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4、!”0!”号医用包》作者:[美] 西德尔·考恩布鲁斯(1 / 2)

艾家译

《674、101号医用包》是一篇以新发明为题材的小说。人们的思想很容易受到新发明的鼓舞和启发,因此许多作家都描写科技的发明创造。“射线”无所不能,“分裂、推、拉、加热、冷却……凡你说得出的,它就能完成。”任何你能想象到的事物,都可以使用机器。如果世界上的医生都变成低能者,人会怎么办?考恩布鲁斯在这篇小说里发明的医用包,装着袖珍器械和药水,可以自行诊断和治疗。这固然是一种想象,但最新的自动记录诊断的医学仪器不正是跟这种想象同出于一个原源?

考恩布鲁斯以新发明为题材的科幻小说,使这位美国作家在科幻文坛上名声显赫。

◇◇◇◇◇◇

一九七一年,在华盛顿的西尔顿,我正在世界未来协会全体会议上发言。一天晚上,我上楼到我房间去打电话,由于那头占线,我放下电话,担开电视。荧光屏上出现的是《674、101号医用包》。这倒是出我所料。这是罗布·塞林的改写本,忠于原文,十精十采极了。我看者竟忘了打电话,连到楼下朋友们那里去都迟到了……但这很值得。

老医生富尔蹒跚地走进小十胡十同时,觉得寒气透骨。他所以宁肯选这条小十胡十同和后门,而不走人行道和前门,是因为他腋下夹十着的棕色纸袋。他很明白这样一来,如果他带回一瓶廉价的酒,他们街坊那些表情呆板,头发像乱麻似的女人们,和她们的牙齿稀松,浑身酸臭的丈夫们就不会注意。他们这些人几乎都是离开杯中之物就活不了的人,每当他们的薪金因加班加点而有所增加时,他们的威士忌也随之而异。但是富尔医生不像他们,他有点羞愧。当他步履艰难,摇摇晃晃地走进遍地垃圾的小巷时,一场难以摆脱的灾难降临了。邻居家的一条狗——一条他认识并十分讨厌的小黑狗,经常眺牙露齿,怒气冲冲地狂吠——从他必经的路边木栅栏的一个破洞里钻出来,冲着他的腿猛扑过来。富尔医生后退着,然后想抬起脚来,冲着那畜牲瘦瘦的肋骨解恨地踢一脚。但他那连骨头都冻僵了的腿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的脚连一块半埋在地下的砖头都没有越过,自己却出其不意地摔倒在地,他连声咒骂着。当他嗅到泼出来的酒的气味,意识到那棕色纸袋已从腋下滑落,酒瓶摔碎了时,他目瞪口呆,停止了咒骂。那只黑狗在一码之外绕着他狂吠,向他步步十逼十近,但他正气急败坏,狼狈不堪,竟没有注意到。

富尔医生坐在小十胡十同的垃圾上,用僵硬的手指把那皱皱巴巴、像杂货摊似的棕色纸袋打开。早秋的薄暮已经降临;他看不清还剩下些什么。他捡起那半加仑瓶带把的上部和一些碎玻璃片,然后又捡起那瓶底。当富尔医生发现,还剩下足足一品脱酒时,他欢欣若狂。这下他就有事可做了,至于忧愤余怒嘛,可以暂时置之脑后。

那狗又十逼十近了,它在黑暗中嗥叫着,一声高似一声。富尔放好瓶座,用瓶子上部的弧形碎玻璃片向那狗砸去。有一块击中了,那狗嚎叫着,躲闪着,钻进栅栏。然后,富尔医生把那半加仑瓶座像剃刀似的边沿举到嘴边,像是对着一只巨大的杯子似的喝起来。他不得不两次放下瓶座,休息一下胳膊,不过,一分钟之内,他就把这一品脱酒鲸吸一光。

他想站起来,穿过十胡十同回到他的住所,但一种舒适的感觉像十浪十潮般涌来,淹没了这种意念。不管怎么说,坐在那里感觉到小十胡十同里冻一了的泥土变得——或者说是好象变得柔软起来,感觉到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的那股暖流驱散了骨头里的寒气,这毕竟是种难以言传的乐趣。

