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们把报纸印在什么上?”
“屏幕上,老伙计。像这个一样。”他把手上拿着的十精十致的小黑机器稍稍偏了偏,让泰特斯能够看见机器前部方形的发光的窗口,只有明信片那么大。在泰特斯心目中,屏幕这种东西是安在壁炉前挡住火焰用的,眼前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像。
“相信我,泰特斯——你看不懂报纸的。现在就急着看时事太早了点。把过去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大概地了解一下再开始,这样不是更容易些吗?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
泰特斯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他觉得是该反抗一下的时候了,他已经相当好地证明了自己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做到。“我两样都可以做。我知道。”
“至少让我给你找一份纸报纸,”莱什医生尽量争执,“今天我们还不必学十习十网上冲十浪十。我给你印一份《时报》出来。”
“《泰晤士报》吗?真的吗?”
“《纽约时报》。但其他报纸也没有理由拿不到。”
“唯一的“时报”就是伦敦的《泰晤士报》。”泰特斯咆哮起来。莱什出去后,他从枕头下面十抽十出一张纸来。他是从卫生间的字纸篓里找到的——从外面的文字看,这纸原来一定是用作手纸的包装纸的。现在泰特斯开始在上面写上他的生词。在“塑料”和“电梯”之外他又加上了“屏幕”和“网”。他得有一个合适的笔记本,还应该有支钢笔而不是铅笔。而且再也不能因为死用功而晕倒了。必须合理地调整进度。
莱什医生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你运气好,泰特斯!杰基为帮她儿子做历史作业,让人把上周日的《纽约时报》印下来了。过时几天对你来说应该没影响吧,呃?”
“下不为例。”泰特斯开玩笑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把那张奇怪的、尺寸不够的纸摊开在十床十罩上。但是过了不到一小时,他不得不承认莱什医生说得对。这份《纽约时报》他几乎一点儿也看不懂:不是因为他不认识哪个字,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每一个句子的来龙去脉。什么叫政治分肥?如果他们在造“免费路”,那应该是不收费的——怎么为之提供资金反而会招致骂声一片?谁是互联网的首席检察官?他是怎么指控有关四T人的诈骗行为的?他感觉就像昨天听波拉德神父布道时一样云里雾里。而且这报纸太小了,摸上去也怪怪的。他灰心丧气地把它丢在一边。
“读够了,啊?”雪十儿抱着一堆色彩鲜艳的书和杂志走了进来。“可能这些容易理解些。凯一直在买过去的儿童课本,还有以前的连环漫画的重印本。”她把这堆书在椅子上放稳。
“儿童书?你们肯定对我的智力评价很低。”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你对学术分析或细枝末节不会感兴趣。你要的是全面概述——在你适应这里之前够用就行了。你知不知道,要想理解一段文字,你必须认识70%的字?时旅处的有些专家推算,这个难度应该差不多正适合你现在的水平。”
不完全对,泰特斯心想,不是70%的字,而是70%的知识。他已经发现,掌握70%的意思对他来说是一道相当高的坎儿。无论如何,这么一大堆书都够让人泄气的。
“我真正要的,”他大胆地说,“是再散一次步。时间更长些。”
“对不起,泰特斯,今天我有安排,你也是,因为晚上有招待会。让我给你的重要器官做个检查好吗?萨宾娜今天一天都在会诊,所以我答应她替她给你做检查。”
“我不想再让这些书把我累个半死。”他说,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散步对我有好处。你自己说的。”
“看在老天份上,得了吧。”可她一边看着手里小机器上的发着光的屏幕,一边微微地笑了,“他们没告诉我你还挺会说服人的。明天吧,怎么样?”
“我会盼着的。哦,还有,什么是——”他看了看他的词汇表,“‘帕蒂卡人’?”
“哦,帕蒂卡是全体地球人星际接触机构的缩写,但大家都管它叫四T人项目部。你所在的这栋大楼,这儿的每一个人,构成了时间旅行处,时旅处。为帕蒂卡工作的人就被称为帕蒂卡人了。一个傻兮兮的名字,可媒体在39年发明了它,就一直用起来了。”
这解释没起多大作用,可雪十儿显然很匆忙,还有其他事,于是他让她走了。他把那些名字记了下来,帕蒂卡和时旅处。第二次散步的机会已胜券在握,他安心地转向那堆书。他从来不具有学者的禀赋。现在他发现《儿童英国历史》大大的字体和色彩鲜艳的插图很让人感到安慰。阿瑟王,征服者威廉,亨利八世——哦,是的,英格兰会永远存在的。让人失望的是斯科特以及他的探险没能占一章的篇幅,只不过短短一段。还有,老天爷,巴登·鲍威尔发起的男童子军运动已发展壮大了!还有战争,那么多战争——泰特斯难过地哼哼起来,他错过了那么多好戏,真该死。
“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莱什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泰特斯更愿意问雪十儿,因为她不那么小题大做,但过分带偏见是很愚蠢的。“莱什,你们都牵涉进去的那个四T人项目是怎么回事?”
“可以这么说,因为四T人项目你才得以在这儿,老伙计,这是时旅处存在的原因。”
“肯定很重要。那就说吧,告诉我!”
“我正在选一个最好的方式告诉你,泰特斯。你看过电十影吗?电十影,画面是移动的。”
“当然。”泰特斯抢白道,“他们把极地探险也拍成了电十影,你知道的。”
“那你想看一部教育影片吗?”
“关于四T人项目的?当然!”
