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丝忒实事求是地说,“我们都是被设计出来的:你们却是出于偶然。这是你们的不幸,但不是你们的过错。
“那么,你宁愿意你就是你,而不愿意变成我吧?”珍妮蒂问。
“当然啦,”赫丝忒告诉她说,“我们身十体比较强壮。我们不必常常靠睡眠去恢复体力十精十神。我们不必在身十体里面带着一个靠不住的化工厂。我们不一定要慢慢变得衰老。人是那么笨手笨脚、身十体又那么脆弱无能,还有,由于什么东西作用失灵,身十体便常常不舒服。要是我哪里出了点什么十毛十病,或者是损坏了,那并不疼,而且很容易换上一个。可是你们就有种种像疼痛啦、痛苦啦、不幸啦、疲倦啦这些我们必须学着来理解的字眼儿。对我们来说,这似乎都不是什么必要和有用的东西。我觉得难过的是,你们必定会有这些东西,而且必定是那么犹豫不定和脆弱无能。这种情形总是在激发着我的同情电路。”
“犹豫不定和脆弱无能,”珍妮蒂重复着说。“是的,那正是我所感觉到的。”
“人不得不那么惶惶不安地活着,”赫丝忒继续说。“要是我的胳膊或大十腿给碰坏了,几分钟之内,我就可以换上一条新的,可是一个人就会受好长时间的苦,最后甚至连一条新的肢十体也没有——只落得剩下一个残肢,要是他走运的话。现在倒也不像过去那样糟,原因是在设计我们的过程中,你们学会了怎样制造出让人满意的义臂和义腿,比起那些老式的来,要结实得多,也让人满意得多了。人要是立刻把那脆弱无能的胳膊和大十腿换掉,那将是非常明智的,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想这样做,只要他们有可能保留住原来的肢十体的话。”“你是说他们能够接肢吗?我还没听到过那种事情哩。”珍妮蒂说。“我倒希望我只是胳膊或大十腿出点十毛十病。我想,那我就绝不会犹豫不定了……”她叹了一口气。“今天早上,医生的态度并不是令人鼓舞的,赫丝忒。你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吗?我的体力一直在往下垮:必须更多地休息。我不相信他确实期望我会慢慢变得强壮起来。他以前不过只是想要鼓励我振作起来罢了……他给我做完检查以后,他的脸神有点怪……可是他所说的全部,就是休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只是休息……休息……休息……?还有那可怜的乔治。对他来说,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他对我是那么耐心,那么十温十存……我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愿意我像这样渐渐衰弱下去。我真愿意早点死掉算了……”
珍妮蒂继续说下去,与其说是对站在身边那个耐心的赫丝忒说话,倒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她把自己说得落下泪来,随即抬起眼皮朝上望着。
“噢,赫丝忒,假如你是个人的话,我可会心十爱十不了。我想,为了你那么强壮,又那么健康,我会要恨你的。不过,我现在并不是这样,赫丝忒。每当我像这样犯起糊涂来的时候,你总是那么和蔼,那么耐心。我相信,要是你会哭的话,你准会陪着我哭一场的。”
“要是我会哭的话,我必定会陪着你哭的,”机器人同意说。“我的同情电路——”
“哦,不!”珍妮蒂反对说。“不可能光是因为那个东西。你在什么地方还有着一颗心,赫丝忒,你一定有的。”
“我猜,这个东西比一颗心还要更可靠。”赫丝忒说。
她走得更靠扰一些,跪下来,把珍妮蒂抱起,好像她一点重量都没有似的。
“你已经把自己搞得很累了,珍妮蒂,亲十爱十的,”她对她说。“我要把你送上楼。在他回来以前,你还可以睡上一会儿。”
珍妮蒂可以透过衣服感觉到机器人那双胳膊是冷冰冰的。不过,这种冰冷不再使她感到担心了。她只知道是两只强壮的、有保护力的胳膊在抱着她。她说:“哦,赫丝忒,你竟是这样一个体贴入微的人,你总是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她停顿了一下,随后悲伤地补充说,“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指的是那个医生。我看出来了。他不过是这样想,我以后要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有一天消耗尽了,一死了事……我说过的,我宁可早一点死……不过我并不愿意死,赫丝忒,我不想死啊……”
机器人稍稍摇了摇她,好像她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好啦,好啦,亲十爱十的,身十体并不是坏到那样的,一点儿也不像,”机器人告诉她说,“你千万不要总想着死呀死的。你也一定不要再哭了。你知道,那对你是没有好处的。再说,你并不希望他看见你刚刚哭过啊”。
“我一定尽力不哭就是了。”当赫丝忒抱着她走出屋子上楼的时候,珍妮蒂顺从地同意说。
医院里的机器人接待员从写字台抬起头来望着。
“关于我的妻子的事,”乔治说。“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前,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机器人脸上流露着一种一丝不差的职业十性十关怀的表情。
“是的,山德先生。我恐怕这对您说来是一件震惊的事。不过,正像我所告诉过您的那样,您的家务机器人立刻就把她送到这里来了,事情确实做得很对。”
“我原想同她自己的医生取得联系,可是他外出了。”乔治告诉她说。
“您用不着担心那些事,山德先生,她已经做过检查,她以前在医院就诊的全部病历都取来了。手术已经预定在明天做,不过,我们当然需要得到您的同意。”
乔治踌躇不定。“我可不可以见一下负责她的医生?”
