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的肖像》作者:[美] 乔治·R·R·马丁(2 / 2)

卡特林把肖像抬上楼,挂在德那霍和席茜旁边。今夜注定会很有趣,他心想,贝瑞·林顿和其他两个不同,他不是小孩子,而是卡特林的同龄人,睿智又成熟。林顿所经历的辛酸,对生活的失望,卡特林比谁都了解,他所有的文章和各类心血之作在商人撤资逃跑之后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位记者始终保持着他的幽默感、辛辣的讽刺和标志十性十的从没点燃过的驼牌香烟,不曾改变,把一切苦难都拒之门外。卡特林钦佩他,乐意与他十交十谈。今夜,他觉得干脆就在这里恭候对方的到来,于是他煮了一壶浓浓的黑咖啡,放上些施格兰金。

午夜已过,卡特林正在重新翻阅一本皮革封面的《告别语》,听到厨房里传来冰块的撞击声。“请别客气,贝瑞。”他大声说。

林顿从吱吱嘎嘎的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我不会客气,”他边回答,边用那双眼皮低垂的眼睛看着卡特林,哼了一声,“你看起来的确可以当我父亲了,”他说,“我没料到一个人会显得那么地老态龙钟。”

卡特林合上书,放在一旁。“请坐,按照我的记忆,你的脚似乎受了伤。”

“我的脚一直有伤。”林顿回答。他重重地坐进扶手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啊,”他感叹,“现在好多了。”

卡特林用指尖点了点那本小说。“我的第八本书,”他说,“米雪尔跳过了三本。有点遗憾,我本想见见那些小说里的人物。”

“可能她想尽快切入主题吧。”林顿指出。

“什么主题?”

林顿耸耸肩,“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瞧,我不过是个记者,成天围绕五个“W”和一个“H”打转⑤。你是作家,主题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我的第九本小说,”卡特林说,“最新的一本。”

“最后的一本?”林顿道。

“当然不是,只是最新的一本罢了。我正在着手写一些新东西。”

林顿笑道:“我的消息来源可不是那么告诉我的。”

“噢?那你的消息来源告诉了你什么呢?”

“你是一个等死的老人,”林顿说,“而且你将孤独地死去。”

“我才五十二岁而已,”卡特林一字一顿地回答,“算不上老。”

“当你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多到一口气吹不完时,你就老了。”林顿干巴巴地回答,“海伦比你年轻,她都死了五年了。这全看人的心态,卡特林。我见过年轻的耄耋老人,也见过老态的花季少年。而你,下十体还没长十毛十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有皱纹了。”

“这不公平。”卡特林抗议。

林顿喝了口他的施格兰金。“公平?”他说,“你已经过了相信公平的年龄,卡特林。年轻人享受生活,而老年人坐在后面观看。你生下来就老了,你是个观察者,不是个享受者。”他皱皱眉,“不是个享受者,混蛋,这算什么演讲词。不过呢,观察者总比受气包好。但你也不是受气包,你没受过多少苦,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个脓包,就是这样。”

“你说的有点道理,贝瑞。”卡特林说,“我是个作家,这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生活。作家观察生活,并讲述生活。这份职业就是如此,你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林顿回答,“我也是写东西的。还记得吗?我花了太多的灰色岁月去书写别人的故事,却没有时间抒发自己。你都知道的,卡特林,看看你在《告别语》里对我做了些什么,当我的搭档和我决定写回忆录时,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想起了情节。“你写不出来。你只能重写自己那些老故事,二十年前的故事,三十年前的故事……你具备了不起的记忆力,能回忆出采访过的所有人,以及采访的时间、细节和话语。你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新闻,却记不起第一次跟你睡觉的女孩的名字,记不起前妻的电话号码,记不起……记不起……”他的声音低下去。

“我记不起我女儿的生日。”林顿回答,“你从哪里想到这些疯狂点子的,卡特林?”

卡特林沉默。

“从生活中,对吧?”林顿礼貌地问,“我是个优秀的记者,你给了我这样的评语。而你呢,是的,可能你也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得由评论家们来判断,我这个脚上有伤、天天下苦力的记者没那资格——但即便你很优秀,甚至上升到最伟大的小说家之列,你仍旧是让人恶心的丈夫和不称职的父亲。”

“不。”卡特林说,但这个抗议十分虚弱。林顿摇摇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叮当作响。

“海伦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他问。

“我记不……大概……十年前,大概那个时候吧,《顺道》的定稿做到一半的时候。”

“什么时候离的婚?”

