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萍译
史蒂芬·尤特利的小说已经刊登在《幻想与科幻杂志》、《宇宙》、《银河》、《惊奇》、《恒星》、《天顶》等杂志上。他凭借单独创作的作品,以及与搭档德克斯·霍华德·沃德罗普合作的一些颇具实力的作品成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名的新星作家之一,可是七十年代的末期,他却沉寂了下来,此后十多年都没有再发表过作品。然而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中,他杀出力道强劲的回马槍,成为《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上的一张熟面孔,同时他也将作品卖给《幻想与科幻杂志》、《科幻小说》等其他杂志。尤特利和乔治·W·普克特共同编辑了小说选集《孤独的恒星世界》,这是第一本也可能是惟一一本全部由德克萨斯人创作的科幻小说选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鬼魂之海》出版于1997年,如今他正努力将他那些以志留纪时代①为主题的小说扩展成一部长篇,或者说编成一本小说集子,下面的故事正是这些小说中的一个。史蒂芬最新出版的书是诗集《这只不耐烦的猿猴》和《神职变动》。他现居美国田纳西州的士麦那市。
下面这个故事和其他一些短篇小说构成了一个系列,创作它们花费了尤特利整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间。《真实的世界》描写了科学家们穿梭时光,在遥远的志留纪时代(那是一个比恐龙主宰地球的时候还要早几百万年的时代)里所经历的冒险和意外。实际上,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并且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你不能确定脚下的土地是真实的,你如何能说出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差异?
【①志留纪,古生代第三个时期,距今约4亿年。这段地理时间的岩石开始形成,也出现了早期陆地脊椎动物和陆地植物。】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过道里,走道上的乘务员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其他的乘客不过是些影子和回声。透过窗户,伊万能看见机翼在一望无垠的茫茫云层上飘浮着,云层就像古生代准平原①的风景一般平坦,没有任何特征。我只是累了,他这样想,却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累了。
【①一种因晚期侵蚀作用而形成的近似平坦的地面。】
伊万硬是将注意力拉回到手提电脑上,他刚才正在看一部记录片的影音档案——里面还有他。“继续播放。”他轻轻地说,屏幕上的人活动起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道,“在奥陶纪,植物很有可能已经入侵陆地。”这个人真是我吗?他想。我的脸,我的眼睛,显得如此沉闷。“我们所知的志留纪的陆生植物有二十四种左右,”屏幕上第一次出现了在年轻的自己脚下的一丛绿色的、遍地蔓延的卷须,“像这些,叫做十裸十蕨植物。”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丛发光的海藻。“你所看到的遍布泥滩的大片东西是丝状植物。问题是——”
他的耳机突然轻微地震动起来。“暂停。”他对手提电脑低声道,屏幕上的人影再次停止。然后,他对着耳机上的麦克风说,“你好?”耳朵里传来他弟弟的声音:“旅程怎样啊?”
“唐。我希望你不是打电话来取消对我的邀请。”
“米歇儿会到机场来接你,我们说好了的。我只是打电话来提醒你并提前向你道歉。我刚收到一张明晚的一个派对的请柬——我无法回绝。”
“没必要道歉。”
“很有必要。这是一个好莱坞猪聚集的派对。”
“那我星期一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嗯,其实我是想带你一块儿去——万一我只想和有脑子的人说说话。当然,要是你会觉得不自在……”
伊万看了看自己的工作日程安排表,说:“礼拜二,我将在纪念博物馆做个古生代土壤的专题报告。高傲的青年科学家们急于在那里将自己的名声建立在我的失败之上。两相对照,我无法想像,那些毫无疑问是绝对无法辨别腐土层和黑泥的人如何能让我感到不自在。”
“好的。我会尽可能地用我的衣服来打扮你。”
“为了什么开这个派对呢?”
