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伦铎尔哀歌》作者:[美] 乔治·R·R·马丁(1 / 2)

张系国译

(原译名“紫太十陽十之歌”)

曾有一位女郎,她行遍许多世界。

她肤色苍白,灰眼,如瀑布般的黑发微带棕红色,额头箍着一圈光滑的铁环,犹如一顶暗黑色的王冠。她的名字叫做莎拉。

故事从何开始,她从那一个世界来,我们已不清楚。故事的结尾呢?结尾也还没到来。故事结尾时,恐怕我们也不会知道。

我们只知道故事的中段,该说是中段的一小部分,整个故事里最细小的一个情节。我们的故事是关于莎拉所经过的某一个世界,以及她和歌者赖伦。铎尔短暂的会面。

在前一刻,祇有黄昏寂静的山谷。紫色的太十陽十盘旋在山脊上方,余晖照耀在密林黑色树干及诡异鬼魅般的透明树叶上。唯有野鸽子的凄鸣,及小溪里的淙淙水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然后,通过一道看不见的关口,莎拉掉落到歌者赖伦铎尔的世界里。她疲乏不堪,白袍沾满汗水及血迹,皮斗篷半被撕十裂,十裸十露的左臂上有三道深长的伤口,还不断渗出鲜血。她走到溪流旁边,一面发十抖,一面警觉地朝四面看看,然后跪了下来。虽然溪流很急,水色却呈黑绿,看不出是否洁净。但莎拉实在太口渴了,仍不顾一切喝着,又用溪水洗净伤口,撕十裂衣裳,小心包扎起来。紫日逐渐落在山脊后面。她勉强爬到树下隐蔽的所在,十精十疲力竭地睡去。

她突然惊醒。强有力的手臂抱起了她,将她抱往某个所在。她努力挣扎,对方却抱得更紧,令地无法动弹。“不要紧的。”有一个柔润的声音说,在夜雾里她似乎看见男十性十瘦削十温十和的长脸。“你很虚弱。夜晚即将降临。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到屋里面去。”

她不再挣扎。虽然她知道她应该反抗,但是她实在太疲倦了。她还是问他。“你要做什么?你带我到那里去?”

“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你的家里?”她感到昏昏欲睡。

“不是我的家。”他细声回答,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永远不是我的家。不过至少可暂时供你歇息。”她听到水声,好象他抱着她涉过溪流。前方山脊上,她瞥见一座古堡在落日余晖下的暗影,有三座尖耸的高塔。奇怪,地想,本来好象并没有那座古堡。她昏然睡去。

她醒转时,他就在附近守望看她。她躺在有罩盖的老式钢丝十床十上,盖着一层厚厚十温十暖的十毛十毯。招待她的主人坐在房间另一头宽大的椅子里,眼睛里闪烁反映着烛光,双手支在颚下。“好一点了吧?”他问道。身十子却没有移动。

她坐了起来,发觉自己全身赤十十裸十。她疑念顿起,赶快伸手摸头上的铁环,好在铁环还在,她松了口气,靠在枕头上,拉起毯子掩住身躯。“好多了。”她说,这时她突然发觉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痊愈。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带看淡淡的哀愁。他脸部线条分明,褐色的头发微卷,暗黑色的眼睛似乎隔得稍远。虽然坐在椅子上,他仍显得高瘦。他穿著灰皮的披肩和便装,神情十分忧郁。

“是爪痕。”他猜测说,微微地笑着。“你手臂的伤是爪痕,衣服也全被撕碎了。有人不喜欢你。”

“是个怪物,把守关口的守卫。”莎拉叹了口气。“每个关口都一定有守卫。七帝不喜欢我们这些来往各个世界间的人物。他们最讨厌的就是我。”

他十抽十出颚下的手,抚十摸十着木椅雕花的椅臂,点点头,脸上仍带着飘浮的微笑。“你知道七帝,也知道关口及守卫。”他的目光触及她额头的铁冠。“你的铁冠。原来如此。我早就该猜想得到。”

她对他露齿微笑。“你猜得不错。你又是谁呢?这是什么世界?”

“这是我的世界。”他的声调平平。“我为它起过许多名字,但都不太合适。有一次我想到一个不错的名字,可惜早就忘却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我叫赖伦铎尔。或者该说,从前我曾用过这名字。在这里却显得有些滑稽。但至今我还没有忘记它。”

“你的世界。”莎拉说:“你是这里的国王?还是这里的神?”

“都对。”赖伦铎尔轻笑了一声。“还不止如此。我愿意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别人会抗议的。”

“你怎么弄我的伤口?”