“哦,一年之后。我们试过和解,但没成功。米雪尔还在上学,我记得当时在写《艰难时世》。”

“你记得她在三年级的演出吗?”

“我没去的那场?”

“你没去的那场?听起来好像尼克松说:‘我撒谎的那次?’是米雪尔主演的那场,卡特林。”

“我无能为力,”卡特林说,“我很想去,但他们颁奖给我,你不可能缺席美国作协的晚宴。你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林顿道,“海伦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写《告别语》的时候。”卡特林说。

“有趣的记录方式。你应该发明个历法。”他喝了几口威士忌。

“好吧,”卡特林说,“我不否认工作对我的重要十性十。可能比重有些过多,我不知道。是的,写作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我是个正派人,林顿,我尽了最大努力,我并不像你暗示的那样。海伦和我有过美好岁月,我们彼此相十爱十。米雪尔……我十爱十米雪尔。她还是小女孩时,我给她写过五花八门的小故事,譬如有趣的动物、星际海盗、打油诗等等。我用业余时间写好,临睡时读给她听。这些事我只为米雪尔做,为了十爱十。”

“是的,”林顿嘲弄地说,“你甚至没想过把它们出版出来。”

卡特林露出一丝尴尬。“那……你在暗示什么……那是歪曲事实。米雪尔非常喜欢这些故事,所以我想其他孩子也可能会喜欢。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从来没有付诸实施。”

“从来没有?”

卡特林犹豫了一下。“你看,贝特是我的朋友和代理人,他也有个小女儿,我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过一次。就一次而已!”

“我不可能怀孕,”林顿说,“我只让他上过我一次。就一次!”

“他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它们。”卡特林说。

“多么可惜。”林顿回答。

“别对我盖棺定论,我没有罪,没有。或许我不算个模范父亲,但绝非什么恶魔。我一直帮她换尿布,在写《黑玫瑰》之前,海伦得去上班,是我每天照顾孩子,从早上九点直到下午五点。”

“你最恨她哭,让你不得不离开打字机。”

“是的,”卡特林说,“是的,我最恨被打扰,一直讨厌被打扰,不管是海伦、米雪尔还是我母亲,或者我大学的室友。我写作时不容打扰。难道这他十妈十的也算死罪吗?这就让我成了没有人十性十的怪物了吗?她哭起来,我就会过去。我不喜欢那样,我讨厌那样,我恨那样,但我总还是向她走去了!”

“当你听见她哭的时候,”林顿说,“当你没有和席茜上十床十、和安琪尔夫人跳舞、和弗兰克·科十温十一起打击恶棍的时候,当你的脑袋没有被他们的声音填满的时候。没错,有时候你确实听见了,听见了然后也去了。祝贺你,卡特林。”

“我教她读书,”卡特林说,“我给她读过《金银岛》、《柳林风声》、《霍比特人》、《汤姆·索亚历险记》……所有这些东西。”

“所有你自己打算重读的书。”林顿说,“真正教她东西的是海伦,和迪克及珍妮一起。”

“我讨厌迪克和珍妮。”卡特林咆哮。

“那又如何?”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理察德·卡特林道,“你不在场,可米雪尔和我在。她十爱十我,她始终十爱十着我。只要受了伤,擦破膝盖或者流鼻血,无论什么,她都会跑到我身边,从不去找海伦。她会哭着找我,然后我会抱抱她,擦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我曾对她说……”他说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快哭出来了,泪水在眼角打转。

“我知道你对她说过什么。”贝瑞林顿用悲伤的语气轻声道。

“她记得这些。”卡特林说,“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海伦取得了监护权,她们搬走了,我并不经常见她,可米雪尔一直都记得。当她长大之后,海伦去世了,她便决心自力更生。但那次她受伤之后,我……我……”

“是的,”林顿说,“我知道。”

那通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乔伊斯·布伦南。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侦探的名字。“卡特林先生吗?”她在电话里说。

“什么?”

“理察德·卡特林先生吗?”

“是的,”他回答,“作家理察德·卡特林。”他接过不少陌生的电话,“请问有何指教?”

