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革译
水是十温十的,沙子是热的,而空气则几乎烫得炙人。在露天浴场,一群皮肤晒成褐色的姑十娘十正在抛球玩。我好不容易从她们当中挤过去,往自己搁衣物的地方走去。这时,身上的皮肤已经几乎完全晒干。我的衣服还是原样不动地在那儿放着,可是公事包——那是一个很讲究的式样华贵的“外十交十家”黑皮包——却不翼而飞了。
我在一张红色的塑料吊十床十上躺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如果偷窃者能把“外十交十家”留在他的身边,那末,他大概还会把它打开的……
我不打算聚十精十会神地去想事:沐浴和晒太十陽十能够起到放松的作用,而我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紧张起来。
过了五分钟,窃贼露面了。那是一个身十体棒十棒的,长着一副厚颜无十耻的面孔的小伙子。这会儿,他的脸上却充满了恐怖的表情,活像是一副鬼脸。他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又要回到这儿来,可是,本能和过去的经验在告诉他:现在等着他的决不是什么好事。没想到,当他把皮包放下以后,我竟宽容地把他放走了。他傻了似地晃了晃脑袋,呆了一秒钟,然后很快地站起身来,推开身旁那些什么也不明白的人们,飞也似地跑掉了。
“这个人怎么啦?”右边的邻人——一个身十体魁梧的中年男子惊奇地问:“难道是个疯子不成?”
“多半是的。”我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因此,我把帆布篷支好以后,便在荫凉里打起盹来。
“又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一种尖细的童声使我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来。“克里斯托别尔教授从自己的住宅里失踪了!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
我买了一份报纸。头版头条是刺目的大标题:“本世纪最不祥的疑案!”,“著名的学者们失踪在何方?”,“智者消失对谁有利?”
“对于这个问题,您有什么想法?”那位邻人已经从我身后盯着报纸看了好几分钟,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为了增加报纸的发行量,总得编造出一些十胡十说八道的东西来。”
“是吗?”他十舔十了十舔十发干的嘴唇说:“按照您的看法,克里斯托别尔躲到哪儿去了呢?”
“管它呢!也许和情十妇一起滚到洛甘达去了,或者是花光了公家的钱,买了一张护照,冒着别人的姓名正过着很快活的生活,也许……”
“别说了,别说了!”十交十谈者表示抗议地举起了手:“那末其余的人呢?两位物理学家,一位生物遗传学家,一位分子生物学家,一位化学家……你看,这里是名单。”他用手指着报纸说:“一共26人!他们也都在洛甘达吗?也许,他们全都害上了恋十爱十热病?”
“这我就不知道了。世界上每天发生那么多的事件,要是都用同一种情况去分析,我们就会碰到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谜。”
“问题就在这里,”左边的邻人——一个肌肉松驰的晒得脱了皮的胖子插嘴说道:“普通的巧合是不值得注意的,尽管它适合于某些人的利益。可不是,那是对蠢人的诱饵!吞了下去,然后又反复地咀嚼,而所有剩下的便自行转入次要的计划!您看!”他从我手里把报纸拿了过去,接着说:“在最后一页上,用小号字简单地印着:‘国家天文学会通知。天空中星球异常密集的原因目前尚未查明,但这种现象不可能造成任何危险……’”
胖子带着嘲弄的神情吃吃地笑着。
“而这是在经历一个月的歇斯底里之后,不祥的预兆,宇宙的灾难,世界的末日!您喜欢这个吗?事情很清楚,这是政十府的禁令!而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蓄意制造出了轰动一时的消息:著名的学者失踪了!其实,那些人说不定正在部长们的别墅里消闲纳福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右边的邻人摇着头说,“不过有一件事挺叫人纳闷。”他凑近身来压低了声音说:“在我住的那条街上,也失踪了两个人——丈夫和妻子。毫无疑问,报纸上不会报道他们的消息,因为他们是小人物,不是克里斯托别尔,没有人对他们感兴趣。不过,我们这些邻居却全都知道:要说他们住在这儿吧,可又见不到他们,但是屋子没有上锁,东西全都放在那里。您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
“对这种事,我认为根本不值得理睬!”胖子睡沫四溅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在这个鬼天空里出现了如此之多的鬼星星?!而最主要的,也就是使我感兴趣的是:我将继续活下去呢还是要进棺材?!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唯一知道答案的那个人正是我。至少,在这个半球上是这样。根据他那种不同寻常的装腔作势和声调中不自然的紧张,可以感觉到胖子是喝醉了。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显然是在等待别人给予安慰。使他感到不安的并非是文明社会的命运,可以说,除了他自己的那条十性十命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激动。
