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胡十纾译
编者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位编辑打算编一本跟国际象棋有关的小说集,于是力请大名鼎鼎的罗杰·泽拉兹尼来上一篇。没想到,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两位编辑也向泽拉兹尼提出了相似的要求:一位请他写一篇与独角兽有关的传奇小说,另一位想要一篇发生在酒吧里的故事。在征得三位编辑同意后,泽拉兹尼以同一篇小说满足了三个要求,还在这个奇幻故事里加进了环境保护的内容。
一只独角兽在一家酒吧里下国际象棋。
这是一串奇异的火与光,不断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这种前进方式看上去非常灵活,甚至可以说充满美感;不过,也许火与光消失时的黑色更接近它的本色一一像一大股黑色灰烬般在地面腾跃向前。在它身旁,沙漠的风咆哮着吹过干枯的河十床十,周围废弃的建筑如同无人阅读的篇章一般,填得满满的却无比空虚;又如乐章中的休止符,平静无波却又似乎暗潮汹涌。
消失。出现。再消失。
这是一种能量吗?没错,想进入过去或者未来,都需要巨大的能量,更不用说出现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时间中了。
在这个十温十暖的午后,它就这么不断前进着,有时也不免在身后留下一丝痕迹,但这么点儿东西转瞬间便消失在风中。它在找一个原因。什么事都有个原因——或者好几个。
它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这条老街已经渐渐走到尽头,景色越来越荒芜,它推测答案应该近了。当然,它知道答案可能早已出现,也可能会出现在未来。不过,有股力量把它引向这个地方,这股力量的存在感变得如此强烈,这儿一定有什么东西。
周围的建筑破败不堪,空无一人,墙上满是尘土和缝隙,有的甚至已经坍塌。地板上长出了野草,房椽上还有小鸟筑巢。到处都有动物的粪便。它能认出所有这些动物,它们也能认出它——当然,前提是在它们能看见它的情况下。
突然,它听到左前方有什么响动。这意料之外的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让它愣了一愣。那时.它正从消失状态转为出现的状态,它赶紧释放臼己,使自己的轮廓像地狱中的彩虹一般猛然消失,保留下来的只有纯粹的它——它的存在。
这个无形却又强大的存在继续移动。线索近了。
暗示近了。向前,往左!一块饱经风霜的木板,上头写着褪色的“沙龙”两字:几扇活页门(其中一扇还被钉死了).就是这儿!
它停下来,走进这间破旧的屋子。
右手边是个灰扑扑的吧台,后头还挂着一面伤痕累累的镜子。吧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些空酒瓶和碎瓶子,黄铜扶手已经黑得不成样子。左手边放着桌椅,看上去或多或少都需要修理一番。
一个男人背对门坐在其中最好的一张桌旁,利维牌牛仔裤、登山鞋、褪色的蓝色T恤,绿色的背包靠在他左边的墙上。
桌面上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棋盘,脏兮兮的,表面布满伤痕,连格子都快看不清了。
原本放棋子的十抽十屉还半开着。
他一看到棋盘就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要么复盘自己过去下出的好棋,要么思考某个公认的棋界难题。让他放弃这个十习十惯是不可能的,那几乎相当于要求他放弃呼吸、血液循环或者恒定的体十温十一样。
它靠近了些。地板上全是灰,也许它的脚印会印在上头;不过反正这儿也没别人。
它也十爱十下国际象棋。
只见男人正在复盘自己这辈子最得意的一盘棋,七年前世界国际象棋预选赛中的一局。那是他的黄金年代,之后他就完全不行了——其实那次比赛本身就是个奇迹,因为压力之下他总是发挥失常。所有敏十感的人都十爱十反复回想自己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而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复盘这局棋:这是他的骄傲。在大概二十分钟里,谁也奈何不了他。清醒、坚定、近乎完美,他觉得自己是最棒的。
它走到男人对面,看着他复盘。男人走完这一局,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重新摆好棋盘,站起身,从背包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盖子。
