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作者:[俄] 瓦西里·戈洛瓦切夫(1 / 2)

李志民译

季米特里正在前往海洋猎民——十爱十斯基摩人和楚科奇人——居住地乌埃利卡利小村的路上。小村位于东西伯利亚海海岸。他拐进小村并非出于考察的需要。而是出于生活的实际需要——他的食盐已经用完了。尽管他身后有几十个其他的考察队在考察俄罗斯北部边境、北海各岛屿和各山地国家,但他仍立志要只身走遍北冰洋的全部海岸。他不仅仅是一位著名的旅行家、一位大名鼎鼎、号称旅行之王的旅行家维塔利·孙达科夫的学生,而且还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能在极限条件下生存的专家。

季米特里·赫拉布罗夫年满30岁,个子高挑,筋十肉健壮,身材十精十瘦,不时还留着十胡十须——特别是在考察时期,他还要留长发,看起来更像一位独居修道士,而不是一位斗士和生存能手。他22岁毕业于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一年半以后,他辞去了莫斯科市郊一家报社的工作,结了婚,但后来却迷上了旅行,家庭生活也因此告终。妻子不愿再等他,因为他每个月挣的工资还不够她买化妆品用呢,她只好离开了他。

季米特里长时间忍受着失妻的痛苦,他十爱十妻子斯维特拉娜,甚至已经打算放弃自己的旅行和考察职业,但是他的老师帮他解除痛苦,介绍他与一位研究过西伯利亚古代北极人村落的考古学家认识。季米特里心中燃起了考察北极人分别迁入俄罗斯领土居住历史的强烈愿望。他在乌拉尔度过了三年,查明了数千年前就已在欧亚北部形成的阿尔卡依姆人、曼加塞尤人、俄罗斯人及北极人的后裔的村落。

离别了考古学家之后,他已经成了一位民族志学家,而不仅仅是一位旅行十爱十好者。他继续在那些当今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寻找先辈们留下的物质和文化遗迹。

季米特里对北部边疆各民族的民间创作颇有了解,因此计划根据历代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而不是自己的想当然来进行考察。季米特里打算走遍俄罗斯北部海岸寻找大约两万年前传说中位于楚科奇海岸的北极人城堡——拉穆利。这一愿望是建立在一种近乎疯狂的思想基础之上的。奥龙奇人、尤卡吉尔人、楚科奇人和十爱十斯基摩人的传说里都讲述过这个城堡。季米特里是从一位熟人那里得知那些传说的。这位熟人对他的考察很有争议,同时他本身也跟民间创作及民族志考察十十团十十成员杰明有过十交十往。杰明对楚科奇人的研究已经进行了好几年。

在季米特里之前就已经有人沿着北冰洋海岸。从穆拉曼斯克到乌厄连寻找过拉穆利城堡。但是,不知为什么,季米特里总相信走运的只有他。

季米特里是在6月初。也就是当地初春的时候登陆乌厄连的。之后,他用两个月的时间沿着楚科奇海和西伯利亚海以东海岸走了800公里,但是,北方的夏季很短,到8月初气十温十就降到了零下8摄氏度。开始下雪了,行走的速度明显下降。但他不愿停下来,而是顽固地继续走下去,争取在严寒到来之前到达科雷马河河口。如果不走运,那他就不能去寻找北极南部文明城堡的遗迹了。

临近吃中午饭的时候,季米特里到达韦尔卡尔。

不久太十陽十就低低地坠到地平线上方,正准备躲到远方的那片丘陵后面去。楚科奇高原就从那里开始。极地的夜晚已经临近。白天越来越短。光线越来越暗。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妨碍季米特里。当地的游牧民族已经在准备度过长长的冬天。为了、争取多出一次海,为冬季储备食品,大家都十分珍惜这里的白昼时光。

韦尔卡尔的猎人能够使已经被遗忘的民族意识得以复兴——猎捕格陵兰鲸,在短得可笑的夏季里,抓紧时机备足美味的越冬食品。美味食品有:环斑海豹肉、髯海豹肉、白鲸肉、海象肉、鲸油以及其他的海洋礼物。但是,季米特里对这些美味食品毫无兴趣,在考察期间他自己能够猎捕森林和海洋野兽,他从来还没有缺少过食物。

