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茜译
编者按:乔治·R·R·马丁曾凭借《沙王》于1979年荣获过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他的著作包括《冰与火之歌》、《光逝》、《末日狂歌》、《热夜之梦》、《夜行者》、《莱安娜之歌》、《星与影之歌》等。作家现居住于新墨西哥。
对于《子女的肖像》这篇在1985年再获星云最佳中篇小说奖的作品,他写了下面这段话:“毋庸置疑,作家与其创作的人物间存在着某种独有的联系。对作家而言,他们不仅是单纯的人物,更类似于我们的子女。他们脱胎于我们的想象,带有我们的特质,展示着我们所追求的各种各样不朽的梦想。
“我也不例外。阿布纳·马许与乔安那·约克,桑迪、玛姬和福姬,‘单翼’瓦尔和‘半边脸’布雷坦·布里斯,肯尼跟他的猴子,可怜的梅乐迪,加强版模型梅兰莎·吉尔,残酷无情的西蒙·克雷斯,当然,还有我失落的莱安娜①……每当我提笔时,他们的脸总是浮玩在我脑海。
“这是一个关于作家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许多人以为的更真实。”
十月的深秋,寒意浓浓。傍晚时分,理察德·卡特林如往常一般拄着拐杖,正要外出散步时,发现一个包裹孤零零地躺在门外吹冷风。他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怒气——那个呆笨的邮递员,卡特林已经好几次扯着嗓门向他讲明,大的包裹如果放不进邮箱,便要摁响门铃,提醒他注意。看来这家伙是故意把它丢在走廊上,好让过路的人捡便宜。见鬼了!不过说真的,这种倒霉事,很难发生在这幢幽灵般的老房子上。卡特林的家隐密异常,建于河边陡岸,屋前对着一条死巷,周围茂密的树林将房檐遮盖得严严实实,旁人稍不留意,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居住。然而,如果真正面对大风大十浪十,隐匿藏身也是无济于事的。
卡特林打量着这个被深棕色硬纸密实包裹的东西,心里的不满很快平复下来。显然,这是一幅画,右下方用墨绿色钢笔清晰地写着一排地址。字迹是米雪尔的,不会错。啊,她送来一幅新的自画像?肯定是悔悟了。
卡特林确实非常吃惊。尽管自己从不承认,但他秉十性十傲慢固执,为一点小事可以记恨几年,甚至几十年,要他道歉是绝不可能的事。他唯一的女儿——米雪尔,毫无保留地继承了父亲的十性十格。卡特林从没奢望她会作出今天这样的姿态,虽然,怎么说呢……这让他感到暖乎乎的。
他把那根一直陪伴他、和他一般老朽的拐杖搁在一边,伸手抱住这个笨重的包裹,吃力地往屋里拖,希望赶紧告别外面见鬼的冷风。画框大概三英尺高,意想不到地沉。卡特林咬紧牙关拖进去,一脚把门端上,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屋内,厚厚的棕色窗帘封锁着黑暗的空间,不让一丝光线趁机闯入;十陰十冷外加潮十湿,浓烈的灰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卡特林放下包裹,摸索着去开灯。
事实上,自从米雪尔两个月前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之后,他就再没进过这个房间。她的自画像仍挂在石板壁上,和下面又烂又脏的壁炉一样,从那晚后便无人过问。书架上凌十乱地排列着卡特林出版过的小说,包装十精十致的黑皮革封面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看着墙上那幅画,卡特林心头再次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怒气。瞧她干了什么蠢事!这副肖像原是那样美好,在他看来,远远超过米雪尔自以为是的那些所谓十抽十象艺术,或者她赖以为生的陈腐封面画。这幅作品是她二十岁时创作的,并作为生日礼物赠给父亲。从那以后,它便成了他的最十爱十。再十精十确的相机也难以捕捉画像里那个米雪尔:面部细腻的线条,棱角分明的轮廓,湛蓝的双眼,飞扬柔软的金色发十丝,在卡特林眼中全都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画里的米雪尔年轻、自信、充满朝气,嘴边那弧微笑,让他不由得想起妻子海伦。结婚那天,她笑得多么迷人……自然,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对米雪尔讲明,他是多么多么地喜欢这微笑。
然而……然而,这甜蜜的微笑,竟成了她吵架后的发泄物,导致两人的决裂。米雪尔从父亲收藏的小玩意里翻出一把古希腊式样的小刀,用锯齿刀锋毫不留情地几下划烂那洋溢着笑意的嘴角,又挖出两只大大的蓝眼珠,似乎是要弄瞎肖像。卡特林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闯进房间时看到的那番景象:条条被弯刀划得残破的布片,凄凉地撕扯在画框边缘。他简直想不明白她怎能对自己的画作下这种毒手,太丑陋了……他无法理解这种疯狂。想到在此之前,她也曾这般粗十暴地对待自己的书时,他更是义愤填膺。不,不可理喻,无法容忍!