从那里狗钻出来偷袭酌那木棚栏的同一个洞哩,挤出一个穿着改小的冬大衣的三岁小女孩。她一本正经,摇摇摆摆地走到富尔医生跟前,把肮脏的食指放在嘴里,望着他。

富尔医生真是福人天佑,来了一个观众,他的幸福就更加完美了。

“啊,亲十爱十的,”他声音嘶哑地说,“带有偏见的控告。‘如果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证据,’我好象是对他们说过。‘你最好坚持行医。’我好象对他们说过:‘我来过这里,来过你们郡医疗协会。执照办理人不发给我证明。所以,大人先生们,这难道不是有情可原吗?我向你们,这一伟大职业的同行们呼吁——”

那小女孩觉得没意思,走开了,临走时捡起几块三角玻璃碎片来玩。富尔医生立刻忘记了她,继续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那么,请帮助我吧,他们不能证明什么。难道一个人就没有一点儿权利吗?”他仔细地捉摸十着这个问题,对谁的答复他很有把握,而郡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对这一点也同样是一直都是肯定的。

富尔医生哄骗着自己,在他那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的什么地方,还有一瓶威士忌。这是一套残酷的老把戏,每当他简直需要一种刺激才能站起来,走回家去的时候,他就用这来对付自己。在这小巷子里,他会给冻僵在那里的。在他的房间里,他可能被臭虫咬,可能被他那窝里的臭气呛得咳嗽,但他不会被冻死,他还可以喝到数百瓶酒,还会享受到心满意足的数千小时,用不着做这样画饼充饥,自欺欺人,也不会被牢牢冻在这里动弹不得。他想着那瓶威士忌——是不是在那一堆堆的医疗日志的后面?不,上一次他在那里找过。是不是在洗涤槽的下面,给塞到里面去了,在生锈的排水管后面?这场残酪的老把戏又开场了。是的,他十精十神焕发,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是的,很可能:如今你的记忆力不怎么好了,他悲哀而亲切地对自己说。你很清楚,你买了一瓶威士忌,可能就是这样,把它塞到洗涤槽排水管的后面,暂时放一会儿。

琥珀色的瓶子,打开封蜡时松脆的噼啪声,使劲拧开瓶口螺旋帽时的欢欣,接着,喉咙里爽心提神的浓烈美味,肚子里的潮热,醉后昏昏沉沉,飘然如仙的忘却——这在他都变得像真的一样。你有一瓶,是的!你有一瓶!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心中这种神圣的信念越来越坚定——这是可能的,是的,一定有一瓶——他挣扎着跪起右腿。正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一声短促的尖十叫,他停下来,好奇地伸长脖子,扭过脸。这是那个小姑十娘十,那片她拿去玩的玻璃片割破了她的手。富尔医生看见,鲜红的血像小溪似地顺着大衣淌下来,洒在她的脚边。

为了她,他似乎有一点想暂时推迟一下他那琥珀瓶子的幻梦,但并没有当真这样做。他知道,酒就在那里,塞在洗涤槽的下面,他把它藏在生锈的管于后面了。他先喝上一口,然后再大发慈悲,回来帮助这孩子。富尔医生跪起另一只腿,接着站了起来,他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地穿过遍地垃圾的小十胡十同,向他的房间走去。在那里,开始,他会心平气和,满怀乐观地搜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瓶子,然后,他会焦躁不安,最后则暴怒如狂。在他对寻找那瓶威士忌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以前,他会劲头十足地掷着书籍和盘碟,接着他会用他那肿胀的关节十十揉十十打着砖墙,直到老伤口迸裂,手上渗出干枯粘十稠的血,到最后,他会蜷缩在地板上,啜泣抱怨着,昏昏沉沉地堕入洗涤罪恶的梦魇的深渊,他就这样睡觉。

