起火的原因。但是,如果你确信这十十团十十火焰是有生命、有智能的,你就必须知道其中的门道才行——而“湿婆”毫无疑问是有智能的。德雷克因此碰上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跟德雷克共事的复合单元和复合十体多如恒河沙数,可他们就算死都不会去动杀掉“湿婆”的念头。这个任务只可能由他——由他的无数下载版本来完成。
他还不得不做出牺牲,一次又一次地制造战术十性十大献祭,这些事他跟谁都不敢提。要是知道了他要做的那些事情,所有的盟友都会设法去阻止他。他拿整个整个的恒星系统当诱饵,布下陷阱来对付“湿婆”。这时候他心里很清楚,等这些网收紧了之后,他就会成为整个银河系有史以来最大的凶手——为了挽救数万亿个生命,他得让数十亿生命葬身火海。
最后,他还得强迫自己面对另外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就算银河系里所有的“湿婆”都被消灭了,他的任务也许还是远未到头。从“湿婆”在银河系边缘地带出现的方式来看,它们显然是外来者。如果不挖出它们的老巢而后把它们彻底歼灭,它们就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人类及其无机物盟军得不停追踪它们,也许得一直追到宇宙的尽头。而在此之前,德雷克的使命就不能算是真正完成了。
德雷克叹了口气,然后发出指令,又派出了五千万艘飞船。每艘飞船上都装备着更为灵敏的新型“湿婆”探测器,此外还有西左拉发生器。跟这些新式武器相比,第一批飞船简直就是小该子们的玩具手十槍。
每一艘飞船都可以将超过两千亿的智能存在——不管是“湿婆”还是人类——置于死地。
战争似乎永无止境。这还不是尽头,尽头遥遥无期,也许可以把这当作序幕吧。
德雷克看着显示屏,亿万年里头一次——他看到人类控制的月牙形区域没有再往后退缩。在长达几亿年的时间尺度上,边界的缓慢移动是可以探测到的。“湿婆”,在某些区域步步进十逼十,但其他一些区域里的“湿婆”却在退缩,要不就是被消灭了。看起来,人类的幸存——甚至是人类的胜利——不再是毫无指望了。
这一线胜利的曙光却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在战火绵延的漫长年月里,德雷克一直保持着游离状态。他不允许自己成为意识互联网中任何生物或非生物复合十体的一部分,也不愿意跟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分享自己的个人数据库。他的逻辑很简单,同时也无可辩驳: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去做消灭“湿婆”所必需的那些关于死亡和毁灭的可怕决定,他不敢冒任何可能导致自己的意志削弱的风险。
在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日子里,他的无数个副本被下载并发送到无数战舰上。他们怀着同样孤独而决绝的心,到银河系的边缘乃至更加遥远的地方去迎接自己的结局——要么是付之一炬,要么就是冰冷的孤寂。
当“湿婆”占据着支配地位时,那些旅程都是有去无回的。但是现在,人类已经在有的旋臂区域挺了下来。他们开始主动发起进攻和追击,他们的武力伸展到了星系之间的太空,后来还伸展到了其他星系。这时候,有一些飞船居然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
有些幸存的飞船回到了银河系,每一艘船上都有一个德雷克·默林。他们各不相同,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经历,但是无可否认,他们都是如假包换的德雷克·默林。
他可以让自己游离于其他所有存在之外,但他怎么能拒绝跟自己联系呢?
