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耀南译
奥苏拉·K——李·奎恩是最富有成就的科幻小说家之一。她曾获四次雨果奖,三次星云奖,一次木星奖和一次全国儿童文学作品奖,也许可称之为最受大众欢迎的科幻作者。大概除艾萨克·阿西莫夫外,文艺界普遍承认她是位十分杰出的艺术天才。
《玫瑰日记)是李·奎恩作为1976年星云奖候选作品的得意之笔——它用伤感的情调描绘了十陰十暗而虚伪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不过是一台可以随便摆十弄的破机器而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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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
纳狄丝博士建议我写工作日记。她说只要记得细心严谨,事后一翻就能回忆起当时的观测,发现差错并汲取教训,从中体会到积极思维所导致的有益疗效和反之会造成的负作用。通过这种反复的检查对照,使自已的工作不断得以修正提高。
我答应每晚在这个本子上记录,到周末重十温十一遍。
可惜当助手时没记过,现在已经分配了病人给我,这样的日记就更得要对病人负责了。
到昨天为止共分给我六名病人,对一个心理观测医生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其中四名是我已护理了整一年的患孤独症的孩子,这是为国家心灵研究所请纳狄丝博士进行的专题研究服务的。对他们的观测,在儿童心理案卷里有专门记录。新收容的另两名是:
安娜·杰斯际46岁,面包工人,已婚,未生育,确诊为抑郁症,有自十杀企图,由市警察局送十交十。
非劳瑞斯·索德,36岁,工程师,未婚,未确诊,暴力型十精十神失常,由罪犯教养所送十交十。
纳狄丝博士强调每晚要记下诊治中随时对病人产生的那些想法,因为通过这种自发的激十情最能使人增长才干,就象在心理观测仪前自我观测一样。她说最好写下来而不是仅仅录在磁带上,并严格保密,这样才不致随十心十所十欲。难啊,我以往从未写过什么保密的东西。这样记日记,叫人觉着简直专门在为她这位博士而写!不过假如这日记还有点价值的话,过一段时间我还是可以请她看看某些部分,并向她讨教。
照我推测,安娜是因绝十经过早而引起抑郁,施以激素疗法即可奏效。嗨!瞧我会不会是个相当糟糕的预言家吧。
明天起就要对各位病人做心理观测了。独立工作使我兴奋而紧张,急于动手。话说回来,以前当助手确也使我受益非浅。
8月31日
八点,对安娜进行半小时心理观测。十一至十七点分析观测资料(注意:下次校准右脑波形!)在屏幕的思维显示带上,图像很难看清,几乎是个没有发音意识,没有知觉,飘浮无常的实体图像。明天应通过实验取得对她合理的激素剂量。
说来也怪,大多数人头脑平庸得出奇。当然这位可怜的女人目前处于严重的抑郁症中。她的脑电被信号一输入思维显示带,就形成一十十团十十乱麻,毫无条理。感觉显示带上呢,信号又截然分开,且含混不清。而从这含混不清中分辨出的事物又如此扯谈:一双旧鞋和单词“地理”!鞋的形状也不确切,仅为“一双鞋”的示意图而已——可以是男鞋,也可以是女鞋,可以是深蓝,也可以是棕色。明明可以确定一种形状和颜色,但她的脑子却不去认真地设想观看任何东西。正常人不会这样,这是抑郁的症状。当我念一年级时,曾对别人的头脑好奇得要命,总觉着各人互不相同的头脑,对于这千差万别的世界和人们千差万别的意想感情,会反映出多么妙不可言的色彩啊。那时候,我可真算得个原始愚昧的大土包子!
有一次,在拉密亚医生的训练班里听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讲学录音,这才首次使我意识到自已的原始愚昧。这篇录音讲学根本没涉及到一株具体植物,甚至边都不沾。不了解橡树和白杨之间,以至雏菊和玫瑰之间有何差异。对他来说,一切不过是十抽十象化的“树”、‘花”罢了。人们的脸也是同样,他认人主要是看名字,就像认标签那样,而不是看脸。当然,这是种“十抽十象型”的脑子,但它兴许比各种感知都淤泥般浑浑沉沉混在一起——就像这幅浓豆羹中有双鞋的图像——这样的“具体型”头脑更为糟糕。
我这不又在向原始愚昧“退化”吗?我对这个抑郁病人的思维研究了整整一天,结果自已也变得抑郁起来。瞧,当我老老实实写下“这是抑郁症状”时,心里便完全明白了,这样的日记实在一钱不值。虽然我知道自己有点神经过敏。
当然啰,正因为这样,才说我是个很好的心理观测医生。但这样下去很危险。
今天对索德来进行观测,因为他体内镇静剂药效尚未耗尽。罪犯教养所常用大剂量施行麻醉,害得对这些人好几天都无法观测。
明晨四时要对安娜做“梦幻观测”①。,现在最好早点儿睡觉!
