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耸肩。“我有我的理由。这儿的夜晚,呃,不太好看。”他从一个镶满宝石的大杯里啜饮着热酒。“你的世界──你最早出发的那个世界──告诉我,莎拉,那里的天空有星星吗?”
她点点头。“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还记得,夜晚总是很黑,星星像小钻般闪闪发光,有时可以看出图案般的组合。我的世界的人们,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会给那些星星组成的图案起了种种动听的名字,编织出许多故事。”
“我想我会喜欢你的世界。”赖伦铎尔说:“我的世界也有点像这样。但我们世界里的星星有千百种颜色,而且全像小灯笼般,在夜晚的天空里移动。有时星星会藏在云雾的后面,夜晚就像轻纱笼罩了千百盏五颜六色的小灯般美丽。有星的夜晚,我常带她去划船,这是唱歌的好时光。”他的声音又变得哀愁。
“我们也是一样,晚上,我们很喜欢一起躺在星辰底下,凯达和我。”她犹疑了一下,看看他。
他投过来询问的目光。“凯达?”
“你会喜欢他的,赖伦,我想他也会喜欢你。他很高,满头红发,目光如炬。凯达和我一样,都有法术,不过他的法力更高,并且意志坚强。有一次他们截住他,并没有杀死他,祇将他从我身边,从我的世界里带走。从此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我知道怎么找寻世界之间的关口。有这顶铁冠的保护,他们不容易阻挡住我。”
赖伦铎尔喝完了杯中的残酒,注视着酒杯上映出的烛光,说:“莎拉,宇宙里还有无数个世界呢。”
“我有的是时间。我和你一样,永远不会老。我会找到他的。”
“你真的这样十爱十他?”
莎拉勉强微笑着,却笑不出来。
“是的。”现在轮到她的声音迷失了。“我很十爱十他,他会使我快乐。我们在一起祇有很短暂的一段时光,但他真的使我快乐,七帝也拿不走这个。我喜欢看着他,看他微笑,让他用手臂围绕着我。”
“哦,”他说,声音里有一种被击败的意味。有很长一段沉默,最后莎拉对他说:
“我们都走了很长一段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古堡的窗户到了晚上就自动封闭?”
“你走过许多世界。莎拉,你看见过夜晚没有星辰的世界吗?”
“当然,有好些次呢。我到过宇宙的一个角落,只有孤零零一个太十陽十还未烧尽。在那个世界的夜晚,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我也到过愁眉弄臣的世界,那里根本没有天空,丝丝作响的太十陽十,在海底燃十烧。我曾经到过卡勒丁的荒原,那里的魔法师点燃天空的彩虹,来照亮没有太十陽十的世界。”
“这世界也没有星星。”赖伦铎尔说。
“你害怕见到没有星星的夜晚,所以就不敢出去了?”
“不是这个缘故。虽然没有星星,却有别的东西。你想看吗?”
她点点头。
他一挥手,蜡烛便突然一齐熄灭,房间内漆黑一片。莎拉坐到赖伦铎尔身旁,赖伦铎尔没有动,但他面前窗户的石墙却分开了,有光照耀进来。
天空昏黑一片,但她仍可以清楚看见四周的景象,因为昏黑的天空里有东西在移动,并且发出光芒。天井的泥地,城垛的石块,城墙上插的旗帜,都被照耀得很清楚。莎拉觉得很奇怪,朝天空望去。
有东西从天空窥视他们。它比众山更高大,占满半个天空。虽然它似乎发出光芒,莎拉却明白它比黑夜更黑暗。它略具人形,似乎穿著披肩和修道服,脸孔的部分却比其他部分更加漆黑可怖。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赖伦铎尔的呼吸声,她自己的心跳,和远处野鸽子的凄鸣。但在她脑海里,莎拉却清楚听到魔鬼般的笑声。
天空的人形朝下看她,望穿过她,她感觉灵魂里一片十陰十暗冰凉。她动弹不得,眼睛胶住在那东西上。但那人形却移动了,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手掌里捏着一个小小的人形,目光如炬,不断扭十动着朝她呼救。
莎拉尖十叫着用手掩住面孔。她再抬起头来时,窗子已经不见了。在石墙的保护之内,蜡烛熊熊燃十烧着,赖伦铎尔强壮有力的手臂环绕着她。“这只不过是个幻象。”他说,抚十摸十着她的长发。“从前我在夜晚常常藉此试验自己的耐力。”他一半对自己说:“但现在我不需要这样做了。他们七个轮流十出来看守我,在漆黑的天空里发出黑光,捉住我所十爱十的人。现在我不再看他们,我留在屋子唱歌。我的窗子用夜石砌成,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我觉得想作呕。”她说,仍旧颤十抖着。
