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伟大的托波尔甘说话竟会如此地尖酸刻薄。
“这困难吗?”
“不很困难,但这需要神经系统耗费巨大的能量。而从道德的观点来说,只有在严格限制的场合下才允许这样做。”
“现在不正是这种场合吗?”托波尔甘说。
“是的。不过为了不让您感到难受,我让您能看到我的颅骨底下。这样,您会更快地懂得一切,并且最终相信没有人打算把您劫走。也许,您该把自己的手十槍收起来了。您用不着那么紧张!”
当我结束了传送之后,感到自己的十精十力已经全部用完。需要领会和掌握的东西很多很多,不过他既然连我的到来都能推算出来,那就意味着他比其他人的准备更加充分,因此,他会比较轻松的。
“目前这种现象叫什么?”他特别加重了“这种现象”的语气。
“这是银河系的接近。它们差一点就要互相碰撞,因为外围的螺旋运动轨迹将要相互十交十叉地穿过。遗憾的是,你们的星系落入了接触区内。”
“请问,纳沃雅有不遭难的可能吗?”
“这个么……它的先决条件是在通过的时候星球和行星不发生直接的碰撞,重力的扰动不破坏运行的轨道和大气层不受破坏,以及……一句话,这种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三。
“考虑到各种不利影响的规律十性十,这种可能十性十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托波尔甘没有留下任何寄予幻想的余地:“这意味着……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
“这要取决于很多因素。大约是三到五年,也许还会稍稍延长些。”
“因此,你们就出面干预了。这种想法本身是很好的……你们找到了合适的星系和一颗很好的行星,比如说纳沃雅-Ⅱ,这一切全都是很高尚的……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难题。”托波尔甘举起了食指说:“你们来得及撤走多少人呢?”
“大约5万人。”我已经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
“总共就这么多?!可是纳沃雅的居民总共有15亿呢!”
“能救出一部分总比全都损失掉强。”我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在纳沃雅问题上这一点并非是最重要的。
“毫无疑问。但是,这一部分人怎么挑选呢?”
“按各类居民的人数成比例地挑选,这样可以把现有的社会结构保存下来。”现在,最主要的话题就要开始了。
“什么样的社会呢?”托波尔甘欠了欠身十子,像是一条闻到了野兽气味的塞特猎狗。
“我不明白。”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把语气放得自然些。
“您马上就会明白的!”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什么您来找我呢?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住着我的同行密依仲。他是个无能之辈、蠢家伙,他的作品都是照着别人的著作编写的,完全是抄袭,可是,他想活下去的愿望并不比我弱。而且,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顺便指出,您的善行适用于亲人们吗?您看,我是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靠这个不幸的人来保持社会结构的比例呢?”
“您知道纳沃雅上没有一个人能解释‘星空现象’吗?”我转入反攻了:“因为天文学正处在萌芽状态,你们对天体物理学和宇宙起源论根本没有概念。当时,阿柯夫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可是人们却宣布他是招摇撞骗的人,是庸碌无能之辈,是伪学者!可又是谁这样宣布的呢?他们才是招摇撞骗的人、庸碌无能之辈和伪学者,然而却在科学界占据着主要的职位!在纳沃雅-Ⅱ上,这种现象再也不能重复发生了!”
“这就是答复。”托波尔甘悲伤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的目的不是挽救纳沃雅的文明社会,而是要创造新的文明社会。那将是一种更好的、通过你们理解的这面‘棱镜’折射过的模十式……”
“难道这不好吗?或者是没有什么可改善吗?也许,您从来没有看过漆层下面被遮盖着的高低不平、腐烂和衰败之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那巨大而本来就已布满了皱纹的前额皱得更厉害了。
“不过,改善品种的工作人们早就动手干了,当然,到目前为止还只限于对牲畜……请告诉我,在你们那儿,是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达到了智慧的顶峰,并且知道纳沃雅-Ⅱ该是什么样的呢?一句话,你们为选择活动做好了准备吗?
“怎么对您说呢……问题是够多的。离顶峰还远着哪。要知道,每当我们登上了一个顶峰,前面马上又出现了下一个更高的顶峰。不过,是否必须拥有了各种绝对正确的知识,才能作出毁灭智能生命或者将它迁移到安全地点的选择呢?
“整个问题的关键是怎样‘迁移’。可是,从被毁掉的房屋废墟上捡出少得可怜的一点残砖,是不可能重建和原来完全一样的建筑物的。在最好的情况下,它只能是缩小了的仿制品!”
“人类社会和无生命的自然界不同,它能够实现智能的恢复和再现……”
“你们有权决定它的发展途径吗?”
