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看着他问:“你要拘留我吗?”
戴维斯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真奇怪,声音竟然很普通,柔和,音调有点高,听上去很舒服,却一点也听不出能发出那样的歌声印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恐惧,脸上也没有,就像打听时间一样平静。
戴维斯摇了摇头:“我对那女人说了,在这儿我没有这个权力。”
“这么说,你没有权力十逼十我跟你走。”
“是这样。”戴维斯说,“不过我得说,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那女人很可能变卦,把你送上法庭。”
“我想你说得对,好吧。”女孩与戴维斯并排走着,双手插在裙兜里。戴维斯注意到她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网球鞋,非常破烂,实际上更像一双凉鞋。“以前我还从没有坐过警车呢。”
他们来到停放的汽车旁,戴维斯停下来,伸出手:“拿去,这个还是给你吧。”
女孩接过挂件,将它拿到眼前,看了又看,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她把挂件挂在脖子上,塞十进裙子前面。“藏好点,”她自言自语地说,“里基看见了,一定会偷了它。”
戴维斯说:“不值得为了一件小东西冒被拘留的险。”
女孩耸耸肩,“我喜欢狗,在乔治亚州老家时,我们养了一条狗,离开时爸爸不准我带上它。”
“再喜欢,”戴维斯说,“做这种事还是可能进监狱的。”
她又耸耸肩,瘦小的双肩只微微动了动,“又怎么样?比我现在的活法也差不到哪儿去。”
“差多了。”戴维斯说,“那种劳改营里是什么滋味,你根本不知道。你多大了?”
“十七了,”她说:“咳,确切地说下个月满十七。”
“那么,按以前的法律,你算是大人了,从现在开始好好照顾自己。”戴维斯打开汽车右侧车门,“上车吧。”
她爬上车,戴维斯关上车门,走到车的另一侧。他发动汽车时,女孩说:“好了,下面怎么回事我知道,你想去哪儿?”
“什么?”戴维斯看着她,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唔,准备送你回家,你家在哪……”
“得了吧。”她声音现在带着一丝不屑,“你是不会什么都不要就把我从那儿弄出来的。你肯定想要什么,人人做事都想得到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知道,因为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行啊。”她说,“我想我也不在乎。这么说,你想在哪儿做?”
戴维斯吃惊得说不出话。他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把她当作那种人。这太让他吃惊了。此刻,他开始想这个事,毕竟,她是一位可十爱十的姑十娘十,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很漂亮。他已经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现在又和她挨得这么近,而且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然而,即使如此,这个姑十娘十也没有引起他任何冲动。
戴维斯总算能说话了:“不,不,我没那么想,请相信我。”
“真的吗?”她怀疑地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
“现在,”他说,“我想去给你买双鞋。”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们从大路外边的一家折扣鞋店出来。
她说:“我知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什么,上星期你把我们撵走了,心里感到不好受。”
“不是。”和戴维斯内心的想法相比,他的语气更坚定一点,接着他又补充道,“那仅仅是我的工作。总之,你们不能待在那儿,没有水,没有吃的,你们怎么生活?”
“即便如此,你们也没有权力驱逐我们。”
“我当然有权那样做,这是我们的土地。”他说,“从前很多,现在只剩这么一点了。”
她的嘴张得大大的,戴维斯说:“得了,我们别再谈这个话题了,好吗?”
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马路走向停车场。女孩一直低着头,不停地欣赏她那双新鞋子。这双鞋子并不贵,白色,没有牌子,普普通通的运动鞋。戴维斯估计这对于她来说已经非常好了。其实对戴维斯来说也未见得便宜,鞋子和挂件花去了他几天的薪水,他不是很快就能领到工资,部落已经拖欠他们很长时间的工资了。
戴维斯重新发动汽车时,她说:“你真的不想做?你知道的,那件事?”
他看着她,她将身十体转向座位的一边,将双十腿稍稍分开,扭十动着瘦瘦的屁十股。
“嗨,”她说,“总有第一个人,不妨是你好了。”她古怪地说,“如果不是你,就可能是里基,他总是想试。”
“请坐正,系好你的安全带。”这时戴维斯说话显得有些吃力。
“行啊。”女孩格格地笑了起来,声音非常悦耳,“只是不清楚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没别的。”
戴维斯没答话,直到驶出停车场,驶回韦恩斯维尔。“你能为我唱歌吗?”