“派对就是派对。”
“让我把这个问题说得清楚一点。谁是主人?”。
“圈子里的一个人。这是他为自己开的生日派对。他的朋友中没有人会为他开派对,因为他没有任何朋友。假如我不是在上个月差一点儿就得到奥斯卡最佳剧本奖——顺便说一下,他一直有失忆的十毛十病,可他绝对不会忘记和奥斯卡奖有关的一切——他决不会想到邀请一位作家。如果我是一个自重的作家,而不是好莱坞的十妓十女的话,我会躲着这事儿。但是,嘿,从社十交十方面而言,这个派对将是有趣的。”
“只要我向那些刚崭露头角的女明星们抛媚眼的话。”
“她们会把你生吞活剥。”
“那也不错。听着,请不要认为我到那儿以后的所有时间里,你都可以拿我开心。”
“噢,这个地方将提供无数的机会让你开心。”
“我很期待。”
“一会儿见。”
“拜拜。”
“继续,”他低声对手提电脑说道,“问题是……”
“问题是,”年轻的他说道,“即使从地质学的角度上说,它们也不是一十夜之间涌现出来的。当陆地升起的时候,志留纪海洋在往后退,而植物的入侵不是一个巧合。对植物而言,在奥陶纪就有机会大规模地上岸。只是它们没有这么做。可能在大气充满氧离子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在地面上有层致命的臭氧。倘若真是这样了在臭氧层上升到更高的地方,以确保高级生物体在下层足以安全地生存以前,大量的氧气不得不聚合。我们的——”
“暂停。”他说。在现在的他看来,这是一大堆十胡十说八道。接下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手提电脑说,“跳到卡特辛格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的地方,然后播放。”
过了一会儿,卡特辛格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他站在一个乐队指挥台上,前面有两只话筒。他说,“我将竭尽全力在不使用我的专业——物理学的术语的情况下解释这个现象,然而,光是打比方恐怕是不能够充分地说明问题。讲演结束后,我会尽量回答你们的问题。”
现在也算是讲演结束后,伊万苦笑着在心里说,是的,我有问题要问。
“这个现象,”卡特辛格继续说,“如果要用更确切的术语讲的话,是一个时空的异常现象,但是用平常的话来说,可以把它说成一个洞,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那是一条隧道,或者其他任何你所认为的东西。它出现了——注意,我是非常慎重地使用了‘出现’这个词——它的出现将我们现今的地球和存在于遥远的史前时代的地球连接了起来。我们把一定数量的探测器放进洞里,有些还带着做实验用的动物,然后回收,它们都完好无损——尽管有些动物死了。从取得的生物标本和史前地球的自转周期两方面来推断,我们所要谈论的这个史前时代处于中古生代的志留纪与泥盆纪之间,粗略算来是四亿年前。收集到的生物标本包括一种原生植物,叫做光蕨类(Cooksonia),和一种已经灭绝的节肢动物——如果我的发音有错误,请大家原谅——Trigonobartid①。两种生物体都是古生物学家所熟知的,DNA的测试结果证明它们同地球上已知的其他生物形式有密切的关系。因而,就所有实际意义而言,这就是处于古生代的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然而,严格来说它又不是我们的这个地球。我们是不能直接旅行回到自己过去时代的。”
【①作者臆造的一个物种的名字。】
这时候一个乘务员侧身对他说了些什么,伊万抬起头来,一脸的惊讶。
“对不起,什么事?”
