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兰》作者:尼尔·盖曼(2 / 2)

跟平常的雾、云不一样,不湿。它既不凉,也不热。卡萝兰觉得身边什么都没有,自己走在一片空空荡荡中间。

我是个探险家,卡萝兰暗暗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好好探险,找出所有可以离开这儿的路。我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她在里面大步走的世界是一片白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像一张白纸,或者一间大得不得了的、空空的白房间。没有十温十度,没有气味,没有感觉,没有味道。肯定不是雾,卡萝兰心想,可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有一会儿工夫,她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瞎了。没有,她看得见她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她脚下连地都没有,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白。

“你在干什么?”身边,一个影子说。

在这片什么都没有当中,她的眼睛好一阵子才对准那个东西。一开始,她以为那是一头狮子,离她很远;接着又以为是一只老鼠,离她很近。最后她才瞧出究竟是什么。

“我在探险。”卡萝兰告诉那只猫。它的十毛十直直地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尾巴却耷十拉下来,夹在后腿十间。看样子,它不是一只快乐的猫。

“这地方真不好。”猫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管这儿叫‘地方’,反正我不这么叫。你在干什么?”

“我在探险。”

“没啥可探的。”猫说,“这儿只是外面,她压根儿没在这上头花十心思。”

“她?”

“就是那个女人,说是你的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猫说。

“她到底是什么?”卡萝兰问。

猫没有回答,只管一声不吭跟在卡萝兰旁边走。

前面出现了一个影子,高高的,黑黑的,要仰着头才能看见。

“你错了!”卡萝兰告诉猫,“这里还是有东西的!”

过了一会儿,慢慢能看清那个雾里的影子了:一幢黑乎乎的宅子,在一片白蒙蒙中,高高十耸立在他们面前。

“可那是——”卡萝兰说。

“是你刚刚离开的宅子。”猫说,“一点不错。”

“或许,我在雾里弄错了方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卡萝兰说。

猫高高竖十起的尾巴尖一弯,折成一个问号,脑袋朝旁边一歪。“你,可能走错。而我呢,绝对不可能。走错路?哼。”

“可是,你怎么能背对着一个东西朝前走,走一阵子以后又走回去了?”

“太简单了。”猫说,“这么想吧:一个人绕着世界走,从一个地方出发,绕一圈以后还会回到那个地方。”

“可是,这个世界也太小了。”

“对她来说已经够大了。”猫说,“蜘蛛用不着织很大的网,只要能逮着苍蝇就行。”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他说,她出去修理几扇门,”她告诉猫,“要把你关在外面。”

“让她试试看。”猫满不在乎,“就是这句话,随她怎么试好了。”他们这会儿站在一簇树下,就在宅子旁边。这些树的样子比树林里那些强多了,“像这类地方,进进出出的路可多了,连她都不知道。”

“可这个地方不是她做的吗?”卡萝兰问。

“做的,找到的——都一样。”猫说,“不管怎么说吧,她占了这个地方,已经好长时间了。等等——”

它全身一抖,一跳,卡萝兰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猫爪子下已经摁住了好大一只黑老鼠,“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猫随随便便地说,好像根本没出什么事一样,“可这个地方的老鼠全是她的间谍。她把它们当成自个儿的手、眼睛……”说完,猫爪一松,把老鼠放了。老鼠逃了几英尺,猫轻轻一跳,重新摁住它。一只爪子摁住,另一只伸出爪尖的猫爪狠狠扇了它一下。

“我最喜欢这么干了。”猫高兴地说,“想看我再来一遍吗?”

“不想。”卡萝兰说,“你干吗这么做?你在折磨它呀。”

“晤。”猫说。它放开老鼠。老鼠被打晕了头,跌跌撞撞几步,这才拔腿便逃。

爪子一挥,猫把老鼠打飞起来,一张嘴,准准地叼十住它。

“别这样!”卡萝兰说。

猫嘴巴一松,两只前爪捉住老鼠。“有人曾经这么说过,”它叹了口气,油腔滑调地说,“猫玩老鼠其实是一种仁慈——毕竟,时不时的,总会有个把会跑会跳的小点心逃掉。你看,你自己的晚饭哪有逃跑的机会?”说完,它重新衔起老鼠,溜进树丛。

卡萝兰走进宅子。

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连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都响得让人受不了。斜斜的十陽十光里飘着星星点点的灰尘。

过道尽头挂着那面镜子。从镜子里,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镜子里的她样子很勇敢,其实,她心里没有那么勇敢。镜子里只有她、过道,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只手一碰她的肩膀,她抬头一看。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正向下看着卡萝兰,两只纽扣眼睛又大又黑。“卡萝兰,亲十爱十的。”她说,“既然你散步回来了,咱们玩几个游戏好吗?跳房子?欢乐家庭?独角戏?”

“你不在镜子里。”卡萝兰说。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笑了,“镜子这种东西,”她说,“信不得。对了,想玩哪种游戏?”

卡萝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玩。”她说,“我想回家,和我真正的十妈十十妈十爸爸在一起。请你放了他们,放了我们大家。”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很慢很慢地摇着头,“忘恩负义的女儿,”她说,“比毒蛇的牙更毒①。但是,最桀骜不驯的灵魂也可以被十爱十所征服。”她长长的指头不住蠕十动着。

“我才不想十爱十你呢。”卡萝兰说,“不管你怎么样,我绝对不十爱十你。你不能硬十逼十着我十爱十你。”

【①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

“咱们好好聊聊。”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她转过身去,走进客厅。卡萝兰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在大沙发上坐下,从沙发旁拿起一个购物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沙沙直响的白色纸袋。她拿着纸袋,伸手递给卡萝兰。“想来一只吗?”

她很有礼貌地问。

卡萝兰以为里面是太妃糖,或者咸味十奶十油糖。她低头一看,纸袋里是半口袋蟑螂,个子老大,油亮油亮的,推推挤挤,拼命想逃出口袋。

“不。”卡萝兰说,“我不想。”

“随你的便好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她仔细挑选出一只个子特别大的,扯掉蟑螂腿(她细心地把扯下来的蟑螂腿放进一旁小桌上的一只玻璃大烟缸里),把蟑螂扔进嘴里,高兴地嚼起来。“真好吃。”她说,然后又吃了一只。

“你真恶心。”卡萝兰说,“恶心、坏、怪物。”

“你就这么跟自个儿的十妈十十妈十说话?”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嘴里塞满蟑螂。“你不是我十妈十十妈十。”卡萝兰说。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没理这句话。“我觉得,你可能是兴奋过头了,卡萝兰。也许,到下午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做点刺绣活儿,要不画水彩画也行。然后吃晚饭。再以后,如果你乖乖的,你还可以在睡觉前跟老鼠们玩一会儿。我还会念故事给你听,替你掖好被子,亲十亲你。”

长长的手指头不停地动来动去,像飞得慢吞吞的蝴蝶。卡萝兰打了个哆嗦。

“不。”卡萝兰说。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在沙发上坐直了,嘴巴闭成一道线,嘴唇绷得紧紧的。她又往嘴里扔了一只蟑螂,接着又是一只,像别人吃巧克力葡萄干。又大又黑的纽扣眼睛瞪着卡萝兰的淡褐色眼睛。她亮闪闪的黑头发在脖子和肩膀周围动来动去,像有风吹着似的。可卡萝兰没觉得有风。两人瞪着对方,瞪了一分钟。

最后,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没礼貌!”她小心地折起白纸口袋,让蟑螂逃不出来,再把它放进购物袋。然后,她站起身,身十子向上,向上,比卡萝兰记得的更高。她的手伸进围裙兜里,向外掏东西。先掏出来的是那把黑钥匙。她皱着眉头瞧了瞧它,把它扔进那只购物袋。接着又掏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她高兴地举起钥匙,“找到了。”她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卡萝兰。为你好。因为我十爱十你,所以才要教你懂礼貌。一个人怎么样,一看他有没有礼貌就知道。”

她领着卡萝兰走进过道,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镜子前。她把小钥匙往镜子里一插,再一拧。

镜子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露出后面的一个小黑窟窿。

“等你学会了礼貌以后再放你出来。”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等你打算做一个乖女儿的时候。”

她抱进卡萝兰,把她朝镜子后面的黑窟窿里塞。她的下嘴唇上还沾着一小片蟑螂渣子,黑纽扣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接着,她关上镜子门,把卡萝兰留在黑窟窿里。

第七章

卡萝兰觉得,胸口里面什么地方,一十十团十十哽哽的东西直往上挤。她硬把那十十团十十东西压下去,不让它跑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卡萝兰伸出手,四周摸索这个小监狱。大小跟放扫帚的卫生柜差不多,高度够她站起来,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不够长,也不够宽。一面墙是玻璃。一摸,冰冷。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够着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没有门把手、开关,或者暗门什么的(有的监狱有这种暗门),没找到。一只蜘蛛爬上手背。她差点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除了这只蜘蛛,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一样东西。像人的脸蛋和嘴唇。又小,又冷。有人悄悄在她耳朵边上说:“噤声,噤声!噤声勿言,隔墙有耳,须提防那恶妇!”

卡萝兰没有说话。一只凉凉的手摸十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动着,轻得像飞蛾的翅膀。又响起一个声音。犹犹豫豫的,轻极了。卡萝兰还以为是自个儿脑子里想出来的。

“敢问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卡萝兰悄悄说。

“可怜,可怜。”第一个声音说。

“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犹记五月天,艳十陽十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我还没忘哩。”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她摸十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

“是那恶妇干的好事。”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十妈十十妈十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十温十热。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

“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十妈十十妈十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务请小十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她会取你的十性十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们若知道,自然告诉你了。”

“可怜。”卡萝兰自言自语。

她坐下来,脱十下套头衫,卷成一十十团十十,垫在脑袋下面当枕头。

“她不会老把我关在这儿。”卡萝兰说,“她把我引到这儿来,是想跟我玩游戏。游戏和挑战,猫就是这么说来着。关在这儿,我还算什么挑战。”

她想尽量坐舒服点儿,可镜子后面这间小黑屋太小了,她扭来扭去,怎么都舒服不了。

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掏出最后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咬着,想吃得更久一点。可苹果吃完了,她还是饿。

忽然间,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卡萝兰悄声说:“等她来放我出去的时候,你们三个跟我一块儿出去,好吗?”