损毁的的画像撑着破碎的身躯顽固地靠在墙面上,卡特林也依旧顽固地不肯把它取下来。然而他不忍再多看一眼,于是不得不搬离这个居住已久的房间。这个决症时他来说并不容易,老宅大得像迷宫,空房间数都数不过来,而卡特林只是一个人住。整栋房子约摸有一个世纪的历史。当年的佩诺特还是兴旺的沿河市镇时,据说有许多成功的蒸汽船船长在此居住。哥特式的华丽建筑风格体现了过去汽船时代的美好日子,从三楼的走廊和窗户向外远眺,密西西比河的美丽风光一览无余。那次争吵以后,卡特林便将桌椅和打字机搬到一间空卧室里,安顿下来。他决意让那间房子保持原状,直到米雪尔回来道歉为止。
米雪尔的道歉,也许是一通饱含热泪的电话,或者其他方式——但卡特林从没想过会是一幅自画像,再说来得也太快了。当然,这无疑更亲切、更贴心。画像的确是走向和解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步,因为卡特林明白,自己即使孤独终老,也绝对作不出任何让步。搬到十爱十荷华州的这个临河小镇后,他便与纽约的所有朋友断了联系,也不打算在当地另寻新伙伴。这不奇怪,他向来对十交十际方面的事没兴趣,新朋友总让他感觉不自在。他只想独处,即使在面对少数几名密友、面对自己的家人时也一样。海伦常常责怪他关心虚构的角色多过身边真实的人物,更为讽刺的是,从十多岁时开始,米雪尔便在这点上继承了母亲,不断地唠叨他。唉,海伦最终离开了他们。十年前离婚,五年前去世。这个让人生气的米雪尔如今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现在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那些争吵。
他一边拆着画框上的棕色包装,一边发愁。不出意外,他会给米雪尔打电话,告诉她这幅新作是多么出色,又是多么寓意深刻;告诉她他很想念她,打算邀请她一同过感恩节等等。别再烦恼了,问题只能这样解决。他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争吵,甚至不会提起上次的事件。因为一旦提起,父女俩多半又是互不让步,一切重来。这不过是家族秉十性十,卡特林骄傲地想,固执流淌在血液里,根深蒂固,如同我们的高颧骨和宽下巴。可以说,这是卡特林家族的传统。
画像的边框古旧典雅,木雕十精十巧,质地沉重,完全符合他的口味。比起那幅镶黄铜边的旧画,新画框和房内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更为般配。卡特林用力扯下包装纸,急切地想知道女儿画了什么。她快三十岁了——或者已满三十了?他从来记不清她的年龄,连她的生日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比二十岁时画得更好才对。这幅新作无疑会很棒。他撕落最后一片包装纸,急不可待地翻转画框。
真的太棒了!他不由得瞪大眼睛。这绝对是米雪尔的最佳作品!十精十致,臻于完美,可是……可是,细看之下,卡特林的火气慢慢上扬。
这不是她。画中人不是米雪尔!怒火腾上脑门,原来这根本不是表达歉意的礼物。米雪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直愣愣地瞪着画中人。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但这张脸又仿佛在哪里见过,见过千万遍之多。他脑中翻十江十倒海。
画像中是个年轻男子,也许不到二十岁,微鬈的棕发里却已夹杂了几根银丝。他仿佛刚刚睡醒,头发凌十乱,盖住了眼睛。他的眼睛……清澈的绿眸,墉懒的神色,仿佛正在享受某些隐秘的玩笑。他同样有卡特林家族特有的高颧骨,只是下巴的线条全然不同。挂在扁平大鼻子下的笑容里透出一抹嘲讽意味。综合看来,男子的神情多少有些傲慢。他穿着褪色的粗布裤子和松垮的WMCA②圆领长袖T恤,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块咬掉半边的生洋葱。画像背景是一堵布满涂鸦的砖墙。
他猛然醒悟。创造这个人物的,正是他卡特林自己。
这是理察德·卡特林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混混日记》中的男生,名为十爱十德华·多诺万。但他身边友人、周遭同辈以及书中的其他角色都十习十惯于叫他德那霍。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一个油嘴滑舌的青年人,时而因为小聪明吃点苦头。只消瞧着这幅画,卡特林便宛如与其相识一生了。从某些方面而言,这样说确实没错。卡特林以自己的方式创造了这个人物,用作家独有的情怀了解并珍十爱十着他的孩子。
卡特林仔细打量着画像里每个细小笔触。德那霍,米雪尔简直描摹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他。过去种种再次浮现脑际:所有场景他都花费了大量心血,每个人物他都用心塑造,至今还能清楚地唤出他们的名字:猴子、鱿鱼、南茜……作为故事主要舞台的瑞琪小镇匹萨店(这在他脑海里仍然栩栩如生),亚瑟的摩托车买卖,高十潮部分的匹萨之战。这其中,德那霍最为特别:聪明过头、混迹街头、虚度光十陰十,全是那个年龄的青年的写照。他老十爱十高声感叹:“开不起玩笑的人真他十妈十没意思!”——这句话也是全书的结尾。
突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理察德·卡特林心头,宛如与多年好友重逢一般。
但在同时,他又想起和米雪尔那场暴风骤雨般的争吵,那些肮脏的毫不留情的字句。他陡地明白,她是想告诉他,能陪他度过一生的只有那些虚构的人物。卡特林的脸色愈发难看了。“狗十娘十养的婊十子!”他脱口而出,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他快步闪出房间,半途猛回转身,朝着黑暗大吼一声“婊十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砰”一声甩上门,气冲冲地奔进新卧室里。
“婊十子!”当时他也是这样骂米雪尔的。
她愣住了。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睁着那对哭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弯刀和画布上破碎的笑容还捏在手里。随后,她裹起画布,用力砸向卡特林。“你这杂种!这就是你喜欢的该死的画,该死的微笑!给你!全拿去吧!”
布十十团十十正中脸颊,卡特林的面孔如发怒的公鸡一般涨得通红。“你和你十妈十果然是一个德行。”他气急败坏地说,“不是砸就是扔,你母亲就是这样的。”
“难道不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吗?”