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您必须来医院一趟,”她告诉他,“是您女儿,米雪尔·卡特林。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她出事了。”

他讨厌借口,讨厌委婉的说法。卡特林的人物从来不会逝世,只会死;他们也不会释放气体,只会打屁。而理察德·卡特林的女儿……“出事?”他说,“你是说她出事了还是被强十暴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被强十暴了,”她最终回答,“她被强十暴了,卡特林先生。”

“我马上就来。”他说。

事实上,她被毫无人十性十地多次强十暴。米雪尔像海伦那样固执,像卡特林自己那样固执,她不接受他的钱,不听他的意见,不从他的出版关系里得到工作的便宜。她要完全靠自己,于是在小村庄的咖啡馆里当起了服务员,住在码头边一个空旷大仓库的阁楼上,旁边有个非常糟糕的邻居,一个危险人物。卡特林提醒过她不下一百次,可她就是不听,甚至不愿意让他为她换锁,或安装报警系统。结果不堪想象,对方在周五天亮前闯入。当时只有米雪尔一个人,他先把电话从墙上扯下来,再将她囚禁,直到周一晚上,另一名咖啡馆的服务员因为不放心过来查看,强十奸十犯才从救生通道逃走。

当他被允许见她时,她脸上还带着一大块紫色淤青,浑身上下全是那家伙用点燃的烟头烫下的伤疤,她断了三根肋骨,远远没能从歇斯底里中恢复过来。一旦有人靠近或是被东西触碰,她就开始尖十叫。医生、护十士,统统无能为力。但她让卡特林坐在她十床十边,他用双手拥抱她。她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泪水流干,还用哭腔叫了声“爸爸”,那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好像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最终,他们让她安静下来睡着了。

米雪尔在医院待了两周,度过了深度震动期。她的歇斯底里一点一点地平复,最终变得十温十驯起来。人们可以帮她换枕头,带她上厕所,但她还是不愿说话或者不能说话。心理医生告诉卡特林,她有可能从此丧失语言能力。“我绝不容许那样的事发生,绝不。”卡特林回答。他帮米雪尔结清了账务,下定决心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肮脏城市,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她一直很喜欢那些宽敞的老房子,他都记得,她还喜欢水、海洋、河流与湖泊。卡特林咨询了房产经济人,起初打算在缅因州的海岸边找所大房子,最终却在十爱十荷华州佩诺特镇买下了这所断崖上的哥特式汽船大厦。他亲自监督搬迁工作,每个细节都细致入微。

一点一滴,恢复开始。

她就像回到了童年,充满好奇心,一刻也不愿意停歇,浑身都是十精十力。她不说话,但对所有事情都要探究一番,每个地方都要走走。春天来了,她每每在寡十妇走道上观望几个小时,看着密西西比河上的拖船渐行渐远。每天傍晚,他们都一起在断崖上散步,她总十爱十挽着他的手。有一天,她突然转身在他脸上印下深深一吻,“我十爱十你,爸爸。”她终于开口说话,然后从他身边跑开。在卡特林眼中,这个二十多岁的可十爱十女人,经历彻骨的痛苦之后,宛如获得了新生,快活得像瘦高的假小子。

那天之后,障碍逐渐消失。米雪尔重新开始说话,起初是些简捷的、孩子似的短句,小心翼翼而又天真无邪。但她迅速成熟起来,不知何时,她和他谈起了政治,谈起了图书,谈起了艺术。在傍晚的散步时间,他们彼此有许多愉快的十交十谈。然而她从未提及强十奸十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有。

六个月后,她开始烹调,给纽约的朋友写信,还帮忙做做家务,在花园里搞些可十爱十的小发明。八个月后,她重执画笔,事实证明对她很有帮助。她就像盛开的花朵,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其实,理察德·卡特林对女儿喜十爱十的十抽十象派艺术并不感冒,他更倾向于具象风格,最中意的是她在大学主攻艺术学位时送给他的自画像。但他能从画布上感受她内心的痛苦,她仿佛中了魔咒般,想从伤口的最深处挤出所有脓汁。所以他认同她的方式。曾几何时,他也经常用写作为自己疗伤,而今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嫉妒女儿。理察德·卡特林已经三年多没有写下一个字了。他的杰作《告别语》在商业上的彻底失败让他就此失去了灵感和动力。他原本以为换个地方,能让自己和米雪尔一起恢复。这样的希望显然落空了。但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有好处。

终于有一天,当卡特林上十床十很久之后,他的门被打开了。米雪尔轻轻走进来,坐在十床十边,她光着脚,穿一件法兰绒睡衣,上面有许多小小的粉十红花朵。

“爸爸。”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门刚打开,卡特林就醒了。他坐起来朝她微笑。“你好,”他说,“你喝了不少呀。”

米雪尔点点头。“我要回去了,”她说,“我需要些勇气,才能来告诉你。”

“回去?”卡特林惊道,“不是回纽约吧?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我必须这样。”她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留下来,跟我一起留下来。纽约不是人待的地方,米雪尔。”

“我不想回去。我害怕那里。但我必须回去。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我的工作也在那里,我的生活全在那里,爸爸。我的朋友吉米,你还记得吉米吗?他现在是一家平装书小出版社的美编,可以帮我接些封面画工作。他在信里亲口承诺过。我不用再等着收桌子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理察德·卡特林回答,“在那个遭天遣的鬼地方发生了那些事,你怎么还能回去?”