乌埃利卡利村有50来间小棚屋。屋子呈圆锥形,是由树杆和鹿皮建的。楚科奇人和十爱十斯基摩人的小屋从结构艺术上看,虽不尽相同,但都比较昏暗。有四问屋子是属于地方政十府的,用做办公室、商店、学校和幼儿园。所有的房子都建在离海岸大约100米的地方,但不是乱建,而是围成圆圈。更确切地说。是构成三个近乎标准的圆。每个圆圈中心都设有公共场所。整个村虽然只有350人,但看上去。并非是一个临时的营地,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生存在天涯的城市了。村子的背后是一片山丘稀少的永久冻土带。既没有大马路,也没有人走的小路,只有似乎是被压路机压平的东西伯利亚海岸带。

乌埃利卡利村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很少,每年只有5~6次。届时有飞机载着省里的援助、快艇和高舷渔船燃油以及其他的一些商品飞来。但是,经常有客人来到小村,特别是当狩猎季节结束的时候。那时有省长派来的特使和商贩,他们乘坐越野车来廉价收购皮十毛十。

这一切都是当地的一位萨满。一位拉穆特人,或是埃文人米尔加羌讲述给他听的。米尔加羌是第一个在海岸上遇到他并邀请他到家里做客的人。米尔加羌住在一间宽大的棚屋里,屋子由两层鹿皮铺盖。屋里铺满了鹿皮,因此就成了一张豪华而柔软的十床十,即便两三个家庭的人在此安睡也绰绰有余。萨满55岁了,还不算老,但仍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不打算娶老婆。许多年前他曾经是位猎人,有一次掷镖槍猎一头海象没中,与海象搏斗的时候,受了伤,差一点送了命。从此他腿瘸了,右眼也视物不清,见人就躲开。为什么要当萨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是正儿八经的萨满。受封后,就居住在乌埃利卡利村。在这里他找到了安宁。得到了人们的理解。

季米特里别有兴致地观赏了棚屋的内部装饰,还摸了摸顶棚上用鲸须和海象牙制作的各种兽、鸟和人的形体。他还瞟了一眼那些最现代的水暖设备:村里有一个锅炉供暖中心。司炉就是中心主任,在居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文明已经进入了这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立在墙壁旁的日产电视机和电炉也是例证。

萨满住房的气味完全与他的生活方式相适应:有草味、皮革味、鲸油味和燎十毛十的糊臭味。为了不伤害主人的自尊心,季米特里不得不忍受。

季米特里喂了马。把马留在米尔加羌的鹿群旁。他的马只是用来驮运生活必需品的,这样走起路来要轻松得多。屋里很暖和,但是季米特里并不想宽衣就寝,他只想跟萨满聊聊。米尔加羌拿出一瓶已开过的正牌冰镇伏特加、一条干鱼和一块特制的环斑海豹肉。季米特里谢绝了伏特加。他遵循禁用含酒十精十饮料的忠告,但是鱼和肉他都尝了一点。

米尔加羌几乎能自如地运用俄语十交十谈。能有机会和“大十陆”来的人十交十谈他是很高兴的。他给季米特里讲了不少令人感兴趣的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季米特里做了录音。

第一个故事讲述的是,猎人们和一种特别大的野兽遭遇的情况。这种兽长着巨大的龙头。背上还有长长的脊梁骨。

第二个故事具有浓烈的神秘色彩。这个故事似乎是米尔加羌的师傅:一位老萨满讲给他听的。故事讲述:在游牧民族集居地曾出现过一种奇怪的双面人。这种人当时正在寻找“光明世界的一个洞十穴十”。

季米特里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正想进一步向主人探问细节,此时屋外却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接着还传来了或远或近的呼叫十声,一个十精十瘦的小男孩掀十开门帘钻进屋来。他用十爱十斯基摩语大声地说了句什么,看了季米特里一眼。马上就跑出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季米特里问。

米尔加羌哀叹着站了起来:“又是那些商贩在干坏事。我们这儿总是这样:只要到猎工们领工资的日子,他们就会来到这里,卖烧酒和伏特加,谁要是不买。就要挨揍。”

季米特里大惑不解地看了看萨满:“就是说,他们可以随意打人?难道他们有权强迫他人购买他们的商品吗?”