在犹豫不决的二十代人之后,当“我们一定要摆脱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时,人类已经把自己引入绝境。固执已见的生物统计学家们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指出,智能低于正常的人,比智能一般和智能高于正常的人繁殖得快。而这种过程按指数曲线进行。在这场辩论中所能搜集到的每一个事实,都证明了生物统计学家们的这一论点,这就放必然导致这样的结论:不久的将来,人类将被卷入一场荒谬绝伦的人口过剩的灾难之中。如果您以为这会促使人类采取什么措施的话,那您就是不了解人类。

当然,还有由另外那种指数函数引起的,一种粉饰现实的成果,由工业技术发展而产生的,多种器械,仪表集合在一起的综合装置。一个被训练来按加法机电钮的低能儿,比一个被训练来掰着手指数数的中世纪数学家更为熟练。一个被训练来开动一架与中世纪行型活字排版机相仿的二十一世纪的机器的低能儿,比一个只值得几副活动型活字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印刷工人更为十精十通。在开业行医的问题上也是这样。

这是一个具有多种因素的复杂问题。高能者“改进产品”,比低能者“贬黜产品”的速度高得多,但数量却很少,因为他们对他们的孩子们的煞费苦心的教育,是按一种为特定目标而特制的原则上进行的。为人们崇拜的高等教育被第二十代人偷梁换柱,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在“大学”里,没有一个学生能读三个音节的单词;在“学院”里,按期举行传统盛典,授予诸如“打字学士”、“速记硕士”和“哲学博士”的头衔。寥寥无几的高能者们就利用上述综合装置,使绝大多数人能保持一种社会秩序井然的假象。

但终有一天,高能者会毫无侧隐之心地摆脱这种灾祸;但在第二十代,高能者们虽已面临绝境,而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徘徊彷徨,惊叹着自己的遭遇,二十代的生物统计学家们的幽灵们恶毒地抿嘴暗笑。

我们所涉及的正是第二十代的某一位医学博士。他的名写叫海明威——约翰·海明威,理学士,医学博士。他是一个普通科医生,他不赞成为一点区区小病,就去求助于专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现在,啊,我的意思是您难住了一个很不赖的普通科医生。明白我的意思吗?啊,喔,现在,一位很不赖的普通科医生并不自称他懂得所有关于肺、腺体之类的事,明白吗?但您难住了一位普通科医生,您难住,喔,您难住一个啊,您难住一个……很全面的人!当您难住一位普通科医生时,您就是难住了这样一位——您难住了一位十分全面的人。”

但不要仅从这一点,就以为海明威博士是个蹩脚医生。不,他会切除扁桃体或阑尾,他能助产救活未受损伤的婴儿。正确地诊断上百种区区小病,因病而异,对症下药,给予恰当的治疗。事实上,在医疗问题上他只有一件事不能做,那就是违反药品处方的传统准则。海明威博士熟悉业务,但绝无创见。

当这件把他突然卷入我们的故事的事件发生的那个晚上,海明威博士正和一些朋友聊天。

他在诊所劳累了一整天,他希望他那位朋友,物理学家沃尔特·吉里斯,理学家,理学硕士,哲学博士,能稍闲尊口,这样他就能给大家讲讲他这一天的事。

但吉里斯口若悬河,滔十滔十不十绝:“您不得不把它十交十给老迈克;他没有我们所说的科学方法,但您不得不把这十交十给他。这个可怜的小傻瓜在那里,拿着一个玻璃器皿走来走去,我走上前问他,当然是戏十弄他:‘迈克,时间转运机怎么样了?”’