“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他们叹着气,用那种简直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她那里押着我们的心哩。如此一来,我等见光即焚,只得藏在暗处。”

“噢。”卡萝兰说。她闭上眼睛。眼睛一闭,觉得更黑了。她把头靠在卷成一十十团十十的套头衫上,睡了。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有个鬼魂轻轻亲着她的脸,用非常非常小的声音凑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声音真是太小了,她以为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穿过石头的洞十眼看。”那个声音告诉她。然后,她睡着了。

第八章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样子十精十神极了,气色比平时好得多,脸上还有一抹红,头发扭来扭去,像晒暖的蛇。两只黑纽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刚刚擦过。她探头穿过镜子,好像前面根本没东西,就那么一探,把脑袋伸进来,低头看着卡萝兰。然后,她用那把银色的小钥匙打开镜子,抱起卡萝兰。卡萝兰很小的时候,她真正的十妈十十妈十也这么抱她,把她搂在怀里摇来摇去,好像她还是个小婴儿似的。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抱着卡萝兰,把她抱到厨房,轻轻放在备餐台上。卡萝兰使劲想清醒过来,可只醒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抱着,哄着,有人十爱十她。她想多享受一会儿,可就在这时,她清醒了,想起自己是谁,和她在一起的人又是谁。

“好了,亲十爱十的卡萝兰,”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我把你从碗橱里抱出来了。应该给你一点点教训,但我们都是心肠特别好的好人。我们讨厌犯错误,但不讨厌犯错误的孩子。如果你肯当一个十爱十十妈十十妈十的好孩子,听话,懂礼貌,咱们一定会处得非常好,我们还是亲十亲十热十热的一家人。”卡萝兰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眼睛。

“那儿还有几个小孩。”她说,“从前的小孩,很久很久以前。”

“是吗?”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她在煎锅和冰箱之间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拿出鸡蛋、十奶十酪、黄油,还有一片粉十红色的火腿。

“是。”卡萝兰说,“没错,就是有。我猜,你想把我变成他们那样,一个死了的壳。”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和气地笑起来。她一只手把鸡蛋打进一只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搅打着鸡蛋。然后,她把一块黄油放进煎锅,黄油咝咝啦啦响着,她趁这工夫把十奶十酪切成薄片。最后,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把融化的黄油和十奶十酪一起放进鸡蛋碗里,重新搅打起来。

“听着,亲十爱十的,我觉得你真是个傻孩子。”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我十爱十你呀。我会一直十爱十你。再说,只要是有一点点头脑的人,谁都不会相信鬼魂说的话。他们统统是骗子。闻闻,十妈十十妈十给你做的早饭多香。”她把蛋汁倒进煎锅,“十奶十酪蛋卷,你最喜欢了。”

卡萝兰的嘴里口水直冒。

“你喜欢玩游戏,”她说,“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黑纽扣眼睛闪了一下,“每个人都喜欢玩游戏。”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对。”卡萝兰说。她从备餐台上爬下来,在餐桌边坐好。火腿也烤得了,在烤架上嘶嘶响,火腿油往下滴答着。真香啊。

“如果你赢了我,公公道道地赢了我,你会不会很高兴?”卡萝兰问。

“可能吧。”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她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可她的手指不住动弹,敲打着台面,还伸出鲜红的舌头十舔十了十舔十嘴唇,“玩游戏要有赌注,你想拿什么当赌注?”

“我。”卡萝兰说,两手伸到餐桌下面,紧紧十抓住膝盖,让它们别哆嗦,“要是我输了,我就永远留在这儿,还会让你十爱十我,当一个最听话的女儿。我会吃你吃的东西,玩幸福家庭。还有,我会让你在我眼睛上缝纽扣。”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盯着她,黑纽扣眼睛一眨不眨。“听上去挺不错。”她说,“要是你没输呢?”

“那,你就要让我走。让所有人走:我真正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那些死了的小孩。你关在这儿的每个人。”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把火腿从烤架上拿下来,盛进一只盘子里,然后把煎锅里的鸡蛋饼翻了个面儿,扣在盘子上,再卷成一个漂漂亮亮的蛋卷。

她把盛着这份早餐的盘子放在卡萝兰面前,加上一杯新榨的橙汁,还有一大杯直冒泡的热巧克力。

“好吧,”她说,“我觉得,我挺喜欢这个游戏。

但咱们怎么个玩法?猜谜?知识问答?”

“探险游戏。”卡萝兰说,“比赛找东西。”

“比赛找东西。你打算找什么,卡萝兰·琼斯?”

卡萝兰迟疑了一下,“找我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她说,“还有镜子后面那几个小孩的灵魂。”

听了这句话,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得意地笑了。卡萝兰心想,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误。现在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说定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现在,宝贝儿,吃完早饭。别担心,吃顿好饭没坏处的。”

卡萝兰盯着盘子,心里很不情愿向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屈服。可她真是太饿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算话?”卡萝兰问。

“我发誓。”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我向我自己十妈十十妈十的坟墓发誓。”

“她真有坟墓吗?”卡萝兰问。

“哦,当然有。”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还是我亲手埋的呢。当时她还一个劲儿地想爬出来,我把她塞回去了。”

“还是拿别的东西发誓吧。要不,我不相信你会说话算话。”

“我的右手,怎么样?”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举起右手,慢慢动着那几根长长的手指头,露出像爪子一样的指甲。

“我拿它发誓。”卡萝兰耸耸肩,“好吧。”她说,“说定了。”

她开始吃早饭,尽量别大口大口往下吞。吃上东西以后才知道,原来她比想像的饿得更厉害。她吃饭的时候,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盯着她。很难看出那双纽扣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但卡萝兰觉得,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样子也挺饿的。

她喝了橙汁,很想再尝尝那杯热巧克力,到底还是忍住了。“我应该从哪儿找起?”卡萝兰问。

“想从哪儿就从哪儿。”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一脸满不在乎。

卡萝兰望着她,暗暗动脑筋。她断定,肯定不在园子里。远处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远处,本来在远处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在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世界里,没有那个废弃的旧网球场,也没有那口井。只有宅子是真实的。她从厨房开始。打开烤箱,朝冰箱里张望,在冰箱的沙拉格子里东翻西找。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跟在她身后,看着卡萝兰找,嘴角还挂着一丝嘲笑。

“对了,灵魂有多大个儿?”卡萝兰问。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在橱柜边坐下,向后一仰,靠在墙上,什么都没说。她用一根长长的红指甲剔着牙,剔完以后,又用这根指头一下一下轻轻敲打擦得亮铮铮的黑纽扣眼睛:嗒,嗒,嗒。

“不说就不说,”卡萝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说都一样。谁都知道,灵魂跟水球大小差不多。”

她一心指望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落进这个圈套,接过她的话头说,“十胡十说,灵魂只有熟透了的洋葱那么大”,或者手提箱那么大,或者老爷爷的座钟那么大。可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只是笑,继续用指甲敲打纽扣眼睛。嗒,嗒,嗒,不紧不慢,一直不停敲打下去,像水龙头朝水池里滴水似的。接着,卡萝兰发现,真的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卡萝兰打了个哆嗦。她希望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能实实在在地在什么地方。如果什么地方都找不着她,她就可能在任何地方。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总是更吓人。她双手插十进口袋,握住那块上面带洞十眼、让人觉得踏实的石头。她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像端槍瞄准一样凑到眼睛跟前,走进过道。静悄悄的,只有水滴在金属水池里的嗒嗒声。

她望着走道尽头那面镜子。有一会儿工夫,它上面蒙了一层雾,镜子里好像有几张模模糊糊、没形没状的脸,动来动去。接着,脸不见了。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个子小姑十娘十,手里拿着一件发着淡淡绿光的东西,像一块绿莹莹的煤。

卡萝兰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手里。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褐色十卵十石,中间有个洞十眼。她又朝镜子里看。镜子里的石头亮晶晶的,像一块绿宝石。一线绿火从镜子里的十卵十石上飘出来,朝卡萝兰的卧室飘去。“哟。”卡萝兰说。

她走进卧室。玩具们高兴地扑腾着,好像很高兴看到她。一辆小坦克的履带从其他玩具身上滚过,想从玩具盒子里翻出来欢迎她。它从玩具盒子翻到地板上,结果翻了个个儿,履带朝天哼哼着。卡萝兰替它翻了个身。坦克害臊了,飞快钻进十床十底。卡萝兰四处找。她在柜子里找,在十抽十屉里找。又抓住玩具盒子一边,把十玩具全部倒在地毯上。玩具们吵吵嚷嚷,笨手笨脚地四下乱爬。一颗灰色大理石弹子一直滚到房间另一头,撞在墙上。卡萝兰心想,没有哪件玩具看上去特别像灵魂呀。她拾起一只魔法银手镯,手镯里关着中了魔法的小动物,不停地绕着手镯追来追去。狐狸追兔子,狗熊追狐狸,可谁也追不上谁。

卡萝兰摊开巴掌,望着那块带洞十眼的石头,想找到什么线索。可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以前待在玩具盒子里的玩具大多数躲到十床十下去了,只有很少几件留在外面:一个绿色的塑料兵,那颗灰色大理石弹子,一个粉十红色的溜溜球,等等。这些都是压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玩具,被抛弃了,没人理,没人十爱十。

她正想离开卧室,忽然想起以前在一片黑暗中听过的一个声音,一句悄悄话。她想起那个声音是怎么说的。卡萝兰举起带洞十眼的石头,凑在右眼上。她闭上左眼,从洞十眼里看着这个房间。透过洞十眼望出去,这个世界变成了灰扑扑的一片,像铅笔画的颜色。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不,不是所有东西:地板上有个发亮的东西,像儿童室壁炉里没有燃尽的火头,又像五月里冲太十陽十直点头的郁金香,橘黄带红。卡萝兰伸出左手。她不敢让右手的石头离开眼睛,生怕一拿开石头,那个亮东西就会不见了。

她的左手到处摸,寻找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手指碰上了什么,凉凉的,很光滑。她一把抓住,这才把石头从眼睛前面挪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粉十红色的手掌心里,是那颗从前压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灰色大理石弹子。她重新把带洞十眼的石头凑到眼前。大理石又一次发出亮闪闪的红光,红得像火。脑海里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确然无疑了,女士,从前之我委实是个男孩。你须得快些。我等尚余二人。觅得我后,那恶妇已大怒了。”