“来吧。”他说:“楼上有热水盆,你可以洗个热澡,驱除寒意。然后我唱歌给你听。”
他拉住她的手,带她走上楼。她洗了个热澡,回到寝室。赖伦铎尔已调好他的十六弦琴。
她坐在十床十沿,一面用十毛十巾擦头,一面听他唱歌。
赖伦铎尔展示给她看另一个幻象。这次他唱的是他第二个梦。他是天神,是七帝的死敌。
琴声节拍急促,琴身发出的光芒融合成一片血的战场,全身雪白的赖伦铎尔和鬼魅般的暗影十交十战。他们一共有七个,围绕着他,以黑暗的长矛刺向他,他也以火及暴风雨反击。但最后他们还是胜利了。
光芒再度黯淡下来,歌声又转柔和悲哀,幻象逐渐消逝,代之以无垠的寂寞岁月。
这歌刚唱完,赖伦铎尔又开始唱另一首歌。这首新歌他显然还不很熟悉,他修长的手指试探的抚十摸十着琴弦,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十抖,因为他正一面唱,一面临时编歌词。莎拉知道是为什么,这次他唱的是她,她如何寻找她的十爱十人,经过一个又一个世界,戴着铁冠,和把关的守卫十交十战。他竟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将它们修饰过编入歌词里。在她的寝室里,光芒编织成奇特的世界,白热的日头在海底燃十烧,沸腾的海水冒出阵阵蒸气,老术士以魔法点燃了彩虹,驱除他的世界无边的黑暗。他也唱出凯达和莎拉的十爱十情。他唱得很真挚,使莎拉又想起她是多么十爱十凯达。但歌声最后停止在半途,似乎形成一个问号,回音久久才消失。他们都等待着下文,但他们也都知道到此就完了。
莎拉轻声哭着。“谢谢你,又把凯达带回给我。”
“不过是条歌曲。”他耸耸肩说:“好久我没有新歌可唱。”
他又离开她,离去时轻摸她的脸颊。莎拉躺在十床十上好久,才渐渐睡着。她醒转时,天色仍黑。她张开眼睛。房内似乎空无一人。但她感觉有些异样。她仔细看,发现他就坐在房间,另一头的大椅子上,双手支颚,就像第一晚那样。他静静坐着,眼睛专注看着十床十上的她。“赖伦?”她轻声呼唤他。
“是我,”他并没有移动。“昨晚我也坐在这儿看你。我实在孤独太久了,不久我又要变成孤独一人。即使你睡着了,你的存在仍然是件奇妙的事。”
“哦,赖伦,”她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彼此似乎在无声的十交十谈,然后她伸出双臂,他走向她。
他们都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一个月或是一瞬间,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分别。
其后他们每晚同十眠,每晚赖伦铎尔都对她歌唱。白天他们就到晶莹的海水里游泳,在沙滩上谈十爱十。他们时常提到十爱十情,但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终于一个月过去了。最后一个黄昏,他们携手走进他最初发现她的密林里。走到谷底小溪旁,赖伦铎尔拉着她坐下来。这一个月里,赖伦铎尔又有了欢容。他们把鞋子脱掉,将脚浸在溪水里。这是一个十温十暖的黄昏,微微有点风,野鸽子却已开始凄鸣。
“你还是得走。”他说,一面仍握住她的手,却不正眼看她。他的语气多半像说明一桩事实,不像是疑问。
“不错。”她说,心情也变得沉重。
“我实在没法再说什么。如果我能够,我想再唱另一首歌,编织另一个梦。空虚的世界,因为有了你和我和我们的儿女,再度变得充实。我的世界也有美丽的去处。虽然有邪恶的夜晚,但别的世界也一样有黑暗的夜晚。我会十爱十你,也会设法使你快乐。”
“赖伦……”她想说话,赖伦铎尔却止住她。
“不。我不会这样做。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还不致这样自私。凯达是那样欢十愉而充满活力,我却已如槁木死灰。我孤独得太久了,悲愁已成为我十性十格的一部分,可是……”
她轻十吻他的手,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我们一起走吧。经过关口时,拉住我的手,也许铁冠也能保护你。”
“你要我试,我就试试看,但这不可能成功的。”他叹息着。“你还有无数个世界等你去。我不知道你的结局如何。但不会是在这里。也许这样最好。我现在什么都不再了解了,但我模糊还记得十爱十情是什么。就我所知,十爱十情从不能持久。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又都永远不会改变,永远是这个样子,我们怎可能不彼此厌烦?也许我们还会恨对方?我不希望如此。”他又看看她,忧郁地微笑了。“我想,你一定祇认识凯达很短暂的时间,才会这样十爱十他。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如果你真找到了凯达,可能你反而会失去他,十爱十情之火总有一天会熄灭,十爱十的魔力总会消逝,也许那时候你会想起我来。”