吉里斯博士并不知道,“懒惰”①的智力商数是他自己的六倍,是他的看护人,而他反觉得迈克是迟钝的。

【①人名“迈克”与“懒惰”同音同形。】

迈克照看着这个在假实验室里,拿着一个洗涤瓶做帽子的假物理学家。这的确是一种社会十浪十费——但如上所述,高能者们还依然站在通向绝境的路口上徘徊,他们的犹豫不决使他们陷入了许多像这样的荒谬境地。而正好“懒惰”已经对他的这一任务厌倦得发狂,这是一种十足的男十性十的狂十暴——但还是让古里斯来讲吧:

“于是,他把这里的这些电子管编号给我,说:‘串连电路。现在,别再来麻烦我了,安装您的时间转运机吧,坐在那里,按上电钮,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一切,吉里斯博士——这就是我请您做的一切。’”

“喂,”一位可十爱十的金发女客人颇感惊奇,“您当真记得很清楚吗,博士?”她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

“嗨!”吉里斯谦虚地说:“我的记十性十一向很好。这就是你们常说的天生的敏捷。另外,我又立刻告诉了我的秘书,她把这记下了。我谈得不怎么样,但我记得却很牢,好啦。现在,我讲到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抓耳插腮地回想着,但却各说不一:

“是瓶子什么的,博士?”

“你们正开始一场争论。您说‘什么人在运转时间。’”

“哟——您说某人是个搞同十性十恋十爱十的人。您说谁是搞同十性十恋十爱十的人?”

“不是搞同十性十恋十爱十的人——是电钮②。”

【②英文中“电钮”与“搞同十性十恋十爱十的人”音近,易混淆。】

吉里斯博士思索着,漂亮的眉头皱起一道纹,然后他宣布:“对了,是电钮。是关于时间转运机,也就是通过时间来转移。于是我拿起他给我的电子管编号,把它放在电路编码程序里;我把它调节到‘串连’上,于是,我的时间转运机就成了。它的确能出色地通过时间转运物体。”他打开一个盒子。

“盒子里是什么?”那位可十爱十的金发女郎问。

海明威博士告诉她:“时移机。它通过时间运送物体。”

“看,”物理学家吉里斯说。他拿起海明威的小黑包,把它放到盒子上。他一按电钮,那小黑包就不翼而飞了。

“呀,”海明威博土说:“这真是,喔,了不起。现在,把它弄回来。”

“嗯?”

“把我的小黑包弄回来。”

“啊,”吉里斯博士说,“它们回不来了。我试过让它们退回来,但他们不回来。我猜可能是笨蛋迈克教我的方法错了。”

大家对“懒惰”纷纷责难,但海明威博士没有加入。一种他不得不干点什么的模模糊糊的感觉使他心颅意乱,他推理地想:“我是一个医生,而一位医生就应该有一个小黑包。我没有小黑包了——所以我就不再是医生了吗?”他认为这简直太荒唐。他知道他是医生,所以,那小黑包不见了,那完全是小黑包的过错。这太糟糕了,明天在诊所里,他将找沉默寡言的十爱十尔再要一个。十爱十尔很会找东西,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不愿意和和气气地对人说话。

于是,海明威博士记着第二天找他的看护人另外要一个小黑包——另外一个他可以用它做扁桃体切除术、阑尾切除术,对付最棘手的难产,用它来诊断并治愈他这一类人的小黑包。直到有朝一日,高能者们终于能从这样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十爱十尔对丢失小包的事有几分发火,但海明威博士也记不清究竟是怎么丢的,所以,没有送出失物追查单,也就……

老医生富尔从黑夜的恐怖中醒来,又回到白日的恐怖之中。他眨着眼,把发粘的睫十毛十分开。他靠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咚咚声。他觉得寒冷而麻木。当他的眼光落在他的下肢上的时候,他迸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那击鼓似的声音,原来是他那栗栗发十抖的左脚跟敲打着光秃秃的地板发出来的。他平心静气地想,它又要到神学博士那里去了。他用他那血迹斑斑的手擦了擦嘴,他颤十抖得更厉害了;那像绷着响弦的小鼓发出来的敲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慢。他自嘲地想,在这美好的早晨,他就要走好运了。在你像根提琴弦似地被绷紧到断裂前的最后一瞬间之前,你还不曾恐惧过。那正在眼睛后面的,没完没了的阵发十性十头痛和关节部位滑稽的僵直煎熬着他,他那桔老欲朽的身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如果这也算得上什么值得庆幸的事的话,那么,他倒可以暂缓悲哀。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一些什么关于羊皮手套的事。他原打算修理。他的眼光忽然落到房间中间的一个小黑包上,他一下便忘记了羊皮手套。