我不能穿着她的衣服做这些事,卡萝兰想。她换上自己的睡裤、睡袍、拖鞋,把灰色套头衫和黑色牛仔裤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十床十上,把橘红色靴子放在地下的玩具盒旁边。她把大理石弹子放进睡袍口袋,重新走进过道。什么东西狠狠扑打在她脸上,手上。她好像走在大风天的海滩上。她伸手捂住眼睛,迎着风沙向前走。

风沙似的东西来得更猛了,越走越费劲儿,好像顶着狂风前进。这股风很毒,冰冷。她向来的方向退了一步。

“退不得,须逆风而行。”耳边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那恶妇当真大怒了。”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在过道里前进。又一阵怪风,看不见的沙子扑打在脸上,尖得像针,尖得像玻璃。

“玩游戏要公平。”卡萝兰冲着大风嚷道。

没有回答。但怪风闹脾气一样又十抽十打了她一次,然后慢慢小下去,最后没有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走过厨房时,卡萝兰又一次听到水龙头漏水的嗒嗒声,也许是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长指甲不耐烦地敲打桌子发出的声音。卡萝兰忍住没朝厨房里看。她跨了几大步,来到前门。她走出屋子。卡萝兰走下台阶,绕着宅子走,最后来到另一个斯平克小十姐和另一个福斯波尔小十姐的套房。门上的小灯泡还在闪个不停。可现在,它们是乱闪一气,拼出的字眼卡萝兰一个都不认识。门关着。卡萝兰担心上了锁,所以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门。开始推不动,可推着推着,它吱嘎一声,突然开了。卡萝兰脚下跌跌绊绊,走进门后面的黑房间。卡萝兰一只手握住有洞十眼的石头,走进黑暗中。她本来以为会发现一个挂着帘子的前厅,可那儿没有帘子。房间好黑,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小心地向前走。头顶上沙沙一声响,她抬头向上看。上面更黑。仰声脑袋时,她脚下碰上了什么。她伸手捡起来,原来是个手电筒。卡萝兰打开手电筒,用电筒光柱在戏院里来回扫着。

戏院破破烂烂,荒凉极了。椅子都坏掉了。墙上、朽坏的木头上、腐烂的天鹅绒帷幕上,到处悬着一片片陈旧的蜘蛛网,上面积满了灰尘。沙沙沙,又响了几声。卡萝兰抬起手电筒,朝天花板上照。上面有东西。没有十毛十,浑身黏十糊糊的。她觉得,这些东西从前说不定有自个儿的脸,说不定从前是狗。可没有哪只狗能像这样,长着蝙蝠翅膀,像蜘蛛或者蝙蝠一样头下脚上倒挂着。什么,它被牢牢攥在里面的怪物手里。

卡萝兰慢慢走过潮乎乎的戏台,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她很害怕,怕弄出声音以后,惊动蛋囊里的怪物,它会睁开它的眼睛,发现她,然后……她想不下去了,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怪物睁开眼睛更可怕。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卡萝兰又向前迈了一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可她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够着蛋囊的地方。她伸出手,推着那个紧紧十贴在墙上、黏十糊糊、白乎乎的东西。它轻轻响了起来,噼噼叭叭,像很小的一堆火发出的声音。她推着推着,皮肤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蜘蛛丝一样的东西,一小十十团十十一小十十团十十,又有点像棉花糖。她的手插十进了蛋囊,一直向上伸,最后碰到一只冰冷的手。她能感觉到,这只手攥着拳头,握着另一颗大理石弹子。怪物的皮肤滑十溜溜的,好像上面有一层果子冻。卡萝兰开始从怪物手里向外扯那颗弹子。

一开始,弹子动都不动一下。怪物攥得非常紧。

接着,怪物的手指头一根接一根松开,弹子滑十进她的手里。卡萝兰把胳膊从那一大十十团十十黏十糊糊的东西里十抽十回来。怪物没睁开眼睛,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用手电照了照它的两张脸,觉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斯平克小十姐和福斯波尔小十姐。问题是,这两张脸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像两十十团十十融化后压成一块的蜡,成了一个让人吓破胆子的可怕东西。

事先一点动静没有,可突然间,怪物的一只手向前一伸,抓住卡萝兰的胳膊。指甲划在她的皮肤上,嚓嚓响。幸好它又黏又滑,抓不住,卡萝兰这才十抽十回胳膊。就在这时,它的眼睛睁开了,四只黑黑的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瞪着她。它还会说话,声音混合着两个嗓门。一个尖尖的,很嘶哑;另一个瓮声瓮气,嗡嗡嗡的很单调,像爬在窗户玻璃上的大苍蝇。卡萝兰一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声音。这两个嗓门开口了,像一个人。“小偷!东西还来!还来!小偷!”那些既像狗又像蝙蝠的东西也大喊大叫起来。卡萝兰赶紧向后退。她差点连魂儿都吓掉了,但也发现,过去是斯平克小十姐和福斯波尔小十姐的怪物被关在那个茧里,紧紧粘在墙上。它不可能跑下来追赶她。狗-蝙蝠拍打着翅膀,来来回回绕着她飞,但并没有伤害卡萝兰。她爬下戏台,手电筒四下乱晃,拼命寻找离开这个老旧戏院的出口。

“逃吧,小十姐。”脑海里响起一个小姑十娘十轻轻的声音,“逃吧。三人已得其二,趁血尚十温十热,逃吧。”

卡萝兰把大理石弹子放进口袋,和另一颗弹子放在一起。她找到了门,赶紧飞跑过去,拼命拉开大门。

第九章

外面,世界成了一片没有形状的迷雾。雾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连影子都没有。回头一看,连宅子本身都拧歪了,拉长了。卡萝兰觉得,这幢宅子好像低低蹲伏下来,瞪着她。宅子已经不是宅子了,只是宅子的概念。卡萝兰看得出来,脑袋里装着这么吓人的概念的人,准不是个好人。一扇扇灰色窗户斜着,角度很怪。她的胳膊上还沾着蜘蛛网似的东西,她尽量擦擦干净。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等着她,站在草地上,抱着胳膊。黑纽扣眼睛里没有表情,嘴唇却冷冰冰地紧紧闭着。她在发火。

看见卡萝兰以后,她伸出一只又长又白的手,钩起一根手指头。卡萝兰朝她走去。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什么都没说。

“我找到两个,”卡萝兰说,“只剩下一个灵魂了。”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嗯,我以为你想知道。”卡萝兰说。

“谢谢你,卡萝兰。”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冷冷地说。声音不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来自那片雾,来自那幢宅子,来自天空。她说,“你知道,我是很十爱十你的。”

卡萝兰虽然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确实十爱十她。可那种十爱十不是十妈十十妈十对女儿的十爱十。是守财十奴十十爱十钱那种十爱十,或者龙十爱十金子那种十爱十。看着那双纽扣眼睛,卡萝兰知道,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只把她当成自个儿的一件东西。一只十宠十物。但现在,这只十宠十物有点不招人喜欢了。

“我不想要你的十爱十。”卡萝兰说,“你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想要。”

“连找我帮你一把都不想?”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问,“不过,你干得挺不坏。我还以为你会找我要点提示,在下面的探险里帮你一把呢。”

“我自己做得挺好。”卡萝兰说。

“对。”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可是,如果你想进前面那个套间找东西,就是那套空房间。你会发现门锁着。你该怎么办?”

“哦。”卡萝兰想了想,说,“有钥匙吗?”

在这个变扁了的世界里,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大雾中。她脑后的黑头发摆来摆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似的。忽然,她喉咙里咳了一声,张开嘴。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伸出手,从舌头上取下一枚很小的铜钥匙。

“这儿,”她说,“有这把钥匙才进得去。”

她随随便便把钥匙朝卡萝兰一抛。卡萝兰手一伸,单手接住,连想想自己究竟愿不愿要这把钥匙都没来得及。钥匙还有点湿嗒嗒的。

身边刮起一阵寒风。卡萝兰打了个哆嗦,转过脸去避风。脸再转过来时,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事绝非善意。”一个幽灵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必然有诈。”

卡萝兰说:“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她把钥匙插十进锁里,一转。门悄没声儿地开了,卡萝兰悄没声儿地走进去。房间墙壁的颜色像放馊了的牛十奶十,木头地板上没铺地毯,净是灰。地板上还留着几块印子,说明以前铺过地毯。

没有家具,只有从前家具留下的印子。墙上也没有装饰,只有一块块长方形的印迹,说明以前挂过画或者照片。房间里安静极了,卡萝兰觉得自己能听到灰尘在空中飘动的声音。她很怕会有吓人的东西从什么地方跳出来,扑向她。卡萝兰开始吹口哨。她觉得,只要自己在吹口哨,想跳出来的东西就会被吓回去。她走进空空的厨房,然后走进空空的浴十室,里面只有一个铸铁浴缸,浴缸里还有一只小猫那么大的死蜘蛛。她搜查的最后一个房间过去是卧室。这是她猜的,觉得地板上那一大片长方形从前肯定是一张十床十。最后,她发现了一件东西,笑了。地板上嵌着一个大铁环。卡萝兰跪下来,双手抓住铁环,使出吃十奶十的力气向上拉。

一块沉甸甸的翻板慢慢抬起来,慢得让人恼火。

这是个暗门。从打开的暗门望下去,下面黑十洞十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她伸手下去,摸十到一个凉凉的开关。

卡萝兰一拨十开关,心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可出乎她的意料,下面亮起一盏灯,洞十口射十出微弱的黄色灯光。她看见了一段向下的梯子,但除了梯子以外,其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卡萝兰掏出那块带洞十眼的石块,透过洞十眼向下看。没什么发现。她把石头放回衣兜。洞里一股湿泥巴味儿。还有点别的,酸酸的,像放坏的醋。卡萝兰开始向下走,又回过头,紧张地看了看那扇暗门。它太沉了,如果扣下来,她肯定会永远关在这下头。她伸手晃了晃门,门纹风不动。卡萝兰这才转过身,一级级踏着梯子,朝黑十洞十洞的下面走。梯子最下面旁边的墙上还有一个开关,是金属做的,已经生锈了。她用力拨下开关。亮了。原来,低矮的天花板上有~根电线,电线下面悬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灯光昏暗,卡萝兰辨不清这个地窖墙壁上的画,只觉得画得很粗糙。她看得出上面画着眼睛,还有一些像葡萄的东西。葡萄下面还有其他东西。卡萝兰心想,不知这些画是不是人画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堆垃圾:纸板箱里装满发霉的纸,旁边是一堆腐烂的帘子。卡萝兰的拖鞋踏拉踏拉走过水泥地板。臭味越来越浓,熏得人受不了。她正想转身离开这儿,忽然瞧见那堆帘子底下伸出一只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吸了一鼻子放馊的酒味儿、发霉的面包味儿),然后拉开那堆潮乎乎的布,露出下面的东西。瞧外形,看个头儿,这东西多多少少有几分像人。灯光太暗,她过了好一阵子才认出它:这东西全身惨白,肿得不成样子,像只肉十虫,只有胳膊腿干瘦干瘦的,支棱出来。脸肿得像发面,瞧不出五官。这东西没有眼睛。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枚又大又黑的纽扣。卡萝兰又害怕,又恶心,不由自主惊叫一声。那东西好像被她的叫十声惊醒了,竟然慢慢坐了起来。

