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曙芩译
今晨我一照镜子,左眼瞳孔不翼而飞,虹膜也消失大半。原先长虹膜的地方现在只剩一块空洞的白斑和油渍。
起先我以为是隐形眼镜在作怪,但转念一想,我并未戴隐形眼镜。我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眼镜。
那只空洞的眼睛向后盯着我,看上去怪怪的。我仍能看见东西,这叫我不安。我把手举在完好无损的右眼前,发现左眼视力丝毫未减。我片刻难宁。
如果左眼看不见了,我也不会惊慌,这只不过是夜盲而已。但瞳孔消失而丁点不影响我的视力——天哪,这出奇的吓人!这可能是重病的征兆。
我当然想到了找医生看看。但我一个医生也不认识,而且为了我的事去麻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然而这只眼出了问题,还一直盯视着我。我最终还是去拿电话簿翻找一下。
电话簿好像是晚上才丢的。我一直用它支撑书架的一端,可现在它不见了。书架也没了——我开始猜测我是否遭劫了。
先是我的眼睛,再是电话簿,现在是书架,这些统统消失了。今天要不是星期二,我准会着急。说实话,我是急了,但星期二是我沉思默想事与愿违的日子。星期一考虑个人的事(如眼睛和电话簿)。到下星期一,还得先过上六天,我是抛开日程表,在一个星期二十操十起心来。等星期一我没紧要的事再找电话簿。
(我发现这种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做法使我保持思路清晰——一定的时间内处理一定的问题,我能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但这眼睛着实让我坐立不安。它把我的办事顺序搅乱了。
我决定即刻采取行动。我出发去找电话簿,可找寻线路不见了。我被迫中途折返。
真难受——物品接连失踪引起忧伤的思绪。每当我要什么东西,它总不见,像是激我再找,跟我玩起了捉迷藏。而我早已厌倦这孩子气的游戏,便不再受它们的逗引和摆十布,不找了。(让它们来找我吧!)
我决定自个儿走去找医生。(我没戴帽子。我怕我一找帽子,帽子也不见了。)
一出门,我发现过往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不久我就想到是由于我的眼睛。我已将此忘得一千二净,没预先考虑到别人对此的反应。
我转身回去取太十陽十镜。但我想到一去找,准又无影无踪,便又转回来朝诊所进发。
“让它自己来找我吧,”我喃喃自语,想着那太十陽十镜。一个老太太一定是被我吓了一大跳。她回头盯着我,目光诧异。
我双手插十入大衣口袋向前走。我一下就摸十到左边口袋里一个硬十邦十邦的扁平物体。这是我的镜盒,里面装着太十陽十镜。它确实是自己找上门来了。想到我仍是生活用品的主人,东西失而复得,我不免心中得意。
我取出眼镜戴上,却发现左边镜片已呈十奶十白色。我审视自己的眼睛,发现目力穿不透模糊的镜片。我不再理会行人的注目,直奔诊所。
不过我很快发觉我是漫无目标瞎折腾。——正如我先前所说,我一个医生也不认识。我确信我去找个诊所准找不到。于是我站在人行道上喃喃自语:“让它们自己找上门来吧!”
我得承认我说此话心存疑虑——记得那太十陽十镜的事吧?——但我别无选择。等我一转身见身后有幢大楼,牌上赫然写着:医疗中心。我走了进去。
我走向接待员。我们相互对视。她直盯着我的眼睛(左眼),问道:“您有何吩咐?”
我答道:“我要见医生。”
“好。”她说,“有个医生现在去大厅了。如果你眼神好使,大概能看到他。瞧,他去那儿了!”
我随她望去,是的——有个医生正走向大厅。我清楚地看见了。他是医生,因为他穿着高尔夫球鞋和十毛十衣。他在走道上一拐弯不见了。我转身冲那接待员说:“我不是要去见医生。”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要医生来看我。”
“哎呀,”她说,“你为何一开始不这么说呢?”