米尔加羌摆了摆手:“许多人本不想跟他们打十交十道。但却又十爱十喝酒。再说,这些商贩别的东西几乎都没卖,而且他们又都是搞实物十交十易。”

“简直霸道极了。政十府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我们这儿哪有什么政十府?”萨满又摆了摆手,“发工资的总会计师、司炉帕雷奇都十爱十酗酒,我也如此。”

“那么警察局呢?派出所呢?”

“哪有警察局呀。依尔片那儿倒是有,我们这儿没有。那些贩子全都身强力壮,大家都怕他们。你稍坐片刻,我去试试,看能不能使他们平静下来。”

“我跟你一块儿去。”季米特里站起身来。

他们走出了棚屋。天已经亮了,到处布满白茫茫的雾淞,这里每年的这个时候气十温十一般都保持在零下5~6摄氏度。但是。寒风却使气候变得刺骨难忍。

整个住地人来人往:孩子三五成群;男人身着油污衣服、脚套充革布高筒靴;老太婆及年轻妇女则身穿色彩艳丽、图案别致的皮十毛十民族服装,完全可以与首都那些身着豪华皮十毛十的美十女相媲美。每当发工资的时候,村里就是真正的过节,没有任何人干活。全村的居民都集中到中心广场上、商店门前来。眼下那里停着一辆商贩开来的越野车。车旁拥挤着想用十毛十皮和肉去十交十换酒、烟草和其他日用品的猎人。

当季米特里和萨满走到越野车跟前的时候,有三个穿黑夹克的年轻人在殴打一个身穿旧迷彩工作服、体格健壮但十性十格懦弱的男子。乌埃利卡利村的居民基本上都一声不吭地在一旁观看。只有妇女们有时会冲着年轻人吼叫两声,但是当正要去参与殴打的第四个伙伴恶狠狠地朝她们瞪眼时,她们便吓得不再吭声。

那男子已经倒下了。年轻的大力士们仍不罢休,改用脚去踢他,还想踢他的头。

“住手!”米尔加羌边从同乡背后挤出来。边呵斥道,“这不好啊。”

“滚开,瘸子!”第四个伙伴厌恶地推了萨满一掌。这家伙戴着一顶坦克头盔,“我们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窝囊废,让他知道,他究竟是在跟什么人打十交十道。”

米尔加羌脚站不稳。跌倒了。

季米特里忍不住了:“喂。冠军们,大概够了吧?”

年轻人中断了殴打,四下看了看。那个刚刚推倒萨满的人把自己稀疏的淡白色眉十毛十往上一举:“哎,你这高挑个儿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你也是想来尝尝挨揍的滋味是吧?”

米尔加羌什么话也没说,他先扶米尔加羌站起来,然后走到那个穿工作服在压实的砾石地上缩成一十十团十十的男子跟前,把手伸给他,说:“起来吧,我帮你。”

此刻似乎有一只惊恐的眼睛正通过陌生男子脑勺散乱的黑发惊奇地看着季米特里,但是随后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男子动了动,把手从未修边幅的脸上挪开,他看了季米特里一眼,眯起眼睛,默默地抓住季米特里伸过来的手,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手发烫,汗漉漉的。

越野车上下来的年轻人被季米特里的干涉及他的镇定自若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你算什么卫士?”戴头盔的“坦克手”感叹地说。“你在保护什么人呀?他是小偷!”

“他首先是人。”季米特里冷冷地说,“如果他偷了什么东西,那就让我们来查清楚吧。”

“不关你的事,不要插手,否则没准儿你会掉头发的!”

“那我倒不在乎。我只是劝告你们:收拾好你们的货物,离开这里吧。”

气氛紧张起来。过一会儿。“坦克手”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向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朋友们挥了挥手,那些家伙便向仍在搀扶着被殴打的陌生人的季米特里扑了过来。就在接下去的这一刹那,谁也弄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季米特里好像在原地一动没动,既没有挥手。也没有跳跃。但是来进攻的三个人全部突然背朝天、脸啃地,趴倒在砾石和冻土地上。斗殴还来不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季米特里转过头,对着“坦克手”眯起了寒光十逼十人的双眼。

“快从这里滚开!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们要是再到村里来——谈话就是另外一种方式喽。你还没有听懂吗?”

“什么?”“坦克手”干瞪着眼睛问。

“你还没有听懂吗,丑八怪?”