“我们马上就要着陆了。现在麻烦您把电脑关掉。”
“哦,好的,当然。”
她笑着走开了。他看着手提电脑,“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卡特辛格说,“肯定是我们同另一个地球相连的通道。”
“退出。”伊万说。
当他走出通道时,米歇尔正在等他。他没有马上意识到她是谁.只是盯着她看。然后,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不能立即将眼前这位年轻女人和他记忆中一个带着牙箍,长手长脚的十三岁女孩儿联系起来。以前,他从来不能肯定她长大成十人后会变美还是变丑。他真的很认真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十妈十十妈十的臂弯里,双眼紧紧地闭着,遮住了表达快乐神情的眼睛。不过小米歇尔可没有睡着,她所有的十精十力似乎都用来感受十妈十十妈十的体十温十、心跳和喃喃低语所表现的钟十爱十。她的小手有节奏地拍合,分开,在空中划来划去,用脚合着拍子。当他轻轻地触十摸她那一只完美的、粉十红色的手心,她柔软的指头开始收拢,却不能完全握住他那结有老茧的指尖。这种感觉震撼了他的心灵。他自己没有小孩,也没想过要孩子,但他立即知道他十爱十她。他轻声地在米歇尔耳边重复了一次他对唐和琳达说的话:“你们都很棒,干得不错。”
记忆中不同的米歇尔们还在眼前晃动,加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米歇尔,他感到脑袋里一片混乱。女孩儿刚刚高中毕业,皮肤白皙,不施粉黛,连眉十毛十也未加修饰,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不会是米歇尔,他告诉自己。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嘴角向后咧开了,然后那紧闭的、近乎一本正经的嘴巴也张开了。她笑了,发出了欢快清脆的笑声,对他而言,这笑声虽然是他最意想不到的,却让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突然之间,他的头仿似要飘离他的肩膀,并且他发现,男人肯定想要长年沐浴在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照耀之下,生活在这样如仙乐一般的笑声之中。现在,他就让自己尽情地享受这种灿烂的幸福感觉。她小时候,只要不开心,小十脸蛋就会变得像松鼠猴一样滑稽,但她十妈十十妈十、爸爸和叔叔总有办法逗她笑。当她绽开笑容的时候,带给大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美妙。她走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他。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不断膨十胀,最后填满了他整个胸膛。
当他们的车在驶向好莱坞北面小丘的路上时,他悄悄地瞥了瞥正在专心开着车的米歇尔的侧面3他觉得这个发型非常适合她,好过以前她留的“马桶盖”发型,那些刘海真的很难看。很好,他想,你终于变漂亮了。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道,我依然十爱十你,亲十爱十的宝贝,我会永远十爱十你。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你。
他坐在金属桌旁,头上有尤加利树树叶遮挡着太十陽十光,把书摊在膝盖上,欣赏着哥哥后院里天堂鸟花香蕉形的叶子,以及枝头蓝色或橙黄色的花朵。他的目光可以越过花丛和篱笆,沿着峡谷而下,看到城市上空朦胧的薄雾。清晨的凉爽开始消失,天气热起来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灰尘的味道。他注意到,在与天相接的最远的山际,有一十十团十十小小的不断翻滚着黑云。
米歇尔从房子里走出来,手中的托盘放着两瓶进口啤酒。她把托盘放到桌上,在他对面坐下,说,“爸爸还在谈那没完没了的事。”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朵黑云的所在方向,“我希望那不会是我以为的那种预兆。”
她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不过是峡谷里的山火。这个季节常有的事儿。”她打开一瓶啤酒,递给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瞟了一眼书脊——其实这根本没必要,“《哲学故事》,威尔·杜兰特写的。”
显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说的是伟大的哲学家们的生活,”过了一一会儿,他接着说,“和他们对生命意义的看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
她做了一个鬼脸,“昕起来怪难受的。”
“是的。我认为伟大的哲学家们都是恶心的家伙,除了伏尔泰,他真的很有趣。尼采可能是他们这堆人中最恶心的。”
“既然你觉得它恶心,为什么还读呢?”
“这么说吧,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想着利用空余时间自学些东西。现在,不论到哪儿,我都随身带着三本书:这本,一本关于量子力学的书,以及《常用年鉴》的最新版本。年鉴①是惟一一本我喜欢的。”
【①一种年度出版物,包括一个或多个不相关的领域的各种目录、图表和信息表格。】
“那说了些什么,量子力学那本?”