“我怕他现在不在医院里。”
“是不是——绝对必要?”乔治停顿了一下,随后问道。
机器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她一直在变得越来越虚弱,到现在一定已有几个月了。”乔治点点头。
“唯一的另一种选择,就是她还要变得更虚弱,在临终以前多受点罪罢了。”她告诉他。
乔治茫然凝视着墙壁达几分钟之久。
“我明白,”他失望似地说。
他的一只不住颤十抖着的手拿起了笔,在她放在他眼前的那张表格上签了字。他注视了一会儿那张表格,可是视而不见。
“她会——她会得到圆满成功的手术吗?”他问道。
“是的,”机器人告诉他。“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不过,圆满成功的可能十性十总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乔治叹了一口气,随后点了点头。“我希望看看她。”他说。
机器人按了一下电钮。
“您可以去看她。”她说。“不过,我一定请您不要惊动她。
她现在正在睡觉,对她来说,还是不把她唤醒比较好。”
乔治只得满意于此了。不过,珍妮蒂在睡着的时候,唇边上呈现的那副微笑的神情,使得他在离开医院时心境稍微舒畅些。
第二天下午,医院打了一个电话到他的办公室来。他们是要他放心。手术看来是美满成功的。人人对于结果都满怀信心。没有担心的必要了。医生们都是十分满意的。不过在这几天里,还是以不让什么人前来探视为好。但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事。一点儿也没有。
乔治每天总在离开办公室以前打个电话,希望会得到许可去探视。医院方面是表同情的,而且是使人十精十神鼓舞的,只是在有探视的问题上绝不让步。后来,到第五天时,他们突然通知他说,她已经出院回家了。乔治大吃一惊:他早已经做好准备,认为出院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事。他急急忙忙走出去买了一束玫瑰花,一路上犯了六条十交十通规则,他也置之不顾。
“她在哪里?”赫丝忒开门的时候,他追问她说。
“她睡下了,我以为这样可能更好些,如果……”赫丝忒开始说。不过当他三步两步抢上楼梯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这句话的后一半。
珍妮蒂躺在十床十上。只剩她的头可以看得见,头部以下全被被单边缘和一条缠着脖子的绷带遮住了。乔治把花放到十床十头桌上,然后俯下十身凑近珍妮蒂,轻轻地亲十吻她。她那双焦虑不安的眼睛向上望着。
“哎,乔治,亲十爱十的。她已经告诉了你吗?”
“谁告诉了我什么呀?”他问着,在十床十边上坐了下来。
“赫丝忒。她说过她要告诉你的。哎呀,乔治。我原来并不是这个意思,至少我不认为我的意思是这样……她把我送去了,乔治。那时我是那么虚弱,又是那么心烦意乱。我想要让身十体强壮起来。现在想来,那时我简直没有真正地理解到。赫丝忒说——”
“你放心好啦,亲十爱十的。放心好啦,”乔治微笑着启发她,“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在被单下面摸了摸,摸十到了她的手。
“可是,乔治——”她开始说。他打断了他的话。
“哎呀,亲十爱十的,你的手凉极了。几乎像——”他的指头向上滑去,滑十到她的胳膊。他的眼睛渐渐瞪大了,怀疑地望着她。突然间他从十床十边跳起来,扯开了被单,他把手放在薄薄的睡衣上她的心脏所在处——随即把手缩回,好像被刺得好疼一样。
“天哪——不!——”他边说,边注视着她。
“可是,乔治,亲十爱十的乔治——”躺在枕头上的珍妮蒂的脑袋说。
“不——不!”乔治尖声怪叫地说。
他一转身,张惶失措地跑出了屋子。
在黑暗里,在楼梯的平台处,他在楼梯最高一层梯阶上,脚踩空了,一头栽下,摔到楼梯的底层。
赫丝忒发现他躺在大厅里缩成一十十团十十。她轻轻地弯下十身来探寻伤处,伤处的面积之大、脆弱的身十体结构所遭受的这种伤势,大大激发了她的同情电路。她不打算移动他,只是走到电话那里去拨号码。
“急诊处吗?”她问,接着说出了姓名和地址。“是的,立刻,”她告诉他们。“可能时间很紧迫,好几处复杂骨折,我认为他的脊梁骨断了,可怜的人啊。不。头部好像没有伤。是的,这就好得多了。就算他真的完全好了,也会瘸上一辈子……是的,还是把手术同意书随急救车一道送来好些,这样,就可以马上签字……哦,是的,那完全可以。他的太太会签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