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加]威廉·吉布森合著)
龚勋译
(1986年雨果奖、星云奖中短篇双料提名)
他打算一直坐下去,直到佛罗里达。他可以从一个走私军十火的家伙那里买路:或者投靠战区内不成气候的叛军;或者,如果他手里的那张票可以保证他决不会被赶下来的话,他也许也会选择永远不下灰狗公司①的“飞翔荷兰人②”。诺福克③闹市的灯光从身边滑过,他对着自己在冰冷光滑的玻璃里淡淡的影子笑了笑。驾驶员在最后一个街角猛打方向盘,公共汽车便在劳累中摇晃了一下。在进入终点站时,驾驶员猛地一个刹车,乘客不禁又一阵战栗。终点站地面上的混凝土被灯光照得灰亮刺眼,就像监狱的放风场一样。但迪克此时似乎看到了自己被饿死时的情景,也许在奥斯威戈④的暴风雪中吧。他的脸颊贴在车窗上,看见在下一站,自己的遗体被一个穿着褪色工作服的咕哝着的老头扫了出去。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这样的幻觉对他来说他十妈十的什么都不是:不过他的腿大概已经冻僵了。驾驶员在弗吉尼亚的泰德沃特⑤站停了二十分钟。那是栋煤渣砖砌成的房子,一个厕所有两个入口,上世纪的残留物。
他拖着木头一样的腿,漫不经心地想去十騷十扰一下卖杂货的柜台,可站在柜台后的黑人姑十娘十充满警觉地守卫着旧玻璃箱里少得可怜的商品,就像事关自己的身家十性十命一样。有可能吧,迪克想着,转过了身。在洗手间的对面,有一个大打开的门,门上的“游戏”两个大字在生物荧光塑料里无力地闪烁着。一群当地人聚在一张台球桌边。他无所事事,无聊透顶,便索十性十也挤进了人群。他看见一架双翼飞机,翅膀还没他大拇指长,机身是鲜艳的橙色。它在空中翻着跟头,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烟带。当它撞到了桌子上的绿色绒布的时候,就马上消失了。
“好好干,泰尼!”一个围观者咆哮道,“你一定要打败那小子!”
“嗨!”迪克说,“你们在干什么?”
离迪克最近的那个人长得就像一根干柴棒,还戴着一顶黑色网格的彼得比尔特牌帽子。“泰尼在保卫马克斯勋章⑥。”他说道,并没有将目光从桌上挪开。
“噢!那是什么?”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了那东西:一枚像马耳他十字架⑦一样的珐琅勋章,上面写着几个字:“PourleMerite⑧”。
【①灰狗公司:美国最大的长途客运汽车公司。】
【②飞翔荷兰人:传说中在好望角附近的风暴中出现的幽灵船。这里是指“我”坐的那辆公共汽车。】
【③诺福克:美国里士满东南汉普顿公路上弗吉尼亚州东南的独立城市。】
【④奥斯威戈:美国纽约州中北部城市。】
【⑤泰德沃特: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一地区,包括上文提到的诺福克。】
【⑥马克斯奖章:即“蓝色马克斯”,是后面所说的“PourleMérite”的非正式名称,一战期间德国军队最高级别的奖章。】
【⑦马耳他十字架:由四个等长的似箭头的武器连在一点的十字架。】
【⑧PourleMerite:法文,意思是“以彰此绩”。】
蓝色的马克斯勋章放在桌子的边上,前面是一个体型庞大、无法动弹的家伙,他被塞十进一个看起来很脆的铬管框架里。那个男人的卡其布工作衫勉强包裹十着他臃肿肥胖的身躯,上面的纽扣随时都可能被撑落。迪克想起了他一路南下时看到的南方军人,他们看起来都很奇怪,肚子异常肥十大,却支撑在像是从瘦子身上借来的长十腿上。泰尼如果站起来,可能也是那副模样,不过他的牛仔裤腰围四十英寸,大概要钢丝腰带才能把他肿胀的肚子撑起来。不过泰尼现在站不起来了,因为迪克发现那个闪亮的框架其实是一台轮椅。让人惊讶的是,那人脸上竟然还有一点儿令人不悦的稚气:他甚至还有点儿标致,不过这种标致全都藏在赘肉和双下巴下面。迪克感到很尴尬,便转过头去。另一个人,那个站在泰尼桌子对面的男人,留着杂草丛生似的大十胡十子,嘴唇很薄。他挤弄着眼睛,好像在试图用眼睛去推什么东西,以至于眼角都堆满了皱纹……
