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译
吉奥夫·雷曼,生于加拿大,现居英国。1976年首次在《新世界》上发表小说。但他真正崭露头角是在《十交十叉地带》杂志,他的中短篇科幻小说大多发表于该杂志。中篇小说《不可战胜的国家》使他声名大噪,从此受到科幻界的广泛关注。《不可战胜的国家》是当代最出色的科幻小说之一。小说使读者过目不忘,阅读冲击力极强。雷曼由此一十夜成名。这篇小说为雷曼赢得两个英国科幻小说大奖和一个世界科幻小说大奖。稍后发行了小说集《不可战胜的国家:一部社会发展史》。从创作数量上看,他发表的作品不多,但质量上乘。享有盛名的《儿童花园:一部轻喜剧》赢得了声誉卓著的阿瑟·C·克拉克奖和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他的其他小说包括《运载生命的武士》,被读者广为称道的主流小说《原来如此》,以及著名的先锋小说《253》。后者是一部“卡片式”的“超文本小说”。以其新颖的形式摘取了菲利浦·K·迪克奖。小说集《不可战胜的国家》收录了作者的四部著名中短篇小说。他最近的新作是《欲十望》。本年度选在第十二、第十三和第十七集中均收录有他的作品。
当令人痛苦和不安的故事逐渐展开,谜底终将揭晓——无论你喜不喜欢。
梅住在最后一个没有联上网络的村子里。只要他们联上网,全世界就都上网了。
梅是村里的时尚专家。她出售化妆品和时髦服装,指导大家梳妆打扮。村子里的女人们至少需要一套洋气衣服。当然,像十温十先生的太太柯婉那种比较有钱的女人,一套是远远不能满足需要的。
梅勾勒出大城市的穿着打扮,她总要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独特风格:一条缀着金属片的橙绿色围巾,或者在衣服上加一道花花绿绿的褶边。“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好,当然该穿得鲜艳些。”梅总是对自己的顾客提出这种建议。
“可不是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她的顾客常常这样回答,同时被象征他们幸福生活的时装彻底迷住了,“可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全都挺严肃的。”
“太过分了,她们一心只想着自己。”梅一边说,一边学着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头一低,脸一板。接下来,她和她的主顾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真了不起。
梅往返于村镇之间,她的审美观念与她经销的睫十毛十油和口红都是从镇上得来的。梅始终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信息贩子。她有移动电话。移动电话太重要了。全村只有一部有线电话,安在小茶馆里。梅必须和供应商私下十交十流。要是在小茶馆里拿着电话听筒大声嚷嚷,内部信息一公开,可就卖不了钱了。
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要去镇上,梅必须搭车,搭的又常常是她的老主顾的顺风车。搭车,同时又不十泄露底细,可得有本事才行呀。
所以,梅必须冒风险,和男人同路去镇上。这些男人忙完农活后喝得醉醺醺的,一心想着下山找乐子。这些人对她那套不感兴趣,但有时她不得不厉声教训教训那些男人,让他们不要对她动手动脚。
最稳妥的是同村子里的老师沈先生一道进城。沈老师只有一匹小马,一辆双轮马车。所以虽然一大早出发,也得花一整天才到,又一整天才回来。但和沈老师进城不会有泄露时尚秘密的危险。他的兴趣在诗歌和自然科学课里。到了镇上,他们总要去地板干干净净的冰激凌店吃两客冰激凌。吃到最后,他总要把碗十舔十个干净。这么做时他挺不好意思的,像个孩子。沈老师是个和善的人,全村人都为村子里出了这么一个大学问家而特别骄傲。梅在记事之前,便与他认识了。
当然,有的时候,梅也免不了搭某个算不上朋友的人的车,一块儿到镇上去。
四月份,大变动之前,村子里开始筹办一次盛大的婚礼。