“坦克手”十舔十了十舔十嘴唇,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了一把手十槍。但是,他还来不及使用,季米特里就已经出现在他的身旁,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的手十槍夺下。并把槍口对着他的脑门。

“我问你,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坦克手”全身冒出了冷汗。

“那就去收拾吧!快点!”

就在此时,车门突然大开,只听到车厢板“砰”的一声响,一个上身穿肮脏棉袄、下十身穿牛仔裤的少年从车里跳到地上,大声呼叫着跑到米尔加羌和季米特里跟前。

“救救我!我不愿跟他们一块生活。我是他们抓来的。”少年紧紧十抓住萨满不放,声泪俱下。季米特里此时才突然明白,这原来是一个姑十娘十,一个很年轻的姑十娘十,几乎还是一个少女。

“但是。请你安静下来。”米尔加羌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抚十摸十着姑十娘十的头发,一边说着,“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从科拉别利拉来。”她忍住了泪水说,“我叫伊妮娜,他们抓到我。就带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米尔加羌理解季米特里目光,摇了摇头,说:“她从科拉村来。但是科拉离这里有100公里远呢。伊妮娜俄语说得很棒。也许她的父母正在找她呢……”

“我已没有父母。我住在卡依阿特家,俄语就是叔叔家……”

“你几岁啦?”

“18岁……很快就满18岁了……”

季米特里把目光移向“坦克手”,“坦克手”马上立正站直,同时举起双手,吓得面如土色,哀怨地哭述道:“这不是我干的……这是瓦希达的主意,是他抓的……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下……”

脸被石头和冻土块擦伤的小伙子们动起来了。他们四下环顾。互相观望了一番。埃利卡利村的居民们声音低沉地议论起来。

“应当把他们处死!”一个身穿破烂皮袄和细毡靴的老太婆大声吼叫着,“他们欺骗了多少人哪!他们把男人都变成了酒鬼!还拐骗孩子!”

叫嚷声越来越强烈了。

“请静一静!”米尔加羌冲着乡亲们大吼了一声,看了看季米特里。“本来匪徒应当是送警察局的,只是警察局在哪里呢?”

季米特里举起槍,槍管指向上方,朝那被吓得面色苍白的“坦克手”看了看。

“如果照我的良心办,那我要把他们统统处死!”他朝那个被救的男人看了看,那男人长着满脸的络腮十胡十。他又把目光转向那个叫伊妮娜的姑十娘十,然后继续道,“你们跟省中心有联系吗?”

“有。”一个中年妇女挤到前面来回答。

“那么请你们打个电话。把这些……商贩的特征转告给中心。人家会找到他们的。而我呢?当我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也要把他们的情况重述给中心。现在就让他们收拾东西去吧。”

“你们就走吧。但是,”米尔加羌挥了挥手。“以后可别再到这里来了。”

“我对你别无他求……”“坦克手”看了看季米特里,失落地说,“请把槍还给我吧,高个子,槍可不是你的。”

季米特里走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一个好发善心的人。但是,如果需要,我可以把你们全部打死,并埋葬在冻土里!懂吗?你们最好还是从这一带边区滚开吧。我会回来的,我找得到你们的!”

穿夹克的小伙子们胆怯地看着季米特里手里的槍,一个个退到越野车跟前,钻进了车厢。

“坦克手”是最后一个钻进去的,他还稍稍打开车门,龇牙咧嘴地说:“我们自己会来找你的,高个子。那时你会因自己好管闲事而后悔的!”

越野车发动了,车子在原地打了个转,把村民们吓得跑开了,从履带下溅出两行砾石和沙子,接着越野车便绕过村子。沿着海岸奔驰而去。

被季米特里救的那个陌生人斜视着向他瞥了一眼,默默地在他的左脚上俯下十身去,随后离开,接着就侧着身十子挤进人群消失了。

人们用混杂的楚科奇语、十爱十斯基摩语和俄语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开始散场了。妻子拖着来不及把自己的东西换成酒的犟脾气的丈夫往家走。孩子们敬佩地看着季米特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后来也四下跑开,继续去玩自己的游戏。商店前面的广场上只留下了四个人:季米特里、萨满、伊妮娜姑十娘十和总会计师瓦连金·谢棉诺夫的妻子。

“谢谢您干预此事。”她以内疚的口吻说,“我们的男人都是胆小鬼。受人家支配,讨厌地争吵,为那些人辩护。您到我们这儿来很久了吗?您住在哪儿?”