回到棋盘前,他发现白棋的兵移到了K4,他皱了皱眉,回头望望,酒吧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脏兮兮的镜子只照出他自己迷惑不解的表情。他又瞅了瞅桌子底下,接着喝了口啤酒,在桌前坐下。
他伸手把自己的兵移到K4,然后看见白棋的马慢慢升了起来,最后落在KB3的位置。他盯着自己对面瞧了老半天,又把自己的马推进到己方的KB4,白棋的马吃掉他的兵。在他下的那盘棋里,白棋不是这么走的。他没理会,自顾自地把兵移到Q3,白棋的马退回KB3,这时,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在面对一十十团十十空气下棋了。他停下来抿了口啤酒,可他刚把啤酒罐放到桌上,罐子就飞了起来。啤酒罐飞过棋盘,给倒了个底朝天。一阵汩十汩声过后,空罐子落到地上,弹了几下之后滚到一边去了。
“真抱歉。”他说着起身走到背包旁,“早知道你喜欢喝啤酒,我会给你也来上一罐的。”
他打开两罐啤酒,回到桌旁,一罐放在桌子对面,一罐放在自己的右手边。
“谢谢。”桌后传来一个柔和、清晰的声音。
啤酒罐升起来,略略倾斜,又回到桌面上。
“我叫马丁。”男人道。
“我是特里格尔,”另一个说,“我本来以为你们人类已经灭绝了呢。幸好你还活着,否则咱们就下不成这盘棋了。”
“啊?”马丁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人类不都还在吗?——几天前我还看到不少呢。”
“没关系,待会儿我再去解决那件事儿。”特里格尔回答道,“这地方这么荒凉,我弄错了。”
“噢,这镇子早就被遗弃了。”
“不要紧。你们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接近关键点,我只能感觉到这么多,所以我来了。”
“恐怕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地希望弄明白这事儿。
我猜你准备吃掉我的兵吧?”
“也许……对,就这么走。晤,刚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啤酒罐被拿了起来,隐身的家伙又喝了口酒。
“好吧,”特里格尔道,“简单地说,就是你们的……继任者有点儿等不及了。在计划中,你们的地位非常重要,而我呢,又有足够的力量来这儿看看情况。”
“‘继任者’?什么意思?”
“你最近看到过鹰首狮身兽吗?”
马丁轻声笑了。
“当然,”他说,“我看到了照片:落基山上被射杀的鹰首狮身兽。可那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看上去确实像个骗局,人们在面对传说中的生物时自然会这么想。”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那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你们的世界简直一塌糊涂。不久以前,最后一只灰熊死掉的时候,鹰首狮身兽通向这个世界的道路就敞开了——就好像隆鸟①灭绝后雪人就来了,渡渡鸟②之后是尼斯湖水怪,候鸽③之后是大脚野人,蓝鲸之后是海妖,美洲鹰之后是鸡身蛇尾兽——”
【①又叫“象鸟”,生活在马达加斯加岛的森林中部。在三百多年前,是世界第一大十鸟。后来由于马达加斯加岛人口猛增,大量屠十杀,致使其于1649年灭绝。】
【②一种巨型且不能飞的鸟,1660年左右发现于十毛十里求斯。不久后灭绝。】
【③北美鸟类,后因人类大量捕杀而灭绝。】
“我才不信呢。”
“再喝点儿啤酒吧。”
马丁伸手去拿啤酒,可眼前的东西让他猛地缩回手,瞪大了眼睛。
啤酒罐旁蹲着个大约两英尺高的小东西,人脸、狮身,外加一对长满羽十毛十的翅膀。
“一个小斯芬克斯,”那个声音接着说,“是在你们杀死所有天花杆菌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
“你的意思是说,每次一种生物灭绝的时候,一个传说中的物种就会来取代它们的位置吗?”
“简单地说,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本来并不总是这样的,但你们破坏了进化的机制。为了保持平衡,我们这些晨国的居民只好来到这个世界。我们这些种族生活在那儿,从来没有灭绝。”
“而现在,你——不管你是什么——想告诉我人类有危险了?”
“非常正确。不过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不是吗?所以我们还是继续下棋吧。”
斯芬克斯飞走了,马丁呷一口酒,吃掉了对方的兵。
然后他问:“我们的继任者是谁?”
