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念日》作者:[美] 厄休拉·勒·古因(1 / 2)

柴晓娜译

在当今世界,厄休拉·勒·古因可以说是最有名的并且最受大众尊敬的科幻小说作家之一。她著名的小说《黑暗的左手》在出版后的十年内一直是最有影响的科幻小说。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它都预示着又一部不朽佳作的诞生。除去勒·古因的其他作品,只此一本小说就足以对今后的科幻小说及其作家产生甚为深远的影响。她在1968年出版的幻想小说《地海巫师》也会对未来的几代超幻想作品的作家有着同样深远的影响。《黑暗的左手》曾荣获雨果奖及星云奖两个奖项。几年后,勒·古因的又一部不朽小说《被驱逐者》再次同时获得这两个奖项。1990年,她的小说《地海孤雏》又获星云奖。厄休拉·勒·古因的短篇小说也曾获三次雨果奖和两次星云奖。她受人称赞的地海三部曲之一《地海彼岸》还获得美国国家书卷奖童书奖。她的其他小说还有《流亡者星球》、《天堂的车十床十》、《幻觉城市》、《罗卡侬的世界》、《起点》、《地海古墓》、《海路》以及引起争议的采用各种媒体方式表现的小说《经常回家》。厄休拉·勒·古因已有六部文集:《风的十二个方向》、《奥尔西尼的故事》、《指南针玫瑰》、《水牛女孩和另一只动物的出现》、《内陆海的渔夫》及《四种宽恕的方法》。她最近新出版的《传说》也是一本重要的小说。一部新的文集《地海故事集》也即将问世。厄休拉·勒·古因和丈夫住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在下面这本十精十心构思的情节平缓却又引人入胜的小说中,她详述了一个世界的灭亡和另一个世界的诞生,以及在这新旧更替之间天国里所发生的事情。

塔祖又在发脾气,他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而已。可是过完那个创世纪念日,也就是明天,他要满四岁了,可不能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

他止住了吵闹,屏住气不做声,憋得脸色发紫,直十挺十挺地躺在地上。罕婆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理睬他,没想到他竟张嘴想咬她的脚。

“这不是只动物,就是个没断十奶十的婴儿,反正不是人。”罕婆说着,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是在问:“能对您说话吗?”我看了她一眼,示意同意。于是,她问道:“上帝之女,您觉得它到底是什么呢?是动物还是婴儿呢?”

“一只动物,跟婴儿一样断不了十奶十,像动物一样乱咬人。”我答道。

在场的所有上帝的仆人们要么放声大笑,要么小声窃笑,惟有那个新来的异邦人没有作声。她名叫柔葳,从来不笑。

罕婆接话道:“上帝之女说的决不会错。也许该有人来把这只动物弄出去。如此神圣的大殿,怎能允许一只动物入内呢?”

“我不是动物!”塔祖尖声叫道,站起身,双拳紧十握,两眼通红,“我是上帝的儿子!”

“也许吧,”罕婆上下打量塔祖,朝那些圣洁的男男十女女们问道,“现在看起来倒不是很像动物了,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个样子才是上帝之子啊?”

所有人都使劲点头,只有那异邦人目光呆滞,一句话也不讲。

塔祖嚷道:“我……我是上帝的儿子!我不是婴儿!亚杰才是婴儿呢!”说着,泪水顿时涌十出了他的眼眶,他冲我跑来。

我拥他入怀,见到他哭,我也止不住流十出泪来。

两人正哭着,罕婆过来蹲下,把我们抱十坐到腿上,告诉我们不许哭了,女帝马上就到。于是,我们止住哭泣。

贴身仆人给我们拭去脸上的涕泪,梳齐头发。风女神又给我们戴上金冠,这是觐见女帝时的礼节。

女帝驾到,同来的有她的母亲——许久以前也曾是女帝,还有刚出生的婴儿,名叫亚杰,放在一个大靠枕上,由一个白痴抱着。那白痴也是上帝的儿子。

我们兄弟姐妹共七个:老大叫奥迷蒙,那年14岁,早已从军;老二就是那白痴,12岁,脑袋大大的圆乎乎的,还长着一双眯缝眼,喜欢和塔祖及老三、老四玩耍;老三老四都叫古依杰,因为两人都早已夭折,放在灵堂里,供亲人悼念;老五、老六就是我和塔祖,我们二人将结婚,承袭上帝之位;最小的是拜伯·亚杰,七君主。