当然不能。
德雷克最终进入了一个复合十体,不过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复合十体——由不同版本的德雷克·默林组成的复合十体。
一开始,情况完全是一片混乱。复合十体中副本的数目是无穷无尽的——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被下载的次数了——而这个数目还在不断上升。他的有些副本还挨得比较近,有些却跟别的副本隔着数百万光年的距离,还有些在战争中受伤了,成了一个残废或者说是不完全版的德雷克·默林。总而言之,现在的每一个他都各不相同,无一例外。时间的流逝以及过去发生的种种事件使得他们的存在形式、观点,甚至自我意识都有了变化。德雷克拼尽全力去理解,去吸收,去统一,想要在这数不胜数的自我当中维持住或者说是创造出一个完整的自我。
与此同时,同“湿婆”的战争还在继续着。最后,人类终于走上了胜利的道路。德雷克的直接指导已经不再是必需的了。来自“湿婆”的威胁日益减退,需要德雷克持续参与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他把越来越多的十精十力投入到了内省当中,对外界事务的兴趣越来越小——除非这件事情跟他自身构件的某个重要部分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他的这些组成部分同其他的复合十体和数据库都有关联。它们分布在广大的时空里,穿越了银河星十十团十十和星系间的空隙,一直伸展到了可达到的宇宙的边缘。它们听说了宇宙的种种发展和变化:尘埃云已经被消耗干净了,久远岁月之前的那些超巨星要么已经爆发成了超新星,要么就坍缩成了黑十洞,就连太十陽十这样的主序星也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晚期,从膨十胀的红巨星坍缩成了渺小的白矮星,跟原来的地球一般大小了。
对于德雷克·默林和其他复合十体来说,这些消息没有什么实质十性十的影响。很久以前,智能存在就已经迁移到其他矮星上去了,这些矮星的质量只有太十陽十的十分之一。由于可用能源减少,思维及信息库也被迫在较低的频率下运转,但好歹还在继续。这些缓缓燃十烧着的小红星只能提供极其微弱的光和热,但这些能量供应也已经足够了,可以让十精十神活动至少再持续一千亿年。
但是,这样的状况已经不会持续了。宇宙本身已经越过一个临界点的消息飘进了德雷克的网络,他不禁大吃了一惊。那些遥远的星系在过去总是呈现着红移现象,现在却已经表现出了轻微的蓝移。宇宙背景微波辐射曾因宇宙的膨十胀而达到了几近无限稀薄和寒冷的程度,而它现在的状况却表明黑体①的十温十度已经有了些许的提高。
【①黑体:指能够全部吸收辐射能的物体。宇宙背景辐射是由绝对十温十度2.7K度左右的黑体发出的,黑体十温十度提高即意味着宇宙已经开始收缩。】
“大膨十胀”已经结束,漫长的走向终极奇点的“大挤十压”过程已经开始了。
这个消息让德雷克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不安。记忆又回来了,它们在时间中迁移了那么久,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形象了。为了找出这些记忆,他不得不到自己最古老数据库的深处去细细筛选。一个有关开放宇宙与封闭宇宙区别的信息最终显露了出来。与此相关的信息开始源源涌十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灼人的负疚感。
他把自己最神圣的誓言给忘了。
当然,他很容易就可以为自己的疏忽找到正当的理由。一场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一场宇宙历史上最伟大的战争占据了他的全部心力,使得他没有时间去关注其他任何事情。等到跟“湿婆”的战争发展到一定阶段、可以由其他复合十体来处理时,德雷克又开始了另外一项任务——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任务也许更为艰巨——将各不相同、四处分散的那些自我还原为一个完整的人。
他可以为自己的遗忘做合理的辩护,但是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辩护。他很久很久以前就答应过安娜,这是他欠安娜的。他欠安娜一个本真的自己,就是为他所熟知并深十爱十的那个安娜,在他生命最重要的那几年里——他们短暂但弥足珍贵的那几年婚姻生活里——的那个安娜。
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居然遗忘了这个最最重要的目标。现在这个念头又回来了,而且空前地强烈。
封闭宇宙。为什么这个概念会成为让他回忆起安娜的关键呢?