“难道他们在学校里没教过你什么吗?高级物理。可能只是很多恶心的、企图和数学搞搞关系的哲学空想。可是,它引起了我的兴趣。真实的世界可能就存在于物理学和哲学之间。我们对能量和物质这些客观存在的东西的主观理解产生了对生命和意义的解释。”
“无论你说什么,伊万叔叔,你都是对的。”
“你去不去参加明晚的派对?”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我要和男朋友去听一场音乐会。总之,我不是很在意影视圈里的人。噢,其中一些不错,但是——在男演员面前,我心里从没舒服过。我不能分辨他们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又是真的。嗯,这个说法不是很正确,这样说就对了:我试图分辨他们何时在演戏,何时没有,这把我给累坏了。导演是些最自命不凡的讨厌家伙,而制片人则常常把爸爸给十逼十疯。”她向下凝视着峡谷,“事实上,我不怎么喜欢电十影。可我的男朋友,”她快速地,难为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的男朋友十爱十看电十影。他还喜欢恐龙。他说他评价一部电十影好坏的标准是看里面有没有恐龙。”
“他参与最近版本的《小妇人》的拍摄了吗?”
“没有。他不在这个圈子里,谢天谢地。我不会和明星外出。我真惊讶他竟然可以把《小妇人》的情节设置在史前时代,这是多么天才的想法啊。对了,如果知道有多少电十影没有通过他的恐龙测试,你准会感到吃惊的。”
“我可能不会哦。”
“他和爸爸喜欢围坐在一起,不停地构想各式各样疯狂的电十影大纲。他们称之为高层次理念。爸爸受不了他的想法。爸爸说如果我男朋友真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拍摄电十影的话,那么电十影肯定会和其他人拍出来的一样糟糕。”
“给我举个高层次理念的例子。”
“希特勒!斯大林!加上一个对他们两个都有十爱十意的女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她突然表情严肃地关照了他一句,“我希望你不会被这些人吓倒。”
“人们吓不着我。”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他补充道,“他们不能和真正把我给吓倒的事情相比。”
“那是什么?什么吓着你啦?”
他弯下十身十子,从花坛中铲出一些泥土,说:“就是这个东西。”他摊开手掌,边说边用食指拨十弄着上面的泥土,“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和青少年时期,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兴趣十爱十好:我在户外收集着昆虫和化石,而你爸爸则坐在他的房间里盘算着怎么写剧本。我俩选择的领域泾渭分明:他选择艺术,我选择科学。甚至在阅读方面,我们的品位也是如此:他在读,嗯,菲茨杰拉德①和纳伯科夫②,我则看约翰·迈克菲的书和达尔文的跟随比尔格号环游世界时写下的航行日志。不过也有我们都会读的书,比如我们会疯狂地阅读神秘故事和科幻小说,并相互传阅。我会去看《长眠》或者《时间机器》,接着把它们递给唐,然后我们会一起讨论。可是,即使是读同样一本书,我们各自感兴趣的地方也会不一样。唐对角色、故事情节感兴趣,比如谁杀害了谁之类的。我喜十爱十雷蒙·钱德勒和罗丝·迈克当劳对加利福尼亚南部风景的描写。我认为背景环境、剧情和十性十格描写同样重要。一个好的侦探故事作家必须是一个能写出好的旅游见闻的作家,否则,他的角色和剧情不过是空洞地摆放在一个场景里罢了。唐却争辩说一个好的故事摆在哪里都能可以,风景只是用来给人看一看。如果剧情好,它在哪里都行。”
【①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作家,是爵士时代的典型代表,他最著名的小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年)和《夜色十温十柔》(1934年)。】
【②伏拉狄米·纳伯科夫,原籍俄国,学者,文学家,在美国旅居二十年,并用英文写作,最著名的小说是《洛丽塔》。】
“爸爸说场景只需要三到四个就行了。至少他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无论怎样,艺术和科学分别霸占了你爸爸和我的心。科学帮助我们了解世界是什么样的。艺术帮助我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想——”
“可爸爸说你正在写一本书。”
“我只是尽我的能力试着写出一本书来。我不缺素材,可是……我没有想像力。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们得既有艺术,又有科学。世界上的每一个学科和其他学科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联系。”
“哲学呢?”