真是一头猪!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有着一副人模样的畜类,所以我全然不想去安慰他。实际上,我的回答也未必能给他以安慰。
“去找一下天文学会吧!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奉劝他说:“天热最好少喝一点,这样就不会十胡十思乱想了……”
沙子开始变凉了。太十陽十偏西以后,射来的十陽十光几乎不能再把皮肤晒黑,空吊十床十在明显地增多,许多人都纷纷回家了。
在紧挨着防波堤的边上,有四位姑十娘十还在继续抛掷着鲜艳的黄绿色球。她们的身十体几乎是十裸十着的,纤细而苗条,两十腿修长。要是她们突然掉进了海里……当然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挤满了人的露天浴场;因为这里的运动健儿多得不可胜数,一旦出现上述情况,这点区区的不愉快立刻就会成为他们结识的契机。
可要是事件发生在昏暗而空旷的海岸边,翻掉的舢板底朝着天,海水在无情地往肺里灌,清楚地感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和最后瞬间的绝望。
发生的这种情景是平淡无奇的,色彩也是单调的,而且总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当然,我愿意把这四位姑十娘十都从吞没她们的海水中救上来,可是却规定了一项无情的附加条件:只能救起其中的一个人!即使豁出命去,也来不及救上更多的人了。在这场游戏中,你的生命并不是王牌,自我牺牲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们四个人离海岸都是一样远,否则一切全都简单了——对情况作出决定,听凭命运的安排。只能救出一个人?救谁呢?救那个叫喊得最响的吗?还是救那个击水最有力的?也许,应该救那个已经在十浪十涛中接近于灭顶的姑十娘十?决定吧,获救者将能活下去。获救的是那个年青、美貌、讨人喜十爱十的姑十娘十,而其余的……姑十娘十们在嬉笑着、打闹着,她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三秒钟以后,她们当中的三人将由于我的罪过而死去。
我决不能眼看着这场悲剧发生,于是快步离开了那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为的是赶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试问,当由于各种情况而使人面临着简单之极的、两者必择其一的局面时,他的过错又在哪里呢?假如我现在拦住任何一个过路的行人,同他一起讨论问题的实质,他一定会说:十胡十说八道,这些都是潜意识开的玩笑,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剩下的只好以微笑作为回答,当然,假如我还会微笑的话。
能够理解我的只有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当你走到了极限,压倒一切地需要一位志同道合者,以便从旁听到对你开始丧失信心的工作作出正确、有益和合乎人道的肯定。所以,我既是那样急切地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同时又十分害怕这一时刻的到来。
高利克没有按约来到,而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我违反一切常规,在咖啡馆里等了三个小时。我似乎感到自己的脊椎已被十抽十掉,但却仍然抱着某种希望。我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粘十乎十乎的饮料。真要命,已经两年了,可我还是不十习十惯这种极其令人厌恶的饮料。就在这里,克拉依达找到了我。
这一次,她扮演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妻子的角色,显出一副委屈的、垂头丧气的样子,两眼充满了哀愁。
“你躲到哪儿去了?”她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我受尽了折磨,失掉了安宁……而现在又出现了那些星星……我已经三夜没有睡觉,都快发疯了……”
即使是现在这会儿,看着她我也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她那低沉的、极富感情的话音完全是以蒙蔽理十性十意识,能动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心弦,从而引起满脸愁肠。
“你知道我是多么地十爱十你,别人我谁也不要,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假如这些话是真的,那么,整个情况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什么突然与家里断绝联系啦,种种绞尽脑汁的负担啦,作出决策的沉重负担啦,每天巨大的十精十神负担啦,都会比较轻松地对付过去。而且,我也就可以不去理睬那为数众多的暗探、间谍、十奸十细以至整个特别事务局了。当然,我对她不能毫无保留,但是我肯定知道,那样我将会感到轻松些。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那么,我就可以不再在恶梦中备受苦恼和折磨了。那些极其可恶的、无情地指责我的情景也就会消失了。我将能更加有效地工作,消除令人疲惫不堪的劳累,而且身十体的能量也不会降低到极限程度……然而,她说的却是谎言。说谎是她一贯的拿手好戏!