罕婆说过,我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因为我是上帝惟一的女儿。塔祖死了,我可以嫁给亚杰,可是一旦我死了,则万事艰难。迫于无奈,他们会把风女神的女儿甜甜小十姐看作是上帝的女儿嫁给塔祖以承袭上帝之位。不过,这其中的不同世人皆知。因此,母亲先向我打招呼,然后才轮到塔祖。我们跪下施礼,十指十交十错,双手紧十握,前额触碰拇指。

礼毕起身,女帝询问我那天都学会了什么知识。我禀告说学会了读写的字。

女帝说:“非常好!那么,女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没什么要问,谢谢您,尊贵的天母。”我回答。可话音刚落,我想起确实有一个问题,无奈话已出口,为时已晚。

女帝接着问塔祖:“你怎么样,塔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

“我竭力去咬罕婆。”

“那你可明白这样做是好是坏啊?”

“坏。”塔祖说,抿嘴一乐,引得女帝也笑了,罕婆都笑出声来。

“儿啊,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可否换一个女仆来服侍我洗澡?克格手劲儿太大,给我洗头时弄得我生疼。”

“如果换一个女仆,克格怎么办?”

“让她走!”

“这是她的家。你何不让她洗头时轻一些呢?怎么样?”

塔祖满脸不悦,女帝命令道:“儿啊,去跟她说。”

此时,克格跑过来,前额触碰拇指施礼。塔祖便和她咕哝了几句什么,谁知她一直咧着嘴笑。她的大胆令我羡慕。

我鼓起勇气低声问罕婆:“我刚才忘了问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也许吧,”罕婆说着,前额触碰拇指指向女帝施礼,以获得允许开口讲话。女帝点头允许,罕婆便问:“上帝之女问她现在是否还可以问一个问题?”

女帝庄严地道:“该问的时候怎么不问呢?算了,女儿,你问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塔祖和奥迷蒙两人,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啊!”

众人把目光投向女帝,见她微微一笑,便都乐起来,有的爆笑如雷,弄得我耳根发十热,心怦怦直跳。

“孩子,那你是不是想嫁给所有的兄弟啊?”

“不,我只想嫁给塔祖和奥迷蒙两个人。”

“塔祖一个不够吗?”

众人又一次大笑,尤其是圣男们。我瞧见柔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似乎觉得我们都疯了一样。

“是的,尊贵的母亲。奥迷蒙年长些,个头大些。”

此时,笑声更大了,不过我不再理会,因为女帝并没有不悦。她关切地看着我说:“我的女儿,你要明白。我们的大儿子将成为一名军人。他命该如此。他要效力上帝,击败异邦人,镇压叛逆。因为他出生的那天,一场海啸淹没了偏远海边的众多城镇。也正因如此,给他取名为拜伯·奥迷蒙,浸没君主。大不幸之人只能侍奉上帝,却不能做上帝。”

我知道那就是答案了,便前额触碰拇指施礼谢恩。

女帝走后,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个问题,绞尽脑汁,可就是想不通:即使奥迷蒙一出生便伴有不祥之兆,可他相貌英俊,算是个男人了;然而塔祖十乳十臭未干,动辄就发火耍小孩子脾气。我庆幸我要过好久才和他结婚。

之所以我对那年的创世纪念日至今都记忆犹新,是因为在它前一天我问的那个问题;而仍记得另外一个纪念日,则是因为柔葳。大概是一两年后的一天,我跑进水房撒尿,瞧见她缩在水槽边,蜷成一十十团十十,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不客气地说,因为她吓了我一大跳。柔葳蜷缩着,不发一语。我看到她的衣服被撕十破,头发上还有血渍。

“你撕十破了衣服。”我说。

她还是默不作声。我终于不耐烦了,大声喊道:“回答我!怎么不说话?”

“发发慈悲吧!”柔葳低语,声音小到我都听不清,不得不猜测她说了些什么。

“你连说话都不会吗?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们那里的人都跟动物一样啊?说起话来像动物一样噗啦噗啦的!白痴啊?”