卡特林不予理会,“你到底发什么疯?做出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滑稽戏有何意义?够了。一场蹩脚的表演。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田纳西·威廉斯③笔下那些神经质演员吗?简直是下三滥的剧情。清醒点吧,米雪尔。如果我把这样的一幕写进我的小说里,所有人都会嘲笑我的。”
“别跟我提你那些该死的小说。”她尖十叫起来,“这是真实生活,我的生活。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生活,不是他十妈十的虚构,你这变十态。”她再度转身,举起刀子,又开始狠狠地划起来,一刀接一刀。
“但愿干这种蠢事能让你愉快!”卡特林双手抱胸,故作轻松地靠在墙边瞧着米雪尔。
“我他十妈十就喜欢这样干!”她咆哮着回答。
“好!好极了!虽然我不想提醒你,但又不得不说:你正用力戳的,是你自己的脸。真没想到你自我厌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是吗?是谁把这幅画挂在房间里,好让自己不厌其烦地欣赏这张恶心的脸呢?”米雪尔接口道。她扔掉刀子,转身看着他,一下子忍不住又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硬咽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疯子,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这句话让卡特林有点手足无措。“我没做错什么。”他尽量放缓口气。这不是道歉,甚至不是找个台阶下,但已是固执的他所能做出的最低声下气的表示了。道歉永远不属于卡特林。
“你做错的事数都数不清!”米雪尔厉声尖十叫。她原本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可现在,愤怒扭曲了她的脸。此时此刻的米雪尔容颜尽失,变得陌生可怖。所谓怒火能使人显得更有尊严的话真是大错特错的俗套;卡特林庆幸自己从未在小说中这么写过,“你是我爸爸啊,”米雪尔哭道,“你应该十爱十护我的……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十暴了我,你真是个杂种!”她哭着嚷着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不回来最好,卡特林狠心地想,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他一直有失眠症,微弱的光线或声音都会触十动神经。半夜,他突然醒来,老迈的躯体裹在被子里瑟瑟发十抖。什么事不对劲,他有预感。
卧室静寂异常,黑暗中瞧不清任何物事,但他敏十感的神经捕捉到某些隐约的声响。是什么?噪音吗?卡特林轻轻起身,穿上拖鞋。临睡前点的炉火已经熄灭,房间有些十陰十冷,寒气冷不丁侵袭到背脊,让卡特林不自禁地打颤,忙伸手摸索挂在古董四柱十床十帐柱上的呢子长袍,裹在身上,束起腰带,慢慢踱到门口。老旧的木门开关时总会吱吱作响,所以他小心翼翼、蹑手镊脚地打开,把头伸出去,屏气疑神地倾听。
楼下有人。脚步声确切地传进耳中。
恐惧犹如蟒蛇在腹中盘蜷,令卡特林阵阵痉十挛。怎么办?屋里不仅没槍,连个像样的防身之物都没有。这不是纽约,他一直相信这个叫佩诺特的古镇非常安全,所以没准备那些东西,结果居然碰到连在曼哈顿都未曾经历的事——有人潜进他的房间,意图偷窃或是别的什么。他该怎么办?
对,报警!把门锁上,立即给警察打电话。他谨慎地退回屋子,轻轻地、不发出丝毫声响,伸手朝话筒的方向摸去。
电话突然响了。
理察德·卡特林惊在原地,在黑暗中瞅着那个发出尖十叫的角落。他有两条电话线,一条连到应答机上用作公事;另一个私人号码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知道。现在响起的正是私人电话,应答灯不断闪烁。他惊恐万分,犹疑不定,最后才迅速抄起话筒。“你好?”响亮的嗓门遮掩不住话音的战战兢兢。
“我在楼下,”话筒里一个低沉的男声说,“行了,我不是什么莫名的鬼神,我猜你正准备报警,对不对,老爹?别傻了,是我,下来你就知道了,我们可以谈谈。”
卡特林的喉咙硬住了,嗓子干得厉害。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声音,但又非常熟悉。是的,非常熟悉。“你是谁?”他问。
“这问题真傻。”话筒里的人回答,“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他的确知道。“你是谁?”他仍然追问。
“不是谁——德那霍。”这是卡特林得意的句子。
“什么?德那霍?!不!你不存在?”
“评论家们的确这么说过,我还记得当时的你对此有多不屑。”
“可你并非真实的人物!你是我虚构的!”卡特林坚持。
“我他十妈十受够了。”德那霍叫道,“如果我不够真实,那都是你的错。所以别再谈我这点破事了,行吗?你要做的,就是挪挪老屁十股,下楼来见我,我们好面对面谈谈。”他挂断电话。
电话上的指示灯熄灭,一切又恢复寂静。卡特林头眩目晕,跌坐在十床十边。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荒唐的梦?不,很明显,这不是梦。该怎么办?
他拄着拐杖,迟疑地缓步下楼。
才到门边,卡特林已看见德那霍大咧咧地躺在他的大皮椅里,喝着一瓶蓝带啤酒。壁炉烧得正旺,火苗跳跃,映得房间十温十暖明亮。德那霍吊儿郎当地朝他笑笑。“老家伙,”他说,“瞧瞧,你都快被冻死了。先来杯酒暖暖身十子吧。”
“见鬼,你到底是谁?”卡特林劈头就问。
“嘿,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别再来烦我。去拿杯酒,再把你的屁十股挪过来烤烤火。”
“哈,我知道了,你是个演员!”卡特林突然叫道,“你是个该死的演员,对吧?米雪尔差你过来的。”
德那霍咧嘴一笑,“演员?我他十妈十像演员吗?告诉我,你会写这么离谱的情节吗?当然不会,老爹,你根本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就算是别人这么写,你看了一样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封面撕掉。”
理察德·卡特林一步步挪进屋内,仔细瞧着四肢摊在皮椅上的年轻人。他的确不像在演戏,这是德那霍,这是他书中的人物,这是画像里那张脸。卡特林走到一把铺着厚垫的高背扶手椅前,缓缓坐下,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德那霍。“不可思议。”他说,“难道你是从狄更斯的书里面跑出来的?”