迫于环境的压力,在过去的无数个千年中,德雷克的许多组成部分一直在致力于研究抗御“湿婆”的武器。通过这些研究,他对武器背后的科学也有了了解。在遥远的过去,这些知识对德雷克来说完全是高深莫测;到了现在,这些东西在扩展状态下的德雷克眼里可谓一目了然。
封闭的宇宙最终会有一个大毁灭的终结点,早在德雷克那个年代,人们就已经给它冠上了各种不同的名称——末世,欧米茄点,时空边界——而且也总结出了它的主要特十性十。目前,有两项特十性十对于德雷克来说至关重要:第一点,在接近最终凝聚状态的时候,宇宙的质能密度将会急剧增大,整个宇宙的十温十度因此也将急剧提升,一直朝着十温十度和压强都无穷大的奇点发展;第二点,也是对德雷克来说更重要的一点,在接近时空边界的时候,所有的信息——能被知晓的所有一切,以及曾被知晓的所有一切——曾经能被知晓的所有一切——就都可以获得了。
这是他在很久以前听说的理论,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只是一个含混笼统的概念。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他能够活到足够远的将来,搜集并吸收到足够多的信息,那么终结前的某一天他就可以拥有充分的积累。到那时,他就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安娜——那个为他所熟知和深十爱十的安娜——复苏了。
他很清楚,这正是自己无限向往的东西。它甚至具有原则上的可能十性十。但是,实践上可行吗?
在这个问题上,德雷克就远远算不上是无所不知的了。他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更糟糕的是,尽管他对时空边界的本质已经有所了解,但却还是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他所能做的就是搜集信息,同时努力保证自己那无数个组成部分完好无损。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度越来越大了。宇宙正在不停地萎十缩,原本相距遥远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联系变得容易了,也无需经常进行长期电子休眠了。但这种状态只造成了一个后果,那就是各个组成部分在观点及背景方面的所有差异都变得更加不容忽视了。很快,德雷克就陷入了极其忙碌的状态。他马不停蹄地工作着,以便保证自己的所有组成部分都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和一个一致的目标。
另一方面,信息搜集工作也不能停顿。德雷克拼命工作着,没完没了地搜集着信息,并对它们进行分析、比较、归类和整合。与此同时,天空越来越明亮,远处的那些光源发出的光芒也越来越蓝了。为了应对不断增多的数据,他只好不停增加自己的下载副本的数量。他的组成部分数量还在稳步上升。有些组成部分来自遥远距离之外的其他星系,跟它们的接触常常让人灰心丧气。他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跟“湿婆”打过十交十道,努力搜集信息以便能对它有所了解,现在却发现自身的一些组成部分跟“湿婆”一样陌生。他必须付出越来越多的努力才能使它们趋于一致。
宇宙的萎十缩速度逐步加快了,正在爆聚着走向最后的奇点状态。天空渐渐变成了一片狂十暴的光化学火焰。这时德雷克意识到了一个新的存在:在他那无穷无尽的自我海洋中,响起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奇怪声音。
它从构成德雷克意识边缘的白噪音①中浮现出来,逐步靠近了他的连接中枢。它越来越近,似乎跟他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发生着接触和融合。在还无法直接跟它联系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它是谁了。这个想法在他的扩展自我当中传播开来,各个组成部分都在兴奋地猜测着。
【①关于白噪音的一种解释是:它是由各种频率的杂乱声音共同构成的一种噪音,称它为“白”噪音是因为七色光混合的结果就是白光。由于白噪音中包含了各种频率的声音,因此人们经常用它来当屏十蔽其他声音的背景声。】
“是安娜!”
“还能是谁?”
“可你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是真的吗?我是说,就这么出现……”
“我们碰面不用这样子吧,嗯?我想我是真的。”宇宙间回响着一阵轻轻的笑声,“我思故我在。我想我是我自己,德雷克,就真的是了。不过你跟我一样,也很清楚这个理论:当宇宙向着时空边界汇聚的时候,你对任何事物的了解都可以是无限的。所以我也可能只是你的仿真结果,是你的意识构筑的一个幻象。你思,故我在。”
“你不是仿制品。”德雷克忽然很痛恨自己,居然会质疑安娜的真实十性十,“那不可能。如果我制造了一个仿制品的话,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那是可能的。但是也许还有掌握信息的其他力量在起作用。我想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你的问题:对于无所不知的存在来说,自我欺骗是否依然可能?”
