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了当地那个“天才”的画面,和原来一样露着两排整齐的牙齿。还是那种尖声尖气、激十情洋溢的调门,很能感染男人和乐观的年轻人。
“哈罗。欢迎使用空气网络数据服务。长期以来,在享有和利用信息上,严重的贫富不均现象一直困扰着世界。”她抬起一只手,指向想像中的信息天堂,另一只手指向屏幕,好像在提醒绿色山谷的老百姓:必须认识到自己就是信息方面的赤贫户。
“在信息富有的世界,利用电视,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信息。这些都是通过网络实现的。”
接下来的画面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大堆或方或圆的联接示意图表。接着,图表跳了起来,进入空中,变成一大片弯弯曲曲的线条。电视里把这个叫做“场”,却跟场院场地打谷场什么的一点儿也不像。电视里说,这叫光速传输压缩祈愿场,画面显示这些“场”钻进人的脑袋瓜。“在世界各个地方,许多医生已经通过实验证明了它的安全十性十。”
“用闪电打人的脑袋?”柯婉假装兴奋地问,“听上去可真够安全的。”
“唔。”十温十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宣传这个崭新世界的种种奇妙之处,“思想其实就是一种电,在我们脑子里。呃,这个新东西也是电,所以能钻进脑子里,跟思想一样。”
“但必须事先格式化大脑。”斯鲁普说,“只要经过格式化,就能利用空气传递信息。空气可以存在于任何维度。”
说些啥?
“总共存在十一个维度。”他试着对两个女人解释,但刚开口就明白这是白费劲,“这些维度是宇宙大爆炸之后留下的。”
“我知道怎么才能引起你们这些女士的关注。”柯蜿的丈夫接过话头。他再次用花哨的姿势触了一下屏幕,“相当于把这个放进你们的脑袋,想什么时候打开就什么时候打开。”
屏幕一下子变成十奶十油色。一个穿高跟鞋的大都市女人在旋转舞蹈,身上穿着国内最新潮的时尚服装。这个女人梅见过,是苏小十姐珍藏的那本宝贝书里的一个模特儿。
“噢!”柯婉呼出一口大气,“哦,梅,瞧,她多可十爱十呀!”
“这是专播时尚节目的频道。”她的丈夫说。
“一直不停’”柯婉叫起来,掉过头,震惊不已地望着悔。柯婉的视线回到屏幕,有一会儿工夫,她的脸映射在那些模特儿上面,谢天谢地,柯婉最后总算恢复了常态,道“但最后总要看厌呀。”
她的丈夫嘎嘎地笑起来,“你可以选择别的节目嘛,想选什么就选什么。”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梅觉得肚子翻腾起来。她的肚子比脑袋先一步得出了结论:柯婉和她丈夫会十爱十死这玩意儿的。
“瞧,”他说,“连买衣服这种事,你都能通过它办到。”
柯婉惊奇地连连摇头。屏幕上的声音报出服装价格,柯婉再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哦,天哪,得卖掉我们四个农场中的一个,才买得起一件这样的衣服。”
“这些我两年前就知道了。”梅说,“对咱们这种人来说.这些衣服太素了。咱们喜欢花花绿绿的,把什么都穿出来。”
柯婉满脸悲伤,“那都是因为我们太穷了,住在那么偏僻的大山里。”
人人都这么想,一想起心里就直痒痒。总有一天,大家不会再像这个样子。不管外头怎么做生意,说到底,山里人才了解山里人。自己人需要什么,只有自己人才明白。
梅说:“她们中没有谁赶得上你这么漂亮,柯婉。”这倒是句实话,除了牙齿以外。
“你这个时尚专家可真会恭维人。”柯婉拉住梅的手,眼睛却还是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上面正透露着时尚信息,那些梅曾经挖空心思要保守的秘密,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地流}+{来,像止不住的血。
“这些都装进脑子以后,”柯婉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就再也用不着你的电视机了。”
接下来是忙碌的一周。
除了原来说好的六套服装,梅又接到一些额外生意。
星期三上午,梅偷偷拜访了唐·穆德。她喜欢唐。唐长得像个胖胖软十软的过熟的桃子,不细看看不出皱纹。唐最喜欢躺在椅子上让人十宠十着,当然,只在跟别人约会的时候。唐的一切都有点与众不同。她是中国人,比丈夫小整整十岁,特别喜欢养猪。