柔葳仍不言语,我便用脚杵她。她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是畏惧之色,而是腾腾杀气。不过这倒令我对她稍有好感。我厌恶人们总是对我唯唯诺诺的。

“说话!没有人敢欺负你。在征服你的民族的时候,上帝天父把十陰十十茎十插十入到你的体内,所以你是一个圣洁的女人。风女神是这样告诉我的。既然如此,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对她说。

柔葳龇着牙,怒吼:“有人欺负我!”说着,她指给我看头上被打破的几处地方,淤血虽已凝固,仍有血不断从伤口渗出。两只胳膊也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谁欺负你了?”

她声嘶力竭吼道:“圣女们。”

“是克格,奥玛丽,还是甜甜小十姐?”

听到每一个名字,她都拼命点头。

“这帮混蛋,我告诉女帝去。”

“不要说,”柔葳低声说道,“毒药。”

我仔细一想,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因为柔葳是新来的,又懦弱无力,那帮女孩便欺负她。她要是让她们不好过,她们准会废掉或干掉她。正因如此,圣殿里原为异邦人的那些圣女们大都不是瘸,就是瞎,要么就是吃了下在饭里的毒药,弄得身上尽是紫色的疮痂。

“柔葳,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她缄默。

“你还没学会说话?”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突然说了完整的一大段话,可我不懂什么意思。

“我说的怎么样?”她最后问道,仍旧盯着我,不避开我的目光。

太棒了,我喜欢那样。大多数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他人的眼皮。柔葳脸上脏兮兮的,还有血渍,不过双眸既明亮又漂亮。

我说:“可这段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啊!”

“在这里没有人懂。”

“那哪儿的人懂呢?”

柔葳又呱呱地说了些什么,接道:“我的人民。”

“你的人民是特戈人。他们背叛了上帝,被上帝征服了。”

“也许吧。”柔葳说,听起来像罕婆的口吻,目光又一次与我十交十汇,杀气散去,却仍无所畏惧。

除了罕婆和塔祖,当然还有上帝,没有人敢这样正视我。其他人总是低着头前额触碰拇指向我施礼,我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也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我想让柔葳陪伴在我身边。不过我若十宠十信她,克格那伙人准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突然,我想起自从节日那天君主和饰针女神同榻而眠后,那些曾经侮辱饰针女神的男人们都变得甜言蜜语,贴身侍女们也不敢再偷她的耳环了。于是,我便对柔葳说:“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觉!”

她表情呆滞。

我接着说:“不过你必须先得洗个澡。”

她仍旧那副呆滞的表情。

“我没有十陰十十茎十!”我有些不耐烦了,“要是我们睡在一起,克格就不敢碰你了。”

没一会儿,柔葳伸出双手,托起我的手,将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那好像是在施礼,只不过是两人共同完成的。我喜欢那样。柔葳的手是十温十暖的,我能感觉到她的睫十毛十在我的手上眨动。

“就从今晚开始,听清楚了吗?”我问她,我知道她常常听不懂我说的话。见她使劲地点头,我便跑掉了。

我知道作为上帝惟一的女儿,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做任何事情。不过若是舆论认为我不能做的事情,我是一件都做不成的。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圣殿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和柔葳睡在一起,我俩就不能睡在一起。罕婆可以告诉我能不能这么做,我便去找她问问。

没想到,罕婆听到我的要求后绷着脸说,“你怎么能让那个女人睡在你的十床十上?她是个异邦人,脏兮兮的,身上有虱子,连话都讲不清楚。”

不过,她还是说我俩可以睡在一起。这令她嫉妒起柔葳来。

我便过去抚十摸她的手,说:“等我做了上帝,我会赏你满屋的金子珠宝,还有龙冠。”

“可十爱十善良的上帝之女,你就是我的金子珠宝。”罕婆回答道。

虽说罕婆只是个凡人,可是上至上帝的亲戚们和圣殿之内的圣男圣女们、下到受上帝恩泽的子民们,都要听罕婆的话。上帝的儿女的保姆通常都是凡人,且由女帝亲选。罕婆就曾被选中做过奥迷蒙的保姆,那时她自己的孩子已长大成十人。因此,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她总是那副样子:双手有力而声音轻柔,嘴上还总是挂着句口头禅——“也许吧”,喜欢笑,十爱十吃东西。她心里有我们,我心里也有她。我觉得她最喜欢我,可每当这么说时她总会说:“在弟弟之后。”弟弟是那白痴的自称。我便问她为什么心里最喜欢弟弟,她总是说:‘他傻而你聪明啊,更需要照顾嘛。”边说还边笑我嫉妒白痴君主。