“什么?”她的声音显得很吃惊,“唱歌?你想现在,就在这儿?在车上?”
“嘿,真想不到。”她将头发拂到背后,盯着戴维斯认真打量了片刻,“你就是想让我唱歌,对吗?好吧……要我唱哪首歌?不知我会不会。”
“就是那天早晨,我们到之前,你在保留地唱的那首。”戴维斯说。
女孩想了想。“哦,”她说,“你是说那首……”
她的头往后一扬,歌声脱口而出,清澈得像一股泉水:
“哦,当大火笼罩整个世界
我们将向何处?”
“对,”戴维斯十温十和地说,“就是这首,唱吧。”
女孩一家暂住在镇对面的难民营。小车、卡车、公共汽车、野营车和拖车乱七八糟停了一地,所有车辆都破旧不堪,需要修理。还有发亮的尼龙帐篷、粗糙的防水布牵扯的篷子、浸了水的纸板箱,乱堆一气。曾经美丽的山谷如今被弄得乌烟瘴气。
车转弯时,女孩说:“你最好让我在这儿下车。”
“没关系。”戴维斯说,“我该走那条路呢?”
女孩很不情愿地指了一个方向,戴维斯缓慢地行驶在一条狭窄泥泞的小路上,路两边满是车辆和各种古怪的篷子。车子不时停下,给车前飞奔穿行的小孩让路。人们钻出帐篷,盯着这辆大警车。有人扔来不知什么东西,弹起来,在挡风玻璃上留下淡黄色的污渍。到这时,戴维斯完全相信来这儿并不是个好主意。
女孩说,“在那里。”
那就是她的家,一辆自制车厢的破旧皮卡,后面拉上蓝色的塑料雨篷,和以前一样。他停下车,走到车的另一边,替姑十娘十开门。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十烧释放的烟尘,混杂着破旧引擎排十出的气体,到处散发着废弃物发出的臭气。人的脚一着地,鞋的两侧立刻挤出油腻的泥浆,泥浆混有机油,其他还有什么,只有上帝才知道。戴维斯环视这肮脏的场面,回想起了这个地方曾有的景色。时间才过去几年,这里已是面目全非,像过去新闻节目里看到不知名小国家的情形。过去他当兵时去过科索沃,那里难民营的情况也没有这么坏。
远处,山的半腰上,明媚的十陽十光照耀着豪华的别墅,房前屋后的玻璃窗反射十出耀眼的光芒。富人们在这里买下山地,建起各式各样的住宅,远离酷暑和洪涝。当地人起初觉得这是好事,觉得很高兴,约摸一年以后,大家却不那么高兴了,因为到这里来的人什么没给当地带来任何好处,只带来了绝望情绪……
戴维斯摇摇头,拉开车门。虽说眼前的一切令人沮丧,但他现在的情绪却很高涨。一路驶来,灰扑扑的车内伴着他的是奇妙的歌声。这种体验太神奇了,几乎接近宗教体验。他感到浑身畅快,飘飘欲仙,好像吸了大麻一般十精十神亢十奋。他发现自己在微笑……
从他身后传来一声:“搞什么鬼?”接着是一声惊叫:“伊娃·梅!”
他转过身,看见那男人怒气冲冲站在皮卡旁,头上仍旧戴着那顶红色帽子。
“你好,”戴维斯说,尽量表现得友善些,至少不惹人生气,“我把你女儿从镇里捎回来了,请别担心,她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没有才怪。”男人说,朝戴维斯看过去,“伊娃·梅,快给我从上面下来!你同这个该死的黑鬼坐在一起干什么?”
女孩挪动双脚下车,戴维斯本打算帮她一把,但最后决定在目前的情况下最好还是别那样。她下了车,从他身旁走过。
“没什么,爸爸,”她说,“他没做什么,看,他还给我买了双耨鞋!”
“十胡十说八道。”男人朝她脚上看去,在泥泞的地面上那双新鞋显得尤为白净。“新鞋,哼?快给我脱了。”
女孩停下来没动,“但是,爸爸……”
他的手飞快地一挥,一声脆响,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女孩向后趔趄了两步,撞在卡车上。
男人说:“该死的东西,我说了让你给我脱十下来。”
他转过身来,脸朝着戴维斯喊道:“不喜欢吗?印第安人,想管管闲事?”