家养的猪就住在前屋,养得肥肥实实。屋子的一半堆满破烂杂物。那头畜牲看土去颇有派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唐四岁的儿子乖乖地坐在它旁边,喂它吃一种绿色的树叶,好像这家伙自己找不着猪食似的。
“说话不碍事吧?”梅压低声音说,眼睛瞄了瞄旁边的小伙子。
唐的胖脸堆满笑意,飞快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这小伙子是谁?”梅稍稍放大点儿声音。
唐摇了摇手指头。
一定是她们认识的哪一家的孩子。梅猜测是柯婉的大儿子鲁克。鲁克十六岁,已经长成大人了,不过穿着那身紧绷绷的白衬衣和短裤,看上去仍然是个孩子,只不过套着短裤的足球运动员似的小腿上长满汗十毛十。他的娃娃脸又圆又软和,但脸上却是一副完全不同于孩子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唐!你呀。”梅吃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嘘。”唐格格格地笑起来,脸红得像十胡十萝卜。两人都装出不明白对方意思的样子。“我得找人帮我干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
肯定是柯婉那个漂亮的大儿子。
“嗯,这么大的孩子是需要有人开导开导。”梅咬着唐的耳朵说。
唐笑得喘不过气来,怎么都止不住。
“你呀,我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瞧你的脸色,哪儿还需要胭脂。”梅说。
唐爆发出一阵尖笑。
“女人保养皮肤,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梅假装收拾自己的美容工具,又说,“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了。我可比不上一个年轻小伙子。”
“没有……没有什么……”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什么比得上一个棒老二。’’
梅尖十叫一声,脸上做出震惊的样子,唐也尖声十浪十笑。接着,两人双手紧捂脸颊,发出嘘声,提醒对方小声点儿。梅留心记下对方面颊哪些地方发红,等一会儿好照样子补妆。
梅补妆的时候,唐说起自己怎样瞒过丈夫。“我告诉他我要去找点新鲜猪食,”唐压低嗓门,“然后,我拿着一个空桶出门……”
“回家时桶全装满了。”梅轻佻地说。
“唷!”唐假装要打她,“你跟我一样坏!”
“你以为我进城去干什么?光是去打扮?”梅眉十毛十一挑,撒谎道。
十爱十情,提着她神秘的装衣料的手提袋,走在回家路上时,梅心想,十爱十情跟我没关系。她脑子里闪过了那小伙子的光腿。
星期四,柯婉准备用牙线整理一下牙齿。这可是件新鲜事,以前柯婉并不注重外表。梅只觉得心里一震——她的朋友觉得自己老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电视上模特儿们白得不可思议的牙齿。有血有肉的人嘴里.牙齿怎么可能长得那么白亮齐整?
她进门时,柯婉漂亮的大儿子一闪就躲了起来。他还穿着上次那条短裤,两条光滑的长十腿露在外面,裤裆鼓鼓囊囊的。就是他,梅心想,昨天在唐那里看到的就是他。
她扶着柯婉的头,枕在垫好十毛十巾的枕头上。
该不该提醒她的朋友留意自己的儿子?她应该背叛哪一个朋友?梅暗自摇头,这之间不可能作出选择,她只能保持沉默。
“碰到麻筋招呼一声。”梅说。
柯婉的牙磨得像老马,茶褐色,黯淡无光,齿龈上小时候结的伤疤历历在目。梅在牙缝间拉动牙线时,觉得好朋友的牙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把一股股用过的牙线扔进一个整洁的小袋子。
说话成了梅一个人的事,占着嘴的柯婉没法搭腔。梅说,她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做好衣服。那些女孩子的十妈十十妈十们没一个知足的,个个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得到最好的衣服。嗯,当然了,到头来,还不是钱最多的人家到手的衣服最好。人家买的衣料好呀。嘿!还有两家说要缓一段时间才付钱!好像我买六套衣服料子不用花钱一样!