“那正是我要回去的原因。”米雪尔坚持,“那个家伙,他做的……他对我做的……”她哽住了,片刻后才调匀呼吸,控制住情绪,“如果我不回去,就好象他把我撵出了那个城市,带走了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艺术,所有所有,我的全部。我不能让他得逞,不能被他吓倒。我必须回去,拿回我应有的一切,证明我并不害怕。”

理察德·卡特林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伸出手,轻轻十抚十摩她柔软的长发。米雪十儿说的话有道理,实际上,如果换成他,也会这么做,对此卡特袜心知肚明。“我懂了,”他说,“你走之后我会很孤单,但是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我很害怕。”米雪尔说,“我买了机票,明天的飞机。”

“这么快?”

“我想尽快行动,赶在失去勇气之前。”她回答,“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害怕,甚至……甚至在那一切发生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恐惧。有意思,是吗?”

“不,”卡特林回答,“这很正常。”

“爸爸,抱我。”米雪尔说。她投进他的怀抱,他抱住她颤十抖的身十体。

“你在发十抖。”他说。

她偎得更紧。“记得吗,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然后我会半夜大叫着跑进你们的卧室,爬上十床十,睡在你和十妈十十妈十中间。”

卡特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记得。”他说。

“今天,我想在这里待一晚。”米雪尔把他抱得更紧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一个人回去。我不想今天晚上孤单地度过,可以吗,爸爸?”

卡特林轻轻十抽十开身十体,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

她飞快地点点头;轻轻地,害羞地点了一下,像个孩子。

他掀起被单让她钻进来靠着他,米雪十儿在被单下蜷成一十十团十十,头靠着他的肩膀。他们就这么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能感到她胸中的心跳,声音平稳,令卡特林渐渐有了睡意。

“爸爸?”她趴在他胸口上低语。

他睁开眼,“米雪尔?”

“爸爸,我必须摆脱这一切。它留在我心里太久了,已经成了毒药。我不想把它带回去。我必须摆脱它。”

卡特林摸十着她的头发,轻轻地从根摸十到梢,缓慢而柔和,没有说一句话。

“我小时候,你记得吗,无论摔倒了还是跟别人打架,我都会奔向你,满脸泪水地给你看我的‘包包’。以前我一受伤就会这么说,我会说我有个‘包包’。”

“我记得。”卡特林回答。

“而你呢,你每次都把我抱起来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我指给你看,你会亲一下那里然后我就好了,你还记得吗?‘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卡特林点点头。“是的。”他轻声回答。

米雪尔静静地哭了。他感到泪水浸透了睡衣领口。“我不可以把它带回去,爸爸,我想让你看看我伤在哪里。求你了,求你了。”

他吻了她的额头。“说吧。”

她从最开始说起,犹豫地低语。

当清晨的十陽十光渗入卧室窗户,她还在说。他们彻夜未眠。她不停地哭,尖十叫了一两次,隔着厚重的毯子仍然颤十抖不已;理察德·卡特林没有放开她,一会儿都没有,片刻都没有。

她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

贝瑞·林顿叹了口气。“这是你一辈子做得最漂亮的事。”他评价,“你做到了这一步,如果在那个时间点上到此为止,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圆满结束。”他摇摇头,“你从来不擅于为东西画上句号,卡特林。”

“为什么?”卡特林弄不明白,“你是个好人,林顿,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为什么?”