新十娘十叫塞克,意思是“糖”。她爸爸去麦加朝过圣。新郎家姓阿塔克鲁。这次婚礼可是村里的大事。梅的任务是为新十娘十制作结婚礼服。
梅有个大秘密:她的裁缝手艺糟透了。这种礼服只有手艺高超的专业师傅才揽得下来,梅只好进城去弄一套。正好,孙妮·哈西姆提议带她进城,让她替自己参谋参谋整个漂亮发型。梅很爽十快地答应下来。
孙妮家是本村一个大族,不过她的丈夫费萨尔·哈西姆是个外来户。哈西姆先生是个粗十鲁的大块头,连老婆都不喜欢他。孙妮喜欢的只是他的钱和房子。哈西姆一边十抽十烟一边开车,焦黄的手指头又粗又厚,像海龟脖子。孙妮与梅坐在后座上,格格笑着,前仰后合。想到和朋友一块儿进城,而且马上能够知道她穿着打扮的秘诀,孙妮简直乐开了花。
梅微微笑着,十交十头接耳,大打包票。“给我供货那个人今天要在就好了。”她说,“她给我的那些料子颜色特别极了,别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我从来没问过这些好东西她是从哪儿搞来的。”梅勾下头,压低嗓门说。“我猜她的丈夫肯定……”
一个含糊不清的手势,神秘兮兮地。也许那些东西是偷来的?从提供给外国贵宾的货物中偷的?天晓得。梅的指尖在客户胳膊上模棱两可地划着。
镇子名叫耶斯波茨基,绿色山谷的意思。汽车穿过狭长的街道,两边是一幢幢新修的单元楼,再往外则是褐色的沙地。镇子里还新建了一所监狱,另外添了不少墙上嵌满镜子的迪斯科舞厅、大广告牌、照得亮晃晃的店铺招牌。不时还能见到一辆屁十股后面喷着青烟的丰田吉普车。
但镇子中心几乎没什么变化,和好多年前一个样。老式木屋歪歪斜斜挤成一堆,平屋顶、百叶窗、十卵十石砌成的山墙,店铺招牌也没什么光彩。老集市广场上,到处是卖菜的农民,随地铺开一张席子就算一个摊位。中年人在小餐馆前下象棋,年轻人则三五成群四处闲逛。
高音喇叭也是老样子,在电线杆上哇啦哇啦播放着新闻和音乐,声音回荡在镇子里,宣布新出台的惩办毒十品制造者和贩卖者的法规,报道本地的重大事件,比如铺设信息高速公路的最新进展情况啦,演艺界某某当红明星正在参观本镇啦,等等。都是让镇上人十大有面子的消息。
哈西姆先生在集市附近停好车。梅觉得喇叭的噪音直往肺里扎,像烟昧、香水味和发胶味一样。她跨下货车,深深吸进镇子的气息。进城了,真是刺激啊,她的胃里都翻腾起来。买东西的人吵吵嚷嚷,农民和驴子大声叫唤,还有汽油味、菜叶味、下水道味,加上广播的声音,这一切使她十精十神亢十奋。她和她的中年伙伴深深呼吸着,咯咯咯地笑成一十十团十十。
“现在。”梅替孙妮理了-一下头发,拍拍她的脸,“是让你好好打扮打扮的时候了,非让你来个大变样不可。在山里可没法子。”
梅领着她的同伴来到哈拉特的美容店。其实就算孙妮自己一个人来,找的肯定也是这种店铺。但与梅一道,受到的欢迎非同寻常,大呼小叫,满面堆笑,面颊上连连亲十吻,表明梅的熟人在这里将享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这儿有个总顾问,梅。提建议,评论,发出警告。小心!她的皮肤细十嫩得很呀。嗯,那绺头发得好好修整一下。哈拉特嗯嗯答应,连连赞同,就像发现了以前一直没看出来的大秘密,然后同意给孙妮做某种发式。其实,哈拉特原本就打算做这种发式,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使双手湿十淋十淋的孙妮觉得自己备受重视,像个女王。
有了这种种过场,增收费用便是顺理成章的了。梅也不过分,没再要求打折。哈拉特眼里那道冷光告诉她,没门儿。
这只是今天的开头,梅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趁着孙妮眼皮上盖着黄瓜片,一时动弹不得的时候。梅开口道,“我手头还有点小事要办,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放心,只管让她们打理。我去去就来。”不等孙妮答话,她已经一溜烟走了。
梅得抓紧时间,赶到裁缝那儿取结婚礼服。裁缝小十姐姓苏,心灵手巧,只可惜是个残疾姑十娘十。她开着一家小裁缝铺。
只要有生意上门,苏小十姐总是感恩戴德。可怜的人儿,瘦得像一段弯曲的细树枝。打过招呼,苏小十姐转过身,蹒跚着领梅到店铺后面拿礼服,瘸腿拖过粗糙的混凝土地面,喀哧喀哧响。可怜的小东西,梅想,她是怎么做针线活的?