“这话由我来说可真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从来不十爱十自吹自擂。不过咱们实话实说,当某个像人类一样卓越的种族灭绝时,继任者当然是所有生物中最可十爱十、最聪慧、最重要的那种啦。”
“你们究竟是谁?能让我看一眼吗?”
“晤——当然,稍稍费点儿心就成。”
啤酒罐升起来,被倒空,随即掉到地上。接着响起了一连串“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快步从桌边退开了。马丁对面的一大十十团十十空气开始闪烁,边缘越来越亮,中间则越来越暗,最后变得漆黑。那十十团十十东西移动起来,在沙龙里蹦跳起来。一大堆小小的二指蹄印出现在地板上,木制的地板被压得劈啪作响。最后,随着一道眩目的闪光,那东西的身形完全显现出来,马丁倒十抽十了一口冷气。
一只黑色的独角兽得意洋洋地站在他跟前,黄色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点儿嘲讽。它把前腿抬到空中,立在后腿上,冲马丁摆了个纹章上常见的姿势。刚才的光芒继续在它周围闪耀了一秒钟,然后才慢慢消失。
马丁后退几步,一只手挡在胸前。
“仔细看看我,”特里格尔大声道,“自古以来我们就是智慧、勇气与优雅的代名词。现在我就站在你眼前,仔细看看吧!”
“我以为独角兽一般是白色的。”马丁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可不是什么一般的独角兽,”特里格尔恢复了四脚着地的姿势,“我拥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比方说?”
“我们继续下棋吧。”
“那人类的命运是怎么回事?你刚才说——”
“……下完棋有的是时间闲聊。”
“我可不觉得人类的毁灭是闲聊。”
“我们还可以再来点儿啤酒……”
“好吧,好吧。”马丁朝自己的背包走去,那只独角兽回到桌边自己的位置上,它的眼睛像两个苍白的太十陽十。马丁喃喃道:
“我还有几个大罐装的。”
棋局发生了变化。马丁坐在低头研究棋局的独角兽面前,看着那家伙乌黑的角,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虫子。他知道这盘棋必输无疑:从他看见那玩意儿的一刻起,他就感到了压力——更别提他心里还挂念着什么近在眼前的世界末日了。要是哪个无聊的悲观主义者跟他说这话,他才不会放在心上呢,可从这么非同小可的消息来源听说这事儿……
先前高涨的情绪消失了,他不再处于最佳状态。
而特里格尔是个好棋手,出类拔萃的高手。马丁心想,不知能不能侥幸打成平局。
过了一会儿,他看出自己没这份运气,只好举手投降。
独角兽看着他笑起来。
“你下得不坏——作为人类而言。”
“我原本可以比这强得多。”
“输给我没什么丢脸的,凡人。即使在晨国,独角兽的对手也不多。”
“很高兴我没让你觉得太无聊。”马丁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人类毁灭的事了吧?”
“喔,那个呀,”特里格尔回答道,“在吾等勾留的晨国,尔等消失的可能十性十宛如一阵微风拂过,我嗅到了道路敞开的征兆——”
“我们会怎样消失?”
特里格尔耸耸肩,再晃晃头,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这我就不知道了。预兆通常不包括细节。事实上,我就是来调查这个的。本来早该着手工作了,可你却用啤酒和一盘好棋让我分了神。”
“有没有可能是弄错了?”
“恐怕不会。这也是我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
“请你说详细点儿。”
“还有啤酒吗?”
“大概还剩两罐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马丁起身去拿啤酒。
“该死,这一罐的拉环断了。”
“把它放桌上,握紧。”
特里格尔的角迅速向前一伸,在罐顶戳出个洞。
“……在各种情况下都非常有用。”特里格尔把角收回来,满意地说。
“你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是……”马丁催促道。
“就是因为我很特别啊,我能办到其他人办不到的事。”
“例如?”
“找出你们的弱点,施加影响,利用它们来……
唔……来加速事情的发展。把可能变成大有可能,然后——”
“你要毁灭我们?你?”
“你这么看问题就不对了。其实这更像是一盘棋,找出对手的弱点与发挥自己的力量同样重要。要不是你们早就为自我毁灭打下了基础,我什么都干不了。我所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生化危机,还是基因突变?”