“在我那儿。”米尔加羌说。

“我只是顺路到这里待一会儿,”季米特里摊开双手说。“来买点盐和火柴。我还要赶路。这个姑十娘十就请您照管一下。要是能把她送还给她叔叔就更好。”

“目前就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了,过一个礼拜中心就会有直升机到这儿来买肉,届时我们会安排她回家的。”

“我不想回家!”伊妮娜坚决地表示,同时挣脱萨满的手,走到季米特里面前,“我跟您一块走,行吗?”她央求地把双拳贴到胸口上。

季米特里否定地摇了摇头,在那双棕褐色吊角眼的哀求下。他有些不知所措。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跋涉可不同于散步,我又不需要向导,再说……”季米特里本想说的是,多添一张嘴,他可养不起。但是,他忍住了。

“我们走吧,亲十爱十的。”瓦连金娜·谢棉诺夫娜拉住伊妮娜的手说。“你总得洗洗脸,换换衣服,暖暖身十子。你还想吃点东西吧?”

他们走开了。姑十娘十眼睛里噙着眼泪,一边四处顾盼,一边仍在顽固地央求着。但季米特里只是摇了摇头,就转过身去,他明白,带着这样的累赘,他是走不远的。再说嘛,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姑十娘十做旅伴一这还不惹人闲话吗?

“谢谢,格尔基(埃文语。意即“朋友”)。”萨满说,“那几个贩子眼下是不会来了。但是,你可要小心一点,他们都是坏人。”

季米特里点了点头。他不能肯定那帮家伙不会再来。他们大概控制着海岸地区的全部居民点,他们未必会放弃其中的一部分,乌埃利卡利村是他们已经获取的一个商业网点。法律在这里,在天涯,是不起作用的。敲诈勒索的匪徒自己会制定自己的法律。

告别是在萨满的屋旁进行的。

“你带上一只鹿吧。”米尔加羌劝说道,“你的马是走不远的,它会冻死在路上。没有鹿可不行。”

“这恐怕不太好吧。”季米特里犹豫不决地说,“再说,我也没什么可换鹿的。马换鹿并非等价十交十换。”

“你就白拿吧。”萨满宽宏大度地挥了挥手。说。“如果需要,猎人们会把任何一只鹿牵来给我的。”

“这么说,恐怕还可以。”

季米特里从马身上把行李包等物品搬到漂亮的鹿身上,并摸了摸它的脖子。

“它不会跑掉吗?”

“它很听话,不会跑掉的。”米尔加羌心情轻松多了。

“那我就上路了。谢谢你的盛情款待,谢谢你的十交十谈,谢谢你的鹿。我不能久留了,再见。”

萨满微微点点头。把一个从鲸须上割下来的形体塞给季米特里。那形体既像一只兽,又像一个人。

“这是护身符。是善良的神灵。它会帮助你驱赶图格那加克的。”

“驱赶什么?”

“驱赶图格那加克,就是你们说的恶鬼。”

季米特里提起已经变得暖和的形体,把它放在胸前的衣袋里,鞠了一躬(按照当地迷信的十习十俗是不应当为此礼物而表示谢意的),抓起代替马笼络的皮环带。鹿便乖乖地起步了。没有任何人陪送季米特里。那些商贩已经走了,用商品换实物的投机买卖也随之停息。村民们已各自回家。只有三五成群的孩子们还在米尔加羌的屋子旁一会儿那里、一会儿这里嬉闹不停。

季米特里往村边仔细看了看,但是,他没有看到萨满。这位村里的“神灵大师”不喜欢绵长的告别。他已经躲进屋里去了。而那个遭到年轻商贩十毒打的、穿迷彩服的男人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赶上了没有戴帽子的季米特里,然后斜吊着眼看了看鹿,看了看旅行者,还看了看大海。

“我知道,你要去找什么。”这陌生人嗓音尖细。带有喉音,很特别,“我可以给你指路。”

“这蛮有意思。”季米特里冷冷地说,“我觉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往哪儿走,我在找什么。”

“你在找拉穆利。我认识路。”

季米特里悄悄地走近了一些,用怀疑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这陌生人。他被打得鼻青脸肿、面色灰暗。这脸不像俄罗斯人的。也不像“高加索人”的。他再次观察,猛然发觉他不是有两只眼,而是有四只。

“你是怎么知道……拉穆利的?”

