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书译
蜂鸣山还未到,我便能闻到集市上的气味了。香料味、烟草饼味以及许多好吃的东西的香味从小摊上、厨锅里飘出来,直钻我们的鼻孔。
“闻到了,爷爷,我闻到集上的香味了!”
爷爷笑了:“是快要到集上了,托妮,不过现在大概还闻不到什么吧。”
“托妮能先知先觉呢。”丽莎·琪恩说。我朝大车后面瞪瞪眼,但琪恩却向十妈十十妈十跟前靠了靠,眼睛看别的地方去了。
琪恩知道,有时我的确能预知些事情,譬如说香味啦,或者谁正朝我们走来啦这类小事情。这些事连爷爷都不知道——可是爷爷几乎什么事情都知道呀。
别人从来不理解琪恩和我。如果你要找两个一点也不像姐妹的孩子,你准会找到我们俩。在我们这颗砝星球上,琪恩长得最漂亮了;而我的长相却很平常。琪恩的皮肤白得像刚挤出的鲜十奶十,金黄色的头发拖得很长;我的头发却像从胳肢窝里长出来似的,并且,我很胖,胖得像个大皮球。
如果你想知道琪恩为什么会长得这么漂亮——当然她也有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地方——只要把她放在十妈十十妈十身边比比就知道了。爷爷说,爸爸出事以后,十妈十十妈十一直有点神经不正常,要不然,十妈十十妈十可不仅仅是长得漂亮了。在家里我们从来不提爸爸。
走到蜂鸣山时,一大群磨牙兽爬到了路上,吱吱地磨牙。爷爷十抽十打了几只,剩下的也就四处逃散了。磨牙兽只会吓唬人,不过它们确实也够吓人的,所以在爷爷嗬嗬地赶磨牙兽的时候,我就落到了爷爷后面,跟拉车人蒂龙走在一起。
蒂龙是爷爷给我们的拉车人取的名字,因为地球上曾有过一个英雄叫蒂龙。不过,哪怕拉车人在什么地方真的像那个蒂龙,他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在爷爷看来,他浑身是癣,倒更像一只皮包骨头的大食蚁兽。爷爷总是用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打比方。
我问蒂龙:“你到集上是不是也想玩玩,蒂龙?”
“嗯。”他答道。
“你有铜钱,是吧?”我知道爷爷曾给过他几枚铜钱。
“不知道。”蒂龙道。
“你肯定有,”我拍拍他脖子上的小袋子说,
“就在这里面,蒂龙,有五个崭新的铜钱,还像去年那样。”
“去年?”蒂龙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显得更呆头呆脑。诺德人都是这样,干活倒是不错,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但过不了一会就把什么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现在我真的能闻到集市上飘过来的香味了,跟刚才的感觉是两码事。丛林狗的肉在火上烤得吱吱响,还有芹根馅饼和烤得像天空一样黄的烧饼。
“闻到了吗,爷爷?现在你闻到了吧!”
“当然闻到了,托妮。”爷爷说着,闭起眼睛仔细地嗅着。
“闻到什么了,爷爷?告诉我。”
“芥末,棉花糖,香果,嗬,还有冰镇柠檬水呢,凉得让人头疼。”
“哈哈,爷爷,你还是没闻到。”我不满地说,“你在瞎编。”
“也许吧。”爷爷应了一声。
还跟过去一样,我像小娃娃似的,总想一眼把所有东西看完。好像不等胖托妮把东西看完,别人随时就会散集似的。集上到处都是旗帜、飘带和五颜六色的布条;什么颜色都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还有一些颜色我见都没见过。遍地都是卖小玩意儿的地摊。卖小吃的就更多了:到处的油锅里都炸着嘶嘶作响的狗肉,多得让你一年都吃不完;此外还有草莓小馅饼,带条纹的水果糖和刚出炉的热面包。
“注意点,”琪恩甜腻腻地告诫我,“你会发胖的,托妮。”
“如果你已经胖了,就不会发胖。”我答道。
“你会的。”琪恩咯咯地笑了。
“好了,好了,姑十娘十们,我们是来赶集的,是来玩的,不要斗嘴了。”爷爷开了口。
他把我放在一边,把琪恩放在另一边,让蒂龙照顾十妈十十妈十。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们都知道,有时闹着玩我也会欺侮琪恩。
赶集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南乡来的猎人,也有像我们这样从高地赶来的庄稼人,甚至水晶山那边都有人来。赶集的人并不攀谈,大家只是来赶集。
集市上的东西我都想瞧瞧,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补钉人,每年他们都带来些新鲜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常见的普通货。爷爷说,别人从来都料想不到他们会有什么新玩意儿,因为补钉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从旧飞船上拣些旧货,碰上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这些旧货修好了再拿来赚钱。如果有什么地方打仗了,星际舰队会把许多旧飞船和旧东西丢到砝星上;如果外面没打仗,那就看不到什么新货色了。不过这样一来,你也就知道外面的仗打得如何了。
“爷爷,我们去看看吧,行吗?”