“她们总认为她们的时尚顾问是个有钱女人。’’梅时常觉得这种想法挺可笑。柯婉的眼角皱了一下,闪过一丝笑意。眼里有点泪光——有点疼。
“唷,牙一碰就疼?该早提醒我呀。”梅说着,检查柯婉的牙龈。靠里一点儿的牙龈受伤了。
如果你有钱,柯婉,你就会有一口好牙。有钱人保养他们的牙,不知用什么法子让牙齿一辈子白生生的,不会变成茶褐色。梅把拉偏的牙线从柯婉的嘴里扯出来。
“剩下的这些牙我改天再来给你拉。”梅轻声说,“今天不行,不过也等不了多久。”
柯婉合上嘴,咽了口唾沫。“我快成个老太婆啦。”她说道,勉强笑了笑。
“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笑起来非掩上没牙的嘴不可。”
两人笑成一十十团十十,梅又加上一句:“再戴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眼睛鼓得跟鱼似的。”
柯婉伸出手,搭在自己朋友的胳膊上。“还记得吗?从前,我们一块儿用纸和贝壳做小船。在小船里点亮蜡烛,再把它们放到小河里。“
“当然记得!”坐着的梅向前倾了倾身十子,“现在我们可不做啦。”
“头上顶着枕头、腰里系着祈愿带。唉,再也没那种日子喽。”
过去,每年都要过一次祈愿节。小河里漂满点点烛火,漂过一阵子以后“嘶”地一声沉进水里。“我们每次许的愿都是十爱十。”梅沉浸在回忆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上午,梅对他的邻居滕老太太提起祈愿蜡烛。梅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她。在梅忙乱的学生时代,滕老太太作过她的老师。她现在九十岁了,成天坐在小阁楼的窗前,面朝青山消磨剩下的日子。她的双眼黯然无神,视力比瞎子强不了多少,根本看不见窗外的东西,坐在窗口也许只是为了嗅一嗅田野的气息。
“你来啦。”每一次,滕老太太厚眼镜下的眼睛都会浮出一丝笑意,其实那副眼镜对她的视力只能起很小一点恢复作用。她记得点蜡烛的事。“还把南瓜籽晒干,吃不完的串成项链。你没忘记吧?”
在梅眼里,滕老太太仍旧那么美。年纪这么大,她的脸却显得更十精十致了,像猫的骨架,小小的,非常纤巧。说起话来有点像自言自语,很小的小事都能让她笑起来,别人一看就觉得她非常满足,非常愉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她说。沈先生开办村小学之前,滕老太太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了一个托儿所。“当时我心想,这就是被人害死了父亲的小女孩?真可十爱十呀。你直愣愣盯着我晾衣绳上那些衣服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你问我最喜欢哪一件。”
滕老太太笑起来,“呵,对,你说你喜欢上面有很多蝴蝶的那件。”
失明,就是说,她只能看到过去的事。
“我们还有过网球场呢,知道吧,就在我们村子里。”
“是吗?”梅装着以前没听说过这事儿。
“是呀。呵,当时咱们这儿驻扎了部队,网球场就是他们建的。我们常去打网球,穿着学生服去。”
球拍是军官们给的。现在,村子里的平先生占着这块地做汽车修理生意,早就看不出球场过去的样子了。