卡萝兰吓得腿都软十了,跑不动,只能僵在那儿。

那东西转动脑袋,最后,两只黑黑的纽扣眼睛正正对着卡萝兰。没有嘴的脸上张开了一张嘴,上下嘴唇还牵牵连连粘着几缕灰白色的东西。它说话了,声音很轻很轻,再也不像她的爸爸了,一点也不像。“卡萝兰。”

“嗯,”卡萝兰望着这个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还好你没有跳出来吓唬我。”

那双像枯树枝的手伸到脸上,在那一十十团十十灰白黏土似的东西上东捏十捏、西按按,总算弄出了个像鼻子的东西。

“我在找我真正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卡萝兰说,“还有一个小孩的灵魂。他们在这下面吗?”

“这下面什么都没有,”灰白色的东西声音很低,听不清,“只有灰尘、潮十湿和遗忘。”

这东西一片惨白,肿得好大。大得真吓人,卡萝兰想,可是,它又挺可怜的。她举起石头,透过洞十眼四下看。什么都没有。灰白色的东西说的是实话。

“真可怜,”她说,“我猜是她十逼十你下来的,因为你对我说了太多话,所以她要惩罚你。”

那东西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卡萝兰心想:真奇怪,她从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像大十肉十虫一样的东西像自个儿的爸爸。

“我真替你难过。”她说。

“她不大高兴,”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说,“一点儿也不高兴。你让她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就会拿其他人撒气儿。她就是这种人。”

卡萝兰拍拍它没有头发的头。它的皮肤有点黏手,像热十乎十乎的发面十十团十十。

“可怜,”她说,“原来你只是她造出来的一件东西,不喜欢了就扔到一边。”

这东西用力点头,震得左边的纽扣眼睛掉了下来,在水泥地板上滚不见了。它用剩下的那只独眼努力张望,好像看不见她了似的。最后,它看见她了。它吃力地又一次张开嘴,用一种湿十漉十漉的声音紧张地说:“你走吧,孩子。离开这儿。她想让我害你,把你永远关在这下面。这样你就没法继续和她赌赛了,她就赢了。她十逼十我害你,我只能听她的。”

“你可以反抗的,”卡萝兰说,“勇敢点。”

她四下一看:从前是她另一个爸爸的东西堵在她和梯子之间,她没办法逃出这个地窖。

她开始沿着墙边,一点儿一点儿朝梯子蹭。

那东西脑袋一拧,像脖子上没有骨头似的,重新把它的独眼冲着她。这东西好像变得更大了,也更清醒了。

“唉,”它说,“我做不到。”它向她猛扑过来,没牙的嘴张得老大。

卡萝兰只有一眨眼的时间决定应该怎么做。她只想到两个办法。她可以放声尖十叫,在这个昏暗的地窖里被这只大十肉十虫撵得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转,最后被逮住;或者,她可以用另一个办法。她用了另一个办法。那东西刚靠近,卡萝兰伸出手,抓住那东西剩下的惟一一只纽扣眼睛。她使出全身力气,使劲一扯。

一开始,纽扣纹风不动。接着,它被扯了下来,从她手里飞出去,撞上墙壁,再掉到地下。

那东西呆了一会儿,灰白色的脑袋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它张开大嘴,气愤地一声大吼。接着,它猛地一扑,冲向卡萝兰刚刚站着的地方。可卡萝兰已经不在那儿了。她早就踮着脚尖,溜上梯子,慢慢向上爬,准备逃出这个四壁乱涂乱画的地窖。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下面那个乱扑乱打的灰白色东西。就在这时,好像有谁告诉它应该怎么做,那东西不动了,脑袋也朝一边侧过来。它在听我的声音,卡萝兰想,我一定得安静。她又上了一级梯子,脚下一打滑。那东西听见她了。它的脑袋朝她偏过来。它的身十体轻轻摇晃着,好像在盘算应该怎么做。接着,快得像一条毒蛇,它哧溜一下爬上梯子,砰砰叭叭向上爬,朝她冲。

卡萝兰一扭头,撒腿就跑,以最快速度冲上最后几级梯子。她蹦进那间满是灰尘的卧室,没有半点停顿,翻下那扇沉甸甸的暗门。砰的一声,门重重砸下去。下面一阵猛十撞,撞得暗门轰轰直响,摇摇晃晃。可它到底还是没被撞开。她没有跑,但以最快速度走出这个套间,在身后锁上门。她把钥匙放在门垫下,走到外面的车道上。她还以为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会等在那儿,可这个世界空空荡荡,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卡萝兰想回家。

她紧紧抱着胳膊,不断提醒自己:她很勇敢。最后,她几乎相信自己的话了,这才走在不是雾气的雾气中,绕过宅子,走向楼梯,向上爬。

第十章

卡萝兰走在宅子外面的楼梯上,向阁楼套间爬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是疯老头儿住的地方。她和自己真正的十妈十十妈十上去过一次,陪她去做慈善募捐。当时,她们站在敞开的房门前,闻见房子里一大股奇特的食物味儿、烟草味儿,还有一种卡萝兰说不出名字的气味,很怪,很冲,有点像十奶十酪。那一次,她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去。“我是个探险家。”卡萝兰大声说,可在这一片雾气里,她的声音像蒙上了一层东西,一下子就没声儿了。不过,那个地窖她都逃出来了,对不对?当然对。可卡萝兰敢肯定,楼顶这套房间一准更吓人。她到了顶楼。这套房间原本是宅子的阁楼,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敲敲刷着绿漆的房门。门开了,她走进去。

我们有眼睛,我们有脑筋。

我们有尾巴,我们有牙齿。

我们以后会翻身,到时候看你们倒大霉。

小小的声音,悄声唱着。听声音有十多个,可能还要多。里面黑乎乎的,屋顶很低,靠墙的地方,卡萝兰差不多可以伸手够到。

一双双红眼睛瞪着她,许多粉十红色的小爪子从她身边跑开。屋里的家具是一个个暗影,许多更暗的影子悄没声儿地溜进家具的影子里。

这儿真臭,比真正的疯老头儿的房间还臭。真正的世界里,这套房子里一股食物气味(而且是难吃得要命的食物。但卡萝兰也知道,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她不喜欢香料、香草,或者别的稀奇古怪的食物)。可在这儿,好像全世界所有稀奇古怪的食物都堆在这套屋子里,放了很久,全都腐烂了。

“小姑十娘十。”最里头一间屋子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哎。”卡萝兰说。

我不害怕,她告诉自己。刚刚想完,她便知道这是真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她。这些东西全是假的,是幻象,就连地窖里那些东西也是。都是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比着通道另一头的真正世界里的人和东西做出来的,而且做得很差劲。卡萝兰明白了,她其实做不出任何真正的东西,只能把本来就有的东西复制一遍。就在这时,卡萝兰想起一件事: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为什么要在客厅壁炉架上放一个雪花球。在卡萝兰的世界里,壁炉架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想到这里,卡萝兰明白了,这里面肯定有鬼。

就在这时,里屋的声音又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上这儿来,小姑十娘十。我知道你想找什么,小姑十娘十。”

声音粗拉拉的,又干又哑,让卡萝兰想起个头很大的死昆虫。她知道这是犯傻。死东西怎么会说话?更别说死昆虫了。她穿过几间屋顶低矮的房间,最后走进最里头那间。这是一间卧室,另一个楼上的疯老头儿坐在房间另一头,裹十着大衣,扣着帽子。光线太暗,简直看不见。

卡萝兰刚进门,他就说起话来。“什么都不会变,小姑十娘十。”他说。声音就像干树叶子,沙沙响着飘过人行道,“就算你把所有发誓要做到的事儿都做到了,又怎么样?什么都不会变。你会回家,你会厌烦。人家不会理你。没人听你说什么,就算听也是做做样子。你太聪明,又太不起眼了,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他们连你的名字都叫错了。

“留下吧,跟我们在一起。”屋里那个声音说,“我们会听你说话,和你玩,和你笑。你的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会给你造出一个世界,让你在里面探险。等你探完,再毁了重新造一个。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记得那个玩具盒子吗?想想,整整一个玩具世界,全是你一个人的。多好啊。”

“会不会有那种提不起十精十神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是灰蒙蒙湿十漉十漉的,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没东西读,也没东西看,没地方去。这种时候会不会一直拖下去,一天又一天?”暗影里的人说:“绝不会有那种时候。”

“会不会有那种难吃的饭菜,按照菜谱做出来的,还加上大蒜、香蒿、扁豆什么的?”卡萝兰问。

“每顿饭都包你吃得心满意足。”老头子的帽子下面传来轻悄悄的声音,“保证不会让你吃一丁点儿你不喜欢的东西。”

“还有,我能戴那种绿色的荧光手套吗?再穿上做成青蛙样子的雨靴?”卡萝兰问。

“青蛙、鸭子、犀牛、章鱼,只要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雨靴都行。每天早晨,你一睁眼,就会看到一个新世界。只要留在这儿,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卡萝兰叹了口气,“看样子,你真是不懂,对不对?”她说,“我不愿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愿意。嘴上说说可以,心里都是不愿意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还有什么乐趣?真要那样的话,什么都没意思了。”

“我不明白。”那个轻悄悄的声音嘶嘶地说。

“你当然不明白。”她说,从石头洞十眼里望着那个人影,“你只是一份做得很差劲的拷贝,是她比着楼上那个疯老头儿的模样造出来的一件东西。”