记者耸耸肩,他开始变得透明。“这是事件的六要素中最大的麻烦。”他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找一个故事,让我去打探,我可以告诉你‘人物’、‘情况’、‘时间’、‘地点’,甚至‘过程’,但是‘原因’……啊,卡特林,你是小说家,‘原因’是你的领域,不是我的……”

就像童话中的柴郡猫,他的笑声在身躯消失之后仍旧在屋内回荡。理察德·卡特林坐下来,看看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和扔在地板上的大玻璃杯。威士忌里的冰块慢慢融化。

他记不起如何睡着的,就这么在椅子里熬过了寒冷的一十夜。等他僵硬地醒来,只觉遍体疼痛。梦,一片漆黑,若有似无,恐惧肆意泛滥在每个角落。卡特林看表,发觉已是下午,半天时间就这么消磨掉了。他迷迷糊糊地给自己做了一顿无味的早饭,灵魂仿佛神游太虚,每个动作都缓慢而笨拙。咖啡好了,倒一杯,拿起来,掉下去。马克杯摔得粉碎,卡特林呆滞地目送它的坠十落,目送滚十烫的棕色溪流在地板上乱窜,却没十精十力去打扫。他重新拿了个杯,倒上更多的咖啡,艰难地咽了几口。

熏肉太咸,鸡蛋太生,让人反胃。卡特林吃了一半就统统推开,再灌下不少黑色的苦咖啡。他觉得自己醉意醺醺,但是他明白,这并非喝酒的缘故。

今天,他心想,所有事情都会在今天了结,不管用何种方式。她是不会回来的了;《告别语》是他的第八本小说,倒数第二本,今天要回来的是最后的肖像,来自第九本小说,最后的一本。到那时,一切就将结束。

又或者一切即将开始。

米雪尔恨他有多深?他到底伤她有多深?卡特林的手不住抖动,咖啡溢出杯子,洒得满地都是,烫到手指。他缩回手,放声大哭。那是种无法言语的痛苦,灼十热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些点燃的烟头,那些小小的红点,犹如红色的眼睛,令他胃里一阵翻腾。卡特林蹒跚地冲进浴十室,刚好来得及把早餐吐进水槽。然后,他轰然倒下,瘫死在冰冷的瓷砖上,脑袋里一十十团十十雾水,似乎有人就在身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按进水里,冲呀冲呀,一边不住狂笑,诉说他的肮脏,述说他的无十耻。“我要清洁你,你太脏了!”冲呀冲呀,十抽十水马桶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的头被按在水里,污水混合着呕吐的脏物,灌满嘴巴和鼻孔,直到不能呼吸,直到整个世界一片黑暗,直到一切几近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他浮出十水面,聆听那放肆的嘲笑,然后再被按进去,再被冲洗,冲呀,冲呀,冲呀。

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没有人在那里,只有卡特林一个人。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镜中的脸灰暗苍老,头发肮脏凌十乱。在他肩膀后面,有另一张面孔,一个拉长脸的男人,皮肤没有一丝血色。光溜的黑发从中间分开,整齐地贴在头上,小圆眼镜后的双眼像肮脏的冰块,眼珠不停地、狂十热地转动,那样的眼神让人想起笼中发十情的猛兽,为寻求发泄随时可能咬断四肢。卡特林眨眨眼睛,那张脸消失了。他打开水龙头,双手插十入冰冷的水流中,捧起一把,泼到脸上。下巴上的短须提醒他该刮十胡十子了,但现在没有时间,那也并非重点,他必须……他必须……

他必须做些什么。离开这里,远走高飞,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逃到一个不被他的孩子发现的地方。

但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他明白。

他要找到米雪尔,跟她谈话,对她解释,向她分辩。她十爱十他,她会原谅他,她必须如此。她必须停止这一切,她必须告诉他如何补偿。

狂乱之中,卡特林冲回起居室,抓起电话,却记不起米雪尔的号码。他翻箱倒柜,找到通讯簿,一阵乱翻,在这,在这——他按出了号码。

电话响了四声,有人拿起电话。

“米雪尔——”他刚开口。

“你好,”她说,“我是米雪尔·卡特林,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后留下姓名和电话,只要你不是推销员,我会尽快与你联系。”

“哔”一声响。“米雪尔,你在吗?”卡特林说,“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时会故意打开答录机,是我,请你拿起电话,求你!”