“恐怕是没有。”我实在不想同许多著名哲学概念的作者进行这场“舌战”,但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决定并非总是正确的,它不是什么万应灵药。完美无瑕的理论可能是完全没有生命力的。我们有一则关于驴的寓言,说的是一头驴站在一些相同的干草垛之间,为了确定从哪一垛干草开始起,它再三地进行合乎逻辑的周祥考虑。最后,这个可怜的家伙竟然活活地饿死了!请原谅我作了这种极不得体的比喻,但我希望您总不致于愿让纳沃雅遭到这种命运吧?”
“哼!驴站在一些相同的干草垛之间……显然,到这些干草垛的距离也是相同的……真有意思!当然,这里面有十毛十病,我马上就把它找出来。”对于托波尔甘思路转变之快,我只能表示惊讶。他开始活跃起来,连脸色都微微泛红了。他拿起一枝铅笔,俯身到一张纸上刚要写什么。可是,这时有一个看不见的继电器动作了,使他清醒了过来。“好吧,以后再……”他挥了一下手:“不过,您已经偷换了论题:无可争辩,你们的目的是最善意的,为此而争论毫无意义!但是采取什么手段呢?你们挑选了一些天才的学者,打算创造一个‘优良品种’的社会!而且,这里还有客观的准则——对官衔、学位、职称等是绝不考虑的,但要考虑能力、著作和成就。可是,对于那些所谓的普通人又怎么办呢?那些工人、农民、木匠……”
“这里也有准则。人类的普遍准则。诚实,正派……”
“这是一些相当模糊的概念,而且它们经常在改变。好吧,我们假设您选中了他们。为什么选他们呢?总该有某种选择的逻辑吧!”
“您是否发现高尚的人们比懦夫和随波逐流以掩饰真面目的人更脆弱呢?喂,请回答:谁更可能跳进烈火去救小孩或者把救生艇上的最后一个位置让给妇女呢?正是这样!按照您的看法,这合乎逻辑吗?而根据我的看法,这是最残酷的不公正!天然的选择和它相反!它对谁有利呢?对蠢人和依赖别人的生存者有利。我个人并不喜欢让这些人洋洋得意。选择的逻辑便在于纠正有漏洞的规律十性十!”
“您仔细地考虑过没有,要是不能作出自我牺牲的话,那末,英雄和懦夫又有什么差别呢?要是他失去了这种特点,就意味着消灭了十精十神和道义上的优越之处!”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真古怪。”
“绝对如此。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也是很自然的:任何一个生命悠关的问题都有两个方面。问题在于选择哪个方面。”
“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选择的逻辑问题上?”
“不仅如此。请告诉我,关于某个具体的纳沃雅人的迁移问题,是由谁来作出决定的呢?请注意,我这里指的是最后决定。”
“很遗憾,是我。”
“您瞧怎么样?”托波尔甘摊开了双手说:“就您一个人说了算?”
我没有作声。他击中了最薄弱之处。”
“您的责任是不是太重大了呢?您就不怕犯错误吗?要知道,就如刚才我们解释的那样,关于该救谁,该让谁留下来死去,对此我们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比如,个人的感觉——喜欢,厌恶。在给自己选择女朋友的时候,它们是适用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您所评价的也是各种参数的总体:身材,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胸围大小,腰部粗细,腿,脸蛋的模样,脚的形状等等。而现在……”他又一次摊开了两手说:“用这种马马虎虎的态度来对待人们的命运和未来的文明社会,对不起,实在是令我太费解了!”