德那霍哈哈大笑,“老家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愚蠢的《圣诞颂歌》④,而且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后也不会有鬼魂出现。”
卡特林皱紧眉头,不管他是谁,这句对白小说中可没有。“这你就错了,”他反击道,“德那霍没读过狄更斯的书。他读过蝙蝠侠和罗宾,可那不是狄更斯写的。”
“我看的是电十影,爸爸。”德那霍自信满满地回答。他举起瓶子,先抿了一口,接着优哉游哉地一骨碌吞下。
“不要叫我‘爸爸’!”卡特林说,“够了,你甚至连德那霍的时代都不了解。他是个街头小子,不是‘垮掉的一代’。”
“这轮不到你来教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又笑了,“十妈十的,老家伙,你说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叫你什么?”他把头发扯到眼睛边把十玩,“不管怎么说,我他十妈十是你的头胎!”
自从怀孕后,海伦一直在琢磨这事。“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十爱十德华’,怎么样?”
“别无理取闹行不行?”他回答。
“可我以为你喜欢‘十爱十德华’这个名字。”
他不明白她跑到他的工作室来干什么。他正在写东西,或者说正努力想写些东西。他早就声明过,请别在写作时打扰他。刚结婚,约束还有效,自她怀孕后就没用了。尽管工作被打断让他很恼火,但他还是尽量保持冷静克制。“是的,我喜欢‘十爱十德华’这个名字,”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简直十爱十得发狂——所以我才给书中的主角取名十爱十德华。十爱十德华是我给他的名字,十爱十德华·多诺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因为我们不能抢了别人的名字。我解释过无数次了,你还需要我重复吗?”
“但你在书里并没有叫他十爱十德华。”海伦抗议。
卡特林皱起眉头。“你又偷看了?见鬼!我跟你说了成稿前别看我的东西,它还没有定型。”
她毫不理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没有叫他十爱十德华!你根本就没有叫他十爱十德华!”
“我知道,”他说,“你说得对,我没有叫他十爱十德华。因为他是一个街头小子,我叫他德那霍,这才是匹配的街头名字。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十爱十德华,可十爱十德华仍旧是我给他的名字,清楚了吗?换句话说,十爱十德华是他的真名,尽管他并不喜欢,可他十妈十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直到最后,他会告诉周围的人他的真名叫十爱十德华,而这是最重要的一幕,是该死的最后一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不能叫十爱十德华,因为已经有人取这个名字了。好了,这问题问来问去实在没意思,这样吧,如果你生的是男孩,我们可以叫他劳伦斯,继承我祖父的名字。”
“我不想叫他劳伦斯,”她嘀嘀咕咕,“太土了,别人会直接叫他劳瑞,我讨厌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不把书里的人命名为劳伦斯呢?”
“因为他的名字是十爱十德华!”
“我怀的可是我们的孩子。”她尖十叫起来,把手放在隆十起的肚子上,似乎在提醒卡特林注意这个有力的证据。
对这种无休无止的争论和吵闹,他简直烦透了。
同样,他也无法容忍再被打扰,于是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发问道:“你怀孕多久了?”
海伦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应该知道的啊,七个月多一周。”
卡特林倾身向前,拍拍打字机旁那叠厚厚的手写稿:“让我们来看看,这本天杀的书已经耗费了我整整三年时间,放在这里的是第四稿了,谢天谢地,也将是最后的定稿。这个人物在第一稿时就被命名为十爱十德华,在第二第三稿中也叫十爱十德华,而当这本狗屎书完结出版时他仍然会叫十爱十德华。早在那个有趣的晚上,早在你气喘吁吁地把那张透析片扔到我面前之前,他已经被叫做十爱十德华好几年了!”
“这不公平!”她抱怨,“他不过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即将出生的是我们真正的孩子。”
“公平?你想要公平?没问题,这不难解决,我们俩的头胎就叫十爱十德华。这样算不算公平?”
海伦的表情由十陰十转晴,甚至有些害羞地笑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卡特林挥手制止,“当然,必须说明的是,只要没你打扰,最多一个月我就能完成这本该死的狗屎,你则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才能生下你的孩子。不过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程度的公平。你得努力加油,才能在我写上‘完结’二字之前得到这个名字。否则,我这边的孩子——”他又拍拍那叠稿纸,“将会是头胎。”
“不,你不能这么做!”她愤怒地跳起来。
卡特林不予理睬,转身继续打字。
“我的头胎。”理察德·卡特林喃喃自语。
“确确实实的亲生骨肉。”德那霍开怀大笑,举起瓶子向卡特林敬了个礼,“敬父子十十团十十聚!”他将整瓶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空瓶子朝房间对面掷去,“砰”地一声在壁炉上方炸开。
“这是一场梦。”卡特林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德那霍咂咂舌头。“听着,老家伙,面对现实吧,我是真实的。”他跳到“爸爸”面前,“肖像复十活啦,”他鞠了个躬,“冒油的牛肉和其他作呕的东西都在哪儿?哦,先生,请你先点份匹萨。”
“别想吓唬我,我可以参加你的游戏。”卡特林顿了顿,“但请说明白,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德那霍咧嘴一笑,“谁?我吗?鬼才知道我要什么!我从生下来就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追求。那本天杀的书里没写,谁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真是他十妈十的‘混混日记’!”
“很好,这正是我的写作意图。”卡特林得意地说。
“哦,我明白。”德那霍道,“我可一点儿不笨。老迪奇·卡特林的孩子怎么可能笨呢,对吧?”他慢步走向厨房,“冰箱里应该还有啤酒,来一瓶?”