“喝,时间有的是。”
泰特斯注意到,莱什看的不是怀表或腕表,而是他的小机子。在1912年,表是能力和责任的象征,人们从小就渴望拥有,到手之后也会仔细保存。但很明显,风俗已经改变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裤兜里摸那块他一直随身带着的表,那是他在南极时最十精十确的时计。可表不在那儿。莱什道:“而且,你和大使谈话时也应该有些话题,但你能不能肯定,看这些你不会难受?有你被救的画面——”
只一句,就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不要把我惯坏了,莱什。我一定要看那部影片。”
“好,我们就冒个险吧,你一边准备,泰特斯,我一边给你大致地讲一下这个现象。2015年人类第一次同地球以外的智慧生命接触,在世界上引起巨大反响……”
泰特斯一边三心二意地听着,一边穿上鞋子。他觉得很羞愧,自己已十习十惯了在可怜的老莱什废话连篇时这样开小差,但至少莱什的妄自尊大使他看不到这一点。他领头向楼梯井走去,脚步轻快地下了金属台阶,莱什跟在后面。泰特斯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催促慢吞吞的主人快些走。
莱什医生没有推那扇巨大的双扇玻璃门,而是朝门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要走的单扇铁门通向大楼另一侧的一个广场。天气很好,太十陽十像个火球炙烤着大地,郁郁葱葱的树下有货摊,报摊,有标语牌,还有穿着鲜艳服饰的人群。
“这是个市场,”泰特斯猜测道,“就像埃及的市场。”
“猜得不赖,”莱什医生说,“但这基本上是抗议者和怪人的市场,最好让他们在这儿说他们的,在这儿帕蒂卡能够控制得住局面。别理他们,老伙计。看完电十影,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医生挽住他的胳膊,泰特斯忍住了要挣脱出来的冲动。那些货摊和标语牌确实看上去非常乏味,没有吃的或有生气的或是有趣的东西,只有传单。有一刻,泰特斯不无怀念地记起了孟买熙熙攘攘的市场。他为莉莲和薇奥赖特买了沉重的银手镯,可是——
莱什医生突然站定不动了:“那个家伙脸皮可真厚!不,这太过分了!泰特斯,你就站这儿,一动也不要动,好吗?我这就去叫警察。”
“警察?我——”
可莱什已经走了,穿过人丛很快离开了。泰特斯听话地站在那儿,盯着看究竟是什么让莱什怒发冲冠。只不过是另一个标语牌罢了,由一个奇怪地穿着浅粉色衣服的瘦削的老者照看着。那人正在为某种服务或产品大声宣传,一边还散发着传单。
“——当外星人入侵时,为你和你的家人提供保障。”他语速很快地说,“在复十活节岛上的岩石上凿出的公寓套间。那儿是地球上最荒无人烟的地方。”
穿过广场的人们没有停下来听他演讲,不过这个上了年纪的贩子仍旧把传单塞十进他们手里。
泰特斯一动不动的样子使他非常显眼。
“你好啊,先生?”老家伙招呼着他,“拿着。”
泰特斯拿起传单。“这些有什么用?”
“永远别相信帕蒂卡人说的,先生。”他泪汪汪的老眼闪着真诚的光,“他们从这里面得到了些什么?你想想吧,先生,你会发现,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就什么都清楚了。他们都在磨他们的刀呢。那是个秘密的计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他们一点儿没把我们的利益放在心上。”
泰特斯想知道他指的是不是雪十儿或莱什医生。他忽然想到这家伙是自己与之十交十谈的第一个与他的获救无关的现代人。可那老家伙还在喋喋不休:“他们告诉我们说四T人根本不危险。得啦!没人知道他们真正要下什么。人人同意这一点。先生,你愿意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就认为他们是好人,让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们冒风险吗?安全第一,这是我的办法。”
“还是个他十妈十的懦夫的办法。”泰特斯突然插话说。
那个推销者显然不知道“懦夫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没有停下来。“复十活节岛,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在那儿我们正在建起第一批避难处,先生。在南极洲冰盖下面也已经开始修了——”
那一个词就足以让泰特斯兴奋起来。“在南极洲?你们的大本营在哪儿?英国政十府同意你们进去了吗?”
“英国?”有一会儿工夫,老头的话题给岔开了,“英国人跟这有什么相干?”
承认阿蒙森的优先权仍旧让泰特斯难以接受,但出于公正,他不得不补充道,“或者挪威人,他们首肯了吗?”
但是那老头突然啪地合上了标语牌,收起那堆传单塞十进了衣兜里。他一言不发地开始穿过人群飞跑起来。泰特斯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喊:“他跑了!”
是莱什的声音!想都没想,泰特斯冲上去用一只手重重地抓在老头的肩上。标语飞了起来。那家伙像只猪似的又叫又扭,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放开我!”
“哦,打起十精十神来!”泰特斯嫌恶地说。可是,奇怪——老家伙从胸前口袋里往外掏的是自来水笔吗?
泰特斯还没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从那东西开着的一头射十出了不知是弹丸,是水柱还是子弹的东西,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路过的一个妇女的十十臀十十部。她忽地转过身来,气得龇着牙,“呔!”她吼道。
形形色十色乱七八糟的想法忽地涌进他的脑海,他像个假人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俘虏粉十红色的肩部。也许“呔”是骂人的话,是他学到的现代词汇中的第一句脏话?那支笔不会是致命武器——那个气急败坏的女受害者没有受伤。她在说些什么?她说得太快,太激动了,他根本听不清,但听上去她的十性十子挺他十妈十的暴躁。或许那支笔就跟手十槍一样,在远处没什么危害,但在近处就很危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无知危险至极。那个老家伙正把那东西抵在他的肋部。近距离平射的话,即使是儿童的玩具气十槍都会伤人——
他不由自主地倒十抽十了一口凉气。真痛!是不是一种电击?火十辣辣的疼痛从那支笔传遍了他的全身。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单腿跪在地上。老天,那是个武器,而且极其有效。
但那个愤怒的妇女把那家伙挡住了。她大叫大嚷着,好像复仇三女神全部放了出来。泰特斯重新而且很深刻地体会到了她为什么那样气愤。真让人吃惊,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尊敬会在如此低劣的把戏刺激之下消失殆尽。他双手捉住那家伙的腕部,顺势站起身来,两只手的大拇指紧紧抵住那人的麻筋,迫使他松开双手。那个小小的圆筒形的东西丁当一声掉在人行道上,那个气愤的妇女立刻把它抓起来,一边还咆哮着。
气急败坏地,那老头挥动另一只手打他,可他的手不够长,根本碰不到他。
“你这样的老家伙不应该这么坏脾气,”泰特斯挖苦地说,“也许你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强?毕竟我比你高出一英尺,比你重两英石①,还比你年轻二十岁——”他突然打住了。这话不对,如果按出生日期来算的话!
【①英石:英国重量单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14磅;用于肉类等商品时等于8磅;用于干酪时等于16磅。】
泰特斯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两名穿着蓝色制十服的妇女突然出现在他两侧,揪住了那人的衣领。
“谢谢您,先生。”其中一位经过他身旁时对他说。
莱什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他拽到一边。“我没让你插手,泰特斯!老天,你不该这样瞎搀和的,太危险了!”
“十胡十说八道——伤得不重。”他十十揉十十十十揉十十肋部,刺痛的感觉已渐渐消失。他朝那边神情激动的几个人点点头。
那老头让一个女警察抓着,垂头丧气的样子,另一个警察挥动着一个黑色的机器。
那个怒气冲天的妇女终于说得慢了点,让人听得懂了,“该死的,对!我要告你!”