因而此时,我对她说:“我的心里全是你。”她会意地扑哧一声笑了。

我记得是在我八岁那年,柔葳已十三岁,上帝天父在征服柔葳民族的战争中,杀掉了她的父母,把十陰十十茎十插十入了她的体内。那使她变得圣洁,必须入住圣殿。若已怀身孕,神父们就等孩子产下后扼死她。孩子十交十由凡人妇女喂养两年再带回圣殿,训练成一个圣女,或者上帝的仆人。正因如此,贴身仆人们大都是上帝的私生子。他们虽然圣洁,却没有封号。君主和女神是给上帝的亲戚的封号,他们都是前任上帝的后裔。上帝的儿女也被称为君主和女神,但将要结婚成为上帝的两人除外。就拿塔祖和我来说,做上帝之前人们只是直呼名字——塔祖和泽。我的名字和尊贵的天母的名字相同,是滋养上帝子民的一种神圣作物的名字。塔祖是“了不起的树根”的意思,由来是这样的:塔祖降生时,我们的天父正在吸为其诞生祝福的各个仪式的香气时,看到一棵被风暴刮倒的大树,根须上缀满了珠宝,因而给他取名为塔祖。

在圣坛或睡觉时,上帝可以用其脑后的一双慧眼看到东西预测未来,然后告知梦幻神父。神父们就会思索那些看到的东西,而后要么确定启示预知的未来是否会发生,要么讲出破解之法。不过,哪怕是同上帝一起预见,神父们所预知的未来也从未和上帝的相同过。直到那个创世纪念日,我十四岁、塔祖十一岁的时候,上帝和神父们都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启示。

如今,太十陽十依旧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人们仍然称它为创世纪念日,照旧给自己的年岁加上一岁;不同的是人们不再举行各种仪式或庆典,且对此全然不知。如今,没有了歌舞,没有了祈福,也没有了街头的圣宴。

我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仪式庆典,尽是歌舞、祈福、诵读圣经和圣宴,十习十惯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律法。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在上帝主宰世界的那些时日里,天使何时会从瓦达拿带来收获的第一茬饱满的穗。瓦达拿是一片古老的田地,上帝在那里种下了第一颗泽的种子。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是谁亲手打穗脱粒,是谁给磨成粉,又是谁提前品尝做出的饭是否美味,还有吃饭是在什么时间,在圣殿的哪间屋子,有哪些神父侍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圣殿里有一千条律法,然而当我将它们诉诸于笔端时,惟一的感觉就是它们太复杂了。我们通晓律法,遵守律法,不过只有在学十习十或是违反律法时,才会将它们写下来。

后来的日子里,柔葳一直同我睡在一起。她的身十体是十温十暖的,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从前,夜里睡觉时,我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幕又一幕可怕的景象:白色的飓风在黑暗中打着旋儿,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张张生疏的面孔纷至沓来却又变成另外一副嘴脸。自从我与柔葳同榻而眠后,这些梦魇便再没有过。克格那伙恶毒的圣女们见柔葳天天晚上都陪我一起睡觉,再不敢碰她一根汗十毛十。因为除了我的家人,罕婆和贴身仆人们,其余人未经我允许一律不准触碰我。十岁后,触碰我者死罪。而柔葳能与我同榻而眠,自然非等闲之辈,她们便不敢再欺负她。看来任何一条律法都有其用武之地。

每逢创世纪念日,圣宴将持续四天四夜,所有宝库一律敞开大门,子民们可以任取所需。在大街小巷:圣城各个广场、天国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上帝的仆人们都摆满了食物和啤酒,不分凡人和圣人,共同欢庆。君主们、女神们和上帝的儿子们都会走到街头巷尾,参加圣宴;而我要随同上帝待在圣殿,显身于圣殿的露台之上,倾听历史故事,观赏舞蹈。在圣光广场上,神父们有的唱,有的跳,有的敲着鼓,有的讲故事,还有的评历史。神父们也都是凡人,不过所作所为却是神圣的。