“现在我真地说不准,所以希望你别再问这个了。再说一遍,这会儿我只是来看看,我不过是个观察员——”
“听上去可不像是那么回事。”
特里格尔闭上嘴巴。马丁开始收拾棋子。
“你不想再来一盘吗?”
“给毁灭我的人再找点儿乐子?谢谢,还是算了吧。”
“你这么看问题真地不对——”
“再说,啤酒也喝光了。”
“噢。”特里格尔愁眉苦脸地盯着渐渐消失的棋子,最后说道,“好吧,就算没酒喝,我还是愿意跟你再来一盘……”
“不必了,谢谢。”
“你在生气。”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生气?”
“你把我拟人化了。”
“别回避问题。”
“好吧,我猜我会。”
“你用不着对我们穷追猛打,你知道——至少可以等我们自己犯错误。”
“不过你们自己似乎并没有这份耐心,看看那些已经灭绝的动物就知道了。”
马丁感到脸上发烧。
“好吧,算你有理。但这并不表示我会喜欢你这么干。”
“你棋下得挺好。我知道……”
“特里格尔,只要能找回最佳状态,我想我能打败你。”
特里格尔喷十出两股烟。“你还没强到那种程度吧。”
“恐怕你没机会知道了。”
“你这是在向我挑战吗?”
“也许吧。想打个赌吗?”
特里格尔大声笑了。“让我猜猜:你想说要是你能赢,我就得保证不利用人类的弱点毁灭你们。没错吧?”
“没错。”
“要是我赢了呢?”
“下棋的乐趣而已。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似乎不太公平啊。”
“你不是一直说你绝不会输吗?反正你会赢,公不公平有什么关系?”
“好,就这么说定了。”
“还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
“嗯?”
“这盘棋肯定会给我带来很大压力,我一紧张就会发挥失常。你希望我发挥出最佳水平,对吧?”
“当然,但恐怕我没法控制你自己对比赛的反应。”
“只要多给我些时间,我想我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同意。”
“我是指很多时间。”
“直说吧,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需要时间来忘掉这事儿,彻底放松,就好像这盘棋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谜题一样。”
“你是说下棋时中途离开这儿?”
“对。”
“好吧,多长时间?”
“不知道,也许几个星期。”
“就一个月吧。去咨询你们的专家,再找几台电脑帮忙算算。这么着,说不定还更有意思点儿。”
“我没想要找人帮忙。”
“那你是想拖延时间啰?”
“这我不否认。但我确实需要时间消除压力。”
“好吧,但我也有几个条件:这地方真是糟透了,你要把这儿打扫干净、整修好,弄得更有生气些。我还要随时有啤酒。”
“行,十交十给我好了。”
“好,说定了。现在让我们看看谁的先手。”
马丁拿起一黑一白两个兵,双手放在桌下,换了几次手,再把两只拳头举起来。特里格尔身十子微微前倾,用黑色的角碰了碰马丁的左手,马丁把左手张开。
“嗯,跟我又黑又亮的十毛十色刚好相配。”
马丁笑笑,在自己跟前的棋盘上摆好白棋,再为对手摆上黑棋。接着立刻把自己的兵推到了K4.特里格尔用一只乌黑的前蹄把黑棋的兵移到黑方K4的位置上,动作十分灵巧。
“我猜你现在就需要一个月时间来考虑下一步棋了?”
马丁一言不发地把马移到KB3,特里格尔立即把自己的马推到QB3;马丁眠了一口啤酒,把象推进到N5,独角兽把另一匹马移到B3,马丁赶紧王车易位,特里格尔的马抓住机会吃掉了他的兵。
“我觉得我们能行,”马丁突然说,“只要你别来插一脚。给我们时间,人类总是不断地从错误中学十习十。”
“准确地说,晨国的生物并不生活在时间里。你们的世界有点儿特别。”
“难道你们就从来不犯错吗?”
“有时候也犯,不过我们的错误都十分富于诗意。”
马丁一边嘀咕着,一边把兵移到Q4,特里格尔立刻还以颜色,把马进到Q3.“今天就到这儿吧。”马丁说着站起身来,“我快发疯了,没法集中十精十力下棋。”
“你现在就走吗?”