没有任何反应。

“那……记得回我电话。”他说。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每个字都抢着要逃出嘴巴,“我,你,你不能这样做,求你,听我解释吧,我决不是故意的,我决不是故意的,求你……”又一声“哔”,然后一阵忙音。

卡特林痴痴地看着电话,缓缓放下。她会打过来,她必须如此,她是他的女儿,他们彼此十爱十着对方,她必须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是的,他曾试过解释。

他的门铃是老式的黄铜钟,安放在大门上。你必须拧它,它才会大声地发出急噪刺耳的警报。

有人正在狂怒地拧它,拧呀,拧呀,拧呀。卡特林疑惑地冲到门口。他以前从不轻易十交十友,现在更是如此。实际上,在佩诺特他没有任何朋友,只有认识的熟人,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用如此凶暴的心态叫门。

他解十开链条,推开大门,从米雪尔手中掰十开门铃。

她身着束带雨衣,戴一顶针织滑雪帽,围一条配套的围巾,围巾和几缕散落的头发随风狂舞。她脚上穿一双时尚的高跟长靴,掖下夹十着个皮质大肩包,气色挺不错。卡特林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上次还是去年圣诞他去纽约拜访的时候。她搬回东部已有两年时间。

“米雪尔,”卡特林说,“我没……这真是个惊喜。你从纽约这么远赶过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她生气地回答,语气怪怪地,闪烁的眼神也不对劲,“我不想给你警告,你这杂种,你也没给我什么警告。”

“你在气头上,”卡特林说,“进来吧,我们谈谈。”

“我当然会进去。”她一把挤过他,狠狠给了门一脚,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门铃也被吓得再次尖十叫。没有了烈风侵袭,她的脸却显得更加十陰十郁,“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我来,是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说完转身就走,离开这所房子,离开你恶心的生活,就像十妈十十妈十那样。她才是聪明人,而我不是。我笨到以为你十爱十我,疯到以为你在乎我。”

“米雪尔,别这样,”卡特林说,“你不明白,我的确是十爱十你的,你是我的小女儿,你——”

“你还敢这么说!”她朝他尖十叫,手伸进肩包,“你竟然将这称之为十爱十,你这恶心的杂种!”她把它猛地掷向他。

卡特林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他试图闪躲,却被那东西从侧面击中脖子,痛得厉害。米雪尔下了狠手,而它又是坚十硬宽阔的十精十装书,不是轻便的平装本。书跌落在地毯上,内页翻十动,卡特林看见自己的照片印在沾满灰尘的书皮背后。

“你真像你十妈十十妈十,”他边说边十十揉十十脖子,“她也经常扔东西,不过你瞄得比她准。”他无力地笑笑。

“我对你那些笑话一点兴趣都没有。”米雪尔说,“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永远不。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仅此而已。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卡特林边说,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你看,我……你正在气头上,为什么不先来点咖啡什么的,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谈。我不想这么大吵大闹。”

“别他十妈十想让我听你的话,”米雪尔怒吼,“我现在就要谈!”说罢,她一脚踢开地上的书。

理察德·卡特林内心的怒火逐渐燃起。她不该朝他大喊大叫,他不该被她攻击,毕竟他没做错什么。但他压住情绪,一言不发,害怕说错话让状况升级。他蹲下来捡起自己的书,下意识地拍干净,轻轻合上。书的名字转过身来瞪着卡特林,扭曲、赤十十裸十、血红的字眼印在漆黑的书皮上,下面是一位年轻女子变了形的漂亮脸孔,她尖十叫着张大嘴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我想你是误会了。”卡特林道。

“误会!”米雪尔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觉得我会喜欢它?”

“我,我不确定,”卡特林说,“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你会怎么反应,因此我想写作时最好别告诉你了,等到,是的……”

“等到这些他十妈十的东西在书店橱窗里出售时再告诉我。”米雪尔替他说完。

卡特林翻过封面。“看,”他递给她,“这是献给你的。”他拿给她看:

献给米雪尔,最明白这些痛苦的人。

米雪尔狠狠地把书从卡特林手中打落。“你这杂种,”她说,“你以为这样就好点了吗?你认为那些虚伪的献词算是借口吗?没有任何借口,我绝不会原谅你。”

卡特林在她的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我没做错什么,”他固执地说,“我不过写了一本书,一本小说,难道犯罪了吗?”

“你是我父亲,”她尖声喊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这杂种,你知道我没办法谈起那件事,谈起以前发生过什么。不管是对我十爱十人,对我朋友,甚至对我的临十床十医生都没办法。我不能,就是不能,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只有你知道,我告诉了你,我只告诉了你,因为你是我父亲,我信任你,而我也必须摆脱那一切。我对你说,这是隐私,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但是瞧瞧你做了些什么?你全写在你那本天杀的书里,印给成千上万的人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是不是一直计划着这么做?狗十娘十养的!是不是这样,那夜在十床十上,你是不是把每个字都背下来了?”