“我敢发誓,”富尔医生说,“我两年前就把它当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包前,认出这是某一个陌生人的包,也不知道它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他试着碰了碰锁,那包砰地一声自动打开,摊平了,在它四壁的套里塞着一排排的器械和药物。它打开时看起来比关着时大得多。他不明白它怎么才能重新关闭成刚才那种严丝合缝的样子,但他认为这肯定是器械工匠们的绝技。他满意地想,从他的时代到现在,这东西在当铺里能值更多钱了。

为了他那过去的时光,在他把包关上出发到当铺去以前,他用手摸了摸这些器械,同时用眼光浏览了一遍。

有不少东西是很难辨认的——很难准确地说清是些什么。他可以辨认出一些带刀片的切割刀具,牵扯用的镊子、扩张用的牵开器、缝合用的针和外科羊肠线、海波麻醉剂——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划过脑海,他可以把海波麻醉剂分别兜售给那些吸毒上瘾的人。

走吧,他决定了,想法关上那摊东西。但它纹丝不动,直到他很偶然地碰到那把锁,它才一下子关闭成一个小黑包。他想,肯定的,这东西现在的确已经进步多了,他几乎忘记了他最初感兴趣的,是它在当铺里的假钱。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站起来也就不太困难了。他决定从前面的楼梯下去,走前门和人行道。但首先——

在厨房的桌上,他又啪地一声把那包打开,仔细地审视着那些药剂管。

“随便什么能强烈刺激植物神经系统的药都行。”他咕哝着。

那些药管都编了号,有一个塑料卡片好象罗列着这些药品。卡片左页空白上是一个系列一览表——维管系统、肌肉系统、神经系统。他顺着最后的条目直看到右页。那是“兴奋剂”,“镇静剂”药物专栏及其它。在“植物神经系统”,“镇静剂”专栏里他找到了17号,他颤颤巍巍地取出那塞得满满的小玻璃管,里面装满了天蓝色药片,他吃了一片。

他简直跟遭了雷击一般。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除了酒十精十带来的暂短的潮热以外,富尔医生缺乏健康人的任何知觉,所以他已经忘却了感觉的滋味。那种慢慢传遍全身,最后轻微地刺痛手指的感觉,使他好一阵儿惊惶失措。他伸展了一下十身躯,疼痛完全消失了,腿也停止了颤十抖。

他想,这真是太了不起了,他简直可以跑到当铺去,当掉小黑包,再弄点酒来。他开始下楼。

他走进那正披上午的太十陽十照得金光灿灿的街道,这不再使他畏缩。他左手里提着的小黑包、有一种令人满意,令人信服的份量。

他注意到,他正挺十直地走着,一反他近年来日益加剧的弯腰驼背,缩首畏尾的样子,他告诉自己,现在我需要的,是一点自尊。因为,一个人的穷困潦倒,并不意味着——

“医生,请——等一等!”有人朝他喊着,拖住了他的胳膊,“我的——小女儿,她——发烧了!”这是贫民窟里那许多表情呆滞,头发像乱麻似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穿着一件邋遢的晨衣。

“啊,赶巧我告老停业了——”他声音嘶哑地开了口,但她根本不理他这一套。

“就在这里,医生!”她劝说着,把他拖到一家门口。“您来看一看——呀,一个小姑十娘十。我出两元美金,您来看吧!”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他让自己给拖进一套又脏又乱,散发出生白菜味的房间里去。他现在知道了,这女人危或者勿宁说可能是——一位的几天夜里才搬来的新住户。这些人在晚上搬家,坐着几辆从亲友们那里弄来的破烂汽车,把家俱捆在车顶上,他们狂喝滥饮,诅咒发誓,一直折腾到半夜两、三点。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拦住他;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老医生富尔,一个无人信托的酒鬼,醉汉。那小黑包为他打了保票,这比他那满脸的十胡十须和邋遢的衣衫更有说服力。