“我治愈了你的伤。”他有些抱歉地耸耸肩。“这是我的世界。我还有一点法力,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多,不过多少还有一点。”

“真的?”莎拉不很相信。

赖伦铎尔挥挥手。

“你不相信。不错,你还保有你的铁冠。这祇对了一半,祇要你还戴着铁冠,我就不能伤害你。但我总可以帮助你。”他又微笑了,眼睛里又浮现梦幻的神色。“没有关系。即使我能够伤害你,我也不会这么做。莎拉,你必须相信我。我等你很久了。”

莎拉吃了一惊。“你知道我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他笑着站起来,走过来坐在她身旁的十床十沿,拿起她的手轻轻十抚十摸十着。“不错,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莎拉,你行遍许多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山川还是另一个样子,太十陽十也还发出红光时,他们就来告诉过我,说你会来。我恨他们,我恨七帝,但那晚我却很高兴听到他们说你会来。他们只告诉我你的名字,说你会来到我的世界。他们还告诉我另一桩事。一个新的开始,至少是一个变化。任何变化都是好的。我已经在这世界孤独一人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简直再没有任何新鲜事情。”

她紧皱眉头,摇着长长的黑发。在微弱摇曳的烛光下,她问道:“难道他们比我早来那么久?难道他们真能知道未来?”她颇感不安,望着他说:“还有另一桩事,是什么?”

他轻捏她的手。“他们还说我会十爱十上你。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预言。我也可以做这样的预言,很久很久以前──我记得那时太十陽十还发出黄色的光芒──我就知道,我会十爱十上任何一个声音,祇要不是我的回声。”

第二天早上莎拉醒转时,紫色的日光正从弧形的落地长窗照进来──昨晚这长窗却并不存在。十床十上已摆好为她预备的衣服──一袭宽大的黄袍、一袭深红色镶着珠宝的礼服,另一件湖绿色的便装。她选择了一件,很快穿上,然后走到窗口。

她置身在高塔之上,外面是倾颓的城垛,及三角形满布尘埃的天井。三角形的另外两个顶点,是另外两座尖塔,圆锥形的塔顶高十耸入云。狂风吹动城墙上插着的一排灰色旗帜,发出拍拍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在城堡之外,却并没有什么山谷,城堡座落在山顶上,四方远处,更高十耸的山脉隐约可见。黑色的石屋,锯齿般的山脊,闪烁着紫色光芒的冰柱,都呈现在眼前。虽然弧窗密封得很紧,窗外呼啸的狂风仍显得寒冷。

门并没有锁,莎拉很快走下螺旋形的石阶,经过天井,走进城堡中央的建筑物。她经过许多房间,有的尘封已久,也有的布置得十分华丽。最后她走进一间房间,赖伦铎尔正坐在那里用早餐,他旁边留着一张空椅,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莎拉坐下来,拿起一块热饼干,不禁笑了。赖伦铎尔也回报以微笑。

“今天我得走了。”她边吃边说:“我很抱歉,赖伦,但我必需去找寻离开的关口。”

他仍旧保持着忧郁的神色。“你昨天晚上已经说过了。”他叹了口气。“我好象白等了这么些年。”

桌上有咸肉和好几种饼干、水果、十乳十酪、鲜十奶十。莎拉盛满一盘,觉得有些惭愧,避开他的眼神。“我实在很抱歉。”她重复着说。

“再留几天吧。”他说:“再留一阵,我想对你也没有什么大损失。让我带你看看我的世界,让我唱歌给你听。”

她犹豫了。“可是……我得花时间去找寻关口。我祇能留几天。但你必须明白,迟早我还是要离开。”

他笑了,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当然。我知道关口在那里,可以省你花时间去找寻。你在这里留一个月,我就带你去关口。”他注视着她。“莎拉,你流十浪十很久很久了,也许你也需要休息一阵。”

她慢慢咀嚼一片水果,想了许久,终于说:“我的确也该休息一阵。而且关口总有守卫,那时你可以帮忙我闯过去。一个月……并不算太长久。在别的世界,有时我停留更久些。”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再留一个月。”

他轻摸一下她的手。吃完早餐,他带她去参观他们给他的世界。

他们并肩站在最高一座塔顶的骑楼里。莎拉穿著绿裙,赖伦铎尔披着灰斗篷。赖伦铎尔让城堡飞起在空中,飞过波涛汹涌的海洋。海中出现长颈的蛇状怪物看他们飞过。他让城堡飞到地底下的巨窟,钟十乳十石滴着水发出奇异的绿光,盲眼的白羊在城垛外哀鸣。他笑着拍拍掌,眼前就出现茂密的丛林,有各色各样的巨大花朵,尖齿的猿猴在树梢啾啾而鸣。他再度击掌,天井的土地突然变成沙滩,他们在荒凉的灰色海洋旁边,有一只翅膀透明的巨大蓝鸟在天空盘旋。他带她又去了许多地方。黄昏终于降临,城堡飞回到山谷旁的山脊上。莎拉看见谷底的黑森林,就是昨晚他找到她的地方,也听到野鸽子的凄鸣。

“这世界并不算太坏。”她对他说。

“还不错。”他回答,手放在骑楼的栏杆上,眼睛望着谷底。“还不算太坏。从前有一次我还徒步旅行过,拿着长剑,到处探险。”他低声轻笑。“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对这世界每一处山谷河流都了如指掌,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他注视着她,又十习十惯十性十地耸耸肩。“也许还有更糟的地狱,至少这是我的世界。”

“跟我走吧。”她说:“我们去找关口,然后一起闯关。还有很多别的世界,也不像这世界那么奇异美丽,但至少你不必孤独下去。”

他又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说:“你说来容易。我早就找到关口了。守卫也不会拦阻我。我试过进入别的世界,但一转眼我又回到这城堡里。不成,我走不掉的。”

她握住他的手。“真是可怜,一个人孤独这么久,你一定很坚强。假如换了我,我早就发疯了。”

他笑了,笑声中带看苦涩的味道。“莎拉,我已经发疯过不止千万次了。他们每次都治好我,每次都治好我。”又耸耸肩,他搂住她肩膀。“进去吧,天快黑了。”

他们走向她的寝室,赖伦铎尔拿来食物──热面包、烤肉和酒。他们坐在十床十边,一面吃,一面谈天。

“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她问他,“你怎么触怒了他们?从前你是什么人?”