【①原文意为“快眼跳”。正常人睡眠的某一阶段,眼球会快速颤十动,脑电图上可相应出现一种特殊形式的脑电,这里利用其脑电形式探测人的梦幻。——译注】
9月1日
纳狄丝博士说我昨天遇到的情形在她记忆中并不稀罕,并提请我一有疑惑就拿日记给她看。无论如何,只记即兴产生的想法——而非技术资料。什么也不要隐瞒删减,公正坦率是顶要紧不过的。
安娜的梦有趣而又伤感,狼竟变成一张煎饼!还是张如此令人恶心的、模糊和十毛十耸耸的煎饼。她的视觉意识在梦中清晰多了,但感觉意识仍很低。(记住:你自已的感情十色彩别与观测资料录音在一起)今天已开始对她作激素疗法。
索德清醒过来了,可是一听说要进心理观测室接受诊治就发慌。他拒绝吃食,极度惊恐,还借口抱怨体内疼痛。我看他还没弄清这是什么类型的医院,使告诉他,他肉十体没啥十毛十病。他说:“那你讲讲,要怎样来折腾我?”这样问话也情有可原,因为他表册上注有“暴力型”记号,所以穿着拘束衣①。当我向他解释,目前必须对他强制管束以防自伤时,他却说:“那些人每次都一人审问,一人踢我。”这话愤怒而杂乱地重复了多次。是偏执狂原本固定的错觉症状吗?如果随
【①拘束衣:特为症,犯人的紧身服装。——译注】着镇静剂药剂的消失,这种错觉症状仍不减退的话,我就要照偏执狂的假定来进行诊治了。我查找了他的外肿内伤,做了X光透十视,发现有两根肋骨破裂。他对我的印象还蛮不错。当我带着冲好的X光片去看他时,他还汀听了我的姓名,并同意吃东西了。为这两根肋骨我还不得不向他道歉,同偏执狂打十交十道一开头就道歉可不是好事情。骨伤本应由提送单位或接收他的医务人员在表册上注明。这种疏忽真叫人不痛快。
不过也有好消息,丽娜(孤独症研究第四题的对象)今天明白了一个第一人称的句子。看:在屏幕前景部位①的语言显示带上,深色的背景前突然出现了“我要睡在大房间”。(她单独睡小房间是因为拉肚子,便频)。这个句子清楚地停顿了五秒钟之久。正好她心中思想时我从整个屏幕上见到它。有微弱的发音意识,但还达不到默念的程度,因为声音合成器上没有任何动静。她还没有说话,哪怕第一人称的自言自语也没有。我立即将此告知蒂奥,他测程一完便去问:“丽娜,你要睡哪儿?”“丽娜睡大房间。”无代词,也无针对十性十。但总有一天她会大声说出:“我要……。”在这句话基础上,最终就可能形成十人格、个十性十。因为我要,于是我就这样干。
不知为何,老是心神不定。
9月4日
进城度两天周末,同B一道住在她北岸的新寓所里,她私人有三间房!!!但我着实不喜欢这种古老的建筑,老鼠跑蟑螂爬,给人陈旧和陌生之感,仿佛古代的灾荒岁月不知何故依然凝聚在那儿。回到这里我自已的小房间真高兴,这里完全属于我和同楼的朋友同事们。只可惜误了日记。因为带强制十性十,我很容易形成新十习十惯。
安娜病情明显好转:穿着整齐,头发梳了,正在打十毛十线。但观测时很呆板。脑电波输入到思维显示带时,她正顺从地努力摹想一块十精十美的夹有十乳十酪的薄烤饼。这时我请她想像一下煎讲,那十毛十耸耸的,令人恶心的,由平板变狼皮、又变煎饼的画面就填满了整个感觉显示带。不太坏的是,色彩和轮廓已强多了。我仍顾采用简单的激素疗法,不过别人肯定会建议用电痉十挛疗法。①要是我们从狼皮、煎饼这类东西着手,一份观测资料的综合病因分析是完全争得出来的。不过弄清病因又怎样呢?二十四年来她一直是个面包工人,健康状况很差。除非真有钱维持良好的激素平衡,那她还至少能忍受下去,但她根本无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
【①电痉十挛疗法:用电打击十精十神病人,使其抑制病情发作的一种疗法。故事的主人公女认为这种疗法很残酷。——译者】
索德情绪平静但仍多凝。当我叫他来进行首次心理观测时,他惊恐万状。为消除他的紧张心情,我坐下同他谈论心理观测的原理和十操十作实施。
他专心听完后问道:“你只用观测仪?”