“我,”卡特林吞吞吐吐地说,“不,我没背任何事情,我只是,是的,我只是记住了而已。你完全误会了,米雪尔,这本书并非描写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当然,灵感的确来源于此,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但其他所有都是虚构的,事件经过了我的加工,这不过是本小说。”

“祝贺你,爸爸,你把事件加工得真不错。这不是米雪尔·卡特林的故事,而是妮可·米绮尔的遭遇,她是个时装设计师而非画家,而且她也笨得可以,不是吗?这是你所谓的加工,还是你自己根本就那么认为,我就蠢到故意住在那里,蠢到放他进来做那些事?这些都是虚构。好个虚构!那女孩被囚禁起来,先强十奸十,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十奸十,你的女儿也很巧合地被囚禁起来,先强十奸十,再折磨,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十奸十。好极了,这不过是他十妈十的巧合!”

“你不明白。”卡特林绝望地回答。

“不,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是种怎样的感受。这是你一辈子的最佳作品,对不对?排行榜第一名,全美最畅销小说,你从没当过第一名,在《艰难时世》还有什么《黑玫瑰》之后连畅销书排行榜都没上过。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不是第一名?这可不是关于即将倒闭的报社的冗长故事,这是强十奸十,这是十性十!嗨,瞧瞧,能有比这更火爆的吗?大段大段的十性十十交十、暴力、虐十待、十奸十十十婬十十与恐吓。可你莫非不知道,这些全都真正发生过吗?你不知道吗?”她扭曲的嘴唇微微发十抖,“这是在我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是我所有噩梦的根源,直到今天我都经常尖十叫着半夜醒来。可我正在恢复,一切逐渐成为过去。但现在,现在它们就躺在书店的橱窗里,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了。在派对上,许多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他们为我感到难过。”她在哭泣和愤怒之间不由自主地硬咽,“我拿起你的书,你那本该死的一无是处的书,一切又都回来了,白纸黑字,全写在那里。你他十妈十好优秀的作家呀,爸爸,你写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释卷。是的,我放下书,但没有用,它们全在那里,而且将永远在那里,不是吗?每一天,世界上随便哪个人拿起你的书读一读,我就又被强十暴了一次,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帮他完成了他没干完的事,爸爸,你强十暴了我,你未经允许就霸占了我的隐私。就跟他一样,你强十暴了我。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十暴了我!”

“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公平,”卡特林抗议,“我绝不是要伤害你。这本书里面……妮可坚强又聪慧,而那个男的禽十兽不如,他用了上千个名字,却藏不住自己的真面目。你瞧,他不止代表一个坏人,更是邪恶的化身,原始而野蛮的暴力正在门后等候着我们,上帝像玩十弄苍蝇一样玩十弄我们,他是个象征,代表了……”

“他是那个强十奸十我的人!不是什么象征!”她狂躁地大喊。

面对她的怒火,理察德·卡特林连连后退。“不,”他说,“他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只是……米雪尔,我知道这很伤人,但你熬过来了。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需要思考发生过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讲述生活,探究生活的意义,这是文学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必须有人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告诉给大众知道,我试图让它更实在,我试图做到最……”

他女儿涨红的脸上全是泪水,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和凶暴,犹如难以挣脱囚笼的困兽,随后,一阵奇异的冷静蔓延开来。“在这本书里面,你只说对了一件事,”她说,“妮可没有父亲。我小时候,总是哭着跑向你,我爸爸会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而这是我的隐私,对我最特别的事。但书里的妮可没有父亲,这句话是他说的,你把这句话给了他。他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他一直这么说。太讽刺了,你太高明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说这句话让人感到既真实又十毛十骨悚然,比真正的他更真实。你这样写,而你是对的,这就是怪物说的话。让我看看伤在哪里。这就是怪物的台词。妮可没有父亲,他父亲早死了。没错,没错,我也没有父亲,没有,我没有!”

