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莉敏译
《猎户座防线》获2001年度雨果奖提名及同年的《阿西莫夫科幻杂志》读者奖。这是一篇典型的我们所说的“硬科幻”,描写一个寒冷世界的文明用改变宇宙基本常数的方法,阻挡人类向银河系的另一个旋臂扩张。小说的场景宏伟壮丽,情节十精十彩,技术内容丰富,特别是对改变宇宙常数后的物质形态的描写十分有趣。
——刘慈欣
“短暂生命辉煌燃十烧”号驶离了大部队。我们追踪着一艘幽灵巡洋舰,正在向它十逼十近。
“辉煌”号①生命舱是透明的。苔德船长坐在她的指挥椅上,她手下的军官正十操十纵着各自的设备,一些级别较低的水手——比如我——只能飘浮在空中。有些隐隐绰绰的光线照进舱内,那是附近一个年轻炽十热的恒星星十十团十十发出的光,闪烁的点点星光勾勒出我们所驶离的舰队轮廓.更远处是新星的光,那是猎户座防线——长达一千光年,距离地球有六千光年,是一道沿着猎户座旋臂内缘延伸的前线.恒星的爆炸就是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战役所留下的印迹。
幽灵巡洋舰划过太空,没跑多远就回到了它们的地盘。巡洋舰的样子像是用镀了银的绳索缠绕成的鸡蛋,成百个幽灵就附着在绳子上,你能看见它们在上面滑来滑去,就这样暴露在真空中,却不受丝毫影响。
幽灵们的目的地是一颗古老的黄色小恒星,帕尔——这个好脾气的大学士——根据这颗恒星光的特点断定那是一颗堡垒星。我们的飞船又靠近了些,现在即便你不是个大学士也能看出那确实是个要塞。在“辉煌”号上我用肉十眼就能看到幽灵们在这颗恒星的周围竖十起了一道淡蓝色的栅栏——由支柱撑起的网状结构——长达五十万公里。
我有许多时间观察这一切,因为我是个水手,今年十五岁。
我在船上的职责并不明确。反正只要是有人需要帮忙,我就过去协助。主要还是在战斗前要做的基本体格检查中打打下手。现在惟一还在干活的水手只有海勒,她正在收拾帕尔晕船留下的呕吐物。那个大学士,是舰桥②上惟一的老百姓。
在“辉煌”号上的行动并不像模拟演十习十中看到的那样,气氛平静、镇定、从容,你能听见的只有船员的低语、设备运转的声音和循环空气流动的嘶嘶声。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安静得像个手术室。
船上响起一声柔和的警铃。
船长叫来大学士帕尔、大副迪尔和耶茹——一个被派到船上的代表委员,他们聚在一起商讨事宜。我看见新星的反光在迪尔的光头上闪烁。
我感觉自己心跳得更厉害了。
每个人都知道铃声意味着什么:我们正在靠近堡垒的警戒线。要么我们停止追踪,要么跟着幽灵的巡洋舰进入到它们无形的堡垒中。大家都知道还没有一艘海军的战舰穿越过敌人的警戒线,最多只能到靠近堡垒的中心恒星十分钟光速的位置,就都得撒回了。
不管哪个方案,都需要马上决定下来。
苔德船长结束了商讨。她身十体前倾向全体船员讲话,声音非常和蔼清晰,仿佛就是在你耳边低语,却能让整艘船上的人都听得见。“你们都看到了,我们无法在警戒线前抓住这帮幽灵,你们也明白穿过警戒线的危险。但如果我们要找到破坏它们堡垒的方法就必须突破这道封锁,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进去。全体待命。”
底下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欢呼声。
我注意到海勒正朝我挤眉弄眼,她握起拳头朝船长的方向做了个击打的动作。我挺佩服她能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但从解剖学上讲,她的动作并不太正确,因此我竖十起我的中指前后摇晃。
我边上的那个委员——耶茹,立刻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让我停止做小动作。“小笨蛋。”她训斥道。
“对不起,长官。”
结果因为道歉我又挨了一巴掌。耶茹是个高大、健硕的女人,穿着普通僧侣式的长袍,据说在一千年前建立史实委员会时就规定了这样的穿着。有谣传说她在加入委员会前曾参加过许多场战役,根据她如此强壮的体格和敏捷的反应,我相信传闻是真的。
在我们接近警戒线时,大学士帕尔开始幽幽地倒数计秒。蛋形的敌舰和金属网包裹的堡垒恒星在拥挤的天空缓慢旋转着。
大家全都屏气凝神等待着。
战斗开始前的时刻总是最黑暗的。即使你能看见或听见正在发生的情况,你所能做的也只有思考。我们跨过无形的边界后会发生什么?会有一大群敌人的飞船包围我们吗?会有什么秘密武器把我们炸上天吗?我看了眼大副迪尔,他是个有二十年战斗经验的老兵了。很久以前——大概在我出生前,他的头皮在一次歼灭战中被烧掉了,如今他的头上留下了一圈令他骄傲的伤疤。
“让我们战斗吧,水手。”他慷慨激昂地说。
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我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我们要孤注一掷了。我没想过死亡。
“是,长官!”