我说不错。
“不搞电震?”
我说不搞。
“你能对我担保?”
我解释说我是个心理观测医生,从未控过什么电震器之类,那完全是另一个部门的事。我说现在不是给他治序而是要给他诊断。他听得很仔细。受过教育的人完全能区别诸如“诊断”和“治疗”的不同含义。有趣的是他竟要我“担保”,这同偏执狂身份很不相称,既然根本不相信别人,干嘛又要别人向自己担保呢?后来他还是顺从地跟我走了。但一进观测室就停下了脚步,脸色发白地瞪着那些仪器。
我开玩笑地说这是埃文博士的牙科手术椅,博士她常用这椅子接待十精十神病人。
索德说:“但愿不是电椅才好!”
我意识到对有知识的患者,顶好别故弄玄虚,从而将一种虚构的权威和无益的服从心理强加给他们。(参见T·R·奥尔玛所著《心理观测技术》)我把椅子和脑电罩冠指给他看,并讲解了使用方法。他对心理观测仪多少有那么一知半解,他的提问就反映出的确受过工程教育。他按我的要求坐上椅子,当我给他戴上罩冠,系紧扣带时,他吓出一身冷汗。显然这样的气氛使他很紧张,就像丽娜到处乱拉肚子以后那种劲头。他闭上眼紧十握椅把,以致从手掌到腕部都发白了,屏幕上也几乎一片惨白。
过了一会儿我用玩笑的口吻问:“其实一点也不痛,对不?”
“这我……我不知道。”
“那么痛吗?”
“你说现在要开始了?”
“开始九十秒钟了。”
他睁开眼,在罩冠限制范围内环顾四周,而后问道:“屏幕呢?”
我解释说被观测者绝对不能看屏幕,否则会严重扰乱原本的真实情形。
他问:“就像麦克风的反馈使音响失真那样吗?”
这恰好是埃文博士曾用过的比喻。索德确为有智识的人。留神有智识的偏执狂更难以对付!
他问:“看见些什么?”
我说:“别吭声,我不要看您的语言显示,而要看心理思维。”
他回答;“可你知道,我的心理关你什么事?”
他口气很和善,象是开玩笑。这当儿恐惧的白色变成了深黑的表示强烈意志力的螺纹状。接着,在他停止讲话数秒钟后,一株玫瑰出现在整个思维显示带上②。这是个盛开的粉十红玫瑰,形态质地都十分十精十美,整个画面清新而稳定。
【②索德问过主人公的姓名,其姓Rosa正好与英文中的玫瑰同音。这里说明索德脑力十分健全。——译注】
他紧跟着问:“索伯尔大夫,我在想什么?”
我答:“动物园里的熊。”
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样回答,为自己?那防备什么呢?
他哈哈一笑,感觉显示带呈现为墨晶状,起伏波动,玫瑰也渐暗并随着波动起来。
我说:“讲熊是开玩笑,您能再想想刚才的玫瑰吗?”