但就是这位苏小十姐,竟然找了一个跑时尚生意的男朋友。那才叫真正的时尚业,还是首都巴尔沙汗的时尚业呢。她常常拿出他的照片让梅看,跟登在画报上那种照片一模一样。小伙子帅极了,白衬衫闪闪发亮,梳着飞机头。她不住地说,自己存钱就是为了以后要和他在一起。梅觉得实在理解不了,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会找个跛子当女朋友?还那么体贴?当着苏小十姐的面,梅会说:这是十爱十的奇迹!多好的小伙子呀!但她埋在心里的想法却是: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别去巴尔沙汗找他。
苏小十姐的男朋友寄给她最新款式的服装样式、图片、杂志,整个时尚目录都给她寄来了。有件东西特别宝贵,是一部十精十装的样本书,封面像礼盒盖,翻开全是彩图,全国所有最流行的服装样式都能在里头找到。
那些挣大钱的模特儿瘦得像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耷着个眼,好像她们的全部财产都压在眼皮上。瞧模样,她们跟西方女人和日本女人差不多。其实她们就是这个国家的人,但腿却那么长,那么时髦。身十体轻轻飘飘,好像是用空气做的。
梅讨厌那些衣服,看上去跟用脱了色的十毛十巾一样。黄乎乎的,要不就灰扑扑的,而且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梅不满意地叹口气。“这些有钱女人干嘛非穿着内十衣走来走去?”
女孩拿到礼服,拖着步子,走过几堆还没卖出去的燕麦纹衣料,
来到梅身旁。苏小十姐长着一张瘦十精十十精十的脸,一嘴大牙,好像总在惊恐地瞪着前方。
“真有钱的话,就不太在乎穿什么了。”声音很十温十和,却使梅觉得自己像个没教养的乡巴佬。这姑十娘十真的有才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握外面的世界。跟她在一起,梅不由得希望自己能变成另外一个什么人。
“话是不错。”梅说,“可你也知道,我的主顾都是些山里人呀。”她和女孩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品位,嘿,就别提啦!咱们还是瞧瞧这件蛋糕一样的礼服吧。”
婚礼服真的像个涂满粉十红和白色糖霜的蛋糕。只是这“蛋糕”自个儿不停地摆十动着,一层层白色网面,边缘缀着保丽龙泡泡纱。
“真需要这么多装饰吗?”梅一脸满意的神情鼓起了女孩的勇气,她怀疑地问道。
“我的顾客我了解。”梅答道。至少,她心想,别人能看出这是一件费心费力做出来的礼服。她检查衣服的做工,太漂亮了,整件衣服像自动凝在一起的雪白的十奶十油。这个可怜的小姑十娘十,可真会拾掇,尽管梅自己并不喜欢这身礼服。
“做工很十精十致。”梅一边说,一边掏钱包。
“你太客气了。”苏小十姐欠了欠身,轻声说。
和梅一样,苏小十姐也是中国血统。共同的血统使梅和苏小十姐之间,能够很轻易地明白对方的想法。
“来杯茶好吗?”女孩问道。当然,滚开的茶壶里一定是汤色清亮的新茶,而不是本地那种焦油一样的卡斯坦尼斯茶。
“真想坐下喝会儿茶,但我还有个同伴,正等着我呢。”梅解释道。
礼服用牛皮纸小心地包好,保证不起折痕。梅匆匆辞别苏小十姐,一路小跑赶回美容屋。孙妮刚好做完头发,身上散发着喷十发剂和香水的香味。
“礼服在这儿。”梅说道,揭开包装纸的一角,让哈拉特和孙妮看了一眼。
“哎唷!”两个女人同声惊叹,那一角白色的薄纱,好像美梦中的云朵。
付清哈拉特的钱,彼此点头微笑恭维一番,两个女人走出美容店。
一出门,梅嘘了口气,仿佛现在才算找到一个和孙妮说话的机会。“哎!哈拉特这个小妖十精十,手艺倒真是不错,但你必须盯紧点儿,看着她做。她给你做得怎么样?”