“当然,”卡特林回答,“不是每天都有头胎子来探望我的。DOSEQUIS再加片酸橙,就这样。”
“哟,享受起西班牙佬的东西来啦?十妈十的,居然不要PIELS了!从前你可是最喜欢PIELS的。”他边说边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带着两瓶DOSEQUIS出来,一手捏着两个瓶口,指尖浸在酒里;另一手拿只生洋葱。随着走动,瓶子叮当作响。他递给卡特林一瓶,“给,我的指头也沾光,吸了点儿文化。”
“没有酸橙?”卡特林抱怨。
“你他十妈十的自己去拿。”德那霍回答,“不然还想怎样?扣我的零花钱吗?”他哈哈大笑,把洋葱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后大咬一口,“洋葱,”他说,“该死的洋葱,就像我欠你的债,爸爸。每次我不得不去咬生洋葱的时候都这么想。去你十妈十的,我不懂你为什么明知道我不十爱十这鬼东西,却偏偏要我去吃它。那本该死的书里净是些鬼话。”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卡特林解释,“洋葱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你吃它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瑞琪镇的其他闲人可干不了这事儿,这让你觉得有地位;更深层次来讲,生吃洋葱代表了你对生活的态度,代表了你的渴望,因为生活就是苦涩和甜蜜合为一体的。”
德那霍又咬了一大口洋葱。“放屁,”他说,“你他十妈十的真该狠狠咬上一口,看看自己有多喜欢这玩意儿。”
卡特林啜了口酒,“我那时还很年轻,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本书。当然,还算是不错的尝试。”
“你生吃试试。”德那霍咕哝。他已经吃完整整一只了。
理察德·卡特林认为这场十温十馨的家庭十十团十十圆闹剧该结束了,于是换用总结的口气道:“知道吗,不管你是谁,都并非我想象中的德那霍。”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老家伙?”
卡特林耸耸肩,“我用我的头脑而非十精十十子创造了你,所以你带有太多我的特点,这不是亲生骨肉能够遗传的。换句话说,你就是我。”
“嘿,”德那霍眨眨眼睛,“别开玩笑了。十妈十的,我可一点不像你。”
“你没有选择。你的故事就是我的青春期,每个作家的第一本书都是这样。瑞琪镇是现实中的纽约庞佩镇,你的朋友是我当年的朋友。你,就是我。”
“是吗?”德那霍脸上挂着一丝嘲笑。
理察德·卡特林点点头。
“你他十妈十的还真走运!”德那霍哈哈大笑。
“什么意思?”卡特林反问。
“你生活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里,知道吗,老家伙?也许你试图让自己变得像我,但我告诉你,没门!在瑞琪镇,我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而在庞佩镇,你只是弹珠机边闲逛的四眼儿。你让我拥有了远远超乎十六岁的智商;而现实中的你,二十岁开始大学生活之前连在别人面前脱十衣服都不敢。我脱口而出的每句俏皮话,你得花好几周时间才能理解。小说中我所做的疯狂事,有些发生在达克身上,有些发生在乔依身上,还有些根本就是你凭空捏造。最重要的是,它们中没有一件发生在你身上。拜托,老家伙,你是在盗用别人的经历和故事。别再对我说笑话了。”
卡特林脸上微微泛红,“那是写小说!是的,原型的确和我青年时代有所出入,但是……”
“你根本就不起眼,”德那霍道,“别编了。”
“我不是不起眼,”卡特林隐约感到一阵刺痛,“《混混日记》是真实的,但小说里的主人公得比现实生活中的我更引人注目才行。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我必须把生活里的各种琐事集中起来,重新安排,使之具有成熟的轮廓与结构,而不是作机械重复。那是我的工作。”
“不,你的工作是把达克、乔依和其他所有人十胡十编乱造一通,好让你在小说里过他们的日子,然后骗自己那都是你的经历。你他十妈十甚至还疯到以为我是你的原型,日子长了居然信以为真。你是个吸血鬼,老爹,你是个天杀的小偷。”
理察德·卡特林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滚出去!”他咆哮。
德那霍站起来,伸伸懒腰。“哟,我他十妈十好伤心啊。要把自己的孩子扔进十爱十荷华冻死人的夜里吗,老头?我做错了什么?在那本该死的书里你不是那么喜欢我吗?在书里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旦我是真实的你就不喜欢了?这是你的问题。你对真实生活的感情抵不上对书的一半。”
“我很喜欢真实生活,谢谢。”卡特林粗十暴地打断他的话。
德那霍微笑着,站在原地,突然像被水冲走了似的,虚幻不实。“是吗?”他说,声音渐渐微弱。
“是的!”卡特林回答。
这时,德那霍已明显地褪去了颜色,所有色彩都从他身十体里消逝,他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证明它吧,”他道,“爸爸,到你的大厨房去咬一口该死的、真正的生洋葱。”他把头发朝脑后一捋,放声长笑,笑声在空中回荡,直到他消失不见。
理察德·卡特林愣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瞪着德那霍消失的地方。终于,他觉得非常疲惫,爬上楼梯回到十床十上。
第二天早上,他给自己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橙汁、现磨咖啡、涂着厚厚一层黄油和黑莓果酱的英式松饼、芝士煎蛋和六大条培根。烹调和享用美味本来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今天显然没奏效。德那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是个梦,是的,一个疯狂的梦。但这不足以解释壁炉里摔坏的玻璃杯和起居室那些空啤酒瓶。最后,他终于找到个理由——一定是喝醉了,经历了一小段疯狂的梦游。从长远来看,这是和米雪尔那场大吵的后遗症,并由她送来的画像所触发。卡特林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或许该去见见医生或者心理辅导师。