是的,在这种状态下是根本不该到这里来的。而且,即使我处在一种极好的状态下,我也是不能胜过托波尔甘的。我们两个全都正确,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从逻辑的观点来看,他比我更加正确。在我们委员会里,也有一些头头认为,从更合乎道德的观点着眼,我们应该袖手旁观,因为归根到底我们用不着对宇宙的大动乱负责,而却必须对干预了另一个文明社会的发展负责。尽管这种情况是明摆着的,但我却不能承认这样的逻辑。而且,这次行动的其他参与者也这样认为。
“这就是说,您拒绝了?”这一次,我的声音既嘶哑又疲劳。
“要是我拒绝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托波尔甘再次把手伸进了衣袋。
“不怎么样。那我就站起身来离开这里。而您呢,把我们这次谈话忘掉就是了。”
“让我忘掉?这太有伤自尊心了。对您的使命也感到遗憾……再说,和我们讲什么客气呢?您是超级生物,是全权决定人们和各星球命运的特使!您办事果断,而且从不失误,因此……”
“如果可能的话,我打心底里愿意和您换个位置。当然,讲这些并没有什么用,不过我已经受不了啦,所以老是在埋怨,不断地提出一些逻辑问题,自认为是善良的和正义的,很容易生气,常常只能自己可怜和安慰自己。可是,还不得不搞其他的事情。我们在纳沃雅着陆的一共是20个人,都是自愿来的,每个大十陆上各10人。您今天向我提出的这些问题,或者说是挖苦也好,在地球上就已经领教过了;到了这里,这些问题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我们。可是,我们仍在做着自己的事。老天知道,这是一些多么困难而不愉快的工作,不过总算有了点结果。”我喘了口气接着说,“这些工作并非没有被人发现,要知道,你们有许多机警的业务部门,有公开的警察和秘密警察,有侦察和反侦察,还有特种事务局……在这里,我的同志们被作为阿格列加尼的间谍而判处死刑,而在那儿,则作为你们的破坏者也被判处死刑!在发生了某一起事件之后,你们不再逮捕我们,而是把我们作为特别危险的分子从伏击地点开槍射杀!今天,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有发觉自己竟然是在求救了:“我累了,感到十精十疲力尽,还积下了一大堆个人问题,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不惜耗尽自己的全部十精十力,去再次确证所十爱十的女人在欺骗我!现在,人们正在追捕我,而我却像个被榨干了的柠檬似地来到您这儿,并且试图说服纳沃雅最杰出的逻辑学家!其实,您才是办事果断的和从不失误的。现在,我对您噜噜口苏口苏地讲了这些,难道您真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托波尔甘仔细地听着,并且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
“那就让我们互相换个位置吧!我将坐在软十软的安乐椅上,安安稳稳地睡觉,故意不去看天空,而在意气消沉的时刻,却意识到了存在着巧妙而简单的、可以摆脱任何困境的出路。”我把一颗很小的、涂着油的子弹扔进了镀镍的烟灰缸里,说:“您以后做什么呢?继续当观察家吗?让纳沃雅-Ⅲ上挤满了平庸无才之辈和恶棍们?也许,您终究还得用上您自己的关于怎样才能‘改良品种’的概念?”
托波尔甘没有作声。
“但是要提请您注意,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会遇到极伤脑筋的疑问和良心的谴责,有时甚至是对自己的鄙视!您会给自己提出一千个您所回答不了的问题!所负责任的重大,害怕错误,经常感到自己的行为缺乏合法十性十等等,都会使您沉重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这样干工作是不行的,您只得咬紧嘴唇,根据自己的判断来采取行动!为了今后一辈子备受折磨……”
我面对的不是托波尔甘。在我面前的是“我”自己的那另外半个,也就是陷入于自己编织的动摇不定的罗网,中了不果断的毒害,手足无措的、缺乏自信的、丧失了积极活动能力的那半个“我”。可是,它现在已经在我之外,所以再也不会构成什么危险了。而且,我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所处的优越地位。
我站起身来,拎起了公事包。
“不过您要知道,我是不会和您对掉位置的。这是一种‘应力’,它会过去的。我恨那些有洁癖的人,他们永远是正确的,因为他们老是当旁观者!坦诚的说,我不喜欢铁一般的逻辑!所以我才当了志愿人员。”
我向着托波儿甘俯下十身去,直盯着他的两眼。
“在纳沃雅-Ⅱ上已经生下了孩子!那里建起了两个城市,尽管并不大,但却是真正的城市!那里没有犯罪、酗酒、十十婬十十乱和其他卑鄙龌龊的事情!情况就是如此,伟大的逻辑学家托波尔甘老师!”
一觉醒来,我又变得十精十神勃勃而富有自信了,尽管我的能量储备还没有完全恢复。
托波尔甘是一位出色的烹饪家,我和他一起津津有味地吃了早餐。后来,他花了很长时间洗餐具,而我却闭着眼躺在安乐椅上,尽量使每一块肌肉得到放松。
明天,志愿人员的第二支队将要到达,总共是150人。即使是已经事先作好了准备,他们还得再花一个月的时间去进行视察,深入地熟悉当地的生活。而我要做的则是各种具体细致的组织工作和一些日常事务。确实,现在工作和等待都将是快乐的,但也是更危险的。
坦诚地说,我非常非常地想回家。但是,他们从来不会撤回有经验的、了解情况的、工作做得很深入的专家们。而且,这些专家也从来不提这样的要求。
“我准备好了。”
托波尔甘只把最必要的东西放进了旅行包里,那些书籍我们以后再来收拾。
在外室里他耽搁了一下,似乎是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在环顾四周。
“好像是做梦一样……平常环境里富有幻想色彩的事件。看来,最后应该说点什么有意义的……”
“一定要的。”我挽着他的臂肘说:“例如,克里斯托别尔就说:‘见鬼,最主要的是别把烟斗忘了。’”
他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便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