看来一切都得到了控制。泰特斯很不情愿地让莱什把他从乱糟糟的现场带走。“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第四次在这儿抓住那个老骗子了。他又在兜售外星人入侵时的避难所。”
“在南极洲冰盖下面。”泰特斯想起来了。
“那是他最新的说法吗?那儿当然什么都没建。完全是一派十胡十言,假货,跟木头硬币一样。在这儿干那种事,好像是我们认可了似的。感谢上帝今天好像还没人上他的当。”
这些泰特斯都听不明白。熟悉的负担过重的感觉又悄悄袭了上来,也许是由于拥挤的广场和它的喧闹引起的。他跟在莱什医生后面,用骑兵特有的沉默掩饰着不适。不管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肯定快到了吧?他们正走向广场另一端的大楼。泰特斯有意放慢脚步,以免自己先赶到大楼的巨大的玻璃门前。
因为泰特斯决心跟在莱什医生后面慢慢走,所以他看得很清楚:莱什一到,门就自动打开了,而医生的手根本没碰大门。奇迹呀,泰特斯吃惊得几乎把自己沉着镇定的伪装抛到九霄云外。但他现在还不愿意问那些机械装置是如何运行的。也许以后再问吧。
大门里面人更多,都聚集在门厅一端。当莱什医生走过拥挤的人群,打开柱子后面不起眼的一扇门时,泰特斯几乎有点感激他。进去后是很宽很暗的一个地方。
“小心脚底下!”
“这是个该死的悬崖。”泰特斯从栏杆上面望过去说。
“不是,你左边有一段楼梯。咱们趁别人还没进来时找个座位吧。”
眼睛一适应,泰特斯就意识到这儿实际上没那么暗。下楼梯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些座椅形成了一个很陡的斜坡。这是一个戏院,一个样子古怪的戏院。他坐在莱什指给他的位子上。“可舞台在哪儿呢?幕布呢?”
“这里是电十影院,泰特斯。”莱什一屁十股坐在他旁边。
“电十影院也得有幕布啊,”泰特斯嘟囔着说。现在人群慢慢地从下面的门里拥进来。而且是些游客——孩子们拿着枣味胶糖,妇女们提着大袋子,或是抱着拖鼻涕的小娃娃,男子们啜着茶。就像是去伯恩茅斯①作短途旅行时一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才都坐好。
【①港口名,位于英国南部,濒英吉利海峡,海滨游览地。】
好像没有屏幕,只有一堵光光的没有门窗的墙,足有六层楼高。座位从高到低形成一个很陡的坡度,这样任何一个观众的视线都不会被挡住。灯光慢慢熄灭,直至厅里一片漆黑,只有节目开始前观众席中发出的窸窣声,剥糖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呜咽声。
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小提琴拉出的十浪十漫曲调。是某个德国作曲家的作品。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亮点,小得让泰特斯几乎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错觉。忽然,随着嗖的一声,亮点变成了一个熟悉的蓝色球体。“那些围着它的棉絮是什么东西?”
泰特斯感到了莱什医生向他投来的目光。“是云。那不是模型,泰特斯。那就是地球,是从卫星上拍下来的地球的影片。”
泰特斯心中涌起一个又一个疑问:他们怎么把东西发射得那么高的?谁在拍?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拍的影片成了彩色的?忽然间,整面墙轰然亮了起来,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觉得好像自己又坐在那印度人开的出租车里向前横十冲十直十撞。六层楼高的地球飕飕旋转着,令人吃惊地倾斜着,直看得他的胃翻腾起来。他抓住椅子扶手,使劲吞下翻出的胆汁。只不过是该死的影片,他提醒自己。这速度,这大小——都是特意做出来的效果。他十妈十的。
一个声音使他惊得跳了起来。那么他们已学会给影片加上声音了,这些聪明的小家伙们!为什么在1912年没人做得到呢?但他不打算让自己继续十胡十思乱想。他强迫自己暂时把惊讶放在一边,密切注意影片说了些什么。
“……LN-GRO,这是现有的最具威力的伽玛射线太空望远镜。”那声音道,“中子星是一种自然的天文现象,外星上的智慧生物改变了它的脉冲信号以表示某个信息,并由一系列伽玛射线传送出来。该信息特别长,用了三年时间才全部捕捉到,又用了十年才破译出来。”
让人看不懂的明明暗暗的方形图形向后移去,显示出它们只是些屏幕上的画面。那些机器上的屏幕发着光,呈矩形,就和雪十儿和莱什使用的机器一样。接着图像又向后移去,显示出人们正坐在或站在那些机器旁,猜测着图形的含义。接着,迅速地、无声无息地,巨大的图像分裂成九个图像——有的继续显示科学家们盯着屏幕,有的显示出一些泰特斯形容不出来的东西,要么是机器正在运行,要么是人们在做些什么。有一会儿的工夫泰特斯感到如坠九里雾中。
音乐响起来,热闹、欢快而又激十情洋溢,给了泰特斯所需要的线索。他眨巴着眼,慢慢明白了。影片正在描述一个过程:思考,研究,许多人的工作都旨在解决破译的问题。他从没想到过用这种方式来讲述历史,但他隐约觉察到了这种方法的威力。要是他懂得多些该多好啊!令他大为惊异的是,那平板的声音解释道:“即使初步理解,也必须至少掌握一些起码的信息。”雪十儿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肯定是这个时代的格言。
影片还存继续讲着有关神秘的星际信息的事,对那些信号可能做出的解释,以及关于它们含义的最终结论。“是一个邀请吗?”泰特斯小声说,“也许那些星球上有人想请我们去喝茶。”
“嘘,”莱什医生向他耳语道,“接着看吧,他们会解释的。”
“——一个邀请,或许还有到那儿的办法。”那声音说道,“阿尔伯特·十爱十因斯坦告诉我们,以光速旅行是不可能的。但是四T人关于空间和时间的新理论告诉我们可以怎样弯曲空间以及时间。他们的线索已帮助我们将理论变成了现实,而且还建立了一套快过光速的星际动力装置。最后的证明是把一个历史上的人从过去拉到现在。这个人是从一个生命禁区仔细挑选出来的:在南极洲的冰块上,以确保哪怕是一只昆虫或一粒种子都不会被我们无意之中从生物圈剥离开。他的身十体十精十确地处在南纬80度,1912年3月16日,到目前还从未有人发现过。他同伴的十十尸十十体至今还埋葬在冰川中,再过一百年后,冰川才会带着那些十十尸十十体到达它们最终的归宿——海洋里。所以不会有植物或海藻被剥夺了它所需的养分的问题……”
现在出现的只有一个形象,画面上通向过去的门闪着奇特的白光。泰特斯惊恐地张大嘴巴,盯着巨大的屏幕。正是他自己在六层楼高的面面上,从那扇门倒着进来。万古磐石从另一端裂开:慢慢地摔倒在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这一跤似乎没有尽头。那不是现在的干净又完整的他,而是消瘦的,生了坏疽的瘸子,僵硬地裹在冻得硬十邦十邦的手套和破烂的防风服里,从那扇发着光的门里向外倒下,倒在狂风暴雪中白得刺眼的地面上。一坨坨冰块,要么就是他身上冻僵了的肉块,从他身上掉下来,融化成带褐色的令人作呕的小水洼。影片中的科研人员大声地长久地欢呼着,互相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为这个自己理论的活生生的例证而欢欣雀跃。特拉斯克医生和其他一些戴着手套和面罩的医生冲上前去抢救,把满身是冰的垂死的东西翻过去,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工具。
泰特斯抬眼盯着屏幕上自己侧着的脸。观众席上有几个小孩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哭了。冻坏了的发白的嘴唇向后面歪着,露出一部分黑红色的腐烂的牙十床十和血淋淋的牙齿。脸上冻伤的伤痕,加上皮肤给风吹得呈黑色,上面还布满了坏血病引起的小脓包留下的麻点,使得他的面容像埃及的木乃伊似的了无生气,扭曲变形。泰特斯清楚地回忆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当他拖着脚步往前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将死之人那强烈的腐败又带点甜味的恶臭。他的鼻腔和喉头缩紧了。“天,我要吐了,”他竭力忍住恶心说道。
“什么?”