“你这坨狗屎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个戴着彼得比尔特帽子的人转过身来,抓住迪克的印度穷小子似的斜纹粗棉布衣服。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铜链子,“你还不快滚,垃圾。没人喜欢你这种人待在这里。”他转过头去,继续观看空战。
那群人正在打赌,已经下好注了。他们掏出了一些硬东西、旧玩意儿、印有自十由女神像的美元,还有从硬币邮票收集店弄来的有罗斯福头像的一角硬币,更为谨慎的赌徒押下了压制在透明塑料薄膜里的老式纸美元。这时,从昏暗处飞来了三架编队而行的红色飞机。“福克D7①”。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福克”带着王者风范在一只两百瓦的灯泡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内斜转弯。
突然,一架蓝色的“斯拜德②”无声无息地飞了出来。另外两架也从十陰十暗的天花板上俯冲下来,紧跟着前一架。那些人开始咒骂起来,还有一个在吃吃地笑。一架“福克”几乎就要俯冲到绒布上去了,可还是摆脱不了紧随其后的那架“斯拜德”。“福克”疯狂地在绿色绒布上方走“之”字,但是没有用。它最后只好紧急拉升,可敌人依然紧追不舍。由于爬升的坡度太陡,“福克”骤然失速,输掉了这场较量。
它一头扎进了一堆一角银币里。
“福克”机队减员了。另一架“福克”的尾巴上仍然紧跟着两架“斯拜德”。一道刺眼的曳光弹从驾驶舱前掠过。“福克”机身向右倾斜,做了个殷麦曼式翻转③,反咬到一个追击者后面,猛地开火,那架双翼飞机便应声坠十落。
“再加把劲儿,泰尼!”那些围观者向里面挤去,围拢了桌子。
迪克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就像自己获得了重生一样。
弗兰克货车站④就在货运高速公路上,离城两英里。在闲时坐公共汽车的时候,迪克暗自记下了这个货车站的位置。现在,他正在车流和水泥防撞带之间来回穿梭。车厢用铰链相连的货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长长的八节车厢,每一节带过的风都几乎要把他吹倒。CVO⑤车站很容易就能找到。当他逛进弗兰克货车站的时候,没有人怀疑他是来偷什么重要设备的,于是他便在商店里随意逛了起来,想多慢就多慢。在一堆韩国牛仔衫和绒十毛十小鬼牌挡泥板之间的配线架上,放着投影湿件⑥晶片。他想要的游戏就在那里:一块晶片,上面的标签写着“斯拜德对福克”。他只用了三秒钟就把晶片弄到了手。
在出去的路上,他又顺手拿走了两个编程单元和一个小号巴唐牌无线神经接驳器,后者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式助听器一样。
他随便选了一个“堆栈⑦”,然后对收租人撒了个谎——自从福利被取消以后他就一直在对人讲这样的谎言。从没有人真正调查过,国家只是数一数有多少房间有人在住,然后给钱。
这间小卧室有一股淡淡的尿味。有人用潦草的笔迹在墙上写着“激进无政十府主义解放阵线”的标语。迪克把一个角落里的垃圾清理干净,靠着墙坐下来,打开了晶片包。