帕尔倒数到了零。
所有灯光一下全灭了。一阵天旋地转。
船被摧毁了。
我被抛进了黑暗中。泄漏的空气呼啸着。紧急舱壁放了下来,镰刀般从我身边割过。我能听见人们的尖十叫。
我冲上了一堵弯曲的船壁,鼻子撞在了墙上。结果又反弹起来悬在了空中,然后惯十性十的运动渐渐停止。我能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我能看见那艘幽灵的飞船——一堆纠结的绳子和银色的玩意儿,在堡垒恒星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们仍在向它接近。我也能看见生命舱的碎片,还有一个飞十溅出去的引擎,“辉煌”号的残骸。就一瞬间,毁了,全毁了。
“让我们战斗吧。”我喃喃自语。
然后我昏了过去。
有人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从半空中拖下来。什么人在用力拍打我的脸,我逐渐清醒过来。
“凯斯,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是大副迪尔。即使是在令人眩晕的星光下,那圈伤疤仍是很醒目的。我看了看周围,这有四个人:迪尔、委员耶茹、大学士帕尔和我。我们挤在一个看似大副控制台的地方。我意识到空气泄漏导致的大风已经停止了。我在一个完整的船体里。
“凯斯!”
“有,长官。”
“报告你的情况。”
我动了动嘴唇:我的手上满是鲜血。现在你的职责是忠实全面地报告你的受伤程度——没人需要一个残废的英雄。“我想一切都好,可能有点脑震荡。”
“很好。系好绳子。”迪尔递给我一根绳子。
我看见其他人都把自己固定在支柱上,我也照着做了。
迪尔熟练地在空中游弋,我猜他是在寻找其他的幸存者。
大学士帕尔蜷缩着身十体一言不发,我看见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一颗泪珠落了出来飘浮在空中,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我想,对一个从未亲历过战争的知识分子来说,一切都太突然了。
我看见,有双十腿压在附近一堵紧急舱壁下面,毫无疑问,腿以外的其它部分一定已经被碾碎了,和“辉煌”号的残骸一起飘散进了太空。但我能认出那双十腿——从右脚靴子底部鲜艳的粉十红色条纹就能知道——那是海勒,她是惟一一个和我有过肌肤相亲的女孩,也是船上我惟一能得到的女孩。
我无法形容此时的感受。
耶茹看着我,“水手,你认为我们该惊慌失措,像大学士那样吗?”她的口音很重,但猜不出是哪里人。
“不,长官。”
“不。”耶茹轻蔑地瞪了帕尔一眼,“我们在一艘救生艇上,大学士。‘辉煌’号出了事。圆顶生命舱在紧急情况下能够自动分解成多艘这样的救生船。”她哼了一声。
“我们有空气,还不算糟。”她又朝我眨眨眼,调侃道,“也许在我们死前还能再对幽灵搞些破坏,水手。你看呢?”