泰特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得在呕吐出来之前离开这儿。他几乎摔下楼梯,灌了铅的脚绊在地毯上,诱使他慢慢地梦魇般地倒下。在他上方,乐声响亮,正奏出胜利而又欢快的曲调。画外音隆然作响:“劳伦斯·奥茨上尉,英勇的探险队员,在南极失踪……”那该死的门在哪儿?
他踉跄着推门出去,直十挺十挺地倒在门外的地毯上喘着粗气。紧跟在后面的莱什医生几乎绊在他身上。“坚持住,泰特斯,我在与医生们联系。别动!”
当然这是不能容忍的。泰特斯马上坐起身来,一面费力地喘着气。他用袖子擦了擦黏十糊糊的额头。“哦天。该死的!见鬼!莱什——那是我!”
“但你知道的,泰特斯。我告诉过你,这部影片会解释清楚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不懂,我看不懂。”泰特斯蔑视地听着自己话音里的脆弱,几乎是哭腔。难道他真的不能理解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就像狗儿不会用铅笔一样吗?百分之七十,他们说,掌握百分之七十,余下的就不成问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有些蹒跚地走着,不理会莱什的反对。他是一名士兵,而士兵是不能屈服的。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他将不得不用整个后半生投入其中:适应这里,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他不会投降,他十妈十的绝不会!
门厅里挤满了人。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晃过,每人似乎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谢天谢地,人们不大可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现在已解了冻,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好好的了。即使漫无目的,也要挥动胳膊移动腿往前挪,这是他凭本能作出的选择。他们在南极洲的信条是,只要一个人还能走,他就能活下去。这信条没有令他失望。他的胃部不再翻腾,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些。听到身旁发出一声熟悉的嘎嘎声,他转身看过去。
就像他猜的一样,那是一只鸭叫器。一个年纪轻轻的黑人正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对着短短的木头管子吹着,吹得糟极了。他吹出来的呸呸的声音让人难堪。“告诉我,这只小鸭说什么?”年轻人问孩子们。
回答他的只有吃吃的笑声。泰特斯看不下去了。“把那个拿给我。”不等对方回答,他就越过坐着的孩子们的头顶伸出手去。他的要求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使那个年轻黑人乖乖地把鸭叫器递了过来。是不是人们不再管他们叫黑鬼了?以前泰特斯就对阶级种族区分等东西嗤之以鼻,倒不是因为他有很强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完全是有意和世俗成见作对。现代社会的平等主义在他全无准备之下给了他个措手不及,就好比踢向一个很重的东西,却发觉它已不在那儿了那样使人不安。他把小管放在唇边吹了起来。这只鸭叫器和他常吹的那种长长窄十窄的在形状上不太一样,内部结构上也有的地方完全不同。但也不是太古怪。当他还是个小孩子时,盖斯汀索普的猎场老看守就教给了他吹这个的好手艺。门厅里响起一声洪亮十逼十真的鸭子的叫十声,那是他的池塘里老绿头鸭的叫十声。泰特斯仿佛看到鸭子轻快地滑十向水中的情景。他不禁手痒痒了,想抓起他那杆旧猎槍。
“哦,太好了!”年轻人说道,“它说什么来着,谁会猜一猜?”
“你好!”
“要么就是再见!”
“鸭子说‘嘎’时,可能就是那意思。”年轻人说,“可当他吹起鸭叫器时,他是什么意思?”他指着泰特斯,“先生,你为什么说‘嘎’?你想干什么?”
泰特斯把鸭叫器还了回去。“晚餐吃烤鸭。”
黑人向他的观众笑着,“所以说,我们可能知道四T人在说什么,但我们可能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想干什么,你们懂我的意思吗?如果鸭子知道这位先生是一位饥饿的猎手,它们听到他叫时就不会来了……”
一盒子能发出响声的东西,模仿各种动物叫十声的,还有其他的玩具,统统发到了孩子们手上,这些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吹了起来。听着那不和谐的响成一片的声音,泰特斯不禁做了个鬼脸,接着就离开了。他看见大楼的门厅里布置着一系列的展览。他真马虎,居然先前进来时没注意到!
泰特斯停下来,不解地盯着一个比他还高的像个蜘蛛似的金属装置。那东西左右不对称,很粗笨,是一架到处装饰着闪闪发光的长方形盒子、饰片和奇形怪状的白色塑料盘子的人字起重机形的东西。
“这是一个跨太十陽十系的伽玛射线航天器的模型。”莱什医生在他身边说。
拼拼凑凑得出结论,这个过程笨重缓慢,就像拼装花岗石制成的拼板玩具一样。难怪他们为他选择了儿童书。“就是这颗卫星接受到了信息,”泰特斯慢慢地说,“从太空中发来的信息。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陶·塞蒂。这是那个星系的名字。是的,媒体给那些外星生物取了个四T人的外号一一知道吗,因为那个伽玛射线源的编号为4T0091。”
泰特斯不知道,但不打算说出来。他信步走向临近的展区。那是由一层层堆起的黑色盒子围绕着一排排椅子构成的。所有椅子上都坐满了全神贯注的人,但正好有人站起来离开,莱什推着他走过去。泰特斯在盒子围成的半圆形座位里刚一坐下,一个声音就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是一种重击声,要么就是脉动声,还像是切分音。他抬头一看,在他们头顶正上方的大屏幕上是一片颜色,薄薄的一层,从红色跳成黄色,又换成蓝色。这声音和颜色让泰特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大惑不解地坐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屏幕上方彩色光边缘上滚过的字幕。泰特斯对这个独出心裁的系统大为钦佩,这使得他又过了几分钟才真正读起屏幕上的文字来。他们是如何让文字滚十动成环形的?电十影放映机只能投射十出一条直线,不是吗?可他无论怎么看,连放映机的影子都没看见,但最后他能够理解字幕的意思了。
“那么这就是那东西?这就是四T人传送过来的,这光和声?真是些忸怩的小东西,真是的!”