“我想我是这么说的。”我说,也不太坚持。
“不,你没有。”她说:“好,说响点,我听不清。”她拿起麦克风说:“吉本医生,请到接待处来……,’然后她放下麦克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等着,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另一个穿高尔夫球鞋和十毛十衣的人从旁边一扇门里出来。他看了看桌子后的接待员。她说:“这位先生要医生看看他。”
医生后退一步,看着我。上下打量完毕又让我转身。然后又仔细瞅我几眼,说声“好吧”就走回办公室。
我问:“完了吗?”
她说:“当然啦。你不就要这些吗?请付十块钱。”
“等等,”我说,“我要他看看我的眼睛。”
“哎,”她说,“你该一开始就说清楚。你知道我们都很忙。我们没时间老叫医生下来看看一个随便踱进来的人。你要是要他特别看看你的眼睛,你该说清楚。”
“我不要人只看看我的眼睛,”我说,“我要人治好它。”
“为什么呢?”她问,“你的眼睛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说:“难道你就没发现?瞳孔不见了。”
“唔。”她说,“是不见了。找过了吗?”
“找过了。”我说,“都找遍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着。”
“你可能把它丢在哪儿了。”她柔声问道,“你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哪儿?”
“不在哪儿。”我说。
“好吧。那是你的问题。”
“我是说昨晚我在家来着。我哪儿也没去!而且我现在不舒服。”
“你确实面色不佳。”她说,“你该看医生。”
“我已经看过了。”我说,“他去那大厅了。”
“哦,对。我想起来了。”
“喂,”我说,真有点生气了,“你能帮我与医生约个时间吗?”
“你要的就是——定个时间?”
“是的,就这些。”
“你肯定就只定个时间?你不会回头再抱怨说我们没照你的意思办吧?”
“我保证,”我说,“决不会。”
“好。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承诺。”
现在一切似乎都乱了套。整个世界倾斜了。一切都被压扁了,滑十向地球边缘。事情至此还未完。我看到地表裂开了一道道缝隙。
我晃晃脑袋要驱走这念头,却发出了奇怪的震动声——像小海象藏在大蚌壳里。
我坐在长椅上——我想不通。雾旋绕着升起,越来越浓,掩盖了一切,能见度降到了零,管理员威胁说天花板没掀十开就不做手术。我抗议,不——天花板在那儿有什么不好吗?——但他们不理我。
我于是站起来动手要把天花板移回去。但我够不着,只好踩在椅子上。虽近看那天花板满是裂缝,却坚十硬无比,移动不得。
我又试着再次推,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停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到长椅上躺着去。”她说,“闭上眼睛,放松,仰卧,放松。”
“好吧。”我应道。但我没仰面朝天,而是俯卧着。脸贴着坚十硬无比的椅面。
“放松。”她又说了遍。
“我尽力。”我说,迫使自己放松。
“看窗外。”医生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云朵。”我答。
“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对。什么样的?”
我又看了一眼:“农舍十奶十酪云朵。农舍十奶十酪小云朵掠过。”
“农舍十奶十酪云朵——?”医生问。
“对。”我说,“农舍十奶十酪云朵。硬得很,犟得很。”
“十奶十酪是大还是小?”
“啊?”我问道,翻过身来。她没穿高尔夫球鞋,但穿着十毛十衣,脚上蹬一双高跟鞋。她是医生——我能分辨出来。她鞋跟还钉有防滑片。
“我问你问题呢!”她低吼。
“是。你问了。”我承认,“你再问一遍行吗?”
“好的。”她答道,静静地等。
我也等着。一时间我俩都不说话。我打破沉默问:“那你倒是问啊!”
这时她说:“我问你云朵是大十奶十酪还是小十奶十酪?”
“我不知道,”我答道,“它们是什么?”
“你不知道就好,——否则我们会对你动武的。你抛弃了怪念头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
天花板整个散了架,边缘部分摇摇欲坠,裂缝越来越大,碎片剥落像肥皂泡一样纷纷扬扬落到地面上。
“啾——”我说道,“嗽,医生——我的眼睛有病。”
“你的自我?”①
“嗯,对啊。瞳孔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