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的女人》作者:[日] 筒井康隆(2 / 2)

“你妻子?”他问,他的声音变得有一点同情。“有没有什么人对她做过什么?”

“没有。到现在为止没有。她只是站在那儿,但即使是这样……”

“嘿,”那个被当作邮筒的男人苗抬起下巴来吸引我的注意。“它来了。邮车。你最好走了。”

“你说得对。”

就像被他的话推出去似的,我摇摇晃晃地冲出几步,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有没有什么事想让我帮你做?”

红色的邮车在他身边停住了。

我继续前行,走过了那家医院。

我想最好去那家喜欢的书店看看,于是走进一条挤满了商店的大街。我的书近期内任何一天都可能出版,但那种事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快乐了。

和书店同一排,稍往前一点是一家店面很小的便宜糖果店,在店口的路边上,有一棵就快变成男人树的男人苗。一位年轻的男十性十,种下已经有一年了。这张脸已经变成一种略带绿意的咖啡色,双眼紧闭。高高的背脊微驼,姿势有些前倾。暴露在风雨中的衣裳都变成了破衣烂衫,可以看到双十腿、躯干和双臂都已经植物化,枝杈从这里那里钻了出来。新叶从手臂根十部的腋窝发出新芽,长得很高,超过了肩膀,像一双振动的翅膀。这个已经变成树的身十体,连脸部也一动不动。他的心已淹没在植物世界的宁静中。

我想象我妻子也进入这阶段的那一天,我的心再一次痛苦地退缩,努力想忘却。那是努力想忘却的苦闷。

如果我在这家糖果店转弯然后一直走,我想。我可以走到我妻子站着的地方。我能看到我妻子。但是去那里没有用,我告诉自己。没法知道有谁会看到你,如果告发她的那个女人向你质疑,那你就真的要有麻烦了。我在糖果店前停住了脚步,然后向街道下方望去。街上的行人还是那么稀少。没关系的。如果你仅仅站在那里说一会儿话,谁都不会注意的。你就只说那么一两句。我不顾自己心里的那个叫十声:“别去!”,飞快地走下大街。

我的妻子站在五金店前头的路边上,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双十腿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好像她的脚踝部以下被埋十进了土里,如此而已。她目光直直望向前方,面无表情,好像要尽力做到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都感觉不到。和两天前相比,她的脸颊似乎凹陷了一些。两个过路的工人向她指指点点,编一些荤笑话,然后哄笑着往前走了。我冲到她身边,提高了我的声音。

“道子!”我对着她的耳朵喊。

我的妻子看着我,她的双颊涌起一阵红潮。她抬起一只手,抹抹打了结的头发。

“你又来了?你实在是不该来的。”

“我没法儿不来。”

正在照管五金店的女老板看到了我。她装作漠不关心地转移了视线,然后退回店里头去了。我对她的体贴感激不尽,我又向道子走近了几步,面对着她。

“你已经很十习十惯这个样子了吗?”

她尽最大努力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嗯。我已经十习十惯了。”

“昨天晚上下了点雨。”

她依然用大大的黑眼睛凝视着我,她微微点点头。“请别担心。我几乎没什么感觉。”

“当我想到了你,我无法入睡。”我仰起头。“你总是站在外面,在这里。当我想到这个,我就不可能睡得着。昨晚我甚至想,我应该给你送把伞。”

“请别做那样的事情!”我妻子眉头微皱。“如果你做出那种事情可就糟了!”

一辆大卡车从我身后驶过。我妻子的脸上蒙上了薄薄一层白灰,但她好像没有觉得烦恼。

“站着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为了不让我担心,她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轻松地说。

我从妻子的表情和话语里查觉到与两天前不同的细微变化。似乎她的语言失去了一些优雅的美感,几乎没有感情的变化。从这样的界限以外看,看到她日渐失去表情,想想她以前的样子,使我愈加有孤独荒凉之感——机敏的反应,活泼明朗、丰富饱满的表情。

“这些人们,”我的目光在五金店上打转,“他们对你好吗?”

“啊,当然了。他们的心肠好着呢。有一次他们对我说,如果有什么事要做就告诉他们。不过他们还是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

“你不会觉得饿吗?”