“我不知道。我能说的就是,这根本无关紧要。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其他任何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
“好吧。我们别再争辩了,就当我真的在这里,就当我是真的吧。在我开始着手所有其他事情之前,让我先对你说声谢谢。接下来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她总是那么一个实际的人,一个心明眼亮的现实主义者,总是会把德雷克巴不得能藏着掖着的问题给拎出来。而且,跟往常一样,她的问题还是那么一针见血。
德雷克往外看去,望向一直被自己所忽略的宇宙。密集的能量已经把宇宙点燃了。一颗颗恒星周围簇集翰无穷无尽的复合十体,而整个宇宙的背景也已经变得跟恒星差不多亮了。宇宙坍缩的步调还在加快,它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向最终的奇点状态。
“最多再过上几个严格意义上的年,我们就该到达时空边界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担心不起来,因为安娜就在他身边,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就这样?”在视像当中,她用皱起眉头的表情来诠释自己的话,“只有几年?我是说,尽管这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可这样的回报对你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你付出的努力实在是太多了。”
“这就够了。我们可以在主观上把它延长。我们可以进入电子模十式,但却不进入休眠状态。”
“我还是不喜欢那样。”她进入了他的意识,一边十温十柔地摸索着,一边四处游逛。她那善解人意的手指在他最为私密的区域里探索着,轻柔的触十摸令他无比愉悦,“几年时间还不够两个人重新了解彼此呢。你不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吗?”
“安娜,我们谈论的是宇宙的终结。”德雷克笑着说,他仍然陶醉在自己的幸福当中。他可以感觉到音乐正从自己的身十体里汩十汩涌十出——数不清的岁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那是一切的终结。欧米茄点,宇宙母亲就是这么定的。”
“我记忆中的德雷克不是这样的。曾经有人对此有过截然不同的想法,那个人就是你,不是吗?”
德雷克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她是在嘲笑他。安娜很清楚是谁曾经想过,想过的又是些什么。早在他意识到安娜的存在之前,她就肯定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记忆数据库了,因为安娜接下来说的话是他自己从未说出口的:“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绝不会有人会认为它将就此停滞不前。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在我那么想的时候,时间还有的是,时间还多得似乎没有尽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对于新的科学,对于除我们之外的所有东西来说,时间都已经没有了。”
“哪怕是在近乎一无所知的时候,德雷克,你都拥有创造奇迹的能力。现在你可以获得宇宙中所有的信息,你的能力更是无可限量。宇宙走到尽头是因为它是封闭的,对吧?那就把它打开嘛。你所需要的知识已经存在了,我们必须去看。”
安娜把他拉了起来,带着他一起行动。瞬息之间,他发现自己正像瀑布一般泻落到太空里的四面八方,而数据库如幽灵一般纷至沓来,飞旋着从他脑子里流过,汇成了一股以往任何年代都无法想象的知识洪流。他只能辨明其中的一百万种可能十性十。
“我们阻止不了末世的到来,安娜。它已经来到了,这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宿命。”
“我认为,只有封闭的宇宙中才有末世。”
“但末世已经来了。如果质能密度低于临界值,宇宙就会处于开放状态,但是现在的密度已经太大了。”
“那就让密度降低呀。”
“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在相关的想法真正成形之前,德雷克就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远古时代,他们在那场对抗人类死敌的战争中制造了许多西左拉。它们现在分散在整个时空范围内的各个地方,成了被人遗忘的老古董。它们曾经帮助人类将“湿婆”永远地驱逐出这个宇宙,如今又可以派上差不多的用场了——将任意数量的质量和能量驱逐出这个宇宙。
她就在他的意识当中,这个主意刚一露头就被她捕捉到了,“那么,德雷克,你还等什么呢?”
