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1 / 2)

孙维梓译

诺曼和丽薇当然是迟到了——在最后一分钟跳上火车的人必然是给什么事耽误的——现在车厢里已经没什么空位子,他们只得往前走,在车厢连结处倒还有两条面对面的长椅子,诺曼把手提箱放了下来,而丽薇懊丧地皱了下眉头。

如果还有人坐在对面就糟了,于是在到达纽约前的若干小时里,双方就得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瞧着,除非一直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其实那也怪难受的。但既然车里再也找不到座位,也就没法再换个地方了。

看来诺曼对这些并无所谓,而丽薇则有点不痛快,通常他俩对所有问题的看法都是一致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诺曼从不怀疑:他挑选到了最合适的妻子。

“我们俩非常般配,丽薇。”他曾说过,“就象在拼板游戏中那样,这一块和那一块正好拼得天衣无缝,说明这两块就是天生一对,换成其他任何一块都不行。丽薇,我也再不需要其他任何一位女人。”

而她当时笑着回答:

“假如那天你正好没坐在电车上,我们俩大概永远也不会相逢的。那么你将会怎样呢?”

“当然还是个单身汉。不过以后或早或迟,我总归还是会通过珍妮并认识你的。”

“那时一切都将是另一个样子了。”

“不,还会象现在这样的。”

“不!不会的。珍妮决不会把我介绍给你,她把你视为已有,是不愿再招惹情敌的。她不是那号人。”

“全是十胡十说八道!”

还有一次,丽薇在另一个场合下又问过:

“听着,诺曼。如果那天你晚了几分钟,没乘上那趟电车,而乘的是下趟电车呢?你认为以后会怎样?”

“我倒要问你,如果所有的鱼儿都长上了翅膀,并飞到山上去了呢?那我们在星期五会吃什么?”

可事实上他们都乘在那趟电车里,鱼也没有长翅膀,而他俩已经结婚五年,每个星期五都有鱼吃。正因为结婚已经整整五年,所以他们才决定要庆祝一下,去纽约玩上一个星期。

现在丽薇的思绪又回到当前的火车上。

“这个地方真不好。”她说。

“是不好,”诺曼附和说,“不过看来对面至今没有人。这样的话,一直到普罗维登斯大概都不会有人来的。”

可这话安慰不了丽薇,她的不安被证实了:打过道那面走来了一个圆脸的小个子男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火车从波士顿出发至今差不多已走了半站路,如果这人已经有了位子的话,干吗还要换地方呢?丽薇掏出了粉盒朝镜中打量着,只要不去注意这个小个子的话,也许他就会从身边走过去的。于是她整理一下稍稍显得凌十乱的浅栗色头发,那是在她和诺曼赶奔火车时弄乱的;又看了下自己在镜中的深蓝色眼睛和丰满的小嘴——诺曼经常说,她的嘴唇似乎老象在准备要接十吻的样子。

还算不错,她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然后她抬起了眼睛——那人已坐上了对面的位子。他遇上她的目光并宽容地笑了笑,整张脸由于笑容而在四面八方都现出了皱纹。他很快脱十下帽子放在随身行李——一个小黑箱子上面,头顶中央是光秃秃的,四周长着如同沙漠植物一般的些许灰发。

丽薇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但当她的目光又落在黑箱子上时,笑容顿然消失。她用肘部碰了碰诺曼。

诺曼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他的眉十毛十相当威严,浓竖而连成一线,深邃的眸子在浓眉下面观察着一切。和平时一样,他的目光既十温十柔又平易,似乎在微笑着。

“有什么事吗?”诺曼问,他并没去看对面的人。

丽薇起先企图用头部,后来又想用手悄悄指点一下,是什么使她如此惊讶。但秃顶人的眼光始终不离她的左右,使她十分窘迫。而诺曼愣盯住她看,搞得莫名其妙。最后她把他拉近并耳语说:

“难道你还没看见?瞧,他箱子上写的是什么?”

她自己又瞟上一眼。是的,一点不错,字迹虽不特别醒目,但由于十陽十光正好在黑色背景上形成一十十团十十光斑,完全可以看清在箱皮上用圆体字母写着:

假如

那人又笑了。他连忙点点头,并接连用手指指这个词,然后又指指自己的胸口。

诺曼转身向妻子并悄声说:

“大概,他就叫这个名字。”

“难道会有这种名字的吗?”丽薇反驳说。

诺曼放下了报纸。

“现在你看好。”他倾身向那人说,“是假如先生吗?”

那人同意地瞅着他。

“请问现在几点钟了,假如先生?”

那人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只大表并把表面点给诺曼看。

“谢谢您,假如先生。”诺曼这才又对妻子耳语说,“你看见了?”