此刻,戴维斯非常想揍这个混帐东西,但还是强迫自己站着没动,双手放在两边。在这儿打起来,最后肯定会落到对付这里一半以上的男人的地步。如果他用随身携带的槍,那样惹的麻烦就更大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管一管。但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收拾这个人,事后他都会报复在伊娃·梅身上。这种事,警察见得太多了。
女孩脱了一只鞋,一只脚站着,靠着拖车,湿十透了,正用劲脱另一只。她脱十下鞋,男人从她手中一把抢了去,“给你。”他转过身来,用劲一扔,鞋飞到停放在对面车道上的一辆破旧校车的前方。接着,他又弯腰拾起另一只鞋,向相反的方向掷去。
“印第安人别想给我孩子买任何东西,”他说,“靠近她一步都不行。懂吗,酋长?”
从帐篷中传来婴儿的嚎哭,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弗农?怎么了,弗农?”
“现在,”男人说道,“你给我从这里滚开,黑鬼。”
戴维斯全身血液沸腾,两耳嗡嗡作响,嘴里发苦。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声音镇定。“先生,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你的女儿有一种不寻常的天赋,她应该有机会……”
“给我听清楚,印第安人。”他的声音很低很低,绷得紧紧的。“你最好闭嘴,滚回车上,离开这里,该死的家伙,赶快。不然的话,我就要试试,看你有没有种开槍。这儿四周全是白人,全都恨不得踩死你这个肮脏的红鬼。”
戴维斯瞥了一眼伊娃·梅,她仍靠着卡车,手捂着一边脸,哭泣着。十裸十露的双脚沾满了泥浆。
戴维斯什么都不能做。他回到车上,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这里的一切他再也不想看了,从前都见过,还会见到,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布莱克贝尔,”第二天一大早,警长里奇说,“我真不敢相信。“
里奇坐在他办公桌前,抬头望着戴维斯,那张大黑脸上难得有高兴的表情。
“我从韦恩斯维尔镇治安室接到了一个通知,说是有一位保留地警官,同你体形相同,戴着警士臂章,在大街上勾搭一位十来岁的女孩。他让她上了一辆巡逻车,还买礼物来诱十惑她,设法与她发生关系,遭到拒绝后便将女孩带回难民营,并威胁她的家人。”
戴维斯说:“警长……”
“住嘴。”里奇说着,手狠狠地往桌上一拍,“不,布莱克贝尔,我不想听你解释,你要告诉我那些都是十胡十说八道,这些我也知道。但又有什么用?布莱克贝尔,你给我仔细听着,我不管那些人是谁,离他们远点儿。上班下班都一样,不要再到韦恩斯维尔去,除非我让你去。”
他在椅子上向后仰了仰,“你敢去那儿,他们就要拘捕你,镇治安官已经警告我了。真要抓了你,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上了那边的法庭,你有多大机会你自己知道。他们恨死我们了,比恨那些占公地的厉害多了。”
戴维斯说:“好吧,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去。”
不用说,戴维斯又去了。过后他想,自己居然等了那么久才去,这才是真正的怪事。
他是星期天早上去的。戴维斯当天休息,他开着他自己的那辆小车,身穿便装,心想这样应该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他在马吉谷一个昼夜服务小站停下来,买了一副廉价墨镜,一顶蓝色的、顶部带网眼、样式难看的帽子,帽檐上有一只跃起的鱼形图案。他将帽檐拉得很低,站在一辆老式道奇的后视镜前看了看,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不过作为伪装,这套行头还凑和。
来到难民营时,他发现自己的所有准备全都白费了。卡车及伊娃·梅全家都不见了,一对开别克车的年老夫妇已经在过去梅家那块地上支起了帐篷。他们说他们对这里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来时,这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戴维斯谨慎地问了几个问题,没有得到任何线索。这时,有辆校车从这儿经过,车上有一位妇女说她听说他们就在今天早些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她相信也没有别人知道。
“这些人来了又走,”她说,“也不说去哪儿,而且他们也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好相处的邻居。”