陌生人嘴唇堆笑的模样变了:“这无关紧要。你想找到城堡吗?”

“想啊。”季米特里略加思索后,回答。

“那我带你去。你帮助过我,我也应该帮助你。但是得走快点。”

“为什么?”

“他们可能会返回来的。”

季米特里明白,他指的是那些痛打他的商贩。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他居然得意忘形地一笑:“有人偷了他们一听咖啡,他们认为是我干的。”

“明白了。但你究竟是从哪儿知道拉穆利的?”

“我是很早以前……”这黑发壮汉耸了耸肩。看上去他壮得像一头牛似的。季米特里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个壮汉不反抗越野车上下来的那些小伙子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随您便。您可以不相信……”

“怎么称呼你呢?”

“艾夫塔纳依。”

“我们到拉穆利的路远吗,艾夫塔纳依?”

壮汉看了看偏低的太十陽十,又把目光转向鹿和季米特里的脚,似乎在盘算着。

“两天路程。”

“如果你没有准备食物。没有武器,没有旅行装备。你怎么到得了那里呢?或许,关于拉穆利你只是闲扯一通。掩盖一下而已。到了夜里,你把我窃掠一空便逃之夭夭。也很难说呢?”

“我有武器。”艾夫塔纳依把手伸到脖子后面,十抽十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其他的,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能走到。”

“好吧,那就一块儿走吧。”心怀好奇的季米特里最后终于同意了,“但是我得先打好招呼,如果我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乍看起来,我是挺十温十和的,但我能怎样保护自己,你是已经见识过的。”

“我并不想耍什么十陰十谋。单独一个人是到不了拉穆利的。”

“为什么?我要是知道了地址,我就能走到。”

“拉穆利是设防的……它被女巫的魔环包围着……需要有像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季米特里冷笑了一下,怀疑地仔细看了看艾夫塔纳依毫无表情的脸庞,随后拽了一下鹿套绳:“那好,咱们走吧。”

村子很快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两人沿着海岸赶了大约10公里路。这才停下来喘口气。就在这时,灰白色平坦的海岸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正在追赶他们的人。这人好像就是伊妮娜姑十娘十。她穿了一件鹿皮翻十毛十皮衣和一双软底便鞋,头上戴着一顶环斑海豹皮帽。她满脸通红,洗得干干净净,头也梳得漂漂亮亮——她显得非常美丽。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十毛十皮包。

“我跟你们一块去!”她冲口说着,一边停下来,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请把我带上。”

艾夫塔纳依的眼里闪出了怒火。

“滚开!”他粗十鲁地吼道,“你不能到男人去的地方。你会受不了的。”

伊妮娜乞求地看着季米特里。

“我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我受得了。瞧,我连吃的东西都带来了。”说着她就把包举起来,“干肉和面包。”

季米特里笑了笑:“这么一点东西连赶一天的路都不够用。离最近的居民点都有300公里。你到不了的。还是回去吧。”

伊妮娜高傲地把头往上一昂:“我在学校里跑得比所有同学都快!我到得了!你们不愿意带我,我就自己跟在你们后面走。”

季米特里和艾夫塔纳依互相对看了一下。黑头发向导摇了摇头:“她还很年轻,又愚蠢,她不能跟我们一块走。绝对不能。”

“我们把她赶走,她也会跟着我们来的。”

“我把她送回村去,把她留在村里。”

“不要靠近我,双面人!”伊妮娜迅速地从皮衣前襟下面拔十出了一把带弧形刃口的刀,“否则。我会把你眼睛挖出来的!”

季米特里皱起眉头,看了看旅伴,旅伴对这一威胁一点也不发窘。他又看了看姑十娘十:“你为什么叫他双面人?”

“我在科拉见过他。那时他在跟一些小伙子吵架。他们都叫他双面人。”

“可能是双面人吗?”