这一下,屏幕重新恢复了表示惊恐的惨白。
我说:“喂喂,我们首次观测就这个劲头实在大概您必须老老实实学会配合观测,我对您也必须了解大量的情况。所以请别再十胡十闹好不好?全身放松,随便想点什么。”
表示仓皇失措和哺哺低语的图形,符号铺满了思维显示带,感觉显示带则褪为代表抑制和隐瞒的灰色。玫瑰微弱地再现了数次。他力图把思想集中到玫瑰上,但未能办到。我看见稍闪即逝的几个镜头:我本人,我的制十服,罪犯教养所的制十服,一辆灰色轿车,一间厨房,暴力型罪犯牢房,(一种强烈的听觉意识图象——表示尖十叫),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些图纸。是套机器设计图。他停在图纸前并开始浏览。我看出他是有意不慌不忙地要让画面稳定清晰,像电十影的特写镜头一样。
我问:“那是什么机器?”
他刚开头大声回答,接着马上改用我从耳机里能听见的低声说:“一种民用运输的旋缸式发动机装配图。”
也许说不定是另一种相类似的机器——当然,这些词句都确切地录上了磁带。
我又高声重复了一边提问:“是否机密图纸?”
他大声答:“不是,我什么机密也不知道。”
他对提问的反应强烈而复杂,每句话都犹如一阵陨石雨坠入池塘,环形水波迅速荡漾扩展至整个思维显示带,并影响到感觉显示带。整个屏幕到处都有反应。
几秒钟后,屏幕前景的语言还示带上出现了一块大字幕,所有一切都被这大字幕挡住了。与图纸和玫瑰同样,这也是有意识设想的特写镜头。当他一遍遍默念字幕时,声音合成器显示出越来越强的听觉意识:别往下想:别往下想!!别往下想!!!
画面开始模糊颤十动起来,发自躯体的电波增多了,很快他大声说道:“我疲倦了。”
于是我结束了观测。(共12分30秒)
取下罩冠和夹具后,我从大厅内的食品橱里端出一杯茶。递过去时他显得很惊奇,随即热泪满眶。由于紧十握椅把,他双手痉十挛无法接茶杯。我叫他别怕,我是尽力要帮助他而不是伤害他。
他抬头看看我,两眼象观测仪的屏幕,但我却无法看懂。要是此刻罩冠还在他头上该多好。看来我命里注定没法在最理想的时刻使用观测仪了。
他问:“大夫,为啥送我进这医院?”
我说:“为了诊断和治疗哇。”
“诊断治疗什么?”
我讲现在他也许记不得的那个图纸的小插曲,但他曾有过某些不正常的举动。他又问啥时候啥举动,我说治疗生效后一切就全清楚了。即便我了解他十精十神失常的原因,还是同样得这样说,这是正当的医疗规程。但我觉得心虚尴尬。
要是罪犯教养所的报告不保密,我将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真象,接下来对他后来这段话也更好回答了——“我早晨两点被弄醒,随后就是监禁、审讯、拷打、麻痹。仿佛那段时间有点举止不正常,你说是吗?”
目前我暂且只好说:“人在十精十神受重压时,弄不好会误解别人的行为。把茶喝掉,我要送您回病房,您的体十温十在升高。”
“病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几乎绝望地问:“难道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上这儿来?”
怪不怪?似乎他把我也包括进他那原本固有的错觉中去了,算成了“他的体系”之一部分。赶快到“莱因金库”③里查实一下这方面的记载资料。要知道这会不知不觉地感染我,而现在已没时间来节外生枝了。
【③莱因金库:原文为Rheingeld,传说中有莱因仙女守护的莱因金。这里借此典故,并以美国心灵研究学会理事,著名心灵学家莱因教授之名,把收集保存典型十精十神疾病症状的资料档案称为“莱因金库”。——译注】
下午对安娜和索德的观测录像作一般判读分析。我从未见心理观测仪显示过如此十逼十真的图象——甚至也不是药物诱发的幻觉,如此维妙维肖的玫瑰,一个花十瓣的十陰十影迭映在另一花十瓣上,天鹅绒般柔软潮十湿的花质结构,富有十陽十光色彩时粉十红,也有鲜黄的花十蕊——我敢肯定,要是仪器配有气味合成器的话,准保会飘香,没错——这实在不是人脑的想象,根本就是植根于大地的东西,它有生命,它在生长,花下面支撑着粗十壮、多刺的十茎十杆。