“嗯。”
他去拿自己的背包。
“咱们下个月还在这儿见面?”
“对。”
“好。”
独角兽站起来,在地板上跺跺脚,它黑色的皮十毛十渐渐被光照亮了。突然间,光线猛地增强,像一次无声爆炸似的朝四周发散出去。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马丁发现自己靠在墙上,身十体微微发十抖。他把遮住眼睛的手放下来。特里格尔不见了,沙龙里只剩下他自己,还有桌上的马、象、王、后,加上它们的车和兵。
他走出门去。
三天之后,马丁开着一辆小货车回到了沙龙,车上装着发动机、木材、玻璃、电动工具、油画、染色剂、去污剂和石蜡。他用吸尘器彻底打扫了房间,换掉了那些烂木头,安上窗玻璃,把铜把手打磨得闪闪发光;他给地板漆成浅黄色,打上蜡;最后,他堵上大大小小的洞十眼,洗好杯子,把所有垃圾一股脑儿全扔掉。
差不多辛苦了一个星期,总算让这间破烂的老房子变得有了点儿沙龙的样子。做完这一切,他开车去归还自己借来的工具,然后买了一张去西北的机票。
这座潮十湿的大森林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常来这儿远足,思考问题。现在来这儿是为了换个环境,来点儿完全不同的景色。倒不是说他的下一步棋真有什么好考虑的,该怎么走其实很明显。不过,他还是有些静不下心来……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那盘棋。打赌之前,他已经渴望着离开那儿,去树荫下漫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他把一块石头搬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靠着突起的树根席地而坐,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小巧的国际象棋摆在石头上。浓雾般的细雨从天而降,不过身后的大树还能帮他挡上一阵。他开始复盘自己跟特里格尔的第二盘棋,一直到特里格尔回马至Q3那一步。最简单的走法就是用象吃掉它的马,但他并不急于这么做。
他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渐渐感到眼皮发沉,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打起了瞌睡。可能只持续了几分钟,不过他并不确定。
有东西把他吵醒了,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眨眨眼,又迷迷糊糊地把眼睛闭上,然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耷十拉着脑袋打瞌睡的时候,他的眼睛正对着地面。他发现自己眼前是一双十毛十十茸十茸的光脚,论尺寸,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脚。那双脚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跟前,脚尖朝着他的右边。
他慢慢地——准确地说是非常非常缓慢地——抬起眼睛。倒也用不着抬多高,因为那东西身高只有大概四英尺半。趁它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的机会,马丁好好打量了它一番。
它不着寸褛,不过全身长满了深褐色的十毛十发。明显是男十性十,低低的眉骨,眼窝很深,颜色跟它的头发正好相配。这个虎背熊腰的家伙还长着五根手指。
它突然抬起头来,一排闪亮的牙齿反射十出耀眼的光芒。
“白棋的兵应该吃掉黑棋的兵。”它的语调很柔和,带着浓重的鼻音。
“晤?得了肥,”马丁道,“该用象吃掉马。”
“你愿意让我走黑棋吗?我能把你的白棋踩得稀烂。”
马丁瞟了一眼它的大脚。
“……或者让我走白棋,我会吃掉你的兵,一样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你执白吧。”马丁坐直身十子,“咱们瞧瞧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他伸手去拿背包,“来点儿啤酒怎么样?”
“啤酒是什么?”
“一种饮料,能让你放松。来,拿着。”
他们还没干掉马丁带来的六罐啤酒,那个叫格伦德的大脚野人就毫不费力地干掉了马丁。格伦德很快就在中盘时发起了凶猛的进攻,把马丁十逼十得四处告急。最后,马丁看出没有希望,只好认输了事。
“下得太棒了。”马丁身十子向后一仰,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猴子似的家伙。
“当然了。要我说,咱们大脚板的棋下得好着哪。这可是我们主要的消遣之一。你知道吗,我们原始得连棋盘和棋子都没怎么碰过,多数时候只是在脑子里下下——但很少有生物是我们的对手。”
“独角兽怎么样?”