“这有什么区别呢?”伊妮娜感到诧异。

季米特里笑了笑:“真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好吧,我们来谈一谈吧,女旅行家。我们带你一块走,但是,得有个条件:你可不能叫苦!而且要听从我。不然,你最好还是返回去吧。”

“是,是。”姑十娘十高兴得连连点头,“我一定听话。”

“话又说回来,你从收留你的人那里跑出来,还拿了人家的食品和衣服,这可不好啊。”

伊妮娜窘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随后看了看季米特里的眼睛,说:“一切我都会还人家的!我已经给瓦连金娜·谢棉诺夫娜留了字条,让她不要为我担心。”

“我们是在十浪十费时间。”艾夫塔纳依闷闷不乐地说,“我反对她和我们一块走。我们够忙的了。”

季米特里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也不必忙着把一个顽固的本地人赶走吧。(有趣的是,她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们有可能是十爱十斯基摩人,或是俄罗斯人?)看起来她的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使人不容怀疑,她实际上是有能力跟随他们到远方去的。

“那就一起走吧。”季米特里吐了口气,说道。

姑十娘十眼睛里闪出了光。她转过身去对着艾夫塔纳依伸了伸舌头,然后就奔向季米特里,但是马上就害羞地停住了。

两天时间他们艰难地走了62公里路,来到了楚科奇高原的支脉。低低的太十陽十已经藏到了山脉的背后。此时此刻,白昼和黑夜仅靠发光的苍穹才能加以区别。明亮的白昼在这里总共只有四个来小时。接下去是同样时间的黄昏,剩余的时间就被即将到来的极地夜晚所占据。

在带领一行人曲折行进的时候。艾夫塔纳依遵循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在第二昼夜结束的时候。他却转向了西南方,他们离开了平坦的海岸,开始行进在慢坡丘陵、垅岗中。原本多沼泽,还没有完全结冰的冻土带已被多岩堆、光秃秃的地表所代替。偶尔也见得到稀疏的灌木丛和野草。

鸟儿大多已经从这一带边陲飞走,只有留下过冬的山鹑除外。季米特里偶尔猎捕几只,为午餐、晚餐增添一道野味。

要是在夏季。蚊子对人和动物来说可就是真正的灾难。但是。随着天气转冷,它们就消失了。随之而去的是那些在夏天来不及吸收丰富食物的鸟群。间或可以见到几只正在追捕旅鼠和野兔的猫头鹰。那些小动物也是留下来过冬的。当然还有小塍鹬和雪鸡。

萨满赠给季米特里的鹿的确是一头很十温十顺、很有耐力的牲口。在歇脚的时候,它就抓紧时间吃地衣。而人吃的自然就要多样些,但也不太多,就吃点风干或晒干的肉、佩米坎(当地人上路携带的干粮)和鲜鱼,当然还有在篝火上烤熟的山鹑肉。伊妮娜的面包早就吃完了。烧柴用岸边的漂木和干地衣来充当。有时还拾一点动物的疏松的骨头添着用。

季米特里对这种跋涉生活完全适应。艾夫塔纳依虽然很少吃东西。而且只吃他偶尔捉到的鱼。但是,他走起路来非常快,对严峻的边陲条件毫不在意。姑十娘十伊妮娜的血统,有一半是乌克兰人的。一半是十爱十斯基摩人的。她真的没有叫苦,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兴致和乐观十精十神,还时常唱上几首十爱十斯基摩人的歌曲,而且没有以各种问题,或者空洞无聊的唠叨来使旅伴心烦。季米特里深知。在这里的恶劣条件下,一般的靴子很快就会穿坏的。而她的鹿皮软底便鞋,鞋底虽然只有两层皮,可她的鞋子还挺牢实。所以省得他为她换鞋而十操十心。眼下这里的气十温十还保持在零下8~10摄氏度,还没有迫使他们一定要用皮十毛十裹十住身十子,用头巾包住脸颊。

季米特里在后来不只一次地思考着使他带上伊妮娜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他这么做,是有意违背艾夫塔纳依意愿而行的。艾夫塔纳依以一种秘密的方式得知他此行的目的,而且表现诡秘可疑。至于他喜欢上这姑十娘十——这一点,他还不打算自我承认。

到了第三天,艾夫塔纳依首先表现出不安。他时而久久地观察山岗和丘陵的斜坡,仔细地查看土地;时而又仰望天空,嘟嘟嚷嚷。这一天,他们总共只走了15公里路。到达了高原边境的第一个岩石和碎石堆地段。高原在渐渐地往上升,往后就是大山。艾夫塔纳依对这个地段的特点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研究,他时而跑到这一群岩石跟前,时而又跑到另一群去,忙得不可开十交十。最后他失望地说:“我迷路了……偏离了目标……我已经找不到原来那条小路了……”

季米特里本人也看出,他转来转去老是在原地转。他几次改变了道路的方向,但他总认为,向导只是在回忆特征,在寻找通向目标的最短道路。

“谁使你迷路了?”季米特里感兴趣地问。

“古堡的鬼神……”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需要怎么做?”