太困了,非睡不可了。
这段记录还得再读一遍,看看写得对不对。当时情形和谈话内容有无出入,想法是自发产生的吗?反正这段记录对我很重要。
9月5日
午餐时与纳狄丝博士讨论了“意识阻抗”问题。对于无阻抗意识的对象(几个孩子和安娜这样的抑郁症患者)我进行过一段诊治,掌握了一些观测判断的枝能,却从未见过索德这种警告自己“别往下想”的阻抗意识,也没遇到过他所采用的手法,并且整个二十分钟测程中,这种手法始终在起作用。他集中十精十力想他的呼吸,脉膊,肋骨痛和心理观测室里所能见到的东西。
纳狄丝博士提出对后一种花招可以把他的眼睛蒙上,并且指出我应将注意力放在感觉显示带上,因为他不可能控制非思维的各种感情冲动。
但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思维和感觉显示带相互干扰作用区竟那样大,引起共振那样严重。我相信他集中想呼吸节奏可使自己达到某种“超觉”境地。
当然太多数所谓“超觉”现象不过是些神秘主义者的骗术,是一种对行为活动不讲科学分析的原始现象。
今天安娜为我想完了“我的一天”,从早到晚全那么十陰十沉单调。这可怜的灵魂!她一点没想到过食物,虽然她只靠最低的食物定量度日。唯一给画面带来瞬间光明的是一张孩子脸,眼睛乌亮,戴着顶粉十红色针织小帽,圆圆的面颊,她在观测暂停的简短十交十谈中告诉我,她总是特地经过一个学校十操十场去上班,因为“喜欢看小家伙们跑跳喧嚷”。屏幕上现出了她丈夫,穿着又大又笨的工作服,烦躁地咕哝着。天晓得她知不知道已经几年没见丈夫的面和没听丈夫说话了。告诉她也等于零,跟她不知道一个样。
今天才注意到,她织的正是一顶粉十红色小帽。
在纳狄丝博士一再推荐下,开始阅读迪·凯姆士的学术论文《不满现实》。
9月6日
观测的中间阶段,他又集中于呼吸了。
我大喊:“弗劳瑞斯!”
两块显示带都发白了,但人十体电波的干扰却难以排除尽,出现了疲劳。过了四秒钟,他懒洋洋地大声答应了。这不是什么“超觉”,而是有意识的自我催眠。
我说:“您的呼吸由仪器监听,我不需要知道你仍然在呼吸,真烦人。”
他说:“大夫,我可喜欢自己监听自己。”
我走过去,取下蒙眼布看着他。他有一张令人愉快的脸,人们常常看到达种脸型的人在机器旁十操十作,灵敏而有耐十性十,活像头十毛十驴。想这些真无聊,但既然要把各种自发十性十的想法记入日记,我就不能删掉它们。十毛十驴般的傻瓜的脸都挺好看,你说他们愚蠢又执拗,可瞧着却—个比一个聪明沉着,仿佛他们忍辱负重而毫无怨言,并且深深懂得某种不应有怨言的原因。他们眼周的白圈使其显得怎么也不像有意识阻抗。
“可是您呼吸越多,思维就越少,”我回答他,“我需要您配合,我尽力在探讨您害怕什么。”
“我知道我怕什么,”他说。
“干嘛不告诉我?”
“你没问过我呀。”
“简直太没道理了!”我说。现在回想起来,因为一个十精十神病人“没道理”就对他发火,真未免叫人笑掉大牙。“就算是吧。那我现在问你。”
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怕电击,怕智力被摧毁,怕一直留在这儿,或者当什么都记不起来时就撵我出去。”
我说:“这就对了。那我观测时您干嘛不想这些?”
“干嘛又要您呢?”
“干嘛不想?您已经告诉我了,干嘛就不能想?我要看休思维的色彩!”
“我思维的色彩关你屁事!”他愤怒地说。但此刻我已移到屏幕前,观看了这些毫无意识阻抗的思想活动。
当然我们的谈话都录了音。我研究了整整一下午,这段讲话的图象令人消魂夺魄,言词两侧各有一道表示发音意识微弱,近乎哺喃低语的能级线——这表示不是冲口而出,而是边思考边说。所有感觉和情绪的反应,变十态都复杂而粗犷。
举例说,他“看”我这一心理,就有三种不同的显示图象,也许更多——分析这些能不困难?而思维与感觉显示的相互对应情形又如此耐人寻味,老记忆和新思绪一个劲地更迭转换,整个心理状态便形成于这十十团十十错综复杂之中,恰似他研究的那台机器,名堂多得要命却又十精十确协调一致,如玫瑰花十瓣一般。
当他发观我在观测,马上吼叫起来,“小贼眼!该死的小贼眼!别来缠我,滚你的蛋!”