“现在,连拷贝都算不上了。”那个低沉、嘶哑、呆板的声音说。

那个人裹在身上的大衣里透出一点光,就在胸口那个位置。从洞十眼望过去,光点一闪一闪的,蓝白色,像星星发出的光。她真希望自己手里有根棍子,可以十捅十十捅十那个人影。她不愿意靠近那个缩在房间暗角里的人影。

卡萝兰向那个人迈了一步,他忽然塌了。袖筒里、帽子下、大衣里,大群老鼠直往外窜,红红的眼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闪闪发亮。吱吱喳喳,老鼠四下乱跑。大衣忽扇忽扇,重重倒在地板上。帽子滚进屋角。

卡萝兰伸出一只手,掀十开大衣。摸上去油腻腻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找不着最后那颗大理石弹子。

她眯缝着眼睛,从石头洞十眼里扫视这间屋子,发现一个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就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它被一只个头最大的老鼠用两只前爪抱在怀里。她刚刚朝那个方向一看,大老鼠撒腿就跑。卡萝兰追上去。其他老鼠躲在屋角里,盯着她。

没错儿,老鼠比人跑得快。距离短的话,人别想赶上老鼠。可如果一只大黑老鼠前爪抱着一颗弹子,它就不是一个下定决心赶上它的小姑十娘十的对手了。大群个头小些的老鼠在她前头乱窜,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卡萝兰不理睬它们,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抱着弹子的大老鼠。大老鼠想逃出这套房子,朝前门跑去。

他们奔到宅子外的楼梯上。

卡萝兰冲下楼梯,同时注意到,这幢宅子好像在不断变化,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扁。就在她冲下楼梯这一小会儿,它就又扁了不少。现在,她觉得它更像一张宅子的照片,不像宅子本身。她来不及多想,她正连滚带爬冲下楼梯追击老鼠,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她快追上了,她跑得很快——太快了,快到楼梯脚时,脚滑了一下,一拧,她一头摔在楼梯下面的水泥地上。

左边膝盖破了,擦掉一大块皮。撑地的一只巴掌也擦破了,满手泥。有点疼。她知道,过一阵子会疼得更厉害。她十搓十掉巴掌上的泥,以最快速度站起来。她心里知道,太晚了,老鼠肯定逃掉了。

她四周张望,可哪儿也找不到那只老鼠。老鼠逃了,带着那颗弹子。手上擦破的地方针扎似的疼,睡裤膝盖撕十破了,里面滴答滴答淌血。感觉好像上个夏天,十妈十十妈十去掉了她的儿童自行车的辅助轮一样。那时卡萝兰也摔得浑身是伤(膝盖上的伤多得数都数不清),可当时的她有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学到了本事,能做到从前做不到的事了。可现在,她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心里感到的只有冷飕飕的失败。她把那几个幽灵小孩输掉了,她把自个儿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输掉了,她把自己也输掉了。什么都输掉了。她紧紧闭上眼睛,恨不得地面张开一道口子,把她吞下去。

响起一声咳嗽。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那只老鼠。它躺在楼梯背后的角落里,脸上是大吃一惊的表情。那张脸,现在和它的身十子分开了,隔着好几英寸。它的十胡十子硬十邦十邦地撅十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着,露出黄黄的尖牙。脖子上湿十漉十漉的,一圈血印子。

断了脑袋的老鼠旁边是那只猫,得意洋洋的样子。猫爪子搭在那颗灰色的大理石弹子上。

“我记得我以前说过,”猫说,“我其实不太喜欢抓老鼠。不过,你好像特别想抓住这一只。我插了一手,希望你不介意。”

“我记得,”卡萝兰乐得连气儿都喘不上了,“你好像——这么说过。”

猫抬起爪子,大理石弹子朝她滚过来。她拾起来。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很轻,语气却很紧急。“那恶妇使诈。休想她放过你我。要她放时,除非变了本十性十。须知十江十山易改,本十性十难移。”

卡萝兰脖子上的汗十毛十都立起来了。她知道幽灵女孩说的是实话。她把这颗弹子放进睡袍口袋,和另外两颗弹子放在一起。

现在,三颗弹子都在她这里了。

只要再找到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就行了。

卡萝兰有点吃惊地发现,最后这件任务其实再简单不过。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在哪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她早一点好好想想,说不定早就发现他们在哪儿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其实造不出真东西。她只会变形、歪曲、改变。客厅壁炉架上一直什么都没有。知道这个,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她想耍赖。她不会放咱们走的。”卡萝兰说。

“我才不相信她呢。”猫赞同地说,“我早就说过,不敢保证她会公平。”它突然抬起头,“哟……看见没有?”

“什么?”

“你后面。”猫说。

宅子更扁了。现在,它连照片都算不上——更像一幅铅笔画。粗糙、简单,用铅笔画在一张灰纸上的宅子。

“不知出了什么事。”卡萝兰说,“但还是谢谢你。我猜,我差不多算赢了,对不对?嗯,你回雾里去吧,回你来的地方去。我会,嗯,我希望,今后还能在我家里见到你,如果她肯放我回家的话。”

猫的十毛十竖十起来,尾巴上面的十毛十全爹开了,像扫烟囱的人用的大刷子。

“怎么了?”卡萝兰问。

“不见了。”猫说,“全都不见了。进出这个地方的路,全都变扁了,缩得没有了。”

“很糟吗?”

猫放低尾巴,气愤地扫来扫去,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咆哮。它转了个圈子,脸背对着卡萝兰。接着,它又退回来,步子很僵硬,蹭着卡萝兰的腿。她伸出手抚十摸十着它,觉得它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它在打哆嗦,像大风里的树叶。

“你会没事的,”卡萝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带你回家。”猫什么都没说。

“别怕,猫。”卡萝兰说。她朝楼梯上迈了一步,可猫留在后头没动。它的模样瞧上去很可怜,还有,连个子都奇怪地小了一圈。

“要是咱们只能通过她才能回家,”卡萝兰说,“咱们就要通过她,一定得这么办。”

她走到猫身旁,蹲下,抱起它。

猫没有反抗,只是不停地打哆嗦。她一只手托着它,让它把前爪搭在她肩膀上。猫挺沉,但也不算太沉,她抱得动。它十舔十了十舔十她直冒血珠的手掌心。

卡萝兰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走向她的卧室。她能感觉到大理石弹子在口袋里碰得叮叮响,感觉到那块带洞十眼的石头的重量,感觉到猫紧紧偎着她。她走到自己的卧室门边。现在,它像小孩子乱涂乱画出来的一扇门。她伸出手,一推。以为手会直接穿过门,发现门后面是一片黑,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数星星,东一颗西一颗。

可是,门开了。卡萝兰走进去。

第十一章

进了自己的卧室。或者说,进了这间不是自己的卧室。卡萝兰高兴地看到,这间屋子并没有像宅子的其他部分一样,变成一幅铅笔画。它有景深,有十陰十影,十陰十影里还站着一个人,等着卡萝兰。

“这么说,你回来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她的声音很不高兴,“还带回来一只害虫。”

“才不是呢,”卡萝兰说,“我带回来的是我的朋友。”

她感觉到猫全身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准备逃掉。卡萝兰很想紧紧搂着它,像她搂小十毛十熊玩具那样。可她知道,猫讨厌被人家抱得紧紧的。她还担心,如果紧紧搂这只本来就很紧张的猫,它会带咬带抓,哪怕她和它是一边的。

“你知道我十爱十你。”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平平板板地说。

“你十爱十得太奇怪了。”卡萝兰说。

她走下过道,一拐弯,进了客厅。她步子迈得很稳,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两只黑纽扣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后背,但卡萝兰假装没感觉到。十奶十十奶十以前的家具还在那儿,墙上还是挂着那幅奇怪的水果画。但画里的水果已经被人吃掉了,水果碗里只剩下一个发黑的苹果核,几个李子核,桃核。那串葡萄只留下一根干干的葡萄枝。那张矮木桌把它的狮子脚爪抓进地毯里,好像等得不耐烦,一心想朝谁扑过去一样。

客厅尽头的角落里,是那扇木头门。从前,在另一个世界,这扇木头门后面只有一堵平平常常的砖墙。卡萝兰尽量不朝它看。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蒙蒙的雾。

最后关头。卡萝兰知道,最关键的一刻到了。马上就会分出胜负。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跟着她走进客厅。她站在房间正中,在卡萝兰和壁炉架之间,那双黑纽扣眼睛从上往下看着她。真奇怪,卡萝兰想。这会儿,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样子完全不像她真正的十妈十十妈十。不知以前是怎么想的,竟会觉得她跟自己的十妈十十妈十挺像。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个子大极了,脑袋都快顶上了天花板。还有,她全身惨白,是蜘蛛肚皮那种白色。她的头发绕着脑袋翻来卷去,她的牙齿好尖,像刀子……

“好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厉声说,“找到了没有?拿出来看看。”

卡萝兰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左手把猫抱得舒服些,右手伸进口袋,掏出三颗弹子。弹子是灰色的,像蒙了一层霜,在她手里撞得格格响。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伸出苍白的手指头,可卡萝兰已经把它们重新放回口袋。

她知道了,幽灵小姑十娘十说得对,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根本没想过放她走,也没想过说话算话。她只想玩一场游戏,找点乐子,没别的。

“先等等,”她说,“游戏还没完呢,对不对?”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眼睛像两把刀子,脸上却甜甜地笑起来,“对,”她说,“还没完。你还得找到你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才行。”

“对。”卡萝兰说。别朝壁炉架上看,她想,连想都不能想。

“怎么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说,“拿出来呀。想再去地窖找找看?告诉你,那下面,我还藏着好几件挺有意思的东西哩。”

“用不着。”卡萝兰说,“我知道我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在哪儿。”怀里的猫真沉呀。她把它朝前挪了挪,从肩膀上摘下它抓得紧紧的爪子。

“在哪儿?”

“动动脑筋就知道了。”卡萝兰说,“能藏的地方我都找过。他们没在宅子里。”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嘴唇闭得紧紧的,什么都瞧不出来。看她的样子,真像一座蜡像,连头发都不动了。

“所以,”卡萝兰继续说,两手稳稳地抱着黑猫,“我知道他们在哪儿。你把他们藏在我家的宅子和这儿之间的那条通道里了,对不对?就在那扇门里面。”她脑袋冲着角落里那扇门点了点。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还是像蜡像一样,没有半点动静。但脸上却慢慢现出一丝笑意。“你这么想?是吗?”