他看见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他很怀疑,她是否刚才被放在这张才换过十床十单的双人十床十中间。天晓得平日她睡在何等又脏又臭的褥垫上的呢。当他注意到她右手上结痴的绷带时,他依稀有些认出她来。两元美金,他想——在她那烟斗把似的手臂上,可怕的红肿蔓延开来。他用手指伸到她的肘窝里摸十着,在皮下触到一些石头似的球体和滑十到一边去的韧带。那孩子开始微弱地哭叫起来;在他身边,那位母亲呼吸急促,也哭了起来。

“出去,”他轻快地对她做了个手势,她依然十抽十噎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

两元美金,他想——给她讲些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拿了钱,叫她到诊所去。脓毒十性十感染,我猜,是在那个臭哄哄的小十胡十同里感染的。他们这些人能长大,倒真是奇迹。

他放下小黑包,忘十性十很大地去摸钥匙,然后想起来了,碰了碰那把锁。小黑包飞快地打开了。

他选了一把下刀片上有一块钝而薄的圆片的大绷带剪刀。他把剪刀下刀片伸到绷带下面,开始剪起来,尽量注意不让剪刀压伤感染部位。令人惊奇的是,那闪闪发亮的剪刀如此轻易迅速地划过象硬壳似的包伤口的破布。当剪刀通过绷带,剪开一条整齐柔和的线条时,似乎根本不是他的手指十操十纵着剪刀,而是剪刀十操十纵着他的手指。

比起他的时代的医疗器械,这显然大大发展了,他想——比显微镜切片刀还要锋利。他把剪刀放回小黑包那打开时显得特别大的板壁上的套子里,俯身察看病儿的伤口。看到那难看的伤口,和由此而引起的严重而顽固的感染,他不禁发出嘘嘘之十声。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些什么呢?他神经质地扒拉着小黑包里的东西。如果用柳叶刀割开伤口,放出脓来,那老妇人会以为他为她治疗了一下,他就可以得到两元美金。但在诊所里,他们就要弄清这是谁干的,如果他们恼怒已极,就会去找警察。也许,在这包里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

他匆匆浏览了一下卡片左页,直到“淋巴腺疾病”读了一遍“感染专栏”。他觉得根本不对,又重新核对了一次,还是那样写的。

在线条和专栏所指的方括弧里是这些符号:“Ⅳ-q-3cc。”但他找不到标写着这些罗马字的瓶子,后来,他发现皮下注射针管上正是这样标写的。

他从套里取出Ⅳ号针管,原来它已安上了针头,甚至连针管也似乎已经给装得满满的了,这可真有意思!那么,——3cc的不论什么东西,对淋巴腺系统感染都应该是有一定疗效的——而这,天晓得,这孩子的感染也正属于这种类型。下面那个g又是什么意思呢?他研究着那玻璃针管,在针管圆筒的顶部,有一个象旋转盘似的东西,上面刻着一些字母,从“a”到“i”,在针管圆筒上,在刻度的对面刻着一条指标线。

富尔老医生耸耸肩,他旋转着十十团十十盘,直到“q”刚好对准指标线,然后把针管举到与眼平行的高度。当他推进活十塞时,他看不见针尖里喷十出极细的液流。有一瞬间,针尖四周出现一种黑色雾气,拿近一点仔细观察发现针尖上甚至连孔都没有。在针尖的斜切线上,有一个通常的斜向切面,但切面上却看不见椭圆形的孔。他迷惑不解地又试着推了一下活十塞。在针尖四周又一次出现了一些什么东西,在那又消失了。

“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医生说。

他用针尖挑进自己前臂的皮肤。开始,他以为没挑进去——针尖没有刺进皮肤,在皮下移动,而是在皮上滑十动。但他看见一个极细小的血点,意识到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没有感觉到那一下刺痛罢了。不管针管里是些什么,如果它象刚才所显示的那样——如果它能从一个没有孔的针尖里喷十出来,他断定,那它就不会,对他有什么害处。

他给自己注射十了3cc,然后拔十出针头,他的手臂上起了一个肿块——一点都不痛,否则就成了象征十性十注射十了。

富尔医生想,也许是他的眼睛或是别的什么不对头。他给那发烧的孩子皮下注射十了3ccⅣ。

针刺进去,肿块升起来了,她仍继续哭叫,但过了一会儿,她十抽十噎了最后一声,便安静下来。

好啊,他吓得浑身冰凉,自言自语地说,你干的好事。你用那东西把她杀死了。

这时,那孩子坐起来问:“我的十妈十十妈十在哪里?”