早餐过后,卡特林径直走回工作室,决定直面心中的困惑,寻求解决之道。被米雪尔破坏的画像还在壁炉上挂着。那是道流脓的伤口,他心想,是它感染了他,该到摆脱的时候了。于是卡特林点起炉火,当烈焰熊熊燃十烧时,他取下损毁的画,拆掉金属框架——他生活一向勤俭节约——烧毁了那块四分五裂的帆布。油烟飘散,这是清洁的气息。
下面该处理德那霍的肖像了,卡特林仔细想想,那可是幅不错的作品,真的。
她完全抓住了人物的神韵。他当然可以烧了它,但那样一来,跟米雪尔的破坏行为又有什么区别?艺术不应该遭到毁灭。在这个世上,他依靠创造求得生存和他人的尊重,毁灭是他最鄙夷的行为。他老了,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坚持的信念。德那霍的肖像纵然是个挑衅,不过卡特林打算将计就计。他偏要把它挂起来,越显眼越好。他想到一个好地方。
楼梯上面有条狭长的走廊,透过华丽复古的木栏杆,俯瞰着一楼的大厅和进门的过道。走廊大概十五英寸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这会是个极好的画廊,卡特林暗暗决定,任何人只要一进门就会看见墙上的画,而且这也是上二楼的必经之路。他找来锤子和钉子,把德那霍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等米雪尔回来讲和,她第一眼就会看见它,然后沮丧地认定父亲一点也没被这小计谋唬住。到时候我可别忘记好好谢谢她的画。
想到这里,理察德·卡特林感觉好多了。昨晚的谈话已褪色为不舒服的记忆,他把这事抛到一边,开始给代理人和出版商写信。到了下午,带着甜蜜的疲惫感,他品尝了咖啡和藏在冰箱里的黄油长面包,然后照惯例在河边断崖上走了一个半小时,体味清冽的冷风在亲十吻脸庞的感觉。
一个方形大包裹在屋门前等着他。
他把它打开,放在扶手椅上,再坐回躺椅仔细研究。看着这幅画,他只觉蠢蠢不安。毫无疑问,它有一种力量,使他感到大十腿十间有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向上冲,裤子里一阵十騷十动。
这幅画像非常……是的,它充满挑十逗的情十欲。
她躺在一张四根帐杆的古董十床十上,十床十跟他楼上那张很像。她一丝不挂,半转身十子,越过右肩向后看过来;你能瞧见她脊椎平十滑的曲线和右胸隆十起的波十浪十。美丽的十乳十房,饱满而匀称,十乳十晕很大,粉粉嫩十嫩,十奶十头俏然竖十起。她抓住十床十单一角,直十十揉十十到下巴,但完全遮不住身十体。她的头发是纯正的金色,眼睛为清澈的绿,微笑里带着挑十逗意味,光滑稚十嫩的肌肤充满生气,白十里十透十红,似乎刚从云雨之欢后醒来。她右十十臀十十上部有一个代表和平的文身。显而易见,此人很年轻,并且理察德·卡特林十分清楚她的确切年龄:十八岁,一个小女人。对她而言,云雨之欢还是件有趣的新玩物,她拥有最美好的年华,游走在纯真和诱十惑之间。噢,是的,他知道太多关于她的事,他再了解她不过了。
席茜。
他把她的画挂在德那霍的画像旁边。
卡特林原本打算把那本书命名为《死去的花朵》,后来编辑把它改成《黑玫瑰》,因为这样更能引起联想,显得更十浪十漫,基调也更为明亮。卡特林以捍卫艺术的名义拒绝更改,最终却归于失败。后来小说一路飘红,闯进畅销书排行榜,他欣喜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给布瑞送去一瓶珍藏的红酒表示感谢。
那是他的第四本小说,也是他最后的机会。《混混日记》曾受到一致好评,销售成绩也不错,但随后的两部作品不仅备受评论家非议,在读者中间也未能引起共鸣。他必须做些妥协,于是《黑玫瑰》应运而生。它一经面市就争议不断,有的评论家对它褒扬有加,有的则厌恶至极,但统统影响不了它的轰动与热卖。平装本的销售提成和电十影版权费(虽然他们一直没把它搬上银幕)使他生平第一次从财务窘况中解脱出来。一家人结清了房屋贷款,把米雪尔转到私立学校念书,还给她添置了不少新衣裳。其余的钱,卡特林留着机动灵活地投资。他以《黑玫瑰》为荣,为它的成功沾沾自喜,是它助他登上了今天的地位。
海伦却对这本书厌恶至极。当它终于从排行榜上消失的时候,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知道那不会坚持多久的。”她幸灾乐祸地说。
卡特林气愤地合上报纸,“持续得够久了。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前我们穷困潦倒,你很不满意。你说,孩子需要新衣服,孩子需要上好学校,孩子不该再吃那些该死的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好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却比以前更不满意。给我点信心好不好,你愿意嫁给一个失败者吗?”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写黄色小说的人。”海伦打断他。
“十操十你!”卡特林道。
她回给他一个十十婬十十荡的笑容。“什么时候?你都几周没碰过我了。我看你最好还是去十操十你的席茜吧!”
卡特林怒视着妻子。“你是疯了还是怎的?她不过是我书里的角色,仅此而已。”
“噢,下地狱吧你。”海伦狂十暴地宣泄道,“你当我是个该死的白痴,是不是?你以为我不会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读过你那本三流小说,我不笨。玛莎,那个妻子,那个愚蠢沉闷的妻子,那头母牛、那匹老马、那个像老鼠一样唧唧喳喳吵个不停的玛莎,那……那就是我!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你错了!不仅我看得出来,我的朋友们也都很清楚,他们都同情我。你十爱十我就像李察森十爱十玛莎。席茜不过是你书中的角色,对,你说得对,千真万确,真他十娘十的对极了。”她的声音几乎成了哭腔,“可你十爱十上了她,你这该死的,她就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十十婬十十梦。只要她从这个门走进来,你就会甩掉我,跟李察森甩掉可怜的老玛莎一样快!否认呀,快,快否认呀,我打赌你不敢!”
卡特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嫉妒我书中的角色,嫉妒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放屁!她存在于你的脑海里,那也是你惟一关心的地方。你那本该死的书是卖得不错,你以为那是因为你写得好吗?才怪!那是因为所有的色情描写,是因为她!”