“更准确地讲,这是我们对他们的二元符号做出的解释之一。”莱什医生说。
泰特斯想像不出怎么看出这是一个邀请来,或是如何到达陶‘塞蒂的方法。但他想起了那部影片,想起了有多少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对此苦思冥想。这是些多么他十妈十的聪明的人啊!他既感到自豪,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未免有些不安。
在他的世界里,勇气一直是最大的优点。而现在规则已经改变,他清楚地感觉到勇气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看看那个广场上发传单的家伙就知道了。现在他们重视什么?也许是十交十流——能够与未知星球上的生物十交十谈,还有儿童,还有,对,甚至是偶然出现的极地探险者。突然间他热切地盼望能回去读读雪十儿拿来的书。他得急起直追,没有闲暇来和旅游者一块儿闲逛。“我们该回去了吧?”
“看够了,呃?我不怪你。”莱什舒了一口气。等他们出了门,泰特斯才看到停在路边的白色的车辆,这些车闪烁着红黄两色的光。特拉斯克医生和她身后的担架队则逗留在车旁。“我告诉过你我叫了他们。”莱什医生见泰特斯瞪着自己便辩解道,“我们的工作就是照看好你,老伙计。”
特拉斯克医生以一种保姆在婴儿面前摇晃玩具时的语调轻柔地说:“坐救护车会对你有好处的。”
“我要走着回去。”泰特斯告诉她,然后大踏步穿过广场离开。莱什还有其他所有的人只是为了他好,这一点泰特斯很肯定。但他们照顾得太细,太过于注重安全和保障,这种看护像锁链一样压在他心上。他现在记起雪十儿曾提过他处于密切的观察之下。即使现在莱什医生还在小跑着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的时候。
“现在你们还在监视着我吗,莱什?”泰特斯打断他,“我不干!”
莱什医生皱起眉头,“雪十儿真饶舌,我为她感到惭愧。老兄,你才回到人间几天。我们的工作是好好照看你。算起来今天是你在二十一世纪醒来后的第四天。讲点道理吧!”
泰特斯无法否认这点。但是他拒绝认输。他一言不发,昂首阔步地走进他们的大楼,莱什医生像一只超重的吧儿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为了我,坐电梯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怎么样,泰特斯?”
“不走楼梯了?很愿意。”想到马上就要见识另一个现代的神秘事物,泰特斯的态度立刻缓和了下来。高高的板墙向两旁滑开,原来那是两扇门。里面的屋子很小。“没地方可坐。”他随莱什医生进去时问。
“我们只在这儿待一会儿。”莱什医牛说,“39层。”他补充道,挺神秘的样子。
泰特斯注意到莱什话音刚落,墙上本不起眼的数字39就变成了蓝色。金属门轻滑着关上,只有发动机发出的轻微的声音才泄露出一点动静。
门开后,一个不见其人的说话声让他惊得跳起来。这声音甜甜地宣布:“39层到了。”那么现在的机器可以说话,也可以听人发指令了。他熟悉的走廊出现在眼前,走廊尽头他自己房间的门敞开着。
“真让人高兴。”泰特斯承认道,“比一步一步地爬上那么多级楼梯好多了。可这是什么?”
“嗨!泰特斯!”特拉斯克医生突然从身后的一个房间走出来。碧蓝色的眼睛中的企盼之情真能让骑兵的舌头都结巴起来。“坐电梯快,坐救护车也快,我说过没有?进来一下——为了你我离开了外科全体大会。”她举起听诊器。
“我很好!莱什,让这些泼妇走开!”
在他另一侧的雪十儿说道:“泼妇?我很难过,泰特斯。这样说合适吗?我还以为你会学些现代礼貌呢。”他不停地道歉,直到突然发现她眼睛闪闪发光,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他。这会儿他们已把他哄上了检查台,正用闪光的器十具在他身上拍打着,探查着。
他努力显得有礼貌。“我很感激你们为了我复元所作的努力。我很喜欢使用自己的手脚。但这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很好!现在我一点儿十毛十病也没有。”
“我不喜欢你这么一次次地眩晕。”特拉斯克医生说,“但总的说来,我们在你身上千得还不错,泰特斯。”她骄傲地冲他笑着,像欣赏一头第一流的小公牛。
泰特斯在她们离开之前没再说什么,之后才向莱什咆哮道:“我对自己该死的健康连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吗?她把我当成个养在家里的十宠十物了。”
“她在你身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老伙计。”莱什医生说,“我可以给你看资料片。他们克隆了你的一些身十体部位,再重新安上,把你那个时代的疾病样品提取出来,又打了预防现代疾病的预防针——”
“资料片?还有另外一部该死的电十影?”泰特斯惊呆了。
“当然有全程记录。泰特斯,你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你还是第一个时间旅行者,也许是最后一个——”
泰特斯想像得出六层楼高的自己赤身十裸十体被特拉斯克医生和其他医生修补又重新装好的画面。他还有一点点隐私吗?他怒火中烧地一屁十股坐在椅子上,十胡十乱拿起一本书假装埋头阅读,直到莱什走开。
然而,当他的怒火逐渐退下去时,他被那本书吸引住了。他从没读过那样的故事。书里有插图有标示,有点像贺加斯①版画,但更加色彩斑斓。他翻回到封面:《巴克·罗杰斯:25世纪头60年》。他从前言中得知这叫做连环漫画。开始他想不出为什么莱什医生为他选了这本书。但他一开始读就明白了。这个叫巴克·罗杰斯的家伙也是个旅行到未来的士兵!这一发现使他暗自笑了起来。莱什的同伴真聪明,居然从儿童书中获得灵感,而且将它变成了现实!
这些儿童漫画书本身也非常吸引人:邪恶的坏蛋绑架了美丽的金发女郎,陆上和海上的战斗。这种书他少年时代的伊顿公立学校的同学们准会非常喜欢。他很愉快地消磨了整个下午。
“泰特斯,老伙计。”莱什进来说,“该吃晚饭了——是晚宴,你记得吧。你愿意打扮一下吗?”