“也许它是连接科学和艺术的纽带。”
“即使它是很多恶心的想法的集合十体?”
“即便如此,哲学也是很重要的学科。嗯,你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话题真有趣。”
“认真的吗?想过结婚吗?”
她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在结婚前,我还想做些事情。”
“什么事?”
“但愿我知道。我觉得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爸爸这边家族里的成员全是十分成功的人:我爸爸是好莱坞炙手可热的剧作家:我叔叔,就是你这个科学家啦,做了很多令人惊叹的事情;而我的祖父母是德克萨斯州政界里重要的大人物。这几乎跟拥有身为电十影明星的父母一样糟糕。我必须做出点成绩来,这种压力可真烦人。”
“对你十妈十十妈十那边的赫胥黎家的人来说,这可能更让人心烦。”
“是啊,十妈十十妈十总是觉得自己高攀了。她家族里的人不过是在糊里糊涂地混日子。自从她和爸爸结婚后,她总是觉得很自卑。¨
“她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在这件事上,你爸爸可只是稍微m了点儿力。”
看起来这称赞让她有些高兴,也有点不安,“谢谢你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
“你过去常常叫我松鼠小猴。”
这时,唐来到室外,带着一丝怒气。他说,“在和别人十交十谈时,你知道,永远不要假装在认真听那个其实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的人所说的话。”
“我们说的话很深奥吗?”
唐干笑了几声,指了指那瓶没开的啤酒,“那瓶是我的吗?”
“正是,爸爸。”
“我需要喝点儿啤酒。”他对伊万说,“告诉我你曾听说过的最蠢的事情。我得在你这儿换换心情。”
伊万想了片刻,“好吧,那是我当讲师,负责给大学一年级新生传授科学知识时——幸好时间不是太长——发生的事情,真不知道这说明我讲课讲的得好还是差。我的一个学生以无比认真的表情对我说,有机体以死亡的有机体为食物是亵渎神灵的行为。”
唐又笑了,笑得比上次开心,“和赞助商打电话就跟接制片人的可视电话一样,都是在十浪十费时间。刚才那家伙认为自己想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主意——到中国台湾去全面展开翻拍电十影《三剑客》的活动。”
伊万挑了一下眉十毛十。
唐点了点头,“我的反应也是如此。我对他说,我想你应该已经取得了使用小说的相关授权了吧。他说,小说?我就说,是啊,大仲马写的。你说的是真的?他说。对不起,等一下。我看到屏幕上的他把手机的耳机挂在耳朵上,然后才说,我们有什么大肚马写的小说的版权吗?大仲马!我尖十叫了起来,大仲马,你这头蠢驴!”他摇了摇头,一副头痛的样子,“哎,接着,我告诉他这本小说是不受版权保护的,如今,大仲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日了。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费了好大的劲才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说,好吧,最好是稳妥点,因为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就要考虑不发行这本书。我请他把话说明白些。他说,我们不想人们把它和我们出版的电十影小说混淆。”
伊万说,“他要把一本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十影再写成一本小说,然后出版?”
“确实是这样。根据《傲慢与偏见》写成的电十影小说不是名列最畅销书籍之列吗?”
米歇尔插嘴说道,“为好莱坞欢呼吧。”伊万也举起了手上的瓶子。
唐也举起了他的酒瓶,“这杯是为了洛杉机,干杯!”