“好极了,尽心尽力。我真幸运,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孙妮说,“我一定得付钱,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梅牙缝里啧了一声,“别,别,我又没做什么。你这话我可不十爱十听。”这种对答当然是惯例的客套。
美好的一天以找到孙妮粗十鲁的丈夫告终。哈西姆先生脸膛红红的,在一个只有一台电视和四面秃墙的俱乐部里喝得半醉。
“你花了我的钱。”他嚷嚷道,眼睛瞪着梅。
“梅是我的朋友,根本没收我的钱。”孙妮厉声道。
“你付钱给人,她再吃回扣。”哈西姆先生打雷一样喝道。
“她让他们少收我的钱,不然我会花得更多。”孙妮大声辩驳,脸绷得像石头。
两个女人十交十换了一个眼色。
梅的眼睛似乎在问,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丈夫?
这正是我的悲剧,另一双羞愧的眼睛痛心疾首地回答。
两人坐下来,哈西姆先生继续气乎乎地看电视。梅捉摸十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敌意,以及这种敌意意味着什么。
电视屏幕上,本地的女主持在播报新闻。天才,大家都这么称呼这些主持人。她穿一件红色的礼服,别着一个硕十大的金胸针。她的头发不知怎么弄的,不仅没有披散下来。反而像把扫帚,直直地竖着。整个人打扮得油光光的,像滑十溜溜的冰块一样。她滔十滔十不十绝,高声大气,得意洋洋地露出一对虎牙。
“她的头发也是在哈拉特那儿做的。”梅咬着孙妮的耳朵说。
天气预报、地图、可敬的总统和全体内阁,一个接一个,好像正在决定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俱乐部的男人们可以自己挑选想看的电十影,这全是因为网络的缘故。有了网络,去镇上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从前,电视上播什么,男人们就得看什么。播出的节目孩子们和家里其他成员说不定也喜欢看。大家坐在一起看同样的节目,俱乐部的气氛当然和睦得多。现在,女人几乎完全看不成电视了。俱乐部里弥漫着讨厌的酒昧。男人们又选了一部功夫片。梅和孙妮只有忍耐,坐在一边无聊地呷着可口可乐。看架式,哈西姆先生今天是不会给她们买晚餐的了。
好容易等到傍晚,车子装好货,哈西姆先生驾车带她们回自己的山旮旯。路途漫长,货车在路上摇摇晃晃,东偏西歪。
“这一趟你可赚了不少。”哈西姆先生对梅说。
“我……我只挣了一点点。我只想让咱们村子风光些。我可不愿意让别人把我们看成乡巴佬,就因为我们住在山里。”
孙妮的丈夫粗十鲁地大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乡巴佬!”接着又嚷嚷说,“其实你全是为了钱。”
孙妮窘迫地叹了口气。黑暗中,梅艰难地对自己挤出一丝微笑。我早把你看透了,孙妮的男人。你想霸占我丈夫的土地,想让我丈夫当你的佃户。你不愿让你老婆的钱落到我的手里,坏了你的如意算盘。你只想让我和我丈夫都给你做苦力。
整整四个小时,在黑暗中听着汽车引擎的吼声,和一个想毁了你的男人待在一起。真是件怪事。
五月下旬,学校放假了。
至少有六个毕业的女孩需要购置新裙子。苏小十姐做两套,剩下的由梅自己做。梅要买做衣服的料子,得再去耶斯波茨基走一趟。
正好十温十先生要去镇上为村子里采购一台新型电视机,那种能与网络连接的电视。够让人兴奋的:又是毕业,又是新电视。村里的几个孩子排成一排向他们挥手,目送他们出了村庄。
他们的村庄,克孜尔达赫,被大山环抱着,山尖积雪终年不化。山上的稻田级级攀升,像通向白云的楼梯。
天气真好。晴朗无云,清风送爽。十温十先生的太太柯婉聪明伶俐,通情达理,是梅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和她在一起,梅很少掩饰什么。这一路梅觉得愉快极了。