其实,在圣宴之前还要有许多天的各式庆典。在纪念日当天,当太十陽十停驻在卡纳伽德瓦崇山峻岭的右山肩时,男帝则跳起轮回之舞,将年尾带回一年之初。

那个创世纪念日,男帝腰系金绶带,面戴太十陽十状金面具,于圣殿前的圣光广场翩翩起舞。广场铺满了云母石,在十陽十光的照耀下熠熠放光。我们这些孩子们则站在面南的长形露台上观看上帝天父起舞。

正值舞蹈快要结束时,一十十团十十乌云飘来遮住了仍停驻在山肩的太十陽十。夏日晴朗的天空本是湛蓝湛蓝的。圣城所有人都沮丧地“唉”了一声,长嘘了一口气。男帝没有抬头,脚步却有些踉跄。

他转完最后几圈,舞毕,照例走进了灵堂。所有的古依杰都挂在那儿的墙上,面前还挂着用来把食物烧成灰的碗,碗里尽是灰烬。

梦幻神父们一直在灵堂里候着男帝。女帝也早已点燃熏香草,准备好了吸取香气。因为一年之中,纪念日当天的启示是最重要的,于是人们各自守候在广场、街道、露台,等待神父们出来,通告男帝本人用慧眼看见了什么,再加以解释,为子民们在新的一年里指明方向。一切结束后,圣宴方能开始。

一般要到傍晚或黑夜,上帝受香气熏陶,方能看到东西,传告给神父们。神父们也才能通告并解释给我们。人们便安下心来等候,有的躲在屋里,有的躲在十陰十凉地,因为乌云过后天气变得炽十热。塔祖、亚杰、白痴和我仍待在长形露台上,罕婆和一些君主及女神陪着我们,还有奥迷蒙,为庆祝创世纪念日专程从军队赶回。

那时,奥迷蒙已是个成年男子,高大魁梧。纪念日过后,他将统率军队东征讨伐特戈和查伺民族。他像士兵们一样,在跌爬滚打中磨炼出一身粗十硬的皮肤,如蛇皮般坚十硬厚实,黝十黑发亮。他着实英俊,不过我还是庆幸要嫁的人是塔祖,而不是他,因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狡黠之气。

为了让我们见识他那厚实的皮肤,他用刀子划破自己的胳膊,口子很深,却仍没有流血。他还一直扬言要划破塔祖的胳膊,并且轻蔑地说准会顿时流十出十血来。他吹嘘自己如何英勇威猛地率领军队及灭掉异邦人,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样:“我踏着异邦人的十十尸十十体过河。我要将异邦人赶人丛林,一把火烧成灰烬。”他还贬低特戈人民,说他们愚蠢透顶,竟把一只会飞的蜥龙奉为上帝,还说他们竟让妇女上战场打仗,女人们干这种事是多么不可救药。一逮到她们,他就剥十开她们的肚子,踏烂她们的子十宫。

我保持着沉默。我知道柔葳的母亲就是和他的父亲一同战死沙场的。他们共同率领一小队人马,男帝轻易就击败了他们。上帝讨伐异邦人,为的不是灭掉他们,而是征服他们让他们成为上帝的子民,像对待其他天国子民一样施予恩泽。我想再没有另外的说得通的理由来发起战争了。奥迷蒙的那些道理自然说不通。

自从柔葳和我睡在一起后,她话也说得不错了,我也学会了一些她的民族说的词儿。其中一个就是“techeg(特彻戈)”,还有好多这样的词,像“panion(同事)”、“fights-beside-me(并肩战斗)”、“country-woman(乡下妇女)”或“country-man(乡下人)”、“desired(欲十望)”、“lover(情十人)”、“known-at-long-time(熟悉的)”。我们的语言中最像特彻戈话的词就是“在我心中”。她民族的名字——特彻戈——就是“techeg”这个词,意思是他们彼此心中互有你我。柔葳和我心中也互有彼此,我们两人就是特彻戈。