“什么晚宴?豆宴②吗?瞎十胡十闹。除了你和其他那些医生,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
【①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作品讽刺贵族,同情下层人民,代表作有铜版画《时髦婚姻》、《十妓十女生涯》等,理论著作有《美的分析》。】
【②豆宴:指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会,因席间必有熏肉十豆子拼盘,故名。】
“泰特斯,我们还没怎么讨论过这个问题。”莱什医生说,“但是考虑考虑吧。你很出名,因为你是第一位时间旅行者。而且,你是个典型的英国式英雄,一个历史人物。大家自然会对你感兴趣。既然你已经恢复了健康,就让我们稍稍卖弄一下吧。”
“哗众取十宠十!”但泰特斯注意到了莱什把新衣服铺在十床十尾时紧张不安的神情。也许要是不迁就他的话,他和他的同事们都会丢脸的。“那么这又是什么?我不能就穿身上这条裤子吗?挺合身的。”
“这些也合身。尺码是一样的,只是更时髦些。”
“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泰特斯一边穿一边嘟囔着,“居然说咔叽黄时髦?”要是他自己选的话,这些衣物他一件都不会要:做工很差的裤子,邋遢而又粗糙的衬衣,还有薄得不自然的袜子。每件衣物倒都很合身,只是摸上去质地低劣,而且不像真的,像是舞台上的戏服。要有条领带就好了,但没有。只有羊十毛十外衣还可以忍受,只是颜色蓝得有点儿太过分了。“我认识——我应该说以前认识一一个裁缝,他的手艺要比这好得多。”
“恐怕科技向前发展后,服装上的变化对你来说是最陋人的。”莱什医生安十抚他,“对,穿上那双鞋。来,往这儿走……”
泰特斯很高兴今天早上他洗过澡刮过十胡十子。在南极拉雪橇那会儿没人顾得上个人卫生。接连四个月繁重的体力劳动,穿着同样的衣服,又没洗过澡,他们身上都跟狐狸似的发出难闻的气味。他想知道他得救后给他脱十下十身上的极地服这让人作呕的活儿是十交十给谁去做的,而且热切地希望不是个女的。可能他的表还在那套衣服里呢。他也许能找到它,该死的——资料片上都记录着呢。
他随莱什医生下了楼梯,暗自高兴乘电梯对自己来说已变得如此平常。他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楼层。电梯外面的大厅是一间空无一人的大会议室。“还不错,特工处的人做完清场工作了。”莱什医生说道,“为了你,总统和英国大使非常希望这个聚会能不拘礼仪。”
“你是说这个国家的总统吗?美国的总统?”
“是的,泰特斯,我正要告诉你。会有人照相啊什么的,但你很十习十惯这个。还会拍更多的影碟——就是电十影。”
“好的,好的。”泰特斯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瞎十胡十闹。这类愚蠢的引人注目的举动,是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安排来自娱自乐的。有些事永远不会变。他现在后悔没把那本讲巴克·罗杰斯的书偷偷带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群人拥了进来。“让我介绍一下。”莱什医生亲切地说,“泰特斯,这里都是时旅处医务/文化管理部门的人,基本上纽约这儿的每个员工都来了,大部分都来了——马杰去度假了,还有几个生病休息的……”
莱什开始介绍,那些面容和名字在泰特斯的头脑里模糊成一片。只有皮奥托博士,一个脸色红十润、穿着特别考究的胖子,看上去是个重要人物。泰特斯推测他是整个时间旅行方面的头儿。看来人人见到他都特别高兴,都热情地笑着,抓住他的手起劲地握着。
萨宾娜·特拉斯克身穿鲜艳的黄色裤子,让泰特斯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年头女人穿裤子了!前一次上街时他太激动,没有注意到,但现在隐约想起大街上和博物馆里的妇女确实穿着类似的衣服。泰特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服饰是如何标志着地位和十性十别的。在他的时代,这些事人人知道,虽然他曾纯粹出于恶意对这些规范嗤之以鼻,以此取乐。而现在,他一边对一个一个地从身旁走过的人低声咕哝着愚蠢的话,一边尽量推断着现代的服饰所蕴涵的原则问题。
显然裤装已不止限于男人穿着,而裙装也不限于女人——那边那个家伙穿的肯定不是长袍吧?也许是印度人穿的那种袍子。有的男人下巴上蓄着十胡十子,有的像莱什一样下巴刮得光光的,还有许多人留着他父亲喜十爱十的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浓密的小十胡十子。头发是判别男十女的标志吗?这个头发留得几乎和萨宾娜的一样长的人从他的十胡十子来看肯定是个男子,而就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家伙的头发剪得紧十贴着头皮。他的时代所有妇女都留长发,而雪十儿鬈鬈的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有,老天!这儿一个女人头上是光秃秃的!泰特斯同她握手时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莱什告诫过他服饰方面的障碍会很大——也许今天没必要涉及这个问题!
即使是穿着裙子的妇女走起路来也不再像穿着紧身衣慢慢迈着小碎步的淑女了。她们走起路来跟男子一样,粗十鲁又放肆。瞥见匀称的脚踝就让人激动的日子已不复存在,现在男人可以一直看见妇女膝盖以上很高的地方。他那个时代即便是码头上廉价的十妓十女,穿着上都没这么大胆!真让人难以置信,那么多妇女都可以来见头面人物,她们的举止中、表情上都没有一丝十十婬十十荡之气。他不得不得出结论:可以肯定,他见到过的21世纪的妇女都是值得尊重的良家妇女,她们的服装传达出的十十婬十十猥信息应该忽略不计。他把困惑抛到一边,打算以后再考虑。
雪十儿站在最后,身穿铁蓝色的衣服——这个时代难道没有素净点的颜色吗?她紧张得微微发十抖,耳环都摇晃起来。“我讨厌这个,你呢?”
他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就像一场见鬼的狗儿展示会。”他发现没人戴帽子、手表,但人人无一例外地拿着或戴着一个小机器。也许这是现代人用来看时间的吧。他把手十胡十乱塞十进衣兜里,好掩盖自己两手空空的事实。
人们松松散散地站成几排,像是被检阅的军队,只是随意得多。莱什和皮奥托博士分别站在泰特斯的两旁。泰特斯忽然看见屋子一头的尽头处摆好了餐桌。要吃饭了!虽然他的身十体康复了,但内心还处于饥饿状态。他的胃咕咕作响。尴尬之下,他把双手放在胃部。
感谢上帝,这时门口有一阵十騷十动,另外一些人走了进来。其中只有几个走上前来,接受皮奥托博士的问候。“总统阁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劳伦斯·十爱十德华·格雷斯·奥茨上尉。泰特斯,这位是利维娅·汉密尔顿总统。”
泰特斯有些茫然地握着总统的手摇着。她的嘴显得很坚定,灰白的头发用发卡别住,他会以为她是女子学校的校长。他那个时候的美国总统有过女的吗?他记不起来,但相当怀疑。“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总统的声音低沉又粗哑,“上尉,欢迎来到21世纪。”
“谢谢。”
他准确的回答好像让他们有点不安。莱什医生说:“这位是英国大使,哈罗德·伯尼爵士。”
又是握手。“爵士。”泰特斯招呼说。莱什医生赞许地点着头,但如果想让泰特斯像只受过训练的海豹似的依口令表演,那才见他的鬼呢!