“十性十十爱十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卡特林争辩,“完全合乎艺术十精十神。难道你要我在我的人物上十床十时都拉上门帘吗?那样不对。《黑玫瑰》的中心便是十性十,以此来触及其他方面,所以有的场景必须写得直接而详细。哼,如果你不那么扭十捏作态地假正经,你就会明白的。”
“我不是假正经!”海伦朝他咆哮,“你也不配说我扭十捏作态。”她抓起一个早餐盘子朝他扔去。卡特林蹲下来,盘子在墙上摔个粉碎,“我不喜欢你那些肮脏的小说不代表我就是假正经。”
“不关小说的事。”卡特林道。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努力保持平静,“说你假正经是因为你在十床十上的表现。或者我该说,是因为你在十床十上不干的那些事?”他冷笑道。
海伦的脸涨得通红。甜菜根的红,卡特林一边想,一边刻意回避那张脸。它太老了,太沧桑。“噢,是的,她会做那些,对不对?”她用极度刻薄的语气说,“席茜,你那可十爱十的小席茜,只要你开口,就会在屁十股上弄个十性十感小文身的贱人,对吗?她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十爱十,会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做,当着周围所有人的面。她会穿那些奇怪的内十衣,而且觉得很有趣。她永远欲十望充沛,永远没有皱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十乳十头……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十乳十头,对不对?我跟她怎么比,啊?你说说——怎么比?怎么比?”
理察德·卡特林的怒火是一种冰冷的、克制的怒火,总以漠然讽刺的形式爆发。他朝她那张狂怒的脸露出亲切的微笑。“好好读书,”他提示,“勤做笔记。”
他突然醒来,黑暗中有人轻十触他的脚。
席茜站在踏板上,用一张红色的绸缎包裹十着自己,苗条的双十腿在下面若隐若现。她玩十弄着他的脚趾头,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你好,爸爸。”她说。
卡特林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整晚他都害怕她的到来,刚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他赶紧挪开脚,挣扎起身。
席茜噘十起嘴。“你不想玩玩吗?”她问。
“我……”他尴尬地回答,“我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
“管他呢,只要好玩就行了嘛。”她说。
“天哪,米雪尔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
她耸耸肩,绸缎滑十下来。一双只属于十八岁少女的、粉粉嫩十嫩的完美十乳十房跳出来。
“十八岁的十乳十头,”卡特林愣愣地说,“你永远都有十八岁的十乳十头。”
席茜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是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借给你爸爸,我发誓你一定会对它们做些好玩的事情。”
“别叫我爸爸。”卡特林道。
“啊噢,但你就是我爸爸呀。”席茜用小女孩委屈的语调说。
“别叫了!”卡特林坚持。
“为什么呀?你想这样,爸爸,你想和你的小女孩玩玩,不是吗?”她咯咯笑着,“邪恶的事情是那么美好,乱十伦绝对无以伦比。一起玩的家人才能永远在一起。”她朝四周看看。“我喜欢四根帐杆的十床十,你想把我绑起来吗,爸爸?我喜欢那样子。”
“不,”卡特林说。他把被子推开,跳下十床十,十胡十乱套十上拖鞋和睡袍。双十腿之间有种兴奋,渐渐向上竖十起。他必须赶紧离开,必须和席茜保持距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慌乱地生起炉火。
“我喜欢这样子,”点燃的炉火旁,席茜说,“火焰是那么十浪十漫。”
卡特林转身面对她,“为什么是你?”他努力保持镇静,“李察森才是《黑玫瑰》的主角,不是你。为什么跳到我的第四本书?为什么没有《家谱》或《雨》里面的人物?”
“那帮火鸡?”席茜不屑地说,“他们都不真实。你并不那么想见李察森,不是吗?我可好玩多了。”她站起来,任绸缎从身上滑落,盘在脚踝。火光在她优美的身姿上舞蹈,那是柔软、甜蜜而年轻的身十体。她踢开绸缎,慢慢朝他走来。
“快停下,席茜。”卡特林叫道。
“我不咬人的,”席茜清脆地笑着,“除非你想要我咬你。或者我该把你绑起来,哈哈!”她用手环住他,拥抱他,抬起头,期待他的亲十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虚弱地反抗。她的手臂感觉很舒服,当她压在他身上时……很舒服。理察德·卡特林已经很久很久没用这双手抱过女人了,甚至无法去,思考到底有多久,再说他也从来没抱过席茜这样的女人,没有,从来没有。他觉得很害怕,“我不能,”他说,“不能……我不想那么做。”
席茜的双手穿过他的睡袍,游进内十裤,轻轻挤十压他兴奋的源头。“骗子,”她轻声道,“你想要我,你一直想要我。我敢打赌,你在写那些十性十十爱十场面时,常常因为下面的十騷十动而骤然停笔。”
“没有,”卡特林说,“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她的嘴轻轻噘十起,双手在他周身上下游走,“不对,我发誓你想这样做,我发誓你忍得很难受,我发誓你每次一写我就忍得很难受。”
“我,”他想抗议,否认却并未随之而来,“席茜,求你了。”
“求你了,”她低语,手却没闲着,“是的,求你了。”她的手在他的内十裤里不停抚十摩,他俩双双倒在地板上,“求你了。”她说,然后解十开他的睡袍,露出十裸十体,“求你了。”她的手沿着他的肋骨向上,玩十弄十乳十头,继而用身十体贴近他,十乳十房轻点他的胸部,“求你了。”她终于抬起头,舌头在唇十间穿梭。
理察德·卡特林呻十吟着,用颤十抖的双手环住了她。
她跟他拥有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的触十摸犹如火焰与绸缎十交十融,让人触电,她那秘密谷地如蜂蜜般甘甜。
第二天早上,她不见了。
卡特林很晚才起十床十,累得没办法给自己做早餐。他穿上衣服,步行来到镇子,朝断崖下那个年代久远、砖石结构的十精十巧小咖啡厅走去。他想来杯咖啡,加上蓝莓煎饼,好整理情绪。