“别那么跟我说话!”理察德·卡特林内心充满恐惧,这是一种耻辱,这种耻辱转化成为愤怒,“我不吃这套,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父亲。”

“不,”米雪尔狂笑道,背过身去,“不,我没有父亲,你也没有子女,没有,除了你书中的人物,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你唯一的子女。你的书,你那些该死的书!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她转身,跑过他旁边,冲出大厅,停在工作室门前。卡特林担心她接下来可能做的事,便追赶过去。

当他赶到时,米雪尔已经找到了刀,并将它高高举起。

理察德·卡特林坐在沉默的电话机旁,看着老爷钟敲碎黑暗。

他三点时拨打米雪尔的电话,四点时拨打,五点时拨打。答录机,一直是答录机,用她那嘲弄的声音回答。他的留言一次比一次绝望,窗外暮色已至,光亮渐暗。

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没有黄铜门铃尖厉的召唤。这是个墓地般安静的下午。但当傍晚来临时,他知道它已经来了,一个棕色硬皮纸包装的矩形包裹,落款是他熟悉的笔迹。最后一幅肖像。

他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因此,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时钟滴答,夜色凝重,门后异物的压抑充斥整个房间。恐惧一小时一小时地增长,他端坐在扶手椅内,跷脚,张嘴,思考,回忆。残忍的笑声不断回响,烟头的红点若隐若现,移动,旋转。他想象,想象它们在皮肤上滚十烫的吻,品尝尿液、血液和泪水,感悟暴力,感悟亵渎,感悟所有的十十婬十十乱。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有上千个名字,却只有一张脸。他最小的孩子,他的宝贝,他那残忍的宝贝。

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卡特林多么希望她能够了解。这是种让人脆弱无力的感觉,超出了写作可以涵盖的范围。他曾是个作家,但那已成为过去;他曾是个丈夫,但他的妻子早早去世;他曾是个父亲,但他的女儿痊愈后去了纽约,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可在那最后一十夜,在他的双臂保护之下,他的女儿卸下所有防备,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所有的痛苦。而他,又是如何回应这一切的?

那夜以后,他念念不忘,不停思考,在脑海里重新排列所听到的故事,推敲合适的字眼,创造紧凑的场景,想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那的确骇人听闻,但这是生活,未经加工的、野蛮的生活,写作的绝佳素材,卡特林最需要的东西。她让他看到自己伤在哪里,他可以讲述给众人倾听。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抗拒过,的确如此。他写过其他短篇,写过一篇散文,还写过几个评论。但那个念头不放过他,每一十夜都折磨着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把它写了出来。

“我有罪。”卡特林在黑暗的房间里说出这句话,当他开口时,他觉得心安理得。这种释然驱走了所有恐惧。他的确有罪,他犯了错,应该坦然地接受惩罚,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

理察德·卡特林起身走向门口。

包裹就在地上。

他把它拖进屋,原封不动地搬上楼。他应该接受它,应该把它挂在其他几幅肖像旁边,靠着德那霍、席茜和贝瑞·林顿,排成一排。是的,他找来铁锤仔细测量,敲入钉子。

最后,他才打开包裹,直视里面的那张脸。

这幅肖像完全抓住了她的神韵,没有哪个画家能画得更好。不仅是她脸部的线条,高高的颧骨,湛蓝的眼睛,一丝不苟的金发,更在于人物的内在特征。她看起来好年轻,十精十神而自信。从中,他看出一种力量,看出勇气与倔强,但他最十爱十的是她的微笑,那可十爱十的微笑照亮了她的整张脸。这样的微笑让他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却记不起是谁了。

一种久违的释然在理察德·卡特林的心中转瞬即逝,随之而生的是更大的失落,彻底的失落。他明白这已经超过他所信仰的文字的力量。

然后,就连这样的感觉也消失了。

卡特林退后几步,双手十交十叉,仔细研究这四幅画。多么优秀的作品呀,看着这些肖像,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这所房子里生活。

德那霍,他的头胎,他理想中的自我。

席茜,他的真十爱十。

贝瑞·林顿,他的老师和密友。

妮可,他从未有过的女儿。

他的家人,他的人物,他的子女。

一周后,一个小得多的包裹被送了过来。里面有四本小说、一份账单和一张画家非常礼貌的留言条,询问是否有新的委托。

理察德·卡特林摇摇头,用支票付了账。

注释:

①这些分别是乔治·马丁的经典长篇小说《热夜之梦》、《末日狂歌》和《风港》,中篇小说《猴子疗法》、《记住梅乐迪》、《夜行者》、《沙王》和《莱安娜之歌》中的人物。

②1963~1967年纽约流行乐队。

③田纳西·威廉斯:美国二十世纪著名作家,以糜烂著称,是个同十性十恋。

④《圣诞颂歌》是查尔斯·狄更斯的经典名作,写于1843年,讲述了圣诞前夜,一群人感化了坏脾气的吝啬鬼的故事。

⑤五个“W”是英语中的“when”、“where”、“who”、“what”、“why”,即“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一个“H”是英语中的“how”,即“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