德雷克没法马上回答她。他正全神贯注于极其繁复的计算工作,每一个自我都将自身的能力发挥到了极限。答案出来了,但却不是他想告诉安娜的那个答案。
“还是不行,安娜。我们可以把足够多的质能倾倒在西左拉里面,从而创造出一个开放的宇宙。但光这样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有足够大的结构反弹力,这样才能阻止终极奇点的形成。”
“我们就这么做吧。你说过,西左拉可以承载任意数量的能量和质量。”
“是可以。”出人意料的严峻形势浮出十水面,“但是,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信息等价于能量,而我——我所有的自我、所有的扩展自我,以及我所有的复合十体——就相当于非常巨大的能量,足以使反弹化为泡影。这是一个没有出路的陷阱:只要有我在,宇宙就必然处于封闭状态。”
“那只意味着,在适用于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律之下,情况会是这样的。其他那些宇宙——西左拉转移的那些——又是什么样呢?看看这些吧,德雷克。”
他已经在看了。数据库里有一些相关的推测,但却没有确切的信息。
“安娜,还是不行。就算有了这个宇宙可能蕴含的一切信息,我们还是没法知道其他宇宙的情况。没有办法的。”
“不是这样的。有一个很好的办法。我们走着瞧吧。来吧。”
突然之间,他们已经在太空中飞驰了。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充满危险的那种快,相对论意义上的那种快①。在这种速度之下,主观上的几分钟意味着他们距离末世又近了几个月。他们那本已短暂的相聚时间正在飞速流逝。德雷克协调了一下自己的无数个自我,他们都得同步起飞,同时进入那在宇宙背景中张着黑黢黢的大嘴的西左拉。
到了西左拉范围的边缘,他放慢了速度,犹豫不前。从宇宙中流十出的质量和能量从他们身边飞旋而过,坠入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但是,只要他还在,终极奇点就必将形成。
“你后悔了?”安娜拽着他,催促他继续往深渊进发,“现在后悔可有点迟了。”
“我没有后悔。我是在想,要是我们进入了一个物理规律完全不同、根本不允许生命存在的世界,那都得算是运气了——总比被扔进一个满是‘湿婆’的世界要好。”
“你担心得太多了。”她在他的意识里兴高采烈地欢跳着,这种欢快情绪他永远都抵挡不了,“人生要么走一次勇敢的冒险,要么什么也不是。②这句话我最早还是从你那儿听来的呢。难道你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①指速度接近光速。】
【②语出美国盲聋女作家海伦·凯勒。】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忍受再失去你了。”
“你不会失去我的。”她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用自己的信心安十抚他紧张的神经,“不管是去哪儿,我们都要一起去。只要世上还有时间这种东西,你就会一直拥有我。来吧,德雷克。你总是说自己想过冒险的生活,现在机会来了。”
他们已经站在了螺旋漏斗的边缘,再往前就永远无法回头了。安娜又笑了起来,开心得就像一个在游乐场里玩耍的小孩。
“我们走吧,”她说道,“进入十爱十情的隧道。别忘了,现在该许个愿。”
“我已经许过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前方就是彻彻底底的终极黑暗。他想象着身后的世界——随着他们的离去,耀眼的光芒正在变弱,万流归宗的地狱之火正在逐渐熄灭。他们告别的这个宇宙将会变成开放的宇宙,等待着它的将会是无穷无尽的未来。对于两个只希望彼此拥有、并没打算改变什么的男十女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我希望——”
“不要告诉我,亲十爱十的,要不愿望就不能实现了!”
“告诉你也不要紧。”
他们正在穿越隧道,向着未知的命运进发。这将是他们通向新生的产道,还是终极的消亡之所?那只是他们的想象吗?或是前方的旋涡里真的有一丝微弱的光芒在闪耀呢?
德雷克伸出手去揽住了安娜,他们彼此紧紧相拥,“告诉你也不要紧,亲十爱十的。因为这愿望已经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