十温十先生把车停在市集广场上。梅正伸手到车后拿帽子,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天才”尖利的声音。
“……一次文明的巨大进步。”喇叭里“天才”的声音说,“现在,我们的绿色山谷终于可以和巴黎、新加坡或东京一样,与世界保持同步了。”
梅嗤的一声,“哼,又在他们那张破渔网上搞什么鬼花样。”
十温十穿着城里人十爱十穿的那种茶褐色衬衫,在货车外站得直直的。“我倒想听听这个。”他笑道,十抽十了一口烟。
柯婉抬手扇开烟雾,“电视上不是说吸烟对人有害吗?成天看电视,你要能照着做就好了。”
“嘘——”他示意她别打岔。
广播里的女高音继续热情洋溢地说:“从前,因为网络的不便,因为我们无法承受接收信息装置所需的巨额费用,绿色山谷被时代发展远远抛在了后面。这一次飞跃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信息将通过我们时刻能呼吸到的空气传播。这是一个全新的事物,就像在大脑里直接装上了网络电视,只需将大脑联入网络就行。”
柯婉收拾好东西。“十胡十说八道。”她咕哝了一句。
“下个星期天将进行一次测试。测试在东京和新加坡进行,我们绿色山谷也在同一时间参与。到那时,东京能看到听到什么,我们就能看到听到什么。告诉你认识的每个人,下个星期天进行测试。毋需担惊受怕……”
梅心里清楚,广播里让大家不用惊慌,说明必然会出现让人惊慌的事情。
“什么测试?哪种测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柯婉一迭声地追问丈夫。
十温十先生拿出男子汉大丈夫胸有成竹的轻松劲儿,笑道:“嗬,现在感兴趣了吧?”
一个卖菜的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你们该多看看电视。”一边说,一边摇晃手里的萝卜,向女人们兜售。
柯婉追问不止,“广播里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们要把电视装进我们脑袋里。”丈夫乐呵呵地说。他低头看着地下,也许心里正巴不得这个新鲜刺激早点来呢。“啧。去年电视里就在鼓捣这事,闹了一年。没想到真还成了。”
集市里嗡嗡声吵成一片,像腐肉上盘旋着大群苍蝇。人们好像刚刚听说这个大新闻似的。两个穿得鼓鼓囊囊、稀奇古怪的年轻人一个转身,伸出巴掌,在空中互相打了一下子。这种动作梅以前只见过一两次。惟有一个老太婆对周围的事不理不睬,唠唠叨叨地骂一个在斤秤上耍手脚的小贩。
梅担心地说道:“脑袋里装电视?我可不想在我脑袋里装电视。”她不禁想起那些油腔滑调的新闻主持人和功夫片。
十温十说:“不光是电视。比电视高级多啦。是整个世界。”
“什么意思?”
“是网络。与过去的网络大不一样。这一次要装进你脑子。这儿的白痴和酒鬼只知道用它看香港电十影。其实网络的功能大得多,大得很,无所不包。”说着说着,他有些支支吾吾了。
“讲清楚点!一个东西怎么可能无所不包?”
一大群人围拢来,想听十温十先生的高论。
“所有事物都在网上。反正,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能看到这种新电视了。”其实柯婉的丈夫也不太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常生活全被这种新网络败坏了。连美容师哈拉特都怪里怪气的,跟平常相比简直换了个人。她吃吃傻笑,格格地咬着牙絮叨不停,像冻得打哆嗦似的。
“嘿,来啦?”梅领柯婉进去时,哈拉特又使出平时那番把戏,“这次是要举行婚礼,还是宴会?”
“都不是,”梅指着柯婉说,“她是我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小泼妇,双手朝两个腮帮子一按,张开嘴,装出大受震动的样子,“哇!噢!”