正因为如此,当奥迷蒙说“特彻戈民族尽是些肮脏的卑鄙小人,我要捣烂他们”时,柔葳和我都没有做声。

“呦嗬!呦嗬!呦嗬!”白痴模仿奥迷蒙炫耀的口气喊道。我扑哧笑出声来。就在我嘲笑哥哥的那一刻,灵堂的门瞬间大敞开来,所有的神父慌忙跑出,并非奏乐列队而出,却是相互推搡,乱作一十十团十十,嘴里还大叫着:“圣殿着火倒塌了!”“世界灭亡了!”“主瞎了!”一时间,城内一片死寂。转瞬间,街道里,露台上,人们开始嚎啕大哭。

上帝从灵堂里出来,女帝在前,领着男帝。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喝醉酒,像被太十陽十照得眩晕,也有点像现在人们吸过大烟的样子。他们来到跌跌撞撞、哭泣着的神父们中问,要他们肃静。

然后,女帝说:“子民们,听听我都用慧眼看见了什么!”

一片沉默之中,男帝开口了,声音微弱。我听不清他的话语,不过女帝总会在他说过之后清晰地重复一遍:“大火灼烧,圣殿坍塌,不过未成灰烬。圣殿伫立在河边。上帝如雪一样白,脸的中央有一只眼。平整的石子大路被毁。战争在东方和北方打起来,西方和南方受饥荒之灾,世界灭亡了!”

话音刚落,男帝把脸埋十进双手,痛哭流涕。

女帝吩咐神父们:“告诉子民们上帝看见的未来。”

他们便重复上帝的话。

女帝又说:“去将这些话传到圣城的每一个角落,再派天使们去通知所有的子民们上帝预见的启示。”

神父们施礼,奉命办事去了。

白痴君主见上帝哭泣,十分悲伤,极度胆怯,吓得尿了出来,弄得露台都快变成游泳池了。

罕婆在极度悲痛中,见状斥责起他来,还失控扇了他一巴掌。白痴君主大叫着,呜咽起来。

奥迷蒙大声训斥说罕婆是个歹毒的人,竟敢打上帝之子,必须治死罪。

罕婆吓得将脸探进白痴君主的那一大摊尿里,乞求饶恕。

我对她说:“我以上帝之女的名义饶恕你!”叫她起身,饶恕了她,并瞪了奥迷蒙一眼,示意让他闭嘴,他便没再多语。

直到现在,当我想起那天,世界开始毁灭的那天,就会想起那令人心痛的一幕: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大年岁的老妇人哆嗦着站在那里,满脸淌着尿。

后来,风女神和罕婆把白痴君主护送回去沐浴。几个君主带着塔祖和亚杰走出圣殿去主持圣城街道的圣宴。亚杰一直哭着,塔祖却忍着没有流下眼泪。奥迷蒙和我留在露台,置身于圣人之中,看着圣光广场发生的一切。上帝早已返回灵堂。天使们聚在一处,确认传达的启示,而后将启示一字不落地接力传送到天国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农场,日夜兼程,奔波在石子大路之路途中。

一切都照例进行着,惟有天使传发的启示不同以往,可怕至极。

有时,香气浓重,神父们也能像上帝那样从脑后看见东西,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启示,从未见上帝之所见,讲上帝之所讲。

而这回却不同,他们看见并讲出了和上帝一样的启示,只是无法解释启示是怎么一回事,也毫无线索可循,全然不知其中奥秘,惟有恐惧占据心头。

没想到,奥迷蒙却兴奋地说:“战争会在东方和北方挑十起,我可以大显身手了!”鄙夷与不悦之色在他脸上全然消散。他直视我,与我四日十交十汇,像柔葳那样看着我,笑了笑,说:“也许白痴们、吃十奶十的孩子们都要死掉。”又凑近我,小声说,“也许你和我将成为上帝。”

这句话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纪念日过了不久,奥迷蒙返回军营,到东部边境去统率军队。

整整一年里,子民们都在静候着我们的大殿——那圣城中心的圣殿——像启示说的那样,遭闪电击劈,但未成灰烬。那是神父们多次思考讨论后对启示做出的诠释。然而,随着季节变换,既没有闪电出现,也没有火焰出现。神父们又说启示是在预示照耀着金铜檐槽的太十陽十是永恒不灭的火焰;若只是一场地震,圣殿就可以重新屹立起来。