戴维斯一边开车回保留地,一边想,看来就这样了。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心情坏透了,同时又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而生气。幸好周末所有酒吧都不开门,否则他立刻会去一醉方休。
开过切罗基保留地东面的山区时,他看见了浓烟。
这是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火灾,也许情况会更糟,如果风向稍稍移动,那么大火将吞噬整个保留地。三天前,没等大火蔓延到保留地边缘,火势便被控制住了。
对戴维斯来说,这是漫长的三天,他估计这期间他总共只休息了不到四个小时。灭火的整个时间里没有哪一位部族警察真正休息过,任务总是一个接一个。疏散群众撤离火区,放置路障,保持十交十通顺畅,即使在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他们还要加入到已经持续作战、体力严重透支的灭火队伍中去。部族里每一位强壮的男人都投入到这场大火中来,只有个别被大火烧伤、烟熏窒息、中暑的人被抬离现场,在一旁接受治疗。
最后,大火顺着保留地边缘烧到了远处国家所有的停车场。星期三,太十陽十下山后,戴维斯回到自己的住处,直十挺十挺躺在十床十上,疲惫不堪,就连脱十下汗水湿十透的制十服,踢脱已经面目全非的警靴的力气都没有,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沉睡过去。第二天天亮时,他起了十床十,脱十下衣服,接着又睡。
快到中午,戴维斯醒了,不等睁开眼睛,他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
队长里奇让他在家休息。戴维斯经过警队,里奇不在,他将他的车停在那儿,开走了另一辆吉普车,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经过一处火势仍在继续的山区路障时,他停了下来。人人都筋疲力尽,谁也不会询问多余的问题。
穿行在仍旧冒着浓烟的地段,很难识别方向。火灾将这片区域破坏得非常彻底,根本辨认不出任何位置,好几处他都差点转错弯,幸好最后还是发现了他要找的地方。
一辆带有美国国家森林护卫队的标志的绿色敞篷小型货车停在路旁,车旁站着一位敦实的白人男子,穿着一身绿色制十服,注视着戴维斯一路开车上来,将车停下,下了汽车。他说道:“下午好。”
戴维斯走过去,他伸出手来与戴维斯握手,自我介绍道:“鲍勃·林德布莱德,火灾巡视员。上面派我下来看看,了解目前联邦属地的火灾情况。”
他向四周望望,摇摇头说:“真是太糟了。”然后用手背在他的前额上擦了擦。
眼前的情景看上十分古怪。路的东北除了废墟外什么都没有了,覆着灰烬的废墟上遍是烧焦的树桩,一直绵延到山腹地带,越过山脊消失在人的视线之外;然而在路的另一侧,火灾毫无触及,只是有薄薄一层灰散落在灌木丛和野葛蔓上,看上去与戴维斯几周前来时看见的情况没什么两样。
森林护卫队的人问道:“周围有人住吗?”
“最近没有。不,那边以前住着伯德舒塔一家,但他们很久以前就搬出去了。”
林德布莱德点点头说:“我看见一些房屋的地基。”
戴维斯说:“那儿是火灾源头?”
“纵火的源头,”林德布莱德说,“是的。”
“有意放的火?”
“毫无疑问。”林德布莱德挥动着他的一只大手,“线索到处都是。他们沿着这条路上设置了六个纵火点,风从他们的背后——西南方向吹来,所以路的这一侧没有着火,他们没有任何危险,这些杂种。”
戴维斯说:“发现是谁放的火了吗?”
林德布莱德摇摇头,“这条路上十上十下十下的车辆太多,这两三天我一直在查,但没有任何线索。”
“可以到四周看看吗?”
“当然,我就在附近,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就叫我。”林德布莱德说。
戴维斯向山上走去,他顺脚将一十十团十十白色的灰烬踢起,看了林德布莱德一眼,然后又沿着路往前走。看着这些已被毁坏的十裸十露的山坡,他想那个森林护卫队的人说得对,在毁坏得这样严重的地方没有人能分辨这些车辙。放火的人早就从未着火那边的沟里跑掉了——
戴维斯差点就错过了,要是他向左或向右多跨一步,或是太十陽十的角度稍微偏斜一点的话,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躺在满是灌木丛的沟底的这件小东西。他弯腰摸索了一阵,将一块路面落下的土块推到一边,觉得手碰上了什么。他轻轻一拉,那东西出来了来。他直起腰,将手里的东西举到眼前。
链子一头断了,银色的小狗荡来荡去,十陽十光照在上面,一闪一闪。
林德布莱德在山坡上叫喊:“发现了什么?”
戴维斯转过身,看了看,林德布莱德正在靠近老屋的废墟周围拨十弄着,他背对着路,几乎被几棵黑乎乎的树桩遮住。
“没有,什么也没有。”戴维斯高声答道,走过公路。
戴维斯将手臂缩了回来,然后猛地用力将那枚挂件向灰黑的荒芜掷去。挂件在空中闪了一下,落入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