我笑了,“是的,长官。”
帕尔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天啊,你的人都是怪物。”他说话的声调轻柔而文雅,“即使是这个孩子也一样。你们渴望死亡。”
耶茹用强壮的大手一下钳住帕尔的下巴,越捏越紧直到他痛得叫起来。“苔德船长救了你的命,大学士。在舱壁放下前,是她把你推进了救生艇。这是我亲眼所见。如果她不十浪十费时间救你,她就能活下来。难道她是怪物吗?难道她渴望死亡吗?”然后她松开手,把帕尔的脸推开。
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其他船员怎么样了——我的想象力总是很贫乏。现在,我感到有些茫然失措:船长死了?我问道:“对小起,委员。有多少救牛艇逃出来了?”
“没有其他的。”她的口气那么肯定,让人无法再存有幻想,“就这一艘。其他人全都牺牲了,水手。就像船长。”
听她这么说,我反倒轻松了。当然,她是对的。无论帕尔的十性十格如何,他都太有价值了,所以不能不救。至于我,我能活下来纯粹靠运气,只不过是在船壁放下时站对了地方:如果船长是在我的身边,她的职责只会让她推开我,而自己进救生艇。这不是人类价值的问题而是经济学:因为训练和培养一个苔德船长或一个帕尔所花费的投资要远远超过花在我身上的钱。
不过帕尔看起来似乎比我更加困惑。
大副迪尔背了一堆器材回来了。“把这些穿上。”他开始分发压力服。在训练时我们都叫它黏土装:它是种质量很轻的贴身太空服,后面有一个基因工程改造的海藻背包。“穿好压力服。”迪尔说,“我们的救生艇无法发动起来,四分钟后我们就会和幽灵的巡洋舰相撞,除了弃船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把腿塞十进衣服里。
耶茹听从了大副的话,脱掉长袍露出伤痕累累的健壮身躯。她皱着眉问:“怎么没有重点的武装铠甲?”
作为回答,迪尔从他找来的装备中捡起一把重力波手十槍。他突然用槍顶着帕尔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帕尔吓得直打哆嗦,不过什么也没发生。
迪尔说:“看见没有?船、武器,什么都不管用了。看起来只有生物系统还能运转。”他把槍扔到一边。
帕尔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急促地喘十息。
迪尔对我说:“试一下你的对讲机。”
我套十上头盔放下面罩开始拖长声音数数:“一、二、三……”我什么也听不见。
迪尔轻轻敲打我们的背包,调整系统。他的头盔瞬间亮了一下,显示出淡蓝色的图形。然后,断断续续的,他的声音逐渐传来:“……五、六、七,你能听见吗,水手?”
“是的,长官。”
那些图案是生物体发光形成的。在我们压力服的感光器上有很多探测器,它们的探头能捕捉到我们同伴衣服上发出的生物光,并翻译出其中蕴涵的信息。这是一个后备系统,专门为无法使用高科技的环境而设计的,但很显然它只能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才起作用。
“没有动力会使生存更困难。”耶茹说。很有趣,通过软件的翻译,她的话更容易让人理解了。
迪尔耸耸肩说:“顺其自然吧。”他兴致勃勃地继续分发更多装备,“有野外生存用的基本工具袋,还有些药、缝合工具、解剖刀、输血装置。你把西雷特皮下注射器③挂脖子上,大学士。里面含有止痛剂、各种基因改造过的医疗病毒……不对,你得把它们放在衣服外面,帕尔,这样你才能随手拿到它们。在这你能找到阀门,在你的袖子上,还有这里,腿上。”迪尔接着发武器。“我们要带上手十槍,说不定它们能派上用场,以防万一。”他又分发格斗匕首。
帕尔缩回手,不想要匕首。
“拿着它,大学士。如果没别的,你至少能用来刮刮难看的十胡十子。”
我大声笑了出来,迪尔朝我狡黠地挤挤眼。
我拿了把匕首,它是一块很有分量的钢——固体的,很实在。我把它插十进工具袋里,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离相撞还有两分钟。”耶茹说。我们没有计时针,她一定是在读秒记数。
“把压力服密封起来。”迪尔开始检查帕尔衣服的密封十性十,耶茹和我则互相帮助。
头盔密封圈,手套密封圈,靴子密封圈,压力系统检查,阻水活栓检查,净化系统检查……
密封完毕后我把头靠在迪尔的椅子上。
幽灵的巡洋舰充斥在我们眼前,这个横跨几公里的庞然大物让渺小的“辉煌”号相形见绌。那是一大十十团十十不知深度的复杂纠结在一起的银色绳索,遮蔽了星星和远处正在十交十战的舰队,在这绳十十团十十上悬挂着许多体积巨大的设备舱。
到处都有银色幽灵,像水银珠般滑十动。我能看到救生艇上紧急信号灯的深红色光线反射在幽灵们没有特征的表皮上,犹如血滴喷溅在它们闪亮的外皮上。
“还有十秒钟。”迪尔说,“抓紧。”
猛然间,有三根树干这么粗的银色绳索突兀而起,出现在我们周围,直十插云霄。
我们再次被抛进一片混乱中。