医生简直不敢相信,他抓过她的手臂,摸十着她的肘部。淋巴感染已经无影无踪,体十温十也好像正常了。伤口四周的充十血组织的红肿,眼看着逐渐消退,孩子的脉搏也增强了,但并不比正常孩子的快。

在骤然寂静的房间里,他可以听到,从外面厨房里传来小女孩的母亲的啜泣声。

这时,他又听到一位少女的讨好的声音:“医生,她就要好了吗?”

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脸孔瘦削,头发灰黄,大约十八岁的邋遢姑十娘十靠在门边,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轻蔑神情看着他。

她接着说:“我听说过您,富尔医生,所以您休想从老太太手里弄到钱。您连一头病猫都治不好。”

“真的吗?”他低沉地说。这个年轻人将受到她应得的教训。“也许能劳您的驾看着病人?”

“十妈十十妈十呢?”那小姑十娘十固执地问。

那位金发姑十娘十惊得目瞪口呆。她走到十床十边,小心地问:“特丽莎,你好了吗?你全好了吗?”

“十妈十十妈十在哪里?”特丽莎追问着。然后,她用那只受伤的手对医生做了一个抱怨的手势:“您十捅十我!”抱怨着,又莫名其妙地咯咯傻笑起来。

“好了——”金发姑十娘十说,“我算是服了您了,医生。这里这些长舌妇说您不懂……我是说,不懂怎么给人治病。他们说您是个冒牌医生。”

“我已经退休歇业了,”他说,“我今天碰巧帮一个同事去看病人,您的好十妈十十妈十看见了我,就——”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他碰碰那摊东西上的锁,它合十拢后又成了一个小黑包。

“您偷来的!”那姑十娘十突然直截了当地说。

他气得嗷嗷直叫,唾沫四溅。

“谁也不相信您会有这样的东西。这可能值很多钱。您偷来的包。刚进来时我见您在给特丽莎看病,原想制止您,但看起来您并没有伤害她。但您撒谎说您帮一个同事去看病人,我就知道,那小包准是偷来的。我要去叫警察,除非您给我一刀。像那样的东西可以值二、三十美元呢。”

那母亲战战兢兢地走进来,眼睛哭得红红的。但当她看见小女儿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说话时,她高兴得叫起来,她发狂地拥抱着小女儿,跪下来匆匆祈祷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吻着医生的手,接着就把他往厨房拖,从始到终,她一直用她的家乡话喋喋不休地叨叨着,而那位金发少女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厌恶的冷光。

富尔医生让自己给拖到厨房去,却断然拒绝了一杯咖啡,一盘茴香饼和约翰店里的面包。

“给他一点酒试试,十妈十。”那姑十娘十挖苦地说,“您愿意来点酒吗?”

不一会儿,她就把一杯盛满略呈紫色的液体的玻璃杯举到他面前。那医生伸过手去,金发姑十娘十窃窃暗笑起来。于是他缩回手,脑海里却呈现出那十习十惯的幻觉:那酒闻起来,吃起来那香滋味,然后,肚子里和四肢的潮热。他暗自盘算事情应该这样进行;要趁那欢欣若狂的女人不注意时,灌下两杯酒,这两杯酒会把她吓坏的,比特丽萨与死神遭遇、险些儿丧生的童话还要吓人。而以后——嗨,以后就不管它了,他会烂醉知泥。

但多年来他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反应:对于那位他在地面前犹如薄纸一张,一点就破的姑十娘十的愤怒,和对于刚才他那手到病除的治疗效果的自豪感混合在一起。

大大出乎他自己所料,他把手从杯子前缩回来,措词文雅地说:“不,谢谢。天时甚早,我还不想喝。”

他暗自观察那金发姑十娘十的表情,为她的惊奇而感到满意。

这时,那母亲腼腆地递给他两张钞票并说:“钱不多,医生——但您还来、来看特丽莎吗?”