格伦德慢慢点了点头。
“它们可以说是惟一能跟我们旗鼓相当的。虽然有点儿过分追求优雅,不过非常高明。就算是犯了错,它们也自信得要命。可惜自从离开晨国后,就再也没见过独角兽了。你还有那个什么啤酒吗?”
“恐怕已经喝光了。听着,我有个主意,下个月的今天我还来这儿,要是你愿意来跟我下棋的话,我会带更多的啤酒来,怎么样?”
“就这么说定了,马丁。啊!我踩到你的脚趾头了吗?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马丁又把沙龙打扫了一遍,还买来一小桶啤酒放在吧台下,用冰镇着。他从一家商店里赊了几张跟吧台配套的凳子和几套桌椅,摆在沙龙里,再挂上红色窗帘。干完这些,天已经黑了。他摆好棋盘,吃了顿简简单单的晚饭,把睡袋铺在吧台后头凑合了一十夜。
第二天过得很快。特里格尔随时可能出现,所以马丁没走远。他的三餐都在沙龙里解决,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研究棋局。天色暗下来以后,他点亮几盏油灯和几支蜡烛,放在桌上。
特里格尔还是没出现。马丁开始在沙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看表。总不会是他弄错了日子吧?应该就是今天啊。他——他听到一声轻笑。
马丁转过身,正好看见独角兽那颗黑色的头飘在棋盘上。渐渐地,特里格尔的整个身十体都显现出来了。
“晚上好,马丁。”特里格尔四下望了望,“这地方看上去比上次稍微好些,不过要能再来点儿音乐……”
马丁到吧台后面打开了他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一曲四重唱立刻弥漫于空气中。特里格尔牙疼似的咧了咧嘴。
“跟这儿的气氛根本不合拍。”
他换了个放乡村和西部音乐的台。
“这也不好,”特里格尔道,“从收音机里放出来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马丁关上收音机。
“咱们的饮料够喝吗?”
马丁拿出他能买到的最大的啤酒杯——好不容易才在一家专卖些古怪玩意儿的小店里找到这么大的杯子——给特里格尔倒了满满一品脱啤酒,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有可能就要想办法灌醉这家伙。
“啊!这可比那些小罐子强多了。”特里格尔的嘴似乎只在杯口停了一小会儿,“棒极了。”
杯子已经空了,马丁帮他倒上酒。
“能帮我把杯子放到棋桌上吗?”
“当然。”
“这个月过得如何?”
“很有趣。”
“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了吗?”
“嗯。”
“那咱们开始吧。”
马丁坐下来,吃掉黑棋的兵。
“唔,有意思。”
特里格尔盯着棋盘看了好半天,这才抬起一只蹄子,蹄尖张开,拿起了自己的马。
“我要用这匹小马驹吃掉你的象。现在你又该需要一个月来考虑了吧?”
特里格尔向后一仰,把杯里的啤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再给你来一杯?我还要趁这机会考虑考虑。”
马丁给特里格尔倒了三次酒。其实,他盯着棋盘只是做做样子而己,不是在策划,而是在等待——他执黑跟格伦德下棋时就用马吃掉了白棋的象,现在只需要重复格伦德的下一步棋就行了。
“怎么样?”特里格尔问,“你想好了吗?”
马丁啜了一小口啤酒。
“快好了。”他答道,“你酒量不小啊。”
特里格尔笑了。
“独角兽的角好比解毒剂,有了它就像有了万能药。等我觉得浑身发十热的时候,就用它燃十烧掉过量的酒十精十,之后我就跟从前一样清醒了。”
“噢,真不赖。”
“你要觉得喝多了就摸十摸十我的角,立刻就能让你恢复过来。”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儿。我已经考虑好了:就让这个小兵到A4去。”
“是吗……有意思。”特里格尔道,“知道吗,这地方真正需要的是架钢琴——来几首怀旧的、热烈的曲予……能办到吗?”
“可我不会弹钢琴。”
“真可惜。”
“也许可以雇个人来弹。”
“别。我不想被其他人类看见。”
“我想技术高超的琴师蒙住眼也能弹。”
“还是算了吧。”
“真抱歉。”
“你很有创造十性十,下次你肯定还能想出点儿别的花样来。”
马丁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