我听见金属扭曲的吱嘎声,空气的呼啸。船体像蛋壳一样被敲开,涌十出去的空气立刻结成了冰晶。现在我能听见的惟一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
扭曲的船壳吸收了一些冲力,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但船的底部受到了重创,而且是非常强烈的撞击。
**着的椅子甩了出去,而我整个人被重重向上抛起。我的左胳膊一阵剧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用来固定我的绳子被拉直了,又使我反弹回来,摇晃着,让我的胳膊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从上面,我能看到其他人在大副那已经散了架的椅子周围,东倒西歪。
我向上看,船像支飞镖插在了幽灵船的外层。银亮的绳状物在我们周围弯曲缠绕,我们仿佛置身在一张巨网中。
耶茹抓住我把我从半空拉下来,碰到了我受伤的胳膊,我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
但她没注意到,又回去帮助迪尔,他躺在倒下的椅子下面。
帕尔从脖子周围的小袋中拿出一管止痛剂想为迪尔注射。
耶茹挡开他的手。“你先用伤员的,”她说,“不要用你自己的。”
帕尔感觉受到了侮辱,断然回绝了:“为什么?”
我能回答他的疑问:“因为,可能你自己也会需要这些药物。”
耶茹把一管针剂注射进迪尔的手臂。帕尔正透过他的面罩睁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我:“你的胳膊断了。”
我这才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它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曲着。即便有疼痛的提醒,我仍难以相信——在以前的训练中我可是连根手指头都没伤到过。
迪尔的肌肉在不停地十抽十搐——一种小幅度的痉十挛。鲜血从他嘴角涌十出,血和着唾液形成一个泡泡。然后泡泡破了,他的四肢一下松十弛了下来,停止了十抽十动。
耶茹向后坐卜去,喘着粗气,她说:“好吧,好吧,他是怎么说来着?顺其自然。”
她四下望了望,看了看我和帕尔。我看见她的身十体在微微颤十抖,这让我很担心。她说:“我们现在离开这里。我们必须找到个LUP——就是一个隐蔽点,大学士。一个藏身之处。”
我问:“大副他——”
“他死了。”她瞧了眼帕尔说,“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们不能再损失任何一个人了,帕尔。”
帕尔茫然地望着她。
耶茹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放松下来:“脖子断了,迪尔的脖子断了,水手。”
又一个死亡,只在刹那间就降临了。
耶茹改用轻快的语调对我说:“你的职责,水手,照顾那个书呆子。”
我挺十起身问答:“明白,长官。”然后我就扶起毫无反应的帕尔,搀住他的胳膊。
由耶茹领队,我们三个开始转移,爬出了救生艇扭曲变形的残骸,进入到幽灵巡洋舰奇异的银色绳络中。
很快我们就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
它是在银色绳索密集的纠缠下形成的一块洼地,能为我们提供庇护,而且它看来远离幽灵集中的区域。我们仍然在真空中,整个巡洋舰都是处于真空中。我意识到自己一刻也不能脱十下十身上的太空服。
一挑选好落脚点,耶茹就让我们在周围筑起防护——一道360度的围栏。建好护栏后,我们有十分钟什么事都不干。
这是SOP——标准工作程序,我学过。你从“辉煌”号的毁灭和救生艇的撞击中逃出,在躲过了暴风骤雨般的灾难后,根据标准工作程序,先找到隐蔽点,再建起防御护栏,接下来就是让你的身十体适应新环境,包括听觉、嗅觉、视觉。
在这里,除了我自己的汗味和小十便的臭味什么也闻不到,除了我自己粗十粗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而我的胳膊则火烧火燎地痛。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夜视镜上,它们要用45分钟才能完全起作用。5分钟后,我的眼睛就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已经能看清楚周围环境了。围绕着我们的金属绳索如丛林般密密匝匝,透过它们的缝隙我看到了星星,遥远新星的光芒,还有远方我们舰队那令人充满信心的亮光。但幽灵的飞船里是一片黑暗的地方,一十十团十十十陰十影,没有光线的反射,很容易隐蔽。
10分钟过去了,帕尔开始低声讲话,但耶茹没有理睬他而是径直走到我身边。她抬起我断了的胳膊触十摸了一下骨头。“对了,”她轻快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水手?”