“能对患者负责到底,我深感荣幸。”他说,“但现在请原谅我——我的确该赶路了。”他紧紧十抓住小黑包准备走;他巴不得赶快离开酒和那位少女。

“等一等,医生,”那少女说,“我和您同路。”她跟着他出了门来到街上。他一直不理睬她,直到他感到她用手抓住了小黑包。

于是富尔医生停下来,想和她讲道理:“您看,亲十爱十的。也许您是对的,这小包可能是我偷的。坦率地说,我也记不清我是怎么得到它的。但您还年轻,您可以挣您自己的钱啊。”

“卖的钱对半分。”她说,“不然我就叫警察。如果还要我和您废话,那就要六十四开。您知道谁会倒霉的,不是吗,医生?”

他屈服了,向当铺走去,她的手依然粗十鲁地和他一同抓住提包的提手,她那得得的脚步声伴随着他那稳重庄严的步伐。

在当铺里,他俩都大吃一惊。

“这不符合标准,”当铺老板说,根本没有注意那把十精十工巧制的锁。“我从没见过这种货。大概是些廉价的小日本货吧?顺街到别的地方试试,这东西我可卖不出去。”

顺街找去,有人给他们出一元美金。同样这样抱怨:“我不是收破烂的,先生——我只买有转卖价值的东西。我把这东西十交十给谁,一个不懂医疗器械的中国人?这里的每件东西看起来都很奇怪,您能保证这不是您自己造的吗?”

他们没有接受那一元美金的价钱。

那姑十娘十大为败兴,恼差成怒;医生也有些败兴,但又有点暗自得意。他有了两元美金,而那姑十娘十却对这么一件没人要的东西瞎感兴趣。忽然,他灵机一动,这东西曾手到病除地治好了那孩子,不是吗?

“喂,”他间她,“算了吧?如您所见,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值钱。”

她正在苦苦思索着。“别把提手扯断了,医生。我不懂这些事,但有些东西看起来很好用。如果那些家伙看见了,他们会明白这是些好东西吗?”

“他们会。他们靠这东西谋生。不管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她用一种不用问就能套出答案的魔鬼似的本能,一下就抓住了这一点。“我也这么想。您也不知道这包是从哪里来的,嗯?好吧,也许我能帮您搞清楚。到这里来。我不会放过这东西。这里就有钱——用某种方式,我不知道怎么个弄法,但这里就有钱。”

他跟她进了一个自助餐厅,来到一个几乎没有人的角落。她打开小黑包——这几乎摊了满满一桌子——她很清楚其他顾客都在凝视着她,讪笑着,她还是在里面搜寻着。

她从套里取出一把肌肉牵开器,仔细审视一番,轻蔑地扔下,取出一把窥器,又扔下,拿起一把O·B·镊子的下面一半,举到她那年轻的、视力很好的眼睛前,翻来翻去——她看见了医生的昏花老眼所看不到的东西。

富尔医生见她凝视着那镊子的颈部,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她很小心地把那半个镊子放回套里,然后把肌肉牵开器和窥器放回原处。

“怎么?”他问。“您看见了什么?”

“美国造。”她声音嘶哑地重复着上面的字。“‘供2450年7月专用’。”

他想对她说她也许读错了那些题字,这实际上可能是个玩笑,这——

但他明白,她没有念错。那绷带剪刀;它曾十操十纵过他的手,而不是他的手十操十纵它。那没有孔的注射针,那使他如遭雷劈的天蓝色药片。

“您知道我打算干什么?”那姑十娘十十精十神焕发地问,“我要学用魔法治病。您会高兴的,是吗?医生?因为我们以后肯定会经常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