然后,米歇尔找了个借口进屋里去了。伊万对唐说,“每次我见到她,都会发现她更成熟,更聪明漂亮,更好。”
“那是因为你每隔几年才看见她一次,自然会有这感觉。同时因为你没住在这里,老是东奔西跑,所以在她心中你一直是十宠十十爱十她的叔叔。”
“噢,我愿意这样。经常见到你们当然很好,但是……”为了逃避他哥哥的期待的眼神,伊万把目光转向峡谷,“大家称我是研究土壤的怪人,可我决不在一块还在运动着的板块边缘生活。”
“主啊。”
“从地质角度来讲,这些山脉都有猪头肉冻般完整的结构。它们在史前时代从一个鬼才知道的地方穿越海洋漂流而来,堆积在这里。总有一天,唐,地面将会凹陷下去,所有这些美丽的房屋,连同里面所有你们这样的好人,都会下滑十到那个峡谷里去。”
唐耸了耸肩,“地质运动正是加利福尼亚形成的原因。而且,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舶来品。水来自科罗拉多。这些花,”他伸出手小心地触十摸十着一朵天堂鸟花的一片叶子,十温十柔得像是在抚十摸猫的下巴,“来自南非。你在镇上看到的所有蓝花楹①来自巴西,尤加利树来自澳洲。人们和建筑风格来自你能想到的每一个地方。”他一口气把啤酒喝光,“那就是为什么加利福尼亚他十妈十的如此怪异的原因。因为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这里的。”
【①生长在美洲大十陆上有热带气候特征地区的树木或灌木,有羽状的时生复叶和淡紫色的圆锥花序的花。】
“我觉得它很迷人。我不会因为任何事在这里生活——甚至不会为你和米歇尔,抱歉一旦它确实是个迷人的地方。”“噢,绝对是这样,我同意,它是个迷人的地方。但这种迷人是不太十精十致的,怪头怪脑的,没有品味的,麻木的。”
“你为得到灵感会做些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读了你写的那些专题文章。”
“真的吗?”
“骗你的,不过我有它们全部的复印件。”
后来,伊万闭上双眼,横躺在十床十上,将崭新的凉被拉到胸前。他在想,聪明的、天才的唐以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看自己的文章呀……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感到又热又渴。于是他溜下十床十,穿上睡袍,轻轻地穿过走廊,走进厨房。他拿出冰箱里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纯净水,然后坐在玻璃门边,背靠着吧台,凝视着城市的灯火。一片炽十热的天空,看起来如同半个月亮那么遥远,它的位置可能位于那天下午那朵翻滚的黑云那里。
回到房间后,他坐在十床十边上,从十床十头的茶几上拿起快被翻烂的《常用年鉴》。他随手翻开一页,读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在一边,打开了手提电脑,然后听到扬声器里发出“……我们在哪儿?”的声音。
屏幕亮了。伊万看到卡特辛格说着“问得好”,朝麦克风咯咯地笑,“我知道,因为自从这个异常现象被发现了以后,我与我的同事们彼此已经问过千遍这个问题。每一次的答案是一样的。不可能简单地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这样做绝对违反了物理法则,尤其是我们旧时热衷的热力学第二条法则。进入过去仅仅是为了改变它,这是一个在书本和现实上矛盾的逻辑问题。可事实是,我们发现了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它把我们此时此刻的现在与从所有证据表明是这个地球在中古生代存在的形式连接起来的。从物理和逻辑法则上说,惟一能解释这个棘手的问题的方法就是,让我们轻轻地抛弃这个形容词‘简单的’,并把事情推到它们极端复杂的结论上去。我们必须假设一个停止又开始,再停止,再开始的宇宙,在每百万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它都会无数次地从一种状态跳跃到另一种状态。当它这么做时,它不断地分裂,自我复制。每一个复制品的状态不同——那就是说,它们是不十精十确的复制品。每一次可能的量子相互作用的每一个可能产生的结果,就会形成无数个独立的宇宙。事实上,由于自从大爆炸后产生了无数的复制品,所以这些宇宙间的差别的范围一定也几乎是无穷大。这些宇宙相互平行地存在。无论我们将什么插人这个异常现象——探测器,实验的动物,或人,它们不会简单地直接回到我们自己的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由于某种原因正穿越到另一个宇宙,到虽一个与我们古生代的地球相似的地球。可以了吗?还有问题吗?”屏幕外的某人提问了一一伊万听不到问题的内容——屏幕上的卡特辛格点点头,开始回答说,“当然,说这种穿越到底会朝何方向——向后、向旁边,或朝对角方向,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屏幕边角上,又有个人问道,“如果其实存在很多个平行地球,当你准备通过你所谈到的这个洞返回的时候,你能保证找到返回出发的这个地球的道路吗?”