里面有张折叠的说明表,上面是环飞⑧、侧滚⑨、殷麦曼式翻转的示意图,还有一管导电膏,一张十操十作规则的计算机列表。然后就是那块晶片本身:白色的塑料卡片,一面是蓝色的双翼飞机及其徽记,另一面是红色的双翼飞机及其徽记。他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斯拜德对福克”,“福克对斯拜德”。蓝色或是红色。把感应器表面涂上导电膏后,他把巴唐牌无线神经接驳器固定在耳后,然后将它的光纤带插十进编程器里,再把编程器插十进墙里的电源插座上。一切就绪后,他将晶片小心翼翼地放进编程器里。这是一套印尼产的便宜货。程序运行的时候,他头骨的根十部感到微微的振动,让他很舒服。但当振动结束以后,一架天蓝色的“斯拜德”就出现在他脸上方几英寸处,正不知疲倦地高速飞行着。它几乎快要因为空气摩十擦而发出闪光了,太真实了。与那些十精十雕细琢的博物馆模型一样,它似乎也拥有神奇的内在生命,但迪克只有耗尽自己的注意力才能确保它的存在。只要他的注意力稍一松懈,它就失去了焦点,变成一片可悲的模糊。
【①福克D7:一战时期德国的一款著名战机,可以在飞机上使用机关槍而不损坏螺旋推进器。】
【②斯拜德:一战时期法国的主力战机。】
【③殷麦曼式翻转:一种飞机飞行动作,先做半个环飞,再侧滚半周,以同时实现提升垂直高度和改变飞行方向。名字来源于一战时期的德国王牌飞行员马克斯·殷麦曼。】
【④货车站:即“TruckStop”,指一种沿线车站,通常为卡车提供燃料,并为司机提供饮食。】
【⑤CVO:即“mericalVehicleOperations”,商用车辆指挥系统,是ITS(智能十交十通系统)在货车管理上的应用。】
【⑥湿件:计算机专家用语,指软件、硬件以外的“件”,即人脑。这里是指将人脑和机器连接起来的设备。】
【⑦堆栈:原义是指存储器及其寄存器的一部分,用来临时储存信息。这里是比喻房间。】
【⑧环飞:一种飞机飞行动作,飞机做垂直方向环形飞行,同时侧轴保持水平。】
【⑨侧滚:一种飞机飞行动作,飞机绕纵轴作的一个完全旋转,并且不改变飞行方向或高度。】
他一直练十习十,直到用完接驳器里的电池。然后他退到墙边,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飞,在一个只有蓝天白云的世界中飞,上下都没有边界,也没有撞上绿色绒布的可能。
他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油炸磷虾蛋糕的腐臭味道,他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他也没有钞票。在“堆栈”里住着很多学生模样的人。肯定是一个想得到编程单元的家伙,他边想边用上次偷来的编程单元敲打着走廊。走廊前方不远处有一扇门,门上有一幅海报,上面写着:隔壁就是另一个十精十彩的宇宙。海报下面是一幅星空图,上面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药丸,明显是从哪个药厂的广告上撕下来的,贴在一张极富鼓动十性十的“太空殖民地”照片上。在他出生以前,“太空殖民地”就已经开始建设了。“我们走”,那张贴在催眠药拼贴画下面的海报上写道。
他敲了敲门。门开了,安全栓把门卡住,露出一条两英寸的缝,缝里是一张女孩的脸。“什么事?”
“你大概会以为这是偷来的。”他把编程器递过去,“但它是新的,几乎没有用过,条码还在上面。不过你听好,我不想和你讨价还价。不会的。你出其他地方一半的价钱就可以得到这玩意儿。”
“好啊。哇!真的,你不骗我?”他从门缝里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她展开她的手,手心向上,一个没有捏紧的拳头,与下巴持平,“看好!”