“你能不能专门为她来一次特别的?”梅问道。她的眼睛在说:我可看见了,你店里没别的顾客。
要按哈拉特的脾气,她恨不得这么说:今天太忙啦——如果需要专门做,明天再来吧。但钱毕竟有吸引力。哈拉特语调一转,“当然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总是把好朋友带到你这儿来,因为你做得实在太棒了。”
“是啊。”女孩说,“都是那条新闻闹的,刚才我可有些怠慢。”
梅挺十直身十子,板起脸,突然间严厉起来,好像岁数都大了许多。她的整个身十体仿佛在说:别再把自己搞得魂不附体的。用带十柄十长梳开始给柯婉做发式的女孩则用自己的动作反唇相讥:乡巴佬。
这天剩余的时间没什么地方好去。梅觉得累极了,心烦意乱。她犯了一个从没犯过的可怕的错误:不知不觉中,竟然把柯婉带到了自己平时买口红的地方。
“哎呀!这里真是个聚宝盆!”柯婉惊呼。
白痴,梅心里咒骂自己。柯婉是个好人,不会占自己的便宜。但如果她把这地方说出去!她的有些客户可没有柯婉那种好心肠,她们连声谢都不会说。
“平常我从不把人带到这儿来。”梅低声说,“懂吗?除非像你这样的特别要好的朋友。”
柯婉善良厚道,但一点儿也不笨。梅还记得,在学校时柯婉的作文和数学成绩每次都是全班第一。正在对着镜子试假睫十毛十的柯婉立刻简明扼要地回答:“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未免有点太干脆、太直接了,简直就像在说:时尚专家,我们都清楚你是个什么人。她甚至转过脸来,笑嘻嘻瞅着梅,眨巴着装上假睫十毛十后显得特别大的眼睛,仿佛在嘲弄时尚。
“不太合适,”梅说,“我是说这副睫十毛十,你用不着假睫十毛十。”
卖化妆品的女人想做成这笔买卖。“自己觉得好就行,干吗要听她的?”她问柯婉。
因为,梅想,我每年都要在你这里买价值五十瑞尔①的化妆品。
【①瑞尔,柬埔寨货币单位。】
“我朋友说得不错。”柯婉对卖化妆品的女人说。从长相看,柯婉一点也不比杂志上那些美十女逊色,只是牙齿和齿龈有缺陷。“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些东西。”她碰碰梅的胳膊,然后买下一只便宜的唇膏,对卖化妆品的女人道了谢。
梅和卖化妆品的女人怒目相向,然后两人都掉开视线。梅暗下决心,下次我一定要另找一家。
往常凉爽清洁的冰激凌店竟然钻进来几只苍蝇。
店里的老头一边道歉,一边挥舞十毛十巾追打苍蝇。“抱歉,有点烦人。”知道来的客人是乡下女人,他这样的态度已经算非常客气了。“伙计们全发疯啦,什么事都不做。”
三个重重叠叠穿着好几层印花棉布衣服的卡尔兹老太婆用拐杖跺着油毡地板,其中一个大声说:“搞这些新玩艺儿真是发了疯,愚蠢透顶。怎么?觉得咱们缺胳膊少腿?觉得咱们的小伙子大姑十娘十成天离不开电视,非得在脑袋里装一台?”
“还是从前好。”另一个老太婆连连点头。
“从前比现在好多了,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第三个说。
柯婉低声对梅说,“哼。是呀,那时真是比现在强,孩子一生下来就死,土匪们随时闯来抢走庄稼。”
“今天怎么人人都不对劲,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啦,柯婉?”梅问道。心里一片茫然。
“说实话吗?”柯婉说,“没人清楚。可能连搞测试的那些大人物自己都不清楚。不然为什么先要测试?”她顿了一下,重复道,“没人清楚。”
最糟糕的事还在后面。柯婉的丈夫没有喝酒的十习十惯。理发修面之后,他来到事先说好的咖啡店里喝着茶等她们。十温十炫耀着一套外设插头和一圈缠在线轴上像丝一样闪闪发亮的细线。他把燃着的烟头靠近细线的一端,另一端立刻闪烁起星星般的亮光。
“光纤。”他摇着头,赞叹不已。
一个叫斯鲁普的本地人和他在一起。斯鲁普是个电信工程师,在梅眼里那可是个上等人的职业。他负责安装他们新买的电视。斯鲁普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像个十娘十们,“光纤价格低廉,已经布好线的地方可以即时使用数据传输专线。”他的话梅一句没听懂,只觉得他说的全是外国话。
十温十先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他对两个女人说,“我给你们解说解说。”
他走到通讯电视前,打开。动作挺麻利,像个内行似的。屏幕上既没播放电十影,也没播地方新闻,画面上全是按钮。
“看见了?你可以随便选择。什么都能选。”他用手指触了一下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