“噢!他们全都那么英俊,村子里所有女孩子都那么喜欢他们。”滕老太太笑出声来,“我记得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有一个军官特别关心我,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儿。打完仗他还送过我一个玩具小熊。”她笑着摇摇头,“那时候我成天抱着玩具小熊,逢人便说我要和那个军官结婚。呵呵。”滕老太太摇着头,笑话自己过去的傻气,“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她老老实实地说,觉得自己挺疯的。她总这么说。
即使现在,滕老太太身上也有一种力量,让梅感到宁静和安全。老太太出身书香门第,从前家里有个积书满架的书房。可惜多年前的一次大洪水把书全冲走了。但滕老太太依然背得许多土耳其人、卡尔兹人和中国人的诗歌。梅小时候坐在她的膝头,她常常一边摇晃着梅,一边背诵诗歌。到现在,那些诗她还背得出来。
“听那苇笛,”她又背诵起来,“将怎样讲述一个传说!”她失明的苍老的脸在诗歌的节奏中轻轻摆十动,这是《神圣的玛斯纳维》①中的段落。“苇笛声声,那是火,不是风。”
【①十三世纪波斯诗人贾拉里丁·鲁米的著名诗歌。】
梅向往地说:“哦!我要是能背这么多诗就好了。”每次探望滕老太太,她总能找回一些童年时代的美好感受。
星期五,梅去厄兹代米尔的家里。
母亲名叫哈提加,女儿叫塞辰。哈提加是个疑神疑鬼、反复无常的小个子女人,显然担心梅要价太高,对梅很冷淡。哈提加低矮陈旧的石砌房子里气味刺鼻:烧炭味、汗味、牛粪味,还有从早到晚从不间断的煮茶味。房子后面传来一阵阵十奶十牛痛苦的哞叫十声。没按时挤十奶十,牛被十奶十胀得很难受。可怜的十奶十牛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哈提加却跟没听见一样。她把梅引进家,在梅身旁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捻着梅拿来的衣服料子。
“衣料可真太好了。”哈提加说,生怕梅反对。其实这并不是一块好料子,好料子得花钱呀。哈提加有五个孩子,丈夫又笨又懒。玉米棒子堆满了半间堂屋。最小的儿子只穿了件破衬衫,坐在那堆脏兮兮的玉米棒子里。
唉,屋子太污浊了,也许哈提加从来没有打扫过。她递给梅一个烤玉米。你孩子没在上面拉屎撒尿吧,梅心里嘀咕,但还是尽量客客气气。哈提加的女儿光着脚试穿衣服,动作又粗又重。塞辰是个倔犟、邋遢的女孩,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什么都瞅:瞅她神经质的十妈十十妈十,瞅梅费尽力气在衣服上做出的黄色红色的穗子。无论大人们说什么,她都支着耳朵昕。
“呃……那……到毕业时……”塞辰的十妈十十妈十嗫嚅着想说什么。
是啊,梅有点尖刻地想道,毕业典礼的时候,塞辰非洗个澡不可,可能是这辈子头一回吧。看她那双光脚上到处是划伤,好多伤口都化脓了。
“我十妈十是说,”塞辰说,“星期六你要给我化妆吗?”塞辰不停地眨巴眼睛,蓬乱的头发扫得眼睛发十痒。
“呵,当然。”梅对俯身向前的年轻女孩随口应了一声。
“怎么,到时候那么多姑十娘十,你会十操十心我这么一个穷家小户的孩子?”