“我也几乎记不得了。祇有在梦里,我才能依稀回忆起往事。但我已分不清楚,那些是真事,那些是我的幻想。”他叹息着。“有时我梦见我曾是另一个世界里威严的国王。我的罪过是我将国家治理得太好。我的子民生活得太幸福,就忘记敬拜七帝,他们的庙宇也倒塌了。一天早上我在我的城堡里醒来,就发现我到了这里。仆人、子民……我的世界全不见了,包括我的妻子,全都不见了。

“但是这不是唯一的梦。有时我又依稀记得,我也曾几乎是神。我有极大的法力,几乎超越七帝。单打独斗,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他们怕我胜过他们,联手合攻,把我放逐到这里来,祇留给我一点点法力。我还是神时,总是教人们彼此相十爱十,彼此合作。

七帝就故意将这些都夺走,让我永远孤独。

“这还不是最糟的。有时我又觉得,我一直就在这里。无数万年前,我就生在这里。所有他们给我的梦都是虚假的回忆,故意来勾十引起我的痛苦。”

他说话时,并未看着她,眼睛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他讲得很慢,声调也有如梦幻中。他讲完了,从回忆里醒转过来。

“莎拉,你要小心。如果他们真要处置你,连你的铁冠也保护不了你。他们会撕十裂你,让你的肉十身和灵魂都痛苦不堪。”

莎拉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突然注意到蜡烛已将烧尽。她不知他究竟讲了多久。

“等一等。”赖伦铎尔走了出去,门边的窗户这时又变成灰色的石墙,一点痕迹也没有。

不久赖伦铎尔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古琴。莎拉从未看过这个样子的古琴,有十六根不同颜色的弦,琴身的木节发出各种光芒。赖伦铎尔将古琴放置在地上,琴把靠在他胸前。他轻轻拨动琴弦,古琴就发出各种光芒和声音。

“我唯一的伴侣。”他笑着说,又拨动琴弦。琴音迅速出现又消失,其声悲凉。他挑十拨琴弦,室内便出现各种光采。

他开始轻声歌唱。

……我是孤独之王

空寂是我的领域……

他的声音柔美低沉,琴声从莎拉的头发间掠过。轻轻十抚十摸十着她,又迅即消失。房内的光采千变万化,配合着摇曳的烛光和迷幻的琴声,似乎有千百个末曾说出的故事,十交十织成他的梦。

她于是看见他梦里赋予自己的形像,高大骄傲的王者,头发如她的头发一般漆黑,双目炯炯有神,穿著闪亮的白袍和宽大的斗篷,头戴银冠,身旁佩着长剑。梦里年轻的王者毫无忧虑的神色。他的世界是充满欢笑的世界,有柔美的象牙塔和懒洋洋的蓝色运河,友伴围绕在他四周,他的十爱十妻厮守在他身旁。然后突然一切都变为黑暗,他到了这里。

琴声变得哀愁,光线逐渐黯淡下去。她看见他醒转过来,古堡里空无一人。他到处搜寻。

日子一天天过去,多少年,多少世纪。他疲倦极了,几乎发疯,却不曾老去。太十陽十由红而橙而黄,终于变成奇异的紫色。他的世界越来越单调。他唱出永无休止的空虚日子。只有音乐和记忆使他不致完全发狂。

他唱完了,琴声和他的柔美的声音慢慢消失。赖伦铎尔停下来,对她微笑。莎拉感觉自己在颤十抖着。

“谢谢你。”他轻声说,又耸耸肩,然后他拿着琴离开她的房间。

第二天寒冷多云,赖伦铎尔却带她去森林里打猎。他们的猎物是一只瘠瘦半猫半羚羊、奔驰极快满嘴利齿的怪兽。他们很难追上它,莎拉却不在意,狩猎本身比杀死猎物还要有趣。他们走在黑暗的森林里,手里持着弓箭,全身都裹在皮衣里面,脚底的透明落叶像玻璃般易碎,踩上去就发出脆响。他们追逐猎物一整天,什么也没猎着,满身疲乏回到古堡里。赖伦铎尔预备了一顿盛餐。他们坐在很宽大的长桌两头,相视而笑。莎拉望见弧窗外滚滚而过的乌云,天色黑下来,窗户又变成石板墙,墙上插的蜡烛呼的一声全自动点燃了,屋内变得十温十暖明亮。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道:“晚上你为什么从来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