至于上帝是白色的且有一只眼?他们认为是在预示上帝就是太十陽十,受人敬奉,是光明与生命的万能赐予者。这是在过去常有的启示。

果然,东方战火燃起,那里一向战争不断。那儿的土地荒芜,人们企图偷盗我们的粮食。我们要征服并教给他们如何耕种。浸没君主大将军则捷报频传。

没有应验的是,西方并没有闹饥荒。那个地方受上帝恩泽,从未有过饥荒。我们看到的是庄稼应季播种,茁十壮成长,获得丰收,大家共同分享收获。若是西方泽粮歉收,我们就派出车辆满载粮食,长途跋涉越过高山源源不断地从中部运去。要是北方粮食减产,粮食也会源源不断地送去。事实上,天国一片兴盛与繁忙的景象。车子满载熏鱼从西方送到东方,东方日出半岛的车子也满载水果和海菜运到西方。上帝的谷仓和宝库里应有尽有,一直向子民们开放。子民们若有所需之物,和库管员一说即可取得。天国上下无人受饿。饥荒不属于我们,而是那些被我们征服的民族的代名词,是特戈、查伺和北部群山民族的代名词。饥饿的子民,我们如是称呼他们。

又一个创世纪念日到来了,启示中最恐怖的字眼——“世界灭亡”——回荡在人们耳边。

殿外热闹非凡,神父们照旧通过各种形式来取十悦慰问凡人们,告诉他们仁慈的主已使世界免受惩罚;而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气氛压抑。每个人都知道男帝病倒一年里,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许多庆典要么没有出现上帝的身影,要么只有女帝只身一人参加。女帝总是看起来平静而又安详。我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从她身上学到的。有她在身边,我总是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都会好起来。

太十陽十静静地停驻在那座神圣的大山的山肩上,男帝又一次跳起轮回之舞,动作缓慢,脚步凌十乱,然后照例走进灵堂。我们守候着,圣城内外、天围上下的子民们也都在守候着。太十陽十下山了。从南到北,无论是卡伊瓦山、耀眼的考罗西山、阿吉特山、艾茵山、阿杰扎山,还是卡纳伽德瓦山,所有大山的雪峰被映得一片金黄,而后火红,最后绯红一片。霞光映照着雪峰,又渐渐离去,任凭它们苍白如骨。星星升上天空。圣光广场变得冷清,鼓乐之十声渐小,点燃的火炬照得广场烁烁放光。灵堂大门略微打开,神父们走出,井井有条,列队行进,而后停住。

一片沉寂之中,年纪最长的神父开口了,声音尖细而又清晰,说道:“上帝的慧眼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嗡嗡的窃窃私语声骤然而起,打破了沉寂,像飞虫横扫沙漠,然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神父们转身列队走回灵堂,有条不紊,一片沉默。

一队队等着传送启示的天使静静地站着。领队们聚集到一处,又确认启示。不一会儿,所有天使一齐出动,分别沿着东、南、西、北、中五条不同方向的街道出发。那五条街道始于圣光广场,直通城外延伸成五条平整的石子大路。以前,天使们一上路便奔跑起来,迅速将上帝的启示传到子民耳中,而这次传的启示却无只言片语。

露台上,塔祖走过来站在我的旁边。那天他十二岁,我也十五岁了。

他说:“泽,我可以摸你吗?”

我用眼神示意同意,他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那种感觉很舒服。

塔祖是一个一本正经、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沉不住气,动辄就发脾气,经常弄得头破血流,有一次差点弄瞎了眼睛。他虔诚地参加所有的庆典和宗教仪式,努力跟老师学十习十各方面的知识——历史、地理、射箭、舞蹈、写作,还和母亲学十习十宗教知识,学会如何做上帝。我有些课程和他一起学十习十,两人互相帮助。他很体贴人,我们情投意合。

塔祖握着我的手,说:“泽,我想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帝天父在跳舞使世界轮回时脚步凌十乱。他的慧眼看不到未来。

不过那一刻,我所想的却是:为什么这样巧合?去年的此时此地,奥迷蒙说要娶我;而今年的此时此地,塔祖又说要和我结婚。

“也许吧。”我回答道,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会意他是在害怕做上帝。其实我也怕,可再怕也没有用。时候一到,我们就要成为上帝。