女孩眼中闪着忿忿的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人敢看轻你,除非你自轻自贱。”梅说。小时候,她自己也是个贫穷、饥肠辘辘的孩子,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当时,滕老太太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衣服脱十下来。”梅说,“我得带回去把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做完。”
塞辰当场跨出裙子,赤条条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哈提加没有责骂她:只给梅倒来一杯茶。刚才拒绝了烤玉米,现在梅只好接过茶。至少这是开水。
哈提加转身照看烧黑的茶壶,她的女儿挑衅地斜站在一旁。十陰十部就那么敞着,像婴儿的屁十股。
梅手忙脚乱地折着裙子,这样可以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但女孩的眼睛却定在她身上。梅有些受不住了,“想让别人瞧见吗?去穿点东西。”
“没衣服。”塞辰说。
她的几个姐妹到镇上去买毕业礼物,家里能穿出门的衣服都让她们穿走了。
“你的意思是没有你想穿的衣服吧。”梅瞥了哈提加一眼。她真有些后悔替她担起照料女儿的这副担子。“你别的衣服,原来那些旧衣服,随便找一件穿上。”
女孩以一种更蛮横的眼光瞪着她。
梅终于被惹火了,“我可不给畜生做衣服。何况到现在为止,你一分钱都没付过。再像这样站在这儿,我就走人,裙子你就别想要了。想穿什么参加毕业典礼,随你便。穿得像个十妓十女我都不会在乎。”
塞辰转过身,拖着步子走进侧屋。
作母亲的还蹲在茶壶旁,多烧些水掺进没什么滋味的茶汤中。她靠茶和玉米过日子,那种老玉米,其他人家一般用来喂牲口。她惊恐的眼光游十移不定,屋后的十奶十牛还在一声声惨叫。
梅坐下来,重重喘出一口气。这一周真够呛!她瞧了瞧哈提加的裙子。是用她丈夫的破衬衫一片片拼凑起来的,针脚细密,缝得很贴身。哈提加会缝纫手艺,梅不大会——当女人的,知道这种事心里总是不踏实。哈提加或许什么时候能明白过来。大变化就要来了,梅以后除了照着图片抄衣服样子之外非得找点别的事做不可。她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
“有没有兴趣到我那里来干?”梅问道。哈提加看上去又高兴又畏缩,她说先得问问丈夫。
一切都将发生改变,梅想道,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当天晚上,梅一直工作到天亮,打完另外三件裙子。角落里摇摇晃晃的缝纫机终于安静下来。.做点粗活还成,但毕业礼服这种细活就不行了。
刺眼的电灯光在她头顶上白亮亮地照着,梅觉得有些头痛。丈夫乔打着呼噜。上面的阁楼里,乔的弟弟和乔的父亲也在打呼噜,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梅看着乔张开的黑十洞十洞的嘴。十六岁时,乔可算得上是村里引人注目的帅小伙子,冲动,机灵。婚后一年,梅第一次随丈夫去耶斯波茨基。他在那儿的建筑工地上打临工。梅遇上了一个聪明的城里人,是个有钱的针灸大夫。再看看自己蛮横的丈夫,天生一头蠢驴,一问三不知。后来那个针灸大夫还吩咐乔返工重作。到了耶斯波茨基,她英俊的丈夫简直就是个傻瓜。
他们的一生就这样陷在小村子里,不知不觉间成了中年人。儿子威克是个陆军少校。驻扎在巴尔沙汗。他寄给他们装着各种小东西的橙色封皮的包裹,寄给他们卡片和装在彩图盒子里的火柴。他结识了一些城里的女孩。威克不可能再回来了。他们的女儿莉莉在耶斯波茨基的另一头,住着一套带卫生间的平房。是啊,生活总会把你身边的每件东西都带走。
凌晨的这个时候,她能听到湍急的小溪流过陡峭的斜坡,直冲下山谷。接着村北头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梅知道是谁:他们的阿訇,森亚拉尔先生,穿过村子到村南头的清真寺去。一只狗冲他汪汪地叫开了,是住在桥边的杜太太家的狗。
梅知道,柯婉这时肯定蜷在丈夫怀里。柯婉真漂亮啊。她是埃利奥部落的女人。所有埃利奥女人都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的丈夫十温十倒没什么,大家都不怎么提起他。梅仿佛看见熟睡的柯婉颤十抖了一下。柯婉在做梦,梦见了其他东西。她血管里流淌的是部落的血,一到夜晚,这种原始的血脉便使她体验另一种生活,部落的生活。
梅知道,柯婉干净漂亮、身强体壮的儿子肯定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着,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熟睡中还在轻轻拍着身旁的小十弟十弟。