“就我们所知的来说,你所称的这个洞只有两端。一端是这里,现在;另一端是那里,那时。下一个问题?”
你这个油腔滑调的杂种,伊万想。
在机器人探测器已经去过那里,并通过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返回之后,很明显,下一步的就轮到人了:人类必须接着做下去。经决定,应当两人结伴而行。开始的时候,伊万的脑袋里满是“穿越时光回到史前地球”的念头,伊万下定决心:是的,毫无疑问,我要去!“穿越时光和探索一个史前星球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写信给唐,“谁不想去呢?”接下来几周、几个月,哪怕自己参加了所有的讨论和筹划会议,他也从未十分肯定自己真的有机会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资金的问题:筹集资金中X元的资金仅仅能负担Y个想去任何古生代的公费游览的人。另一部分原因是这趟旅行有关今后的声誉:因为,对这颗算得上是一个崭新的星球的探索——关于它的一切,它所存在的宇宙空间的一切——能为年轻了四亿岁的任何科学家的特殊的研究领域提供一个极好的案例。伊万当然没这样想过,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工作,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的专业让很多更有希望的候选人产生了误解,因为pedology这个词有两个含义:儿科学和土壤学,这让伊万啼笑皆非。还有好几次,伊万被土壤学同事们讲述的关于他们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用最直白的话来讲这个笑话,是这样的:要是把一个土壤学家送人志留纪,会导致在遥远的地质时期产生比土壤更多的土壤学家。这是一种专家所讲的专业十性十十分强的笑话。同其它专业笑话一般,它的魅力瞬间消失,锯释反倒破坏了效果,没必要。从地质学的角度来说,真正的土壤就是在那个时候刚开始生成,在志留纪的不十毛十之地上收集土壤样品,成土作用将会有点不稳定,且不均匀。岩石会历经日晒、风吹和雨打后变形变色,成为小的颗粒,但是只有碳化合物的蜕变能够将贫瘠的沙砾变成富含营养物质的矿渣,然后,当志留纪的海洋之中富含的有机物留下时,它们才会再开始变化。从地质学的角度上讲,它们会在陆地上生存和死亡——并且分解,发展出更多样的土壤。
“哦。我明白了。哈,哈。”
这个笑话在某些土壤学家中极为盛传,并引发了更多的类似的笑话。在这些笑话中,二十一世纪的土壤似乎是主角,原生土壤成为了配角。有一个笑话是这样说的:一个期望在志留纪发现一些土壤的人会发现,光是现代土壤学的术语一土壤空气,土壤的复杂十性十,结合与连续,地层,湿度的预算,聚合十体和土壤自然结构体,粗腐殖质与黑泥土,诸如此类——对这片单薄的、贫瘠的、脆弱的土壤来说也会太过复杂。
每当有人跟他说这些个笑话的时候,伊万都试着表现m津津有味的样子,并尽力听出哪里好笑。毕竟,它决没有恶意,并稍微带有一丝无意识中承认了科学家中的一个阶层的意味。物理学和宇航学是令人向往的科学领域。相对而言,地理学和古生物学是粗犷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选择它们——这也是合情合理,可以理解的,况且这两个学科一直都受到大众的关注,当人们为其投资的时候,它们就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焦点。土壤学却没有上述这些学科的优势。他喜欢这样想:他的专业没什么可让人妒忌的,而且——下面的话也要保持幽默才行——他承认在古生代当然会有丰富的地况地貌,山脉,峡符,地层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好像对于一个古生物学家来说,古生代不过就是一个大型的水族馆,里面充满了奇怪的、摇曳着的动植物,其中也许还有一些巨大的、华丽的怪物。