只见前面的一块招牌上,橘红的大字写着:
与死去的亲人通话
价格:铜板两枚
一辆大车上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箱子,箱子上有一只破把手和一个小玻璃窗。
“不懂,”爷爷睁大眼睛瞅着那块招牌说,“两块铜板呢,托妮。”
“看吧,”我吊着他的胳膊说,“看看嘛,爷爷。”
“这鬼玩意儿管用吗?”爷爷问那补钉人,“要是给它两个铜板可能就管用。”
“当然管用。”补钉人答道,“刚从一艘甲壳虫飞船上弄下来,那艘船还是从天狗星那边过来的呢!”他狡黠地朝爷爷咧嘴笑了笑,“听说,这艘船杀了一大批硬皮人,有一个地区的硬皮人全被杀光了。”
“厉害。”
“阿门。”补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当时也许我也在盯着他看,因为他看起来很有趣:他有一只好胳膊,另一只胳膊却是用银子补做的;他的玻璃脑袋闪闪发亮,眼睛跟红宝石一样闪光。我们都知道,补钉人要不是在太空事件中被撞碎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太空人,所以他们能拣到这么多旧货。爷爷说,这些人也不在乎回家还是不回家,所以他们就在砝星上或者别的地方到处流十浪十。
“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复杂,”补钉人告诉爷爷,
“只要紧紧地攥十住那只把手,那么你想跟谁说话都行。”
“跟谁都行?”爷爷问。
“是啊!谁都行,只要是死了的人就行。”补钉人挤挤眼。
我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他在拼命地想十奶十十奶十,想着是不是该看一眼。所以当我看到那个小窗孔闪了几下亮起来的时候,并不真的感到惊奇。
出现在窗子里的不是十奶十十奶十,而是一个小伙子,咧着嘴在笑,他很年轻,发型是老式的,衣着也是稀奇古怪的。
“天哪!”爷爷喊道,“喂,杰西,真是你吗?!”
“没错,”小伙子道,“看上去你还不错,达克。”
“比起上次见面时,你也十精十神多了,真的。”小伙子大笑起来。“既然能变得年轻些,我为啥要一直过89岁呢。”
“当然不必。”爷爷对着那小窗皱皱眉,又抓了抓十胡十子,“你那边怎么样,我是说,你是不是还要忙这忙那的?”
“是啊!”杰西说,“跟别的地方也一样,要做的事情太多。”
“你肯定不弹竖琴了吧?”
“弹那玩意儿没意思,玩玩扑克也许还凑合。”
爷爷扮了个鬼脸:“以前玩牌也玩得不怎么样。我想,你在那边时间很多却没事干,我看也不怎么好,整天东游西——”
突然,爷爷的脸色变得跟面粉一样苍白。那小伙子忽闪一下,不见了,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位很漂亮的姑十娘十。
“你好,达克,好长时间……”
爷爷用力咽咽唾沫:“玛丽,我,我本来不想见——”
“我知道,达克,我知道你心里承受不了,不过,我一定要来看看你。”
“好。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真的。”
“你气色不错,达克。”
“嗯,不错。”
“真的,还跟从前一样壮实。”
“现在看老了。”他顿了顿,盯着十奶十十奶十仔细地看。“我想那边一定有不少熟人吧,”他终于又开口了,“有不少我们认识的人吧?”