她手里有一个洞,一条黑色的隧道,直直地通向手臂上方。两个小红点。那是老鼠的眼睛。它们朝他冲过来,越来越大,两眼冒光。一个灰色的东西蹿了出来,跳在他的脸上。
他尖十叫起来,挥舞手臂想要赶走那东西。他跌倒在地上,两十腿扭曲,编程器散落在他的身下。
他摔倒的同时,砸在地上的硅片反弹起来,从他眼前划过,刮伤了他的头。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
“噢,天啊!”安全栓松开了,女孩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这儿!听好,来吧!”她挥舞着一条蓝色手巾,“抓住这个,我把你拉上来。”
他用流泪的眼睛望着她。学生。看起来好像得了贫血症,穿着大号汗衫,牙齿整齐洁白。一只脚踝上套着一条纤细的金链子(和婴儿一样纤细的体十毛十搅在一起)。波十浪十起伏的日式发型。“我真想把那东西当晚餐吃掉。”他有点儿后悔地说。他抓住手巾,让她拉他起来。
她笑了笑,羞涩地转过身去。“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她说,“你想吃点儿什么吗?刚才只是一个投影罢了。”
他跟着她进了屋,像一只害怕掉进陷阱里的动物一样机警。
“太好了,”迪克说,“这是真的十奶十酪……”他坐在弹簧沙发上,挤在一个四英尺高的玩具熊和一堆松松的软盘之间。屋子里的书、衣服和纸张没至脚踝。她变魔术似的拿出各种食物——高达①十奶十酪、罐头牛肉,还有上帝作证绝对是十温十室小麦做成的威化饼——就像《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样。
【①高达:荷兰西部一城市,由于十奶十酪市场而闻名。】
“嗨!”她说,“你看我还是知道该如何对待一个穷小子的,对吧?”她叫南希·比十邓十多夫。十七岁了。她的父母都有工作——她叫他们“贪婪的傻蛋”——她在读威廉国王和玛丽皇后大学的工程专业。除了英文,她的成绩都一流,“我估计这一定和老鼠有关。你对老鼠有恐惧症?”
他瞟了一眼她的十床十。但说真的,他见不着什么十床十。只是地上的一块突起而已。
“不是这样的。它只是让我想到了别的什么……就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呢?”她蹲坐在他前面,肥十大的衬衫缩了上去,露出一条光滑的大十腿。
“你……有没有看见过,”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提高了,语速也加快了,“华盛顿纪念碑?晚上的?上面有两个小红灯,导航标识还是什么,我,我……”他开始颤十抖起来。
“你害怕华盛顿纪念碑?”南希喘十息着,在大笑中滚来滚去,古铜色的腿踢来踢去。她穿着深红色的比基尼。
“与其再看它一眼,我宁愿立刻死掉,”他平静地说。
她停止了大笑,坐起来,仔细端详他的脸。那是张苍白的脸,这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件她不敢想的事。最后她大胆地问了一句:“大脑锁?”
“是的,”他忿忿地说,“他们告诉我绝对不能回华盛顿特区,然后那些混蛋就笑了。”
“为什么?”
“我是个贼。”他没有告诉她他真正的职业是入店扒窃。
“很多老计算机黑客耗尽他们的生命去编程,你知道么?人类的大脑他十妈十的一点儿都不像机器,一点儿都不像。它们的运行原理完全不一样。”迪克发现自己正发出尖锐的、拼尽全力的呐喊,那是一个孤独者向稀有的倾听者道出的冗长而充满诅咒的暗语,你只有和陌生人为伴度过上百个凄冷而孤独的夜晚才会明白。南希听得入了神。迪克点头,打着哈欠,怀疑如果碰到了她的十床十,他还能不能醒来。
“我用来袭击你的那个投影是我自己制作的。”她说,同时弯屈双十腿,用下巴压着膝盖,“这玩意儿是为抢劫犯准备的,你知道么?我只是碰巧随身带了一个,而且我认为这玩意儿挺好玩,所以就在你推销那个爪哇国的小编程器的时候扔给了你。”她弯腰上前,又亮出了自己的手,“快看!”迪克连忙后退,“不要害怕。这东西的确很厉害。我发誓,绝对与众不同。”她张开了她的手。
一十十团十十蓝色的火焰在翩翩起舞,永无定形,近乎完美。“看看吧,”她惊异地说,“看看就行。这是我编程的。这个不是那些把七幅无聊的图片换来换去的把戏。这是一个连续的循环,两个小时,七千二百分钟,中间绝无两次相同,就像每片雪花一样!”
那十十团十十火焰的核心是冰晶,每一个小十平面都在闪闪发光,不停扭转,最后消失,只在潜意识里留下光亮刺目的图像。迪克畏缩了。都是些人。可十爱十的十裸十体小人。
“你怎么实现的?”