有趣的是,由于卑鄙行为和邪恶的某种伟大规律,在两个世界的数十亿女人中,最坏的是否就是这些最亲近、最离不开的人呢?回答是简单而又古老的一句话:“只有自己人才会背叛”。但是,十抽十象地知道某种东西是一件事,而亲身十体验则又是另一回事。各种难以置信的推测的折磨,对大量古怪行为以及言行不一的分析,对细小的和似乎是无恶意的古怪行为感到迷惑不解等等,以前,我从不相信这些情况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所十爱十的女人在我心目中有两个形象,而我则象是个观察员新手,正在擦十拭望远镜的玻璃和调整对焦距的螺丝。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经验,受过专门教育,对心理学有相当不错的了解。可是,我却识破不了她的两面十性十、恶劣行径和虚情假意!在我的老师中,是否有哪个人认为有可能存在这样的盲目十性十,以致完全丧失了分析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当然,我自己决不会违反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纪律,决不会堕十落到将各种特殊手段运用于个人目的。
“我在全城到处找你,还到老的住宅那里去了好几次,可是谁都什么也不知道……”
清秀的面容,纤巧的鼻子,美丽的棕色眼睛。现在,当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她那些拚命装成正派女人的做作只能引起我鄙视的耻笑。可是,我并不想耻笑,并不想骂自己的愚蠢,也不想去猜透她目光中冷酷的诡计。她没有真心诚意地对待我,她输了,因为我所能给予她的要比这个星球上任何其他的男子都更多。可是我也输了,因为我还继续十爱十着她。今天,我本来是决不能和她见面的,无论如何不能!“……要是你知道我的心,知道我在想什么……”
好吧,那就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你想的是格列勃柯夫斯基。他答应在安静的小树林中央安排地方盖一所小屋,他究竟办了没有!他已经到手的钱够了吗?是不是还要再给他加点钱?”
我从未见过克拉依达张惶失措的样子,而现在看着她那面部表情的变化,为自己出于恼恨而抹掉了不需要的感情大为高兴。这种念头并没有流露出来,但却比其余的一切都更重要!
我冷静地保持着沉默,观察她怎样变换角色:她装出一副无故受到屈辱的可怜相,往街上走去了。
现在,我的压倒一切的想法是开槍自十杀。
“几点了!”一个难看而又孱弱的人挡住了我的去路问。这个人长着一副很难让人记住的脸相。
“5点。”
到那次重要的会见还有整整3个小时。
“谢谢。”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对于一个偶然相遇的过路人,这种目光太专注了。
他走进了一家酒吧间,丝毫没有把我带去见合作者的意思。这时,出现了一个衣着整洁、神态端庄的人。为什么他在这里站着呢?
我拐过街角,走到了笔直而宽阔的大街上,混入人群中悄悄地回顾了一眼。是的,是的,是的,没错!两个小伙子,穿着同样运动装的大学生,似乎我曾经看见过他们?包围圈正在收缩?为了对付这类情况,我拥有内容丰富的、各种方法的武库,可是……我要控制自己。现在,我不能使用其中的任何一种。剩下的只有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
高高的横门,用砖铺地的院子,狭窄的小门,不通行的小街,还有一条过道……我的身后没有人追赶。这同样并不意味着什么:经过仔细的观察,并未发现任何奔跑、喊叫和慌乱。说实在的,方法是复杂的,花费也是昂贵的,它需要动用大量高度熟练的工作人员,所以很少用到它,只是在捕猎巨大的野兽时才使用。然而毫无疑问,现在我就被认为是这种野兽。
小十胡十同突然拐向右边。十胡十同里没有人,只是在街区的中部,在舒适的老式独家住宅旁有个女人在散步。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高个子女人,她穿着一件闪着紫铜色的、肥十大的丝绸长袍,从脖子一直拖到脚踝——这是最新式的时装。在空旷无人的郊区,这位女士有何贵干呢?不,这决不是无缘无故的!