“我代表国王陛下欢迎你重返人间。”大使说。
听到英国口音多好啊!但是,“国王陛下?”泰特斯吃惊地问道。乔治五世肯定不会还在世吧?
“哦,是威廉一世国王陛下。可怜的家伙,他们还没给你补上课吗?”
“到时候就会了,爵士。”莱什医生插嘴道,“我们尽量慢慢地让上尉适应。他得做很大的调整。”
大使自豪地笑着,“但据我所知,你非常有勇气,呃?”
“哪里。”泰特斯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厌恶社十交十的原因——你必须跟别人十交十谈。想到这些,他全部的自十由散漫的本能反抗起来。他厌倦了像一只驯服的鬈十毛十狗那样受人摆十布。“我想知道的是——”他开口说道,慢吞吞地拖着最上层社会的口音。
“好的,什么问题?”
泰特斯紧紧盯住大使,“我很纳闷,为什么一群美国佬在作出这些伟大的发现?我很清楚地感到,英国已不再处于人类努力的前沿了。”
大使脸红了,张开嘴却只发出几个不连贯的声音来。“我说这是可耻的倒退。”泰特斯接着说,揭着疮疤,“我们做了那么多事,使帝国保持领先的地位,打波尔人,在地球最偏远的地方艰苦跋涉,而现在呢,看看吧!”
莱什医生的手抓住他的肘部,让他回过头去面对总统,几乎把他抓痛了。
“那么,上尉,”总统说,“既然皮奥托博士和这些好人们让你重新拥有生命,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泰特斯茫然地说。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这个问题。这正好表明他的现状多么糟糕,因为这个问题显然是最重要的。“做点有用的事。”
“好主意。”
“我想英国没打仗什么的吧。”泰特斯不满地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重新收回美洲殖民地,呃?”
总统的笑容没有变,目光却在闪烁着,寻找着对策。英国大使急忙说,“目前没有战争一旦是你过去所在的十十团十十,皇家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十十团十十热切地欢迎你归队。”
泰特斯曾经在无所事事的和平年代的军队里空等——十胡十闹,毫无意义的阅兵,全凭高级军官一时的兴致所致——他不打算再次加入军队了。“或许我可以在这儿的时旅处工作,”他说,“静E干点时间旅行方面的事儿。我毕竟有这个经历。”
大使轻轻地礼貌地笑了一声,“哦,很好。”
总统看了皮奥托博士一眼,“你们在计划做另一次回到过去的短途游览吗,医生?”
“近期不会,”皮奥托博士说,“也不会再找一个人了。这儿的奥茨上尉可能是惟一一个有机会穿越时间旅行的人。因为这种旅行十分危险。但通过把他从过去拉出来,我们不仅仅证明了基本的理论。那是对四T技术的一个测试。他们教我们如何制造一种动力来弯曲空间或时间。这是比较容易的部分。上尉是对时间旅行可行十性十的活见证。下面就该测试跟我们的真正目的——到外星旅行——有关的技术了。”
泰特斯专心地听着,从让他难以听懂的言谈中筛出一知半解。“不找到我理解得对不对?”他没等皮奥托博士说完就打断了他,“你们开始没打算穿越时间旅行?你们没打算救我?”
科学家痛苦地瞧了莱什医生一眼,莱什医生说道:“可是,泰特斯,我跟你解释过了。而且今天上午看的影片中详细地说明了。”
“这是四T项目,上尉。”皮奥托医生耐心地说,“对你的营救是其中的一部分。”
“啊,你们带他去博物馆了,很好。”大使说,“我本人也很喜欢IMAX影片,打从我很小的时候在航空航天博物馆看了《飞翔》那部电十影后就开始喜欢了。”
有一会儿泰特斯没说一句话。确实没人说过这个庞大的时间营救努力只是为了把他救出来,只不过他自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个中心人物。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不是该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从来都不是。他只是穿过太空驶向陶·塞蒂的巨大发动机上的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而已。他的心目中对形势的重新调整虽然让人很痛苦,但几乎瞬间便已完成。他从来不是个对地位敏十感的人,从不像他们那样总想胜过同伴。同时,他又是个信心十足的人,于是马上说道:“好!那算我一个。我还从来没去过别的星球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难堪的沉默,脚蹭着地面,紧张的笑容。他说错了什么吗?
“这不就是探索十精十神吗,”总统说道,就像一名老师决意找些好话来评价一个十爱十吵闹的学生似的,“十精十力充沛,雄心勃勃!”
“是真正的英国人。”大使说,“啊,雪利酒!”
托盘托着的酒水在人们之间传递。大家开始走向餐桌,人人都放松了。上流人物走上前去时,泰特斯拿起一杯雪利酒犹豫着。“怪物。”特拉斯克医生笑着轻声说,“想当年,弗兰肯斯坦肯定也是这个感受!”
“你真能惹事,泰特斯。”雪十儿表示赞同,“不过真有胆子,那样冲撞大使。我以为我会给吓破胆呢。”
泰特斯不愿意被岔开话题,即便满桌子吃的也不会让他分心。“我喜欢去陶·塞蒂的主意。还有谁去?你吗,莱什?”
特拉斯克医生听了悄悄笑起来,“有那气喘病,他可去不了!你们也别想安排我去干那挡子事。地球上等着我做的克隆手术多着呢,得把新的四肢,十乳十房,器官移植在人身上。雪十儿才是能让那些四T人激动得四脚朝天的人。”
泰特斯眨巴着眼睛,其实他没打算提议让妇女也参加探险。“如果他们有脚的话。”人群中有人说道。
雪十儿啜着雪利酒大笑起来,“你们看到今天报上那幅糟糕的卡通画了吗?”
“啊,避孕用品可占不了那么大的舱位!”