“应当直直地走……这些岩石就是打开通向……城堡所在峡谷的大门的钥匙。”

“往前直走,是朝哪个方向?是朝南?朝西?还是朝东?”

艾夫塔纳依看了看暗色的天空,天上布满层层密云。然后用手指着他们右边的那些岩石,说:“那里。”

“那就是西南方向。”季米特里把答案明确化,“好吧,那明天我们还是照这个方向走。你肯定,拉穆利就在那里吗?”

“它躲藏起来了。不让我们看见……不过……通向它所在峡谷的入口就在那里。”

“那好,我们来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吧。收集一切可以燃十烧的东西。我们休息吧。”

他们选了大岩石后面一块比较平坦而又背风的场地。支起帐篷,生好篝火。帐篷不大,只够一个人住。以往的旅途中,季米特里就一个人睡在里面。可现在是三个人。最初一段时间他们把食物储备和旅行用品搬到外面。然后三个人挤在一块睡。后来艾夫塔纳依就不愿跟他们挤在一块睡了。因为那样他睡不好,辗转不安,夜里还会突然大叫起来。最后季米特里只好向他挥了挥手。季米特里和伊妮娜在一块已经度过第三个夜晚了。她睡在睡袋里,而他则裹在一十床十被子里。他们从不谈亲近的事。伊妮娜原来是一位聪明而又博学多识的姑十娘十。她不断询问,渴望知道首都和世界的情况,季米特里很乐意回答她的问题,他感觉出她不断增长的吸引力。但是他不敢有丝毫的歹意。

当她轻轻地解十开睡袋滑十到他的被子下面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奇,他克制着自己的欲十望。为了不欺侮她,并且不犯错误,他长时间地给姑十娘十讲述自己的生活。她很快就完全信赖地在他胸脯上睡着了。而他就抱着她年轻、芳十香的身十体,惊诧而激动地倾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心里想着。要是有人对他讲述像他这样的经历,他是根本不会相信的。但是,他深知,他做得对。伊妮娜比他当时对她所做的更值得尊重。

篝火噼噼剥剥地响着。风在岩石丛中呼啸着。艾夫塔纳依去什么地方转了一趟,又转回来,埋怨着,向篝火里添了些树枝,不时在帐篷门帘那边徘徊。季米特里吻了一下伊妮娜的耳朵就睡着了。

第九天一大早,他们早早起来了,但是天还没亮。这里要过了10点钟天才亮。早餐后,他们就上路。他们保持朝西南方向行进:季米特里和伊妮娜在前;艾夫塔纳依在后,他躬着身十子,闷闷不乐,也不东张西望。

他们就这样挑选着或多或少比较平坦的地段,绕开岩石、冰川和垅岗的堆石,走了几公里。快到12点钟的时候天才破晓。而这时太十陽十还没有升到地平线上,可在楚科奇高原就已经开始了秋季漫长的黄昏了。

季米特里突然发现,他已从原先预定的方向向北偏离。他开始经常查看指南针。但这也没用。是该脱离原先的想法,考虑一下别的问题了。他们的行迹怎么会变得弯来绕去,他们开始曲折迂回地行进,似乎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使他们迷路。季米特里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和旅伴做了十交十流,艾夫塔纳依嘟嘟囔囔地说道:“这是巫环……魔鬼不让我们进古堡……也许我们根本就到不了那儿……”

季米特里仔细地看了看他:“以前你已经试着寻找过拉穆利了吧?”

艾夫塔纳依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承认道:“找过多次了……从所有的方向都找过……就是没有成功……”

“那你到底打算在那儿寻找什么?”

这个黑发向导的眼里闪出了光。他许久没有回答,只是用他的软皮鞋尖刨着冻死的地衣,还翻着白眼看了看艰难地爬上岩石来的伊妮娜。

“古堡里什么东西都有……”

“谈具体一点,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