“凯斯,长官,”
“你对你现在的新住处怎么看?”
“我在哪吃东西?”
她笑了。“关掉你的对讲机。”她说。
我照做了。
她突然使劲扳动我的胳膊,把它纠到位。幸亏她听不到我当时的嚎叫十声。
她从带子里拿出个罐,在我胳膊上喷了些黏十液:那是具有一定知觉的固定剂,会依附在伤口上,在我的伤口处形成一圈硬膜。等到我的伤口愈合它会自动脱落。
她示意我打开对讲机,又拿出了一管针剂。
“我不需要这个。”
“别逞能,水手。它能帮助你的骨头愈合。”
“长官,大伙都说这药会让人得十陽十萎。”刚讲完,我就觉得自己说了蠢话。
耶茹大笑起来,拽着我的胳膊说:“这是大副的,不管怎样,他已经不需要了,不是吗?”
我不能与之争论,就接受了注射,疼痛几乎立刻就消退了。
耶茹从工具袋中拿出一个信号灯,它是个拇指大小的橙色圆柱休。“我要到这些绳索的外面,试着给舰队发信号。即使信号灯能工作,我们还是不一定能被找到。”帕尔提出异议,但耶茹让他闭嘴。我感觉自己被夹在了争执的两方之间。“凯斯,你负责站岗,顺便告诉这个书呆子他的工具袋里是什么。我会按原路返回的。好吗?”
“遵命。”我们按照标准工作程序执行每一个步骤。
她穿过了银色的绳索飘向远处。
我盘坐在绳结中开始检查工具袋里的物品,有水、盐、压缩食品,都是通过食物管输送进我们密封的头盔里。我们还有指甲盖大小,用来提供动力的能量包,但它们和工具袋里的其它东西一样,都没法用。不过,工具袋里还有许多低科技的原始装备倒是可以在各种生存环境下使用,比如一个指南针、一个日光仪、一把手锯、一个放大镜、登山用钢锥、一捆绳子,甚至还有钓鱼线。
我必须告诉帕尔如何在他的压力服里处理大小十便,窍门就是别管它——该拉就拉:这种黏土装能循环利用你的大多数排泻物,并把剩余的压缩。但这并不意味着穿这样一套衣服是很舒适的,因为它不能消除臭味。我还从没穿过一件可以吸收气味的太空服,我敢打赌没一个设计师穿他自己设计的衣服超过一小时以上——只有长时间穿着它的人才会明白里面的气味有多糟。
但我现在感觉很好。
毁灭,死亡如铁锤般接踵而至,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但我努力不去想它:只要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一个任务接一个任务,我就能转移掉那些念头。只有在你停下来时才会感觉到心灵深处的创伤。
我猜帕尔从没受过这样的训练。
他是个削瘦、纤长的人,深凹的双眼在他脸上形成一片深邃的十陰十影,而他可笑的红十胡十子塞满了整个头盔。灾难已经过去了,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手脚笨拙地缓慢爬行。他蠢蠢地翻十动工具时的样子真是很滑稽。
过了一会儿他问:“凯斯,就这些吗?”