就算看不到,梅也能想像村子上空的月亮和云朵。沟渠里的水面上闪动着粼粼月光。脉脉流过的河水啊,从前承载过她们祈愿的纸船。水下的泥浆深处,一定还躺着许多往日的蜡烛。
接着,阿訇缓慢忧伤的吟唱开始响起。嗓音深沉而十温十柔,像宽容十温十和的枕头,接纳人们进入梦乡。各家的牛栏里,孤独的十奶十牛开始十騷十动,它们会游荡到镇子广场上,十舔十食一些盐,然后等着被赶到一处,结群去草地吃草,直到晚上才回来。梅听到了第一声牛铃的叮当。
就在这时,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房间中弥漫开来,某些梅不愿看的东西,黑黑的一大十十团十十,像一只嘴边积着白沫的黑狗,消沉、沮丧,无以名之,却又盘踞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梅叹口气埋下头,缝得更快了。
裙子总算按时做完;总共六件,颜色各不相同。
梅挨门挨户地跑着十交十货。睡眼朦陇的母亲们弯腰致谢,女儿们兴奋得蹦蹦跳跳,像锅里的开水。
一切都很顺利。孩子们集合在彩旗下,有柯婉的儿子鲁克,有塞辰,村子里十个毕业的孩子,到齐了,全都笑吟吟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看上去真像政十府广告画上那些前程似锦的少年,红红的脸蛋,健康的牙齿,一往无前的样子。
沈老师宣读每个人的成绩。塞辰得到的表扬最少,只有一条:帮助照看家里的十奶十牛。但她仍然在热烈的掌声中得到了她的毕业证书。接着,梅的朋友沈老师说了些出人意料的话。
他提起一位全村人共同的朋友,这位朋友为这次毕业典礼花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得多。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带给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一个美好的瞬间。这位女裁缝师辛苦工作,仅仅是为了使他人更加美丽……
沈老师说的是她。
……她深十爱十着我们的女儿们和母亲们,不计贫富,播撒着仁慈和善意。
天上停着几朵白云,湛蓝的天空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向梅鼓掌致敬。大家都对她露出笑脸。有个人,可能是柯婉,把她向前一推,她一个趔趄,差点儿绊了一跤。
接下来,她的朋友沈老师颁给她一份证书。
“梅女士,”他说,“过去,像我们这样的人,接受过最基本的教育之后就再也上不起学了。今天,我向你颁发一份属于你的证书。这是你所有的朋友们共同颁发给你的,一份服装学位。”
掌声响起。梅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发十颤。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有朋友,也有平时老和她作对的人,有亲戚,也有和她不沾一丝血缘关系的人。他们全都对她露出友好的微笑。
“这真让人没想到。”最后,她终于在一片笑声中开口了。她盯着手里的中学毕业证,吃惊地发现它竟然那么沉,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到今天还对没有好好受过教育这么难过,她连证书上的字都认不完整。“大家知道,我其实算不上研究时尚的行家。”
他们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挣钱,只不过方方面面平衡得比较好而已。
有什么东西被搅动起来,像风中的云。
“过了明天,你们也许再也不需要什么时尚专家了。过了明天,一切都会改变。他们要在我们的脑袋里装上电视,里面有我们想要的所有知识。我们可以和总统聊天,可以哄哄自己,觉得自己可以从东京订购小汽车。大家都是专家。”她看着自己的证书,手写的,那么小。
梅发现自己愤怒了,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比平时低了八度。
“我相信这是一件好事。我知道大家全都认为这是为我们做的一件大好事。他们担心我们,把我们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她的眼睛像熊熊燃十烧的火炬,“我们没有时间耗在电视和电脑上。我们要面对烈日、暴雨、狂风和疾病,还有我们彼此的纷争纠葛。想帮助我们,这是好事。”她想猛烈摇晃她的证书,把它当成那些颠倒是非的人中的一个,“但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觉得我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