谈话转向了玩笑和闲聊,话音就在泰特斯头上响着。“听起来那对我来说是个绝好的工作。”他嘟囔着说,接过别人递到他手中的盘子。多么奇特、多么随便的吃饭方式啊——他们管这叫宴会?对泰特斯来说,宴会意味着有侍者服务,而不是趿拉着脚步去一排食物中拿香肠和土豆泥。
特拉斯克医生啪地把一勺土豆泥舀在自己的盘子里,和蔼地说:“泰特斯,这些人已经训练了十年了。你要迎头赶上,要做的事情可多得不得了啊。”
“老实说,老伙计,你是业余级的最棒的探险者。”莱什医生说,“但现在是专业时代。做这行是体现不出你自身的价值来的。”
实际上泰特斯不相信这话。他的整个经历,加上巴克·罗杰斯在25世纪的榜样,使他确信他惟一需要的只是去尝试。只要努力就会成功,这是肯定的。他给自己取了满满一大盘子食物之后才发现自己把一半的香肠都拿来了。真奇隆,他们才准备了那么一点儿肉类!但他一直是个肉食动物,再说,总不能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又取一些放回到大盘子里去吧。他没那么做,反而听凭人们把他安排在贵宾桌。
一开始,总统问了皮奥托博士一个有关快速太空旅行对经济的影响的问题,健谈的科学家马上滔十滔十不十绝天马行空地讲了起来。“在超光速情况下,”他热情洋溢地说,“行星只不过是郊区。我们可以征服整个太十陽十系!别再提什么三年之内去火星之类的话了!与四T人的这一次接触我们就获得了那么大的收获,我简直等不及看还会有什么了。”
每句话都是英语,但泰特斯发现他一点也不懂医生在说些什么。他向雪十儿探过身去,“你听得懂吗?”
“当然。”
“我听不懂。”
她笑了,“皮奥托还以科普工作者自居呢!别告诉他你不懂,免得让他失望。”
“汉密尔顿真十爱十炫耀。”萨宾娜·特拉斯克在雪十儿身后轻声说,“不过是在斯坦福教过经济学和数学罢了。”
泰特斯甚至弄不清经济学是什么。是跟钱有关的什么吧,他十胡十乱猜着。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对钱的了解仅限于怎么去花它。他不知道巴克-罗杰斯到底靠什么为生,还有他是如何进入25世纪的军队里的。“雪十儿,你读过多少年书?”
“我?老天,我想想看——上了12年的小学和中学,4年大学,医学院,还有两年攻读通讯专业的博士学位……要算上四T的培训,我差不多一辈子都在读书。”
皮奥托博士已讲完,总统一边鼓掌,一边说:“博士,只要你想离开帕蒂卡这个摊子,我担保给你提供一个政界工作。你的口才太好了,甚至能把鞋子卖给蛇。”
医生咧开嘴笑了,脸都红了。“要在以前,总统阁下,你可能会说动我。现在,我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这里的工作才有意思。”
“天哪,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大使说,“再说说有关时间的事。媒体上在谈有关时间的限制,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皮奥托博士礼貌地回答道:“这个,把一个真的物体或人穿过时间隧道拉出来是很有破坏十性十的,而且很困难。像这位上尉这样绝佳的人选是很少的。而只把光一也就是影像——拉出来,一样有趣,而且花费少得多。我不会在意只是拥有一张小恐龙的照片,你呢?只靠卖招贴画和屏幕保护就可以挣大钱。”
这些我理解不了,泰特斯默默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向不可避免的事实低头了。巴克·罗杰斯是骗人的,是某个十爱十幻想的假货贩子发明出来的。那个人从来没有真地被迫在只了解不到70%的必要知识的情况下做过什么。泰特斯要生活在现实中,而他现在能够承认,现实中的大部分东西是他永远都理解小了的。他没办法把整个21世纪一口吞下去。他惟一的希望在于选择一个领域,然后,愿上帝保佑,征服它。
但哪个领域呢?如果他不去探险,又去做什么呢?“莱什,我将来靠什么生活?他们肯定验证了我的遗嘱,把庄园给安排了。我想那些作为继承人的我的后代,我的重侄孙啊什么的不会愿意把钱十交十出来的,即使在经过这么久了以后还有那么一点点剩下来的话。你们会养我直到我死吗?”
“有一份津贴。”莱什医生说,“帕蒂卡负责你的生活,泰特斯——你不会挨饿的。”
“但我敢打赌,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像个无所事事的整天泡在电视机前的人那样混日子的。”雪十儿补充说,“我都等不及要看媒体会说些什么了,有关你重新征服殖民地的事!”
莱什医生打了个激灵,“我希望,泰特斯,你以后说话小心点儿!”
泰特斯一边不慌不忙地吃着,一边使劲地想着。他被人轻而易举地赋予了第二次生命,但是总统却比所有人更先触及到了这一根本的问题:他如何过这后半辈子?他知道怎样战斗,也知道如何去死。但他有一个感觉,21世纪并不需要这些本事,这些本事就跟会吹鸭叫器一样有用。他自嘲地想道,也许他可以去给博物馆里的那个年轻黑人当帮手。
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可以使他分辨出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泰特斯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努力给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的话,他就会真的成为坐在沙发上成天看电视的人——他还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人,但已经反感起来。有一个比仅仅学会在这里生存更高的障碍需要清除。关键的战斗不在过去,不在现在,而在将来。从玩玩具槍,骑木马的儿童时代起,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人:一名士兵。而现在,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这一宿命已经完结了。他漂泊无依。只要他下定决心,什么都能做。但首先他得找一个新的宿命,代替他丢在1912年的那个。否则他会成为一个十宠十物,一个寄生虫,一无用处地度过后半生,吸食着现代人的血汗,时不时遛达出来让人参观一下,为来访的大人物叫上两声。
他回想起了自己在印度第一次见到喜马拉雅山的情景。开始他只觉得那是挺他十妈十大的山,但接下来有一会儿晨雾散开,他看到了远处高高十耸立的巨大的山峰,白雪皑皑的山顶直刺苍穹。他原以为的真正的战斗只不过是最开始时的小冲突而已。要真是一次大危机倒好了,很快就过去了。但他现在面对的,却是在暴风雪中一直走下去,也许直走到死亡。“可能要些时候。”真的!这种缓慢顽强的攀登会持续到他死。他痛悔十浪十费了那么多时间,暗暗发誓,绝不再把任何时间十浪十费在说俏皮话上,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决不能因为虚掷光十陰十而后悔。
战争一两年就会结束。即使是人力负重到极地再回来,也只会在南半球的夏季,六七个月的时间就能完成。但这一次却永远也不会结束。今后的生活比他做过的任何事都需要更多的勇气、决心和耐力,因为这一次永远不会结束。有一刻,这一前景使人无可言喻地气馁。他对着空盘子萎十靡十不振地坐着。但他努力地坐直了,嘴巴紧紧地抿着。毕竟他已经表明,只要下定决心,他什么都做得了。
“比这更难的我都挺过来了。”他说出了声。
莱什医生抬头望过来,“你说什么,泰特斯?”
现在不是开始的时候。泰特斯若有所思地盯着医生放在盘子旁边的小机子。“莱什……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