“是的,长官。”
“你是从地球来的吗,孩子?”
“不,我——”
他没等我回答就继续说:“学院都建在地球上。你知道吗,孩子?而他们很少接受地球外的移民。”
我隐约感觉到了作为一个非地球居住民的愤慨。但我不怎么在乎这事。我也不是孩子了。我慎重地问:“那您从哪来,长官?”
他叹了口气。“是派卡斯51.1-B”
我从未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它离地球近吗?”
“一切不都是在仿造地球?不太远。我的家乡是被开发行星中最主要的太十陽十系外行星,至少是第一个被发现的行星之一,我在它的一颗卫星上长大。如果和地球相比的话,可以说我们的行星就相当于十温十暖的木星。”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离恒星较近的巨大行星。
他抬头看着我。“你是在哪长大的,那里能看到天空吗?”
“不能。”
“我能,在我们的天空上到处都是帆,你要明白,靠近恒星,太十陽十帆是很有效的。
我经常在夜晚注视着它们,那些纵帆船的船帆有好几百公里宽,在光线下轻轻摆十动。但在地球上,在学院碉堡般的大楼里是看不到这样的天空的。”
“那么你为什么去那里?”
“我没有选择。”他苦笑着,“我的智慧是与生俱来的。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你那高贵的委员如此看不起我。我学十习十如何思考,但却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他们不会允许的……”
我背过身不再说话。耶茹可不是什么“我的委员”,我当然不想为此争论。另外,帕尔让我有点不自在,我总是对那些了解太多科技的人心存警惕。拿到一件武器,你所要知道的只是如何使用,它需要什么样的动力或弹药,以及在它坏掉时该如何修理。而那些懂得技术背景和统计学的人往往忽视他们自己的失误:他们根本没有使用它们的经验。
但帕尔并不是那种高谈阔论武器技术的人。他是个大学士:人类十精十英科学家之一。
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和他沟通。
我从纠缠的绳网中望出去,试图望到我们的舰队,我看到了舰队隐约闪烁的光线。
突然,浓密的绳索中有些动静。我转向那个方向,示意帕尔保持安静别乱动,然后拔十出匕首用没受伤的右手紧十握着。
是耶茹,她按离开时的路线匆忙回来了。对于我的警觉她满意地点点头。“信号发不出去。”
帕尔对她说:“你知道,我们的时间有限。”
我问:“是因为太空服吗?”
“他指的是那颗恒星。”耶茹沉重地说,“凯斯,堡垒恒星看起来不稳定。幽灵一旦放弃警戒线,就说明这些恒星离爆炸不远了。”
帕尔耸耸肩:“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最多还有几天。”
耶茹说:“好吧,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离开堡垒的警戒线,这样才能给舰队发信号。也许还能找到破坏警戒线的办法。”
帕尔苦笑道:“那么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耶茹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的职责不就是告诉我们该干什么吗,大学士?”
帕尔身十体后倾闭着眼睛说:“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显得如此可笑了。”
耶茹用咆哮回应了他。然后她转身问我:“你,对幽灵知道多少?”
我答道:“它们来自某个寒冷的地方,所以它们酷十爱十银色外壳。也因为这些外皮你无法用激光把它们打下来,因为激光全被反射回来了。”
帕尔补充说:“并不是全部反射。那些外皮由于零普朗克④的效应……每十亿入射能中有一部分会被吸收。”
我犹豫地插嘴道:“他们说幽灵拿人类做实验。”
帕尔对着耶茹嘲笑道:“委员,这就是你们的史实委员会向公众散布的谣言。把对手魔鬼化是人类惯用的老把戏。”
耶茹并没有不安。“那么你为什么不来告诉小凯斯?那些幽灵都在干些什么?”