他已经准备再次拿起报纸,但那人动手打开自己的箱子,屡屡意味深长地竖十起手指,似乎力图要吸引诺曼和丽薇的注意力。他取出一块十毛十玻璃板,约9英寸长,6英寸宽和1英寸厚,四周切口整齐,角上也被打磨圆滑,表面既光洁又不透明。接着他又掏出了带接头的导线,牢固地安在玻璃板上,末了把这个装置放在膝头并自豪地望望对面的旅伴。

丽薇突然哎哟了一声:

“看,诺曼,这有点象电十影!”

诺曼俯下十身十子靠近一些,然后举眼朝那人:

“您这是什么?是新式的电视吗?”

那人摇摇头。而丽薇说:

“诺曼,这里面是你和我!”

“什么?”

“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就是那辆电车,你就坐在后面的椅子上,那顶旧帽子,我把它扔了都已快三年了。而这是我和珍妮在过道上走着,那个胖女人挡住了路。喏,瞧!这是我们!难道还没认出吗?”

“大概是什么障眼法。”诺曼咕哝说。

“你也看见了,是吗?这说明他为什么要自称‘假如’。这玩意肯定能给我显示事情将会怎样,假如……假如当时电车不在转弯时晃动的话……”

她一点也不怀疑,因为她已如此激动,所以完全坚信事情肯定会这样发展下去。她直视着十毛十玻璃上的图象——根本没注意黄昏的十陽十光已经暗淡下来,火车的轰隆声显得遥远,车厢内十分安静。

她清楚记得那一天,诺曼认识珍妮并打算站起来给珍妮让座。不料电车在转弯时突然摇晃了一下,丽薇前仰后合地一下子——就直接扑倒在他的膝上。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可笑而难堪,使丽薇大为羞窘,于是诺曼极力格外表现得彬彬有礼,后来双方的谈话就开始了,完全不需要珍妮再从中介绍。打他们下电车那会开始,诺曼已经知道丽薇是在哪里工作的。

关于那一天她还记得,当时珍妮是如何用妒忌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当他们告别后,珍妮勉强地笑了一下说:

“丽薇,看来你喜欢上了诺曼?”

“十胡十说一气,”丽薇反唇说,“仅仅是因为他很有礼貌罢了,不过他是有张可十爱十的脸,是吗?”

一共只经过了半年他俩就结了婚。

现在又是那辆电车,而电车里还是诺曼,她和珍妮。当她在这样回想时,火车上的那种有节奏的铁轨撞击声逐渐寂静下来,她感到正处身于颠簸而拥挤的电车厢里,她和珍妮刚刚登上电车……

……丽薇和其他乘客一样,在电车行进时微微摆十动着,无论是站着的或坐着的,都在服从于同一个单调的节拍。后来她说:

“有人在向你招手,珍妮,你认识他吗?”

“向我?”珍妮故意朝肩后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她的人工睫十毛十不易察觉地眨动了一下,“是的,有点认识。依你看,我们用得着他帮忙吗?”

“不妨去弄个明白。”丽薇快活地甚至带点挖苦地说。众所周知,珍妮从不把自己的男朋友点给别人看,就好象他们全是她的私有物一样。现在丽薇打算逗逗她,何况她这位朋友看来也相当帅,有点意思。

丽薇向前挤去,珍妮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后来丽薇挨近了这位年轻人。这时车厢突然在转弯时大晃了一下,丽薇绝望地挥舞手臂,本能地想抓住吊环。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尖才碰上了其中的一个并站稳了身十子,她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仅在一秒钟前她明知四周并没有什么吊环。按照任何一条物理定律来说,她当时是非跌倒不可的。

那位年轻人没有看见她,他微笑站起身来给珍妮让了座位。他有一双不平常的浓眉,使他看去极有信心而具有威仪。丽薇想,是的,我的确有点喜欢他。

“不,不,别费心,”珍妮接着说,“我们马上要下车了,我们只有两站路。”

在她俩下车后,丽薇问:

“怎么回事?我想我们本来是去市场买东西的?”

“先不去那儿,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关系,我只在这儿耽搁一分钟。”

“下一站是普罗维登斯站!”广播喇叭通知说。

火车放慢了进站速度,图象如云烟一般在十毛十玻璃屏上消失。那人依然和原先一样对他们两人微笑着。

丽薇转身向着诺曼,她开始有点害怕。

“你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吗?”她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火车到了普罗维登斯市了,真不可思议!”他看了下表,“不过,也是该到这里了。这一次你没有跌倒。”

“那么说你也看见了?”她蹙额说,“这太象珍妮的为人了,根本用不着在那一站下车,她就是不愿意我和你认识。而你和她早在这以前就互相熟悉了,是吧?”

“不,不太熟,只是点头之十交十而已。当时要不给她让座怪不好意思的。”

丽薇鄙薄地撇撇嘴,而诺曼笑了:

“犯不着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吃醋,小东西。就算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照样注意到了我,而我也会有法子来认识你的。”

“可你根本就没有朝我看过一眼。”

“那只是来不及嘛!”