“你敢不敢打开门?”卡萝兰说,“他们就在那儿,错不了。”

她知道,她只能从这条路回家去。但进不进得去,全看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想不想显示显示她有多高明。要是她不仅想赢,还想炫耀一番,那就好了。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手慢慢伸进她的围谖口袋,掏出那把黑色的铸铁钥匙。猫不安地在卡萝兰怀里动起来,好像想跳下地。再安静一小会儿,她心里对它说,一小会儿就好。她心里一个劲儿劝说着,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见。我会让咱们全都回家去,我说过的,我保证。她感到,怀里的猫不动了,安静了。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走到门前,把钥匙插十进锁孔。

她转了一下钥匙。

卡萝兰只听门锁重重地发出一声响,“喀嚓”。

她已经动起来了,尽量轻手轻脚,一步步蹭向壁炉。

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手落到门把手上,向下一压,拉开门,露出后面的过道。里面黑十洞十洞的,空空荡荡。

“看见没有?”她的手朝过道一挥,脸上那副得意的样子,难看死了,“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你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在哪儿,对不对?不在这儿。”她转过身,盯着卡萝兰,“现在,”她说,“你得永远留在这儿,再也走不了了。”

“不会,”卡萝兰说,“根本不会。”说完,她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把猫朝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狠狠一扔。

猫一声嚎叫,落在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脑袋上,爪子乱抓,露出尖牙,样子凶极了。它的十毛十全部立起来,比它在真正的世界里大了足足一半。

卡萝兰没有傻站着看,她跑向壁炉架,一把抓起上面那个雪花球,深深揣进睡袍口袋。

猫一声大叫,牙齿咬进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脸。她扑打着它,血从白乎乎的脸上直往下淌。不,不是真正的血,是一种黑黑黏黏的东西。

卡萝兰朝那扇门奔去。她一把拔下锁孔上的钥匙。

“甩掉她,快过来!”她向猫喊。

猫嘶嘶地叫了一声,锋利得像手术刀一样的猫爪一挥,在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脸上狠狠地又抓了一把。黑黑黏黏的东西马上从她鼻子上的几道伤口涌十出来,慢慢向下流。接着,猫使劲一跳,跳下地。

“快!”她叫着。猫朝她跑来,他们一块儿踏进黑漆漆的过道。

过道里比外面冷,像大热天走进地窖似的。猫本来还有点犹豫,但看见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追上来,它赶紧跑来,站在卡萝兰腿边。

卡萝兰开始使劲拉,想把门关上。

门怎么会这么沉?这扇门比她原来想的沉得多。

关上它很费劲,像顶着大风关门。就在这时,她感到门另一面有东西在向那边拉。

快关呀!她想,接着说出了声:“快关上,求你了。”

她感到门打开了,被那股看不见的风慢慢拉开。突然间,她感到过道里还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她不能转过头去看他们,但用不着转身,她也知道他们是谁。

“快帮帮我,”她说,“大家一起来。”

过道里的人——三个孩子,两个大人——都是影子,拉不住门。但他们的手放在她手上,和她拼命向里拉的手放在一起。

卡萝兰突然觉得全身是劲儿。

“永不言败,女士!努力!努力!”脑海里,一个声音悄声说。

“拉,小十姐,拉!”另一个轻轻的声音说。

接着,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像十妈十十妈十,她自己的十妈十十妈十,真正的十妈十十妈十,经常发火、经常责骂她的好十妈十十妈十。

“干得好,卡萝兰。”有这一声,就够了。门开始合十拢,很轻松。

“不!”门后传来一声尖十叫,已经不再像人发出的声音了,一点都不像。有什么东西从正在合十拢的门缝伸进来,朝卡萝兰抓来。卡萝兰头一偏,差点没躲开。门又打开了一点。

“我们要回家,”卡萝兰说,“我们一定能回家。快帮帮我。”她一面说,一面躲闪着抓来抓去的手指。

他们使出了力气,把力气送进力气已经用完的卡萝兰身十体里。门最后顶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门缝里。然后,咔的一声,木头门猛地关上了。有什么东西从卡萝兰脑袋的高度掉到地下,砰的一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快!”猫说,“这个地方邪得很,不能久留。快点。”卡萝兰转身就跑,在这个黑十洞十洞的过道里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两手扶着墙,怕不小心摔倒,或者在一片漆黑中走转了向。感觉是在向上跑。真长啊。卡萝兰觉得,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路。现在,手摸十着的墙暖乎乎的,还在向后缩。她这才发现,它摸上去像蒙了一层细细的绒十毛十。墙动了,像吸了一口气。卡萝兰猛地缩回手。黑暗中,风号叫着。

她生怕一头碰上什么东西,所以重新伸手扶着墙壁。这一次,扶着的地方又热又湿,好像她把手放在什么人嘴巴里似的。她轻轻叫了一声,缩回手。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可以艨朦胧胧看见了。就在她前头,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微微放光。她还听见了猫的脚步声,在前面叭嗒叭嗒响着。还有别的东西,突然在她脚旁窜来窜去,绊得卡萝兰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她借着向前的劲儿,猛跑两步,这才稳住身十子。她知道,只要在这条过道里摔倒,说不定就再也别想站起来了。不管这条过道是什么,它一定非常非常老,比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还老。它很深,动作很慢。它知道她在这儿……

这时,前头露出了白天的亮光。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拼命朝前跑去。“快到了。”她喊着,给大伙儿鼓劲儿。可她发现,走在前面的影子在亮光里消失了,过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来不及捉摸十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只顾喘着粗气,跑出门,使劲关上。砰的一声。你怎么都想像不出这么响亮、这么让人高兴的关门声。

卡萝兰用钥匙锁上门,再把钥匙放进口袋。

猫缩在客厅最外面的角落里,粉十红色的舌头尖露在外面,瞪着圆圆的眼睛。卡萝兰走过去,蹲在它身旁。

“对不起。”她说,“我把你朝她扔过去,真对不起。可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分她的心,让咱们逃出来。你知道的,她一定不会说话算话。”

猫望着她,然后,它把头靠在她手上,沙拉拉的舌头十舔十十着她的手指头。它喵喵叫起来。

“这么说,咱们还是好朋友?”卡萝兰说。

她在十奶十十奶十的一把坐着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猫跳上她的膝盖,舒舒服服坐好。

描着花的窗户透进来一束光。外面是白天,真正的快傍晚的白天,不是白蒙蒙的雾。天蓝得像知更鸟的蛋,卡萝兰能看见树,树那边是小山,映在紫色的晚霞里。天空从来没有这么“天空”,世界也从来没有这么“世界”。

卡萝兰望着窗外的山十毛十榉,望着它的树叶,望着它被十陽十光照得斑斑驳驳的树干。然后,她低下头,望着膝盖上的猫。明亮的十陽十光照在猫头上,它的每一根十十毛十都亮晶晶的,每一根白色的猫十胡十子都被染成了金色。真美呀。她想,从来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美。

正欣赏着美景呢,卡萝兰不知不觉,身十体一歪,像猫一样缩在十奶十十奶十那把让人不舒服的椅子里,睡熟了,一个梦都没做。

第十二章

十妈十十妈十轻轻摇着她,把她摇醒了。

“卡萝兰?”她说,“亲十爱十的,怎么上这儿睡来了?再说,没什么大事,平常别上这儿玩。我们到处找你,整幢宅子都找遍了。”

卡萝兰伸了个懒腰,眨着眼睛。“对不起,”她说,“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瞧得出来。”十妈十十妈十说,“那只猫是哪儿来的?我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门口等着。我一开门它就跑出去了,快得像子弹。”

“可能它有急事吧。”卡萝兰说。说完,她紧紧抱着十妈十十妈十,抱得紧极了,连她自己的胳膊都疼起来。

十妈十十妈十也搂了搂她。

“十五分钟以后吃晚饭。”十妈十十妈十说,“别忘了饭前洗手。瞧瞧你的睡裤,屁十股后头多脏。你可怜的膝盖又是怎么回事?”

“我绊了一跤。”卡萝兰说。她走进浴十室,洗了手,把凝着血块的膝盖也洗干净,在划伤擦破的地方涂上油膏。

她走进她的卧室——真正的自己的卧室。她双手插十进睡袍口袋,掏出三颗大理石弹子、一块上面有个洞十眼的石头,还有一个里面空空的雪花球。

她摇摇雪花球,里面那个空空的世界里马上飘起亮晶晶的小雪花。她放下雪花球,看着雪花飘呀飘,飘过原来那两个小人待的地方。卡萝兰从她的玩具盒子里取出一根线,系好那把黑钥匙,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

“好啦。”她换了身衣服,把钥匙藏在T恤下面。

贴着皮肤,冰凉。她又把石头放进口袋。

卡萝兰从过道走进爸爸的书房。他背冲着她,但她一看背影就知道,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一定是爸爸那双和气的灰色眼睛。她蹑手蹑脚溜过去,在爸爸正在谢项的后脑上亲了一下。

“好吗,卡萝兰?”他说。说完才扭过头,笑着说,“亲这一下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卡萝兰说,“就是有时候有点想你,就这个。”

“哦,好吧。”他说。他让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站起来。接着,也没有什么原因,他把卡萝兰抱起来。

爸爸已经好久没这么做过了。他告诉过卡萝兰,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该老要人抱着走。

这会儿,他抱着卡萝兰,走进厨房。这天晚上的晚饭是披萨。是爸爸做的。爸爸做的披萨不是太厚、半生不熟,就是薄薄的、烤煳了。这一次,他还在上头洒绿十胡十椒粉,放上小肉丸子,甚至还放了不少凤梨块儿。可是,卡萝兰还是把切给她的一大片披萨全部吃完了。嗯,基本上全部吃完了,只剩下凤梨块儿。

好像没过一会儿,上十床十睡觉的时间就到了。

卡萝兰还是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但把那些灰色弹子塞在枕头下面。那天晚上,上十床十睡觉以后,卡萝兰做了一个梦。

草地上铺着一块白色亚麻布,上面放着好多碗,碗里满满地盛着好吃的。有沙拉和三明治,硬壳果和水果,一壶又一壶柠檬汽水、水、稠稠的巧克力牛十奶十。卡萝兰坐在餐布一边,其他三边坐着另外三个小孩。他们穿的衣服怪极了。最小的一个是个男孩,坐在卡萝兰左边。他穿着红色天鹅绒齐膝短裤,一件镶褶边的衬衣。他脸上脏兮兮的,盘子里高高地堆着烤土豆,居然还有一整条冷鲑鱼,是烤出来的。