她站起身来,光着脚踩在光滑的杂志上,从一个粗糙的胶合板架上取下了一叠松松的打印纸。他看到了板架上出现了一排整洁的控制台,非常简单,但看起来很贵。“这些是这儿真正有用的东西。图像服务器,这个是我的快扫模块,这个是脑图一对一函数分析器,”她像唱祷文一样念出这些名字,“量子颤十动稳定器,程序衔接器,图像汇编器……”
“就做这一个小小的火焰,你就要那么多东西?”
“对!这就是最顶级的艺术——专业投影‘湿件’。比你听说过的所有东西都先进几年。”
“嗨,”他说,“你听说过‘斯拜德对福克’吗?”
她大笑起来。这时,他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便去拉住她的手。
“你不要碰我,你千万不要碰我!”南希尖十叫道,不停往后退,头撞到了墙上,面色苍白,怕得直发十抖。
“好了!”他甩开她的手,“好了!我现在不碰你了,行么?”
她的眼睛圆十鼓十鼓的,眼皮眨都没眨一下,眼角蓄积着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滚下。最后,她摇了摇头。“对不起,迪克,对不起。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他感到一阵恐慌。他知道了。她抓自己头的方式,她十抽十筋似的张开手之后又合上,“你也有个大脑锁。”
“对。”她闭上了眼睛,又开始抓自已的头。迪克跳了起来,翻箱倒柜地寻找药品。他发现了一瓶复合维生素B,拿了两片给南希,还有一杯水。“接住,”他十分小心,以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个可以缓解一下。”
“对,对,”她说,然后自言自语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灰狗客车站的游戏室里几乎空无一人。在一个控制台前,一个孤独的长下巴的十四岁孩子正弯着腰,在北大西洋十陰十暗的网格里调遣虚拟的潜艇舰队。
迪克闲逛了进去,穿着新衣服,靠在涂有多层光滑绿釉的煤渣砖墙上。
“你看到泰尼了么,朋友?”
那些潜艇像霓虹色的虹鳉一样飞速行驶着。“这取决于谁在问。”
迪克碰了碰左耳后的接驳器。“斯拜德”快滚①过控制台,像蜻蜓一样敏捷而轻巧。它太漂亮,太完美,太真实了。它让整间房子都看上去如同幻象。他利用编程做出的地面效应②,紧十贴着网格飞行,离玻璃只有几毫米。
那个孩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杰克曼那家,”他说,“里士满路那边。”
迪克任“斯拜德”在半空中消失。
杰克曼游戏厅在一栋砖墙房子的三楼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房子外面的人行道上挤满了受伤老兵,有一些是从越南回来的。那些把眼睛丢在了亚细亚天空下面的老人蹲坐在那里,旁边是因为在智利吸十入了神经毒气而不断十抽十搐的男孩。迪克很高兴地看到身后被打扁了的电梯门叹息着关上了。
一口积满灰尘的佩珀博士牌大钟挂在长长的、十陰十气沉沉的房间的远端,告诉他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了。杰克曼游戏厅在他出生前二十年就存在了,它一直都浸泡在一层黄色的尼古丁、抛光剂和发油里面。
【①快滚:飞行器被用来围绕其纵轴作三百六十度疾速旋转的空中特技。】
【②地面效应:当飞行器贴近地面(或水面)飞行时,由于飞行器与地面之间的气流流动不同于高空飞行时而产生的一种气垫效果。】
“让他进来吧,我们可能需要他。”有人说。迪克转过身去,透过一个秃顶男人戴着的钢框眼镜,看见他十温十和的眼睛,“我叫鲍比·厄尔·克莱恩。”不过,在鲍比·厄尔的声音和姿态中并无威胁的成分。他小心翼翼地把镜框从鼻子上取下,用一叠纸巾擦了擦镜片。他让迪克想起了一个商店导购员,那个导购员曾耐心地试图教他如何拆卸生物芯片,“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像,”他笑着说,他的牙像塑料一样白,“但我是一个赌徒。”
“我在寻找泰尼。”迪克说。
“这个嘛,”他换了一副镜片,“你应该找不到他。他到贝塞斯达①去了,好让老兵联合会给他清洗管道。他不会和你玩飞机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圈子里的人,否则我就会认识你。你玩这个很拿手么?”