“当然,”十奶十十奶十说,“多着呢,达克,埃丽在这里,还有科拉——你还记得科拉吧。”
“我说的不是他们。玛丽,我想威尔肯定在那边,还有杰拉;杰西可能还是整天东游西荡吧,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十奶十十奶十微微笑道,“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了,跟过去是两码事。”
“我不管这里那里的。”爷爷突然吊高了嗓音。
“达克,不要这样,求求你。”
“唉,该死,我只想——”
“达克……”
“我改不了,玛丽,因为你在那边,我却还在这里。我——喂,玛丽?玛丽!”
十奶十十奶十嘴角动动,但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那小窗孔就全暗了下来。
“见鬼,”爷爷大吼起来,“怎能这样呢?在那边还是这个鬼样子。”
“也许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吧。”补钉人接过了爷爷的话茬。
“哪能这样呢!”爷爷吼了起来,“你听我说,我——活见鬼,蒂龙,你想干什么?”
蒂龙就站在爷爷的身后,他那忧郁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那圆圆的窗孔。
“这样想不好。”补钉人说着跟爷爷十交十换了一个眼色。
“我有两个铜钱。”蒂龙说。
“很好,”爷爷说,“蒂龙,你跟着我和托妮到别的地方看看,我们找水果糖去。”
“两个铜钱。”蒂龙说。
“我知道你有两个铜钱,蒂龙。”
“我有——”
“那好,你用吧!真拗,见鬼,最拗的诺德人也没你这么拗。”
蒂龙小心翼翼地把磨得发亮的铜板放到补钉人手里,三根短十粗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那把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紧盯着那个小窗孔。
过了一会,小窗变成模模糊糊的冷灰色,好像冬天里十陰十郁的天空。蒂龙不停地弄着那把手,但他只能看到一波又一波弥漫的雾气,飘飘忽忽地散尽了。
补钉人朝爷爷望望。
爷爷耸耸肩,把蒂龙轻轻地拉了过来:“这玩意儿可能坏了,蒂龙。走吧,我们买糖去。”
“是坏了。”补钉人说,“最近老是出十毛十病。不收你的钱了。你没看清楚,不能要你付钱。”
“你瞧,”爷爷说,“两个铜钱又回来了,是不是?”
“嗯。”蒂龙应了一声。他跟在我和爷爷的后面走,但是他不时地回头留恋地朝那小圆窗孔张望。
十妈十十妈十和琪恩喜欢站在一旁看人家做生意。依我看这样简直有点傻气。大家手里的货色都差不多,但谁也不在乎这些,大家还是整天蹲在地上,十交十换着毯子、罐子、蜡烛、绳子、钝刀或者酸菜汤什么的,都是些自家做的东西。你要是蹲久了,甚至可以把你自己去年冬天里做的毯子再换回来。这类事我简直弄不懂有什么用处,然而我又知道多少呢!
跟补钉人做生意那才是真正的做生意。他们对毯子啦,汤啦自然不感兴趣;他们只要小姑十娘十和沙巴蛾翅膀,砝星上大约只有这两样东西值得带走了。说实在的,砝星上的姑十娘十就是多;沙巴蛾吃起麦子来比下雨还快。丽莎·琪恩已经13岁了,正好能卖个好价,不过爷爷是不会答应卖她的,无论我们怎么穷也不会卖。我当然就更用不着耽心了,补钉人是不会喜欢一个头发跟从胳肢窝里长出来似的胖丫头的。
中午,日头更毒了。天空变得像银一样白,爷爷照例叫我们到大车下面去歇晌,等凉快一点再出来。
我和琪恩还是老样子,嘀咕一会,笑一阵,你打我一下,我拧你一把,片刻也安静不下来。
十妈十十妈十好像在打瞌睡,神情痴迷,一片茫然的样子。
爷爷蜷曲着身十体,打起了呼噜。
蒂龙却坐在太十陽十下,任热气蒸。
诺德人就是不肯进十陰十凉的地方,爷爷说,他们不见十陽十光就会害怕;不过,依我看他们可能是太呆了,连冷热也分不清。
我们终于又站起身了,大家准备再到处看看。
爷爷说今年年景不错,沙巴蛾连一半的麦子也没有吃掉,我们可以在集上买东西吃,不吃我们大车里的我们自己烤的大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