“那你怎么能再和我相识呢?”

“不知道,反正总有什么办法认识的。老实说,现在为此而争论是够愚蠢的。”

火车驶离了普罗维登斯,丽薇依然忧心忡忡。那人一直在倾听着他俩的私语,不过不再微笑,只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

“您能再给我放下去吗?”丽薇问。

“等一下,”诺曼打断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希望看一下我们的婚礼日。”丽薇说,“假如那天我在电车里没有跌倒,后来会怎样呢?”

诺曼懊丧地皱起了眉头。

“听着,这不大妥当。或许我们当时不是在这一天,而是在另一天结婚的呢?”

但丽薇坚持说:

“您能给我放一下这个吗,假如先生?”

那个人点点头。

十毛十玻璃屏重新复十活,微微亮了起来。然后漫射的光浓化为明亮的光点,成为清晰的人像。丽薇耳边似乎悄悄响起了风琴的乐声,尽管事实上什么音乐也没有。

诺曼轻松地吐了口气:

“喏,看吧,我正站在位置上呐。这是我们的婚礼,你满意了吗?”

火车的噪音又安静了下来,末了丽薇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问:

“是的,你是在位置上,但我在哪儿呢?”

……丽薇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椅子上。起初她根本不打算来参加这个婚礼,近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越来越疏远珍妮。关于珍妮的订婚一事还是从她俩共同的女友那儿偶然听说的。珍妮当然是嫁给了诺曼。丽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就是半年以前,当她第一次在电车上看见诺曼时,珍妮是怎样赶紧带她下车离开的。后来丽薇还不止一次遇见过诺曼,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老有珍妮站着。

那又怎么样呢?没什么可抱怨的,要知道珍妮是先和他认识的。她今天看上去比平时分外妩媚,而诺曼永远是那么神采奕奕。

丽薇的心情忧郁而空虚,就象是做过什么错事似的。到底是什么错事——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珍妮扬扬得意地从中间过道上走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后来丽薇和诺曼双目对视,并朝他笑了一下,诺曼也回了一笑。

她听到远处传来了牧师的声音:“祝福你们俩成为夫妇……”

于是又听见了铁轨的碰击声。随着这种节奏,一位带着孩子的妇女正晃晃悠悠地沿过道走回自己的座位。车厢中部有四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不时地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远处,乘务员不知为什么而在急忙地走动。

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到丽薇,她已经六神出了窍。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某一点。窗外的无数树木夹杂着电线杆在大片绿野中飞快地倒驰而过。

最后她才说:

“这就明白了,你是和谁结婚的!”

诺曼眼睛紧盯住她,嘴角在微微发十颤。他若无其事地说:“这完全不是事实,好丽薇,我的妻子终究是你,请记住这一点。”

而她猛然向他扭过了身十子:

“是的,你是和我结了婚……因为我跌倒在你身上。假如我没跌倒的活,你就会和珍妮结婚的。而假如她不想嫁给你,你还会找上别的什么人,碰上谁就是谁,这就是你的拼板游戏!”

“我……真是……见鬼了!……”诺曼缓缓地一字一顿说。他用手掌按住头发——头发被绷得直直的,只是到耳边才稍许弯曲。可以看出,他由于绝望而使了多大的劲。

“听着,丽薇,”他继续说,“你不能只是根据我没做的事情来责备我。”

“你就是那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

“这连你自己也看见了。”

“我看见的是什么鬼东西……大概,这是种催眠术。”突然间他提高了声调,发狂地朝对面的人吼叫说,“滚开,滚!不管是假如先生还是什么货色!打这儿滚开吧!这儿不需要您,尽快滚蛋,趁我还没有把您和您那套鬼把戏一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丽薇揪住了他的胳膊:

“停下来,你给我马上停下!周围有人!”

那人整个地弓成了一十十团十十,把黑箱子藏在背后,蜷缩在椅角上。诺曼看看他,又看看丽薇,然后再看着坐在过道那一边的半老妇女,后者正用不满的目光瞪视着他。

他感到有点脸红,这才咽下了另外一些恶毒的话。在冷淡的沉默气氛中火车到达了新伦敦站,停车时彼此谁也没再吭声。

一刻钟以后,火车又从新伦敦站开出,诺曼才招呼说:

“丽薇!”

她没有作声,直视着窗子,但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在望着玻璃。

“丽薇,”诺曼重复说,“丽薇!你答腔啊!”

“干吗?”她暗哑地闷声说。

“听好,这事简直荒诞不经。我不懂他怎么搞出来的,就算这里面有一点点真实十性十,你也是不对的。为什么你只到此为止呢?假如我真的和珍妮结了婚,那么你呢?难道你永远单身吗?我甚至知道,可能在我那场幻想婚礼以前,你已经嫁给了什么人哩。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和珍妮结婚的。”

“我没有和人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