她摇摇头。

“不吃东西比较好。”

原来如此。她无法忍受变成一棵男人苗,所以希望尽快迈过那个过程,变成一棵男人树,越快越好,最好一天就能完成这种转变。

“所以请你不要给我带食物来。”她盯着我。“请你忘记我。我想,当然了,即使不做任何特别的努力,我也会把你忘掉的。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但之后会有更长久的悲伤。对于我们两个人。”

“你无疑是正确的,可是——”我对这个不能替妻子做任何事情的自己感到厌恶,再一次昂起自己的头。“但是我不会忘记你。”我点了点头。眼泪涌了出来。“我不会忘记。永不。”

当我抬起我的头再次望向她,她正用失去了一些光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的整张脸在微笑中发光,那微笑如同一个菩萨雕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那样微笑。

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做一个噩梦。不,我告诉自己,这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了。

她被捕那天穿的一套衣服已经脏得可怕,满是折皱了。可是,带换洗衣服来是不被允许的。我的目光停在她裙子上的一个深色斑点上。

“那是血吗?出了什么事了?”

“哦,这个,”她带着一种迷惑的态度低头看那个斑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昨晚有两个醉鬼和我开玩笑来着。”

“这些恶棍!”他们的残忍令我怒火中烧。如果你拿这个告他们,他们会说,因为我妻子已经不再是人了,所以对她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不能做那种事,那是违法的!”

“不错。可是我是无法上诉的。”

而且,我当然也不能到去警察局告发。如果我这么做,我会被当成比那两个醉鬼更有危害的人。

“这些恶棍!他们做了什么——”我咬住嘴唇。我的心痛得都要碎了。“伤口流了很多血吗?”

“嗯,有一些。”

“伤口疼么?”

“已经不疼了。”

道子,在此之前一直表现得那样骄傲的人,脸上只露出了一丝伤感。我为她的变化震惊。一群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敏锐地把我和妻子做了比较,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别人会看到你的,”我妻子焦急地说。“我求求你了,别让自己也被牵连进去。”

“被担心。”我对她浅浅一笑,带着自轻自贱的意味。“我没那个勇气。”

“你现在该走了。”

“当你变成了一棵男人树,”我临别时说,“我会提出申请。我会让他们同意把你种在我们的花园里。”

“你可以那样做吗?”

“我一定可以。”我豪爽地点点头。“我一定能。”

“如果你可以,我会高兴的,”我妻子面无表情地说。

“那么,再见。”

“如果你不再来会更好,”她低声说,目光向下看。

“我知道,我也愿意那样。但是,我大概还是会来的。”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

之后,我妻子突然说话了。

“再见。”

“嗳。”

我迈开步子。

我在绕过街角时回望,道子正目送着我,依然笑得像个佛像。

我攥紧那颗似乎马上就要裂开的心,走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车站前头。不知不觉,我已经回到了我惯常的步行路线上。

在车站对面有一家总被我叫成“庞奇”的咖啡馆。我走进去,在角落里的一个小隔间里落座。我要了咖啡,不加糖和十奶十。没有了糖和十奶十,咖啡的苦味穿透了我的身十体。我以一种自虐的心理品尝着。从现在起,我要一直喝黑咖啡。我下了决心。

旁边的隔间里,有三个学生正在谈论一个新近被捕并被栽成男人苗的批评家。

“我听说他恰好被种在银座的中央。”

“他十爱十这个国家。他一直住在这里。因为这样他们就把他放在那样一个地方。”

“好像他们给了他做了脑叶切除手术……”

“而且那些为抗议他被捕而绝食的学生们都被逮起来了,也都要被栽成男人苗。”

“那不是一共有三十个人吗?他们打算把这些人种在哪儿?”

“他们说那些人会被种在他们自己学校前头,被叫做学生路的道路两边。”

“他们可得换一个路名了。叫做暴行之林或者类似的名字。”

三个学生窃笑。

“嘿,我们别谈那个了。我们可不想让别人听见。”

三个人噤声了。

当我离开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时,我发觉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株男人苗了。我自言自语地哼着一首流行歌曲中的句子,继续向前走。

我是一株路边的男人苗。你,一样,也是一株路边的男人苗。见什么鬼,我们俩,在这个世界上。

干枯的草原永远不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