迪克点了点头。鲍比·厄尔的声音穿过杰克曼游戏厅。“嘿!克莱伦斯!你把那个服务器带来。这儿来了个玩飞机的。”
二十分钟以后,迪克输光了所有的钱,还失去了接驳器。
“现在让我告诉你,孩子——”鲍比·厄尔用父亲般的口吻说道,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迪克引回电梯门口,“你是赢不了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的。你听到没有?我都不算最好的,只是一个老家伙,嗑了十五次药,或者大概二十多次。老泰尼,他是个飞行员。他服役期间就一直在嗑药。他的细胞膜衰减得很厉害……你他十妈十的绝对赶不上他。”
这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但迪克感到自己在愤怒和耻辱中燃十烧。
“天啊,那太糟糕了。”南希说,“斯拜德”把她粉十红色的内十衣掀了起来。迪克从睡椅上抬起身来,把闪闪发光的小号布劳恩牌接驳器从耳后取出,那是南希的接驳器。
“现在请你不要开始研究关于我的课题,好吗,‘即将有工作的八婆小十姐’?”
“嗨,听好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只是技术罢了。你那块晶片太原始了。我的意思是,它在大街上可能不错,但和我在学校做的一比,完全是个垃圾。你应该让我给你重写一遍。”
“你说什么?”
“我给你解释一下。那些玩意儿都是用十六进制代码写的,看到没有,那些工业程序员都是落伍的计算机黑客。让我现在把它拿到系里的阅读分析器里面,做点儿改动,转换成现代的‘湿语言②’,把那些冗余的中间形态全部清除掉。这样一来就可以加快你的反应时间,把反馈回路的时间减少一半。你可以吃得更快,更好。你会成为真正的专业玩家,一等一的!”她突然狂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几乎就要窒息了。
“这合不合法呢?”迪克怀疑地问道。
“哼,你知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去买带纯金导线的接驳器?为了尊贵典雅?呸!那是因为它导电十性十更好,能砍掉几纳秒③的反应时间。反应时间就是游戏的关键,小子。”
“不对吧,”迪克说,“如果事情就那么简单的话,人们早就用了。泰尼·蒙哥马利就会用了。而且是最好的那种。”
“你听我说话没有?”南希的声调降了下来,棕色的水溅到地板上,“我在做的东西比你在市面上所能找到的要先进三年以上。”
“我的天啊。”迪克在一阵沉默以后说,“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可以做到么?”
就像从T型汽车④进化到莲花⑤九十三一样。十操十作“斯拜德”就如同在驾梦飞翔,即使是迪克最轻微的念头,它也有反应。他玩这个游戏已经几周,飞机一点儿郁没有褪色。他和当地的少年对飞,一架一架地、或是三架一起地把他们的飞机干掉。他到处冒险、炫耀。对手的飞机不断地坠十落……
这样的状况终于在一天结束了。那天迪克正把赢来的钱塞十进口袋,一个瘦高的黑人从墙边站了起来。他看到了迪克手里的塑料薄膜⑥,笑了。一颗红宝石镶牙微微闪光。“你知道,”那个男人说,“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小家伙,他的飞机开得不错。”
“天啊,”迪克说,把丹麦黄油抹在一根海藻棒上,“这东西的味道真不错。”
“那很好,亲十爱十的。”南希嘟囔道。她正在做她的毕业项目,往一个机器里面灌数据。
“你知道,我以为我是真的对这种东西很有天赋。你知道么?我说的是,那个程序使我更具竞争力,而且我能够从中得到好处。我在这个领域的名声真的已经很大了,你知道么?”他激动地猛砸了一下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迪克西兰爵士乐⑦,但噪音很大。
“嗨,”南希说,“你不是在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