所有事情都是那么莫名其妙。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否认变得无济于事。卡特林把一大块手工制作的蓝莓煎饼送入口中,溶在嘴里的却只有恐惧。他担心自己心智是否健全。很多行为,他完全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当然,还有种更深层次的、基本的恐惧。
他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理察德·卡特林一共出版了九部小说。
他想念米雪尔。他该给她打个电话,请求她在他发疯之前住手。她是他的女儿,他的骨肉,她一定会听他的话。她十爱十着他,这点毫无疑问;他也十爱十她,不管她怎么想。卡特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他已经为自己解释过无数次,用过各种不同的修饰。是的,他任十性十、武断,固执到让人难以想象,有时倔强,有时随和,有时又会冷漠异常,但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正派人。米雪尔……她遗传了他的秉十性十与缺点。她的确对他暴跳如雷,但十爱十与恨的距离并不遥远,不是吗?她绝不会蓄意伤害他。
是的,他该给米雪尔打个电话,请求她停止这一切。她会听他的话吗?如果他企求原谅,或许她会的。在那天,在那个伤心的日子,她说她绝不会原谅他,绝不,但她不是认真的。她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骨肉,不管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推开空盘子,靠在椅背上,嘴角扬出一条倔强的弧线。企求原谅,举手投降?不,不行。说到底,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理解呢?海伦从来没有理解过,米雪尔也跟她十妈十十妈十一样不明事理。然而作家是为自己的作品而活的。他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凭什么非得低三下四,企求原谅?该打电话的是米雪尔。
去他的,卡特林心想,别想恐吓我。我是对的,错的是她。如果米雪尔想要和解,就该主动打过来,她不可能让我屈服。说到底,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就让她继续寄她的肖像画吧,想画什么画什么,他要把它们统统挂在墙上,骄傲地展出(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那也是向他的小说致意嘛)。如果那些该死的东西半夜活过来,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就晃他们的吧。他将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想到这里,卡特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当然欢迎席茜的到来,而且……他还有些希望她再次光临。甚至德那霍。是的,他是个傲慢无礼的小子,但又没碍着卡特林,只是喜欢说说脏话而已。
再说……转念一想,卡特林发现所有的可能十性十都带着一定程度的吸引力,简直是上天眷顾。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从未能参加盖茨比的那些豪奢宴会,科南·道尔也未曾真正与福尔摩斯及华生医生十交十流,纳博科夫更无缘遇上他的洛丽塔。他们会有多羡慕他呢?
他越想越开心。米雪尔妄图斥责他,恐吓他,不料却着实带给他许多有趣的体验。他可以和塞希金·特德雷科,那个来自《顺道》的愤世嫉俗的流亡者,那个出名的十江十湖骗子下国际象棋;他可以和悲情小说《艰难时世》中的十十党十十魁弗兰克·科十温十高谈阔论时事政治;他还可以和美丽的贝丝·麦肯锡调调十情,和疯老太婆安琪尔跳跳舞,再勾十引双胞胎坦佐歌姐妹,补充席茜留给他的无以伦比的春十梦。是的,没错,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都是由他一手创造,是他的人物、他的朋友与家人。
当然,那本新书就不一样了。卡特林皱起眉头,这是个令人烦恼的念头。但米雪尔是他女儿,她十爱十他,不会那么过分。不会,绝不会。他牢牢抓紧这个想法,然后拿起支票夹。
他期待着它,甚至急盼着它。那天傍晚,从例行的散步归来时,他的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心跳也比平时更快。它正在那里等他,熟悉的、用朴素的棕色纸张包装的矩形包裹。理察德·卡特林小心翼翼地把它搬进屋,拆开之前,先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故意留个悬念,以尽情享受猜测的乐趣。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破米雪尔脑袋里那个小小的、邪恶的计划,他不禁开始沾沾自喜起来。
他呷完咖啡,重新添满,再喝了一杯。包裹只有几步远,卡特林和自己玩了个小游戏,猜猜里面是谁的肖像。席茜提过《家谱》和《雨》中没有真实的人物,卡特林在脑海单回顾了自己一生的作品,试图决定谁最真实。这是一种愉快的思考,但他无法百分之百的肯定。最后,他终于推开咖啡杯,起身打开包裹。果然是他。
贝瑞·林顿。
一如往常,画像栩栩如生。林顿坐在新闻城的力公室里,手肘枕在老式手动打印机的灰色金属盖上。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褐色西装,领口敞开的白衬衫和着汗水粘住身十体。他的鼻子被打破过几次,横跨在那张平凡朴实但还不失友善的宽脸上,而眼皮总是似梦似醒地半垂着。林顿体形肥胖,双下巴,正在急速脱发。他戒了烟但戒不掉香烟,老在嘴边叼着一支驼牌香烟。“只要不点燃这该死的东西,你就是安全的。”这是他在卡特林的小说《告别语》中的口头禅。
那本书并非大十十团十十圆结局。那是本悲剧小说,写的是一个曾经享誉一时的传奇报社如何度过凋敝的最后一周时光。当然,它的意义不止于此。卡特林感兴趣的是人十性十本身,而非报纸。他用落寞的报纸来隐喻落寞的人生。编辑希望他更多着墨于一些感人至深的次要情节,再把林顿和其他人安排在一个错综复杂、却又不失希望的大框架里,探讨救赎及重生。卡特林拒绝做这样的改动。他想呈现小人物是如何被岁月无情地击垮,思索挫折与不可避免的孤独。他写了一本像早春一样灰暗的小说,并且引以为豪。
没有人读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