“野餐之美,莫过于此了,女士。”他对她说。

“对,”卡萝兰说,“说得对。就是不知道是谁安排的。”

“这个,今日欢聚,皆应归功于你,女士。”坐在卡萝兰对面的高个子女孩说。她穿着一件褐色裙子,卡萝兰实在说不清样式。头上还戴着一顶兜帽,在下巴底下系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她在吃果酱面包片。用一把很大的刀子,从烤得黄黄的大面包上灵巧地切下一片,再用木勺舀出一勺紫色果酱。

她嘴巴四周沾满了果酱。

“此言极是。数百年来,惟这一顿可称至善至美。”卡萝兰右手的女孩说。她长得很白净,穿一件像蛛网一样薄的丝裙,金色头发上扎着一根亮闪闪的银带。卡萝兰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女孩背后长着两只翅膀。淡淡的银色,不是鸟翅膀,很像蝴蝶翅膀。她冲卡萝兰笑着,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已经快忘了应该怎么笑。卡萝兰觉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女孩。和平时做梦一样,不知怎么的,野餐一下子就完了。大家在草地上玩,跑来跑去,喊着,闹着,扔一个亮晶晶的球。

这时,卡萝兰明白了,这是一个梦,因为没有谁累,也没有谁喘不上气。她连汗都没出。大家笑啊,跑啊。那个游戏有点像官兵抓强盗,又有点像扔手帕,反正就是跑来跑去,玩得高兴极了。

三个人在地上跑。那个白净女孩扑打着翅膀,飞在他们头顶上一点儿,不时一个猛子扎下来抢球,再飞上天,把球传给别的孩子。

然后,没说一句话,游戏就这么结束了。大家回到餐布旁。午餐的碗碟已经收走了,只有四个碗等着他们。三碗冰激凌,一碗堆得高高的金银花。他们吃起来,胃口好极了。

“谢谢你们来参加我办的野餐,”卡萝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办的。”

“不胜荣幸之至,卡萝兰·琼斯。”长翅膀的女孩一边说,一边小口吃着金银花,“再造之恩,不敢言谢。绵薄之礼,不成敬意。”

“说得是。”穿红色天鹅绒短裤、脸上脏兮兮的男孩说。他伸出手,握住卡萝兰的手。他的手现在不凉了,暖乎乎的。

“深恩厚意,我等铭记在心。”高个子女孩说。

这会儿,她嘴唇周围沾了一圈儿巧克力冰激凌。

“我真高兴,这件事总算完了。”卡萝兰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像,其他三个孩子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十陰十影。

长翅膀的女孩头上那根发带亮得像星星,她把手放在卡萝兰手背上。“对我三人,此事已了。”她说,“这里是我等的驿站,不久便将从此地前往乐土。对你却不然。此后的事,唉,本来,天机不可泄露……”她不说话了。

“下面的话呢,你下面肯定还有一个‘可是’,对不对?”卡萝兰说,“我听得出来,它就躲在你的话后面,像躲在雨云里一样。”

站在她左手的男孩本来想鼓起勇气笑一笑,可下嘴唇却哆嗦起来。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什么都没说。

戴兜帽的女孩不安地扭十动着,说:“是的,女士。”

“可我已经把你们三个救出来了。”卡萝兰说,“我把十妈十十妈十爸爸救出来了,那扇门也关上了。我亲手锁上的。还有什么我没做的?”

男孩紧紧捏了捏卡萝兰的手。她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只是黑暗中一段冷冷的记忆的时候,是她握住他的手,是她安慰他。

“嗯,你们能给我一点提示吗?”卡萝兰说,“你们总可以多少给我透露一点点吧?”

“那恶妇以其右手为誓,”高个子女孩说,“但后来,她却破了誓。”

“我的家庭女教师时常说起,”男孩说,“天将降重任,必先权衡,不使负担过重,致人无力承担。”说完,他耸耸肩,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到底对不对。

“祝你幸运长在。”长翅膀的女孩说,“智慧与勇气常伴左右。视君之作为,三者俱在,决无匮乏。故必能逢凶化吉。”

“那恶妇恨你入骨。”男孩脱口而出,“此人从未失手。万勿懈怠,须得小心在意,鼓余勇,以智计为辅,方可保平安。”

“可是,这不公平。”在梦中,卡萝兰生气地叫起来,“太不公平了。这件事应该已经完了。”

脸上脏兮兮的男孩站起来,紧紧抱了抱卡萝兰。

“你还活着,”他悄声说,“仍将活下去。振作些。”

在梦里,卡萝兰看见太十陽十落山了,星星在变黑的天空中闪闪烁烁。卡萝兰在草地上站起来,望着三个孩子(两个走,一个飞)在被月光染成银色的草地上渐渐远去。

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的一座木桥旁。他们停下来,转过身,向她挥手。卡萝兰也向他们挥手。

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天蒙蒙亮时,卡萝兰醒了。她觉得听到什么动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她等着。

卧室门外,有东西窸窣作响。她想,会不会是老鼠。

门吱吱嘎嘎响起来。卡萝兰爬下十床十。

“走开。”卡萝兰大声说,“走开,不然你会后悔的。”

外面的声音一顿,然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慌慌张张从过道逃走了。它的脚步声乱糟糟的,很奇怪(如果真是脚步声的话)。

卡萝兰心想,可能是一只多长了一条腿的老鼠……

“这件事还没完。”她告诉自己。她打开卧室门。灰蒙蒙的黎明天光照在过道里。

整条过道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出门,瞧了一眼过道另一头挂着的镜子。镜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脸向外张望,那张脸看上去既瞌睡、又紧张。爸爸十妈十十妈十房间里传出让人安心的轻轻的鼾声,他们的门关着。过道里所有门都是关着的。不管那个窸窸窣窣的东西是什么,它一定在别的地方。

卡萝兰打开大门,看看灰色的天空。她不知道太十陽十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也不知道那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她心里,她知道是真的)。

过道沙发底下有东西,刚才她还以为那是沙发的影子。现在,那个影子从沙发下钻出来。沙沙沙,几条惨白色的长十腿一阵乱爬,拼命朝大门逃去。

卡萝兰的嘴惊恐地张得老大。她吓得一跳,生怕那个咔嗒咔嗒从身旁窜过去的东西碰到自己。

它逃出大门,像只螃蟹,几条咔嗒咔嗒响的腿乱爬乱挠。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在找什么。

过去几天里,她见过它好多次,抓、掐,听话地把蟑螂扔进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嘴里。五条腿,红指甲,颜色像骨头。它是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右手。它想要那把黑钥匙。

第十三章

卡萝兰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好像一点儿也想不起他们被关在雪花球里的事了。至少,他们一句话都没提起。卡萝兰也没提过。

有时候,她心想:不知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他们在这个真实世界的日子少了两天。卡萝兰最后得出了结论:他们没注意到。有些人做什么都有记录,每天、每小时,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些人不是这样。卡萝兰的爸爸十妈十十妈十显然是第二种人。回自己房间睡觉的头一晚,卡萝兰把那些大理石弹子压在枕头底下。看见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手以后,虽然已经没多少时间再睡一觉了,她还是重新上十床十,脑袋枕在那个枕头上。一枕上去,枕头下面一阵咯吱咯吱响。她坐起来,掀起枕头。下面是弹子的碎片,像春天的时候,树下常常能发现的鸟蛋十蛋壳。小鸟孵化出来以后剩下的空蛋壳。

以前在弹子里的东西已经走了。卡萝兰想起那三个在月光下向她招手再见的小孩,就在他们跨过那道银色小溪之前。

她小心地把这些碎片收拾起来,放在一只蓝色小盒子里。盒子是十奶十十奶十以前送给她的,里面装着一只手镯。手镯早就不见了,但盒子还在。斯平克小十姐和福斯波尔小十姐从斯平克小十姐的侄女那儿回来了。卡萝兰去她们的套间喝茶。今天是星期一。到星期三,卡萝兰就要回学校了:新学年马上要来了。福斯波尔小十姐一定要用卡萝兰的茶叶替她算命。

“哎,好像已经差不多装舱满载,马上就能启航了。”福斯波尔小十姐说。

“什么?”卡萝兰说。

“一切都平安无事了。”福斯波尔小十姐说,“嗯,差不多一切都平安无事了。可是这一个,我说不准究竟是什么。”她指着沾在茶杯内十壁的一小簇茶叶,说。

斯平克小十姐嘘了一声,伸手拿过茶杯。“得了吧,米里亚姆。拿来让我瞧瞧……”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一阵眨巴。“哟,哎呀,我也瞧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有点像一只手。”

卡萝兰也凑过去看。那一小簇茶叶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像一只手,正伸出来够什么东西。

小猎犬哈米什躲在福斯波尔小十姐的椅子背后,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我猜它跟什么东西打了一架。”斯平克小十姐说,“可怜的家伙,身上被划了好深一道伤口。下午我们要带它去看兽医。真想知道是谁干的。”

卡萝兰心想,一定得想个办法,做点什么。假期最后一周的天气好极了。好像夏天觉得最近的天气太糟,想最后对人们做点补偿,于是给大家带来了最明亮、最漂亮的好日子。

楼上的疯老头儿看见卡萝兰从斯平克小十姐和福斯波尔小十姐的套房里出来,从上面喊她。“哎!喂!你!卡罗琳!”他把脑袋探出栏杆,喊着。

“我叫卡萝兰。”她说,“老鼠们都好吗?”

“有东西把它们吓坏了。”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搔着十胡十子,“我看,宅子里准有一只黄鼠狼。附近有东西,夜里我听见了。要是在乡下,我们会设个陷阱,里面再放点肉或者汉堡包什么的,等那东西过来吃——砰!抓住了,再也别想来烦咱们。老鼠们真的吓坏了,都不肯碰它们的小乐器了。”

“我觉得那东西要的不是肉。”卡萝兰说。她抬手摸十着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然后进屋了。

她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一直挂着那把钥匙。无论干什么,她都不会摘下来。

她上十床十以后,听见有东西在卧室窗户外面挠。卡萝兰都快睡着了,可她还是悄悄下十床十,拉开窗帘。

外面是一只长着红指甲的白手,从窗台一下子蹦到排水管上,不见了。窗户外面的玻璃上留下几条很深的印子。

那天晚上,卡萝兰睡得很不好。时不时醒过来,琢磨着,盘算着,然后接着睡。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才不琢磨了,开始睡觉。就是睡着的时候,她的一只耳朵还在警惕地听着,听门外、窗户外有没有抓挠声。

到早上,卡萝兰对十妈十十妈十说:“我今天想跟我的玩具娃娃出去野餐。我可以借一张十床十单吗?旧的都行,你不要了的。我想用它当桌布。”

“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旧十床十单。”十妈十十妈十说。她拉开厨柜十抽十屉,取出餐巾和台布,翻出一块,“拿着。这一块行吗?”