并且,就连古生物学家科玛·巴洛克夫都可以描述一下内陆荒原的景色一一那里惟一有生气的标志便是仅有的一些灰绿色的苔藓,“这可能是第一种陆生的植物,因为,它们不像我们发现的十裸十蕨植物和石松属植物,紧十贴在低矮的潮十湿地,紧邻水边,总是很小心地不离开水很丰富的地方。可以说,为了确保离开丰富水源而又不会太远,苔藓在神的帮助下已经迈出了巨大的一步……”除了科玛的姐姐,高娜,听众中再没有其他听得泪流满面的人——她自己便是一位古生物学家,专门从事十裸十蕨植物的研究。
从讨论一开始到最后结束,伊万感觉到,实际上,德哈玛斯只会指着他的岩石说,“古老啊!”或者卡贝特只会指着他的天空说,“巨大啊!”这些全没意思,没意思,他还能说说关于在史前深海上层中的微生物量,或者从腐殖质中提取的酸十性十沉淀物,或者是可能通过一个绢网漏斗筛选出的多种多样的古生代的较小型水底生物呢。这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与其让自己的腐生土层同突出的断层,海蝎,或者在史前时代的地球上看到的天空中的星座这些东西相抗衡,进入不公平的无望的竞争,他宁愿等待,直到桌边的所有人的争吵稍微平息下来。当他们皱着眉头,互相注视,但又十精十疲力竭的时候,此时,他会轻轻地清一下嗓子,镇定地再次解释一切:地球上的生命的主要历史事件之中,土壤的发源和发展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土壤与中古生代的主要事件——陆地上生命的出现,有着无可避免的联系。
这种坚持不懈的冷静做法使得竞争者们对伊万心服口服。他最终在他们心里确立了一种知识渊博、专心致志、意志坚定的形象,他应该成为去往古生代的探险队伍中的一员二一同时,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讲,他们也认为每一个地质时代的所有的土壤学家都是值得尊敬的同事。最后时刻,斯托宣布了结果,伊万却愣住了,沉默不语;当他的每一位同事握住他的手,他只能惊讶地张着嘴,看着他们。“奇迹会不断出现。”他说。
他能记起的下一件事便是当一个人跪在他面前,为他检查靴子的封口的时候,他看见在此人的背后,卡特辛格十交十叉着双臂,斜着靠墙站着,看着技师们的工作。他苦笑着对伊万说,“告诉我你真实的感受。”
“就像第一位漫步太空的宇航员必须拥有的感觉一样,就是当他要出发工作前的那种心情。”
“那个人有一根空间生命管线,可供应氧气和供十交十流的管道。”迪克斯说,他坐在旁边,被包围在给他测试卫星系统的技师们之中。他的意思是:我们没有。
“当你们经过这个时光隧道的时候,可别看花了眼,忘记回来的路。”卡特辛格说。
“现在,”伊万说,“对我而言,从时光隧道中回来,不如第一次穿越它并让自己直端端地沉入海底那么重要。”
“我们遣送了一个探路的机器,这个洞稳固在地面上方。你们将会站在那里,就你们两个。”卡特辛格向迪克斯点了点头,“你们俩一块儿。”
伊万弯了弯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对自己说:“它只是件衣服。”然后又想,这不仅仅是件衣服。它庞大笨重,并且必须得密封。他和迪克斯不得不带着自己的供氧设备和其他所有的能想到的可能需要的装备,以免污染了原始的古生代环境而引发问题。伊万和迪克斯,这位物理学家,私下达成一致:各自管理自己的设备。
卡特辛格问迪克斯,“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事?”
迪克斯露齿而笑,“没有让人欣喜的风景,看不见一只史前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