帕尔说:“银色幽灵在修改物理法则。”
我不理解地看看耶茹,她也只是耸耸肩。
帕尔为我们解释,一切都和夸克玛有关。
夸克玛是在宁宙大爆炸时产生的一种物态,当物质升高到足够的十温十度,就融解成夸克熔浆——夸克玛——、也就是一种夸克胶子混合而成的熔浆。在这样的十温十度下物理学上的四种基本力统一成了一种超级力。当夸克玛被冷却,它的超级力会膨十胀重新分解成四种力。
我有些惊讶,自己居然有点明白他说的话了。那正是GUT引擎的原理,飞船系统内的动力就是这么来的,就像“辉煌”号。
只要控制超级力的分解,你就能选择四种基本力之间的比率。而这些比率又控制着最基本的物理恒量。
诸如此类。
帕尔说:“幽灵非凡的反射外皮就是物理法则改变的实例。每个幽灵的外皮都被一层薄的空间层覆盖,在这层隔膜内被称为普朗克常数的基本数量低于正常值。这么一来,作用在隔膜上的量子效果就完全瓦解了……因为一个光子所具备的能量,光的粒子,是与普朗克常数相匹配的,一个光子撞上反射外皮时,由于外皮上的普朗克常数不正常,光子的大部分能量就被发散了。”
“是这样。”耶茹说,“那么它们来这里干什么?”
帕尔叹了口气:“堡垒恒星看起来被夸克玛和某种外星物质形成的开口外壳包裹十着。我们猜测幽灵已经在防线的每个堡垒恒星上都罩上了这么个罩子,在这样的物理法则下时空都被扭曲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装备都失灵了。”
“可能。”帕尔回答。
我问:“幽灵想要什么?它们干吗这么做?”
帕尔看着我:“你被训练杀死它们,难道他们连这个都没告诉你?”
耶茹只是对他怒目而视。
帕尔说:“幽灵并不是由竞争演化而来,它们是共生物种:在它们的世界变冷后它们聚集在一起集体合作这才导致了今天的生命形态。它们扩张的动机和我们不同,它们并不想要获得领土,它们所渴望的是要了解整个宇宙的微调科学。为什么我们和幽灵都在这儿?你看,年轻的水于,对于任何一种可能的生命,物理恒量限制下的空间范围都太狭窄了。我们认为幽灵正是通过推进边界,以及修补我们赖以生存的物理法则来研究这个问题。”
耶茹说:“一个敌人如果能随意支配物理法则,意味着他掌握了一种令人生畏的武器。不过最终我们会打败它们。”
帕尔冷冷地说:“哼,人类进化的命运多可悲。我们在络尔协定下曾经和幽灵和平共处了一千年。我们是如此不同的物种,带着完全不同的动机——就像一座花园里的两种鸟,为什么要争斗?”
我从没见过鸟或花园,所以没去想这些。
耶茹瞪着他,最后她说:“我们还是回到实际问题上。它们的堡垒是如何工作的?”
帕尔还没回答,她又问,“大学士,你已经在堡垒的警戒线内待了一个小时了,你就没有观察到什么新的内容?”
帕尔不高兴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耶茹又问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水手?”
“我们的设备和武器都不能用。”我机敏地回答道,“‘辉煌’号被毁掉了,我的胳膊断了。”
耶茹补充道:“迪尔的脖子也断了。”她握了握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是什么使我们的骨头这么脆弱?还有其它的吗?”
我耸了耸肩。
帕尔说:“我还感觉有点热。”
耶茹问:“我们这些身十体变化有些奇怪,它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我不知道。”
“那么找到它。”
“我没有设备。”
耶茹把剩下的武器装备和信号灯倒在他的大十腿上。“你有眼睛,有手,有头脑,用上它们。”她转向我,“至于你,水手,让我们做次小小的侦察,我们仍需要找出路离开这里。”
我不放心地看了看帕尔说:“那就没人放哨了。”
耶茹说:“我知道。但没办法,我们只有三个人。”她用力抓住帕尔的肩膀,提醒他,“注意着点周围,大学士。我们会原路返回,到时候,你要知道是我们回来了。
你明白吗?”
帕尔朝她弓着背,专注于他腿上搁着的小玩意。
我担心地看着他。他那个样子,就算一整排的幽灵掉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注意到。但耶茹是对的,我们别无他法。
耶茹检查了我的伤势,捏了捏我的胳膊问:“你现在抬抬胳膊看,能动了吗?”