莎拉开始哭泣。赖伦铎尔轻轻十吻她,对她耳语道:“不会这样的。”她也回吻他,两人无言依偎在一起。
“我必须离开。”莎拉说:“但是我实在很痛苦,希望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十爱十你,就因为你要走,就因为你忘不了凯达,你对他永远忠诚。你是你,你是莎拉,你行遍许多世界。我相信七帝害怕你,胜过任何一位神祇.如果你不是你,我不会这样看重你。”
“你说过,你会十爱十任何一个声音,祇要不是你自己的回声。”
他耸耸肩膀。“就像我常说的,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回到古堡,用最后一顿晚餐,唱最后一条歌。他们整夜未眠。赖伦铎尔为她唱歌到天明,但并不是很好的一条歌,述说一位流十浪十的吟游诗人在某一个无可名状世界的遨游。莎拉弄不清这歌的意义何在,赖伦铎尔也唱得无十精十打采。这似乎是最奇特的告别式。但他们都很烦恼。天明时,他离开她,讲好在天井会面。
她穿好衣服出去。她穿著紧身皮衣,腰带间插看一把短剑,微带棕红的黑发披散着,铁冠端正戴在头上。
“再见,赖伦,我希望我能给你更多。”
“你已经给我够多了,以后我会一直记得你。有一天,当太十陽十升起,颜色变为蓝色时,我会点头说:不错,这是莎拉来过以后,第一次出现蓝日。”
“我也答允你,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凯达。如果我能救出他来,我会回到这里来。然后我们三人联手,再和七帝斗一场。”
赖伦铎尔耸耸肩。“好吧,如果我不在,就留信给我。”他露齿微笑了。
“你答应过告诉我关口在那里,现在可以说了吧?”
赖伦铎尔指看最矮的一座尖塔。莎拉从未进去过那座塔,她注意到塔底有一扇木门。赖伦铎尔掏出钥匙来。
“就在这里?”她有些困惑。“就在这城堡里?”
“就在这里。”赖伦铎尔回答说。他们走到木门前,赖伦铎尔将钥匙插十入锁眼,设法弄开木门。
莎拉在一旁观看,心里觉得很难受。另外两座尖塔看来荒凉了无生气。天井空寂无人。远处冰雪封盖的山后,就是空虚的地平线。除了赖伦铎尔开锁的声音和墙上旗帜拍击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响声。莎拉突然感受到这地方的无比寂寞,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赖伦铎尔打开门。里面并没有房间,祇有一堵墙和飘浮的雾气。
“这就是你要找的关口了。”歌者说。
莎拉端详了一阵。下一个世界是什么?她永不会知道,但也许在下一个世界里,她会找到凯达。她感觉到赖伦铎尔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还在犹疑?”他的语气很十温十柔。
莎拉的手接住短剑。“守卫呢?”她突然说:“总会有守卫的。”她迅速看天井的四周。
赖伦铎尔叹口气说:“不错,总会有守卫的。有的想法使你迷路,有的想用爪把你撕成粉碎,有的骗你走错关口。有的用武器,有的用铁链,也有的用谎言,设法留住你。祇有一位守卫设法用十爱十情留住你。但他的确是真心诚意,从未对你讲过一句虚假的话。”
他毫无希望地耸耸肩膀,把她推过关口。
后来她找到了她的十爱十人,那位目光如炬的青年吗?还是她仍在寻找他的下落?她下次会遇到怎样的守卫?
她在夜里行走时,在另一个孤独陌生的世界里搜寻时,天空尚有星光吗?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也许连七帝亦不知道。不错,他们有无边法力,但他们并不是全知全能。而世界的数目多过恒河沙数,连他们也无法计算。
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许多世界。但她的行踪现在已成为传说的一部分。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她还没有死。消息很慢才从一个世界传到另一个世界,而且并不完全可靠。
但是至少我们知道:在紫色的太十陽十下,一个空寂的城堡里,那位孤独的吟游诗人仍然在等待着,并为她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