这是一块折起来的一次十性十纸台布,上面画着红色小花。这是几年前家里出去野餐用剩下的。

“行,太好了。”卡萝兰说。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和玩具娃娃玩了呢。”琼斯太太说。

“是不喜欢。”卡萝兰承认说,“这是一种伪装手段。”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记得按时回来吃午饭。”十妈十十妈十说,“好好玩。”

卡萝兰用一个纸板盒装好玩具娃娃、玩具茶杯,还盛了一罐水。她出门了。

她沿着大路走下去,这是去商场的路,但没到商场,她翻过一道栏杆,进了一片荒地。她沿着一条旧车道走了一会儿,又从一道篱笆下面爬过去。

为了不把水弄洒,她爬了两次。

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出去又折回来的路。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卡萝兰满意了,相信她没被跟踪。

她从那个荒废的网球场后面钻出来,穿过球场,来到草长得高高的草地。

她在草丛中找到了那几块木板。木板重得吓人,像她这么大的小女孩使出吃十奶十的力气也很难搬动。但最后,她还是做到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哼哼着,汗水直往下淌,总算一块一块把木板挪开。

地面露出了一个深深的圆窟窿,周围砌着一圈儿砖。窟窿里传出一股潮十湿、十陰十暗的气味。砖上长满绿色青苔,滑十溜溜的。

她打开台布,小心地铺在井口,又在井沿每隔一英尺放一个塑料玩具茶杯。然后,她往茶杯里斟水,加大它的重量。

她把十玩具娃娃在草地上放好,每个茶杯边放一个,尽力安排十出玩具娃娃茶会的样子。

做完之后,她顺着来的路向回走,钻出篱笆,沿着到处是灰的车道走,绕过商店,回家了。

她抬起手,从脖子上取下那枚钥匙,摇晃着系钥匙的细绳,好像这把钥匙是件晃着好玩的东西。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十姐和福斯波尔小十姐的房门。斯平克小十姐打开门。

“你好,宝贝儿。”她说。

“我不进去了。”卡萝兰说,“我只想问问,哈米什怎么样了。”

斯平克小十姐叹了口气,“兽医说,哈米什真是个勇敢的小战士。”她说,“幸好伤口还没感染。真不知道是谁干的。兽医估计是动物,可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动物。波波先生说,可能是一只黄鼠狼。”

“波波先生?”

“就是住阁楼套房的那位先生,波波先生。我想,他们一家人祖祖辈辈都是表演马戏的。罗马尼亚人,或者是斯洛文尼亚人,要不就是立陶宛人。反正是那几个国家。唉,我怎么也记不住那些名字。”

卡萝兰从来没想到,楼上的疯老头儿竟然也有自个儿的名字,而且叫“波波先生”。要是她以前知道的话,她准会一有机会就叫。“波波先生”,把这种名字叫出口的机会可不多呀。

“噢,”卡萝兰对斯平克小十姐说,“原来是那个波波先生。对,好了,”她声音大了点儿,“我得走了,跟我的玩具娃娃们玩去了,就在那个旧网球场背后。”

“好呀,宝贝儿。”斯平克小十姐说。然后,又压低嗓门补充道,“小心那口井。在你们搬来之前住在这儿的纳瓦特先生说,他觉得,那口井足有半英里深。”

卡萝兰希望那只手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她马上换了话题。

“您说这把钥匙?”卡萝兰大声说,“噢,只是我们屋子里找出来的旧钥匙。我要拿它过家家玩,所以才拿绳子系着,带着到处走。好了,再见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十姐一边关门,一边自言自语。

卡萝兰慢条斯理地穿过草地,朝网球场走去,手里摇晃着那把钥匙。她有好几次觉得,草丛里好像有个像白色骨头的东西。这东西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大约三十英尺,远远盯着她。她想吹口哨,可怎么都吹不响,所以只好大声唱。

这首歌是从前爸爸编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娃娃哩。

这首歌好玩极了,是这样的:

啊,小女儿,小机灵,

我觉得你这人还行。

给你一碗麦片粥。

再加一碗冰激凌。

给你好多吻.

给你大拥抱。

想要夹虫子的三明治?

不行,不行!

溜溜达达走过树林时,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声音几乎一点儿也不发十抖。

玩具娃娃茶会还在那儿。幸好今天没刮风,所以每样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放得好好的。盛着水的茶杯把台布压得稳稳当当的,和她的计划一模一样。她轻松地吐出一口大气儿。

下面才是最难的。

“娃娃们,你们好。”她高兴地说,“喝茶时间到。”

她走近纸台布,“我把幸运钥匙带来了。”她告诉娃娃们,“有了幸运钥匙,咱们就能开一个最好的野餐会。”

说完,她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探过身,轻轻把钥匙向台布中央放去。她手里拎着系钥匙的绳子,轻轻悬着钥匙。她屏住呼吸。但愿那些水杯的重量能压住台布,钥匙的重量放上去时,不会压得台布掉进井里。钥匙放在纸台布中央了。卡萝兰放开绳子,后退一步。现在就看那只手的了。她朝娃娃转过身去。

“有谁想要一块樱桃果酱蛋糕吗?”她问。“杰米玛?平基?普林罗斯?”

她把一块块看不见的蛋糕盛在看不见的碟子里,给娃娃们一人一份。一面分蛋糕,一面高高兴兴地和娃娃聊天。从眼角里,她看见一个自得像骨头的东西,从一株树跳到另一株树。越来越近。她十逼十着自己别朝那个方向看。

“杰米玛!”卡萝兰说,“你真是个坏女孩!你把蛋糕掉地上去了!这下怎么办?我只好到那边去拿一块新的!”

说完,她走到茶会圈子另一面,离那只手远一点,假装收拾落到地上的蛋糕,给杰米玛拿一块新的。

窸窸窣窣,咔嗒咔嗒,它来了。那只手伸直指尖,踮得高高的,抓抓爬爬跑过草丛,跳上一个树桩。它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像一只观察动静的大螃蟹。然后,它狂喜地一跳,指甲噼叭一声响,跳到纸台布中央。

卡萝兰觉得时间停下来不动了。几根苍白的手指合十拢了,紧紧十抓住黑钥匙……

就在这时,手的重量,加上它跳下来的冲力,玩具茶杯终于吃不住了,飞了起来。纸台布、钥匙,还有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右手,翻翻滚滚,掉进黑十洞十洞的井里。

卡萝兰屏住呼吸,慢慢数了四十下。数过四十以后,她才听见下面好深好深的地方传来闷声闷气的噗通一声。

从前有人告诉她,如果从井底向天上看,哪怕外面是大白天,你看到的也是一片夜晚的天空,还有星星。

卡萝兰心想,不知那只手现在能不能看见星星。她把那几块沉重的木板拖过来,压在井口上,尽力盖好。她可不想再有什么别的东西掉下去,也不想有任何东西从井里爬上来。

做完以后,她收拾起玩具娃娃和茶杯,放进那只搬它们过来时用的纸板盒里。

正装东西,眼角忽然瞥见什么东西。她猛地直起身,发现那只猫大摇大摆朝她走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弯过来,像个问号。

自从逃出另一个十妈十十妈十的世界,这几天里,她头一次看见这只猫。

猫走到她身边,一纵身,跳上盖着井口的木板。

然后,慢慢地,它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它跳进她面前的草丛,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兴奋地挥舞着爪子。

卡萝兰挠着它肚皮上的软十毛十,猫心满意足地喵喵叫。

玩够了以后,它翻身站起来,朝网球场走去,像正午十陽十光下的一小片黑夜。

卡萝兰回到宅子。

波波先生在外面的车道上等她。他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鼠们告诉我,一切都平安无事了。”他说,“它们说,你救了我们大家,卡罗琳。”

“我叫卡萝兰,波波先生,”卡萝兰说,“不叫卡罗琳。卡萝兰。”

“卡萝兰。”波波先生重复了一遍,神态很庄重,还有点惊奇,“很好,卡萝兰。老鼠们要我记得告诉你,只要它们准备好了,可以公演了,你一定要上楼来,当第一个观众,看它们表演。它们会表演‘嘟哒哒,嘟哒哒’,还有‘滴哒哒,滴哒哒’,还要跳舞呢。它们会的节目可多了。它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一定来看,”卡萝兰说,“它们一准备好,我就上来看。”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十姐和福斯波尔小十姐的房门。斯平克小十姐让她进了屋。

卡萝兰走进起居室,放下玩具盒子。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上面有洞十眼的石头。“还给你们,”她说,“我用不着了。非常谢谢你们。我想,它救了我的命,还救了其他好多人。”她紧紧抱了抱两位老太太。

斯平克小十姐太胖,她的胳膊几乎抱不过来。福斯波尔小十姐身上有一股生大蒜味儿,她刚才在切大蒜。卡萝兰拿起盒子,走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十姐说。自从她离开舞台,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拥抱过她。

那天夜里,卡萝兰躺在十床十上,洗了澡,刷了牙。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气很热。现在那只手不在了,所以卧室窗户大开着。她一定要爸爸别把窗帘全拉上。她的校服整整齐齐放在十床十边椅子上,她醒来以后好穿上。过去,开学第一天的前一个晚上,卡萝兰总是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但现在,她知道,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吓倒她的了。她觉得隐隐约约听到夜色中传来美妙的音乐声,只有最小最小的银制长号、喇叭和巴松管才能吹出这种音乐。短笛和长笛也一定非常非常小,只有白老鼠粉十红色的小爪子才能按住这些乐器的乐键。

卡萝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和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一株大橡树下。她笑了。

当第一批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卡萝兰慢慢睡着了。

楼上的老鼠马戏十十团十十奏出的音乐在十温十暖的夜气中飘荡,告诉这个世界:夏天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