“我没事了,长官。”
“你很幸运。知道吗?一辈子只能碰上—次十精十彩的战斗。这是你的战役,水手。”
听起来就像是阅兵仪式上鼓舞士气的演讲,随后我开玩笑地回答道:“那么我能用您的配给吗,长官?你很快就不需要它们了。”我模仿了一个挖墓的动作。
她身十子后仰剧烈地大笑起来。“好吧。不过等你死的时候,在我把太空服从你僵硬的十十尸十十体上扒下来前,得先把你衣服里的臭屁放出来。”
帕尔声音颤十抖地说:“你们是真正的怪物。”
我和耶茹都回瞪了他一眼。我们不再说话,竭力掩饰着各自心中的不安和恐惧。
我握着匕首,我们俩遁入了金属丛林的黑暗中。
我们希望能发现类似舰桥的地方。即使我们找到了,我还是不能想象下一步该干什么,但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尝试一下。
我们在密密麻麻纠结缠绕的绳索中飘行,这些缆绳般的东西很坚韧,强度比得上刀锋。但它们又相当柔软:如果你觉着碍事尽可以把它们拨到一边,但因为害怕留下踪迹,所以我们尽量不这么做。
我们使用的标准工作程序很适合现在的境况。我们移动了十或十五分钟,攀过了这些纠结,然后休息了五分钟。我感觉很热,就吸了点水,含了一片葡萄糖片,检查了我的胳膊,调整了我的衣服让自己更舒服些。这都是生存策略。如果你一味地拼命赶路,用尽体力,那么在到达目的地前你就会累死。
我始终保持着警觉,保护着我的夜视镜,对地形做判断:我离耶茹有多远?如果从我的前面、后面、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受到攻击怎么办?我在哪里才能找到隐蔽点?我对这艘幽灵巡洋舰有了初步的印象,它大致是个蛋形,有几公里长,基本上由这些不知名的银色缆绳构成。房间、平台和其它设备附着在上面,似乎是被随意扔在一堆纠结中,就好像老头十胡十须上的食物碎屑。我想这样的结构是为了可以灵活轻易地改变形状。在纠结不太密集的地方,我瞥见更加坚固的核心,一个绕轴旋转的圆柱体。也许它是飞船的动力装置。我不知道它的机能,也许幽灵的机器被设计成可以适应堡垒警戒线内各种变化的情况。
这里到处都是幽灵。
有些沿着我们看不见的路径飘浮着穿过蔓连的绳索,有些在绳结上聚集成一十十团十十。我们不知道它们正在做什么或说什么。在人类看来,银色幽灵只是个银色的球,只能通过光线反射才能看见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空间挖出的一个洞,没有特殊的设备甚至都无法把它们和周围的事物区分开。
我们尽量隐蔽自己,但我相信幽灵已经发现了我们,或者至少在跟踪我们。毕竟我们是撞在了它们的船巳但它们对我们并没有采取任何明显的行动。
我们接近了飞船的外壳——绳索向外延伸的地方——它们又在我们看不见的位置折回纠结中。
在这里我可以没有阻碍地看星星。
那些新星的焰火依然在整个太空中燃十烧,那些年轻的恒星依然像灯笼般闪耀。我看到在堡垒的中心,那颗恒星更亮了,也更炽十热了。我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学者。
但最惊人的景象是远处的舰队。
无数艘战舰在空中悄无声息地前行,舰队规模如此庞大,即便是光速也要行进数月才能横跨整个队伍。编队形成复杂的网状结构充斥在三维空间:战舰的灯光纷然涌十出,不同的颜色表明不同的级别以及船的规模。斑斓的色块和灯光十交十相辉映,在秩序井然的队形中不规律地闪烁着。这是人类飞船和敌人十交十战的地方,是人类战斗和牺牲的地方。
这是多么宏伟的景象。在空旷无垠的太空,堡垒的恒星像个怪诞的侏儒套着它那诡异的蓝色围栏。我被这些奇异的景致吸引着,越飘越远,似乎三维空间也在运动,在我上面,在我下面,在我周围……
恍惚中我的右手抓住了一根银色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