扭头往回走是毫无意义的,我只有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走去,一面估算着到那个笨重的双扇门的距离。谁知道门后站着多少人呢?……
够了,真见鬼!神经衰弱的家伙!你也疯了!没有希望从想象中的敌人手下获救的、受尽了惊吓的被追逐者,竟毫无影踪地消失了。我慢慢地清醒了过来。我落到了什么鬼地方呢!这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区。见它的鬼!我转身往回走去。
不,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现在又冒出了有关克拉依达的想法,种种回忆、忧愁汹涌而来,然后是冷漠……我已经十习十惯于觉得自己是个叛徒,因此,我从街区后面绕过了孩子们:干吗要呆呆地看着孩子们,然后突然之间出现冒着熊熊烈火的情景,十浪十花四溅的波涛,火车的轮子和你拒绝援救的孩子投来的绝望地哀求的目光。然而,要做一个忠诚的人似乎也绝非轻易之事。
真想一下子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以后直奔洛甘达而去!所有的问题吗?唉,只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那就是无所顾虑:当我不做自己的事情时,我是一个隐身人。至于其余的……无论是魔法或者一阵青烟,都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已经作了这种愚蠢的安排。原则,信念,责任,良心……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可要是不讲这些,那我和动物又有什么两样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该是时候了。我向着城市的中心走去。天空中满是星星的这种反常景象,引起了麻痹作用似的生理恐惧,而这种恐惧是发生在细胞这一级上的。无怪乎人们突然变得神经质和容易激动。人的自我感觉极其恶劣,而最让人讨厌的是丧失了自信心。
对于托波尔甘在当前情况下的表现,已由电子计算机根据对策理论的全部原则作了模拟。其结果和通常一样,摸索出了各种方案,以便能在任何的、甚至是最不利的情况下达到最佳效果。可是并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切全都取决于我,而我却完全没有做好对话的准备。
托波尔甘住在一幢有许多套住宅的老式房子里。在油漆已经剥落的、高高的、带有雕刻花纹的门前,我停了一秒钟,试图把自己收拾得象个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隐隐约约听到了叮咚乱响的门铃,随即传来了打开门锁的声音。门洞里站着的是本星球最著名的哲学家,逻辑系统专家,成百篇论文、几十部专题学术作品和基础教科书的作者,关于道德许可原则的官方公认理论的奠基人。此人个子很小,长着一副猴子脸,秃顶,样子不很健康;他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半新家常罩衫。
尽管人的外表和他的内心世界不相称颇为常见,但却总是让我感到惊异。然而,现在让我感到吃惊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托波尔甘既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是为什么来到这儿的。
“瞧您的模样,”他缓慢地说道,一边用冷冷的、锐利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我:“是真正的外貌呢还是变换形貌的结果?”
托波尔甘的举止非常自信,他觉得自己是主宰局面的人:他紧十握着衣袋里那支威力相当强大的小手十槍,从这种情况来判断,等到必要的时候,他会向自己的头部开槍。
“您怎么啦?难道神经出了十毛十病?真没有料到!我以为外来的人都是完全没有感情的!”
由于紧张,我的额上淌下了汗水:偷着把子弹取出以后,我怎么也装不上弹夹了。在这种状态下,本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因为事情的结果很可能会与愿望相反。
“这是不对的。”好在我的声音还保持平静,“我们的感情和普通人一样。可以进来吗?”
托波尔甘把身十子闪到一旁。他的好奇心克服了恐惧心。因为他毕竟首先是学者和研究人员。
“在另外一点上您也错了。”为了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些,我在一把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我们既没有侵略的计划,也没有自私贪婪的意图。至于“智者集中营”的说法也是不值一驳的。要是没有这一次星球大变动,我们根本就不会到这儿来。”
“但是!您不是会看出人们的思想吗?试问,有什么事能使高级文明社会感到惊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