他伤心地哭喊着,屏面上连续几秒钟出现了一个清楚的幻想:他扯断了手臂和头部的扣带,踢碎仪器冲出大楼。大楼外,黄昏的天穹下,一个满是低矮的干草的平坦小丘上,他独自冗立。这当儿他正夹在椅子里啜泣。
我停下测程,摘去罩冠,问他要不要吃点茶,他拒不作答。于是我解十开他的双臂,递上一杯,还告诉他今天有糖,满满一盒糖,茶杯里已放过两块了。
他喝了两口,由于对自己的哭喊感到有点害臊了,使用一种稳重老成的挖苦腔调说,“你知道我十爱十吃糖?准又是观测仪报告你的吧?”
“瞎说,只要能得到,谁都喜欢糖。”我回答。
“不,小大夫,那帮人就不喜欢。”他接着用同样的口吻问我年纪多大,结婚没有,心里准还在恨我呢。他说:“不想结婚?致力于工作?帮助十精十神病人回到建设十性十的生活中去为国效劳?”
“我热十爱十自己的工作,它困难而有趣,同您的工作一样。您不热十爱十自己的工作?”
“十爱十过,”他说,“可那都一去不复返了。”
“为什么?”
他轻叩着脑袋,“因为那那那……那一切都完了,难道不是完了?”
“干嘛您一口咬定非道电击不可?我连诊断还没做出来呢。”
“诊断?”他说,“瞧你的,别再演戏了吧,我的诊断早由罪犯教养所那些博学多才的大夫们下结论了:严重的不满现实症,后果预测凶险,治疗办法是锁在屋子里痛打,让我不停地尖十叫,然后审视我的大脑记亿,就像我翻查图纸那样,然后毁……毁灭这记忆。对不对,大夫?干嘛非得走完全部过场呢?什么诊断啰,茶水啰,不能简单点痛快点?难道把我的记忆毁灭之前也非要摸清楚我的五脏六腑?”
“弗劳瑞斯,”我极力耐着十性十子,“是您在讲什么‘毁灭’’您自己没听见?心理观测仪不毁灭任何东西,我也不用它来捞什么证据。这儿并非法庭,您也并非受审,本人不是法官是医生。”
他打断我的话:“你也算医生,那怎么就看不出我没病?”
“只要您老用那无聊的‘别往下想’来封锁我,我又能看出什么来呢?”我喊了,的确是喊了。我的耐十性十本来是强装的,这下子怎么也维持不下去了。但我意识到已触十动了他,干脆直截了当,“您看着就是有病,您行动呈病态——两根有裂纹的肋骨,体十温十,无食欲,骤发十性十的哭叫——这能算健康正常?要是您没病,就证实给我看,让我了解您心灵深处的一切!”
他低下头,眼光落到茶杯上,和解地笑了笑,耸耸肩。“我讲不过你,”他说,“干嘛我耍同你争呢?你表面看倒挺厚道的,死东西。”
我走开了,令人震惊的是我怎么会让一个十精十神病人给刺伤了心。麻烦在于:我过去的对象是孩子,他们如果拒绝接受观测,其原因总是很单纯,就好比动物因害怕而发呆,畏缩、拘谨。而这个人比我年龄大,知识丰富,先有十交十往和信任而后又破裂,这种裂痕就更难弥合了。
记下这些使人痛苦,再次刺伤我的心,但对我有教益。现在我对他的好些话更理解了。假如他因怀疑和不满现实而遭逮捕的说法有一定真实十性十的话,我就不打算在确诊前再把日记给博士看了。(不过他这样信口开河也太不留心)纳狄丝博士可能正因为我缺乏经验才把这个病号十交十给我,我感到懊恼,我需要经验。
9月7日
真糊涂:这不就是她让我看凯姆士论文的原因吗?她当然知道底细,在上层机构里她就接触过罪犯教养所关于索德的材料。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把这个病号十交十给我的。
我如梦初醒,一下子见识了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