也许,那一刻来临时,太十陽十不再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也许,上帝根本没有将年带回开端。

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用慧眼看到东西,再不会有那一刻了。我们只能用凡眼看见事物。除了现实生活之外,其他一概看不到。

多么恐怖的想法啊!我有些窒息,闭上眼睛,紧紧攥十住塔祖瘦削的手。直到定下神来,下定决心勇敢面对一切,我才松开手。

那一年里,白痴君主的十睾十丸终于发育成熟了,便想要强十奸十妇女。糟蹋了一个年轻的圣女后,他仍不思悔改,得寸进尺,上帝便Yan割了他。从那以后,他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脸上却多了些抑郁和孤独之色。有一次,瞧见塔祖和我手牵手,他也学着我们俩的样子抓起亚杰的手站在他身边,嘴里还叫着:“我是上帝!上帝!”自豪地笑了。孰知亚杰已经九岁,懂事了,挣脱他的手,说道:“你不会成为上帝,也不可能成为上帝。你是个白痴,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纪的罕婆便气急败坏地狠狠斥责了亚杰一番。没想到,亚杰没有哭,白痴君主却哭了起来。罕婆的双眼也跟着湿润了。

太十陽十依旧白天向北移动,黑夜返回南方,躲在艾茵山山巅之后,均与往昔无异,似乎男帝跳轮回之舞时并没有错乱舞步。男帝要过世那天,塔祖和我被带去见他,接受赐福。屋里弥漫着甜甜的干熏香草的味道。男帝瘦骨嶙峋地躺在那里。我们跪在豪华的铺着皮革的大铜十床十旁,前额碰十触拇指施礼。上帝天母托起他的手先放在我的头上,又放在塔祖的头上,诵起祝福之词。

上帝天父一直没有出声,后来才低声叫着:“泽!泽!”

不过那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天母。女帝的名字大都叫泽。他在临终前,嘴里一直喊着既是姐姐又是妻子的我们的天母的名字。

第三天深夜,我醒来,听见沉闷的鼓声响遍圣殿,接着圣庙和圣城远处的广场也响起鼓声,越传越远。偏远农村的子民们在星空下听到鼓声,然后也敲响自家的鼓。

鼓声冲上丘陵之顶,飘荡在山路之中,翻过高山传到西方海域,穿过田野飘向东方大地。鼓声从圣城传向四面八方,传到每一个角落。即使在荒野,鼓声仍然清晰。

我想,就在当晚,哥哥奥迷蒙在北部群山的军营里准听到了报丧的鼓声。

上帝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结婚后就成为了上帝。婚礼必须在上帝过世后举行,通常不超过数小时,以免整个世界长时间陷于悲痛之中。这些都是我上课时学到的。然而造化弄人,母亲拖延了我和塔祖的婚礼。若是我们马上结婚,奥迷蒙的企图就不能得逞,再忠心的手下也不敢听从他的调遣了。无奈,母亲悲痛欲绝,心神不宁,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奥迷蒙竟有如此野心,竟使他不惜使用武力做出亵渎圣灵的勾当来。

通过天使早得知天父病重的消息后,奥迷蒙就带领着一小队忠心耿耿的士兵快速向西行进。数天后,鼓声响起时,他不是在偏远的北部群山而是在一个名叫伽锐山的山林中。那山就在圣城的北面,越过山谷即可窥十探到圣城和圣殿里的动静。

焚烧先主遗体的准备工作由司祭神父十操十办着,正在顺利进行。我们的婚礼也本该同时着手准备,母亲本该十操十办起这一切,无奈她迟迟不肯迈出房门半步。

她的妹妹风之神和家中其他的君主与女神谈论着我们的婚冠和礼服的式样,要哪些神父来奏乐,欢庆活动怎么在圣城和乡村搞。司仪神父焦急万分,前去找他们商量对策。可没有母亲允许,不论是女神和君主还是司仪神父都不敢擅自行十事。风女神便去劝她,敲门却无人回应。大家都惶恐不安,终日守候着她。我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会疯掉的,便到花庭里去散散步。

我不曾走出过圣殿,露台是我去过的最远地方,也不曾穿过圣光广场漫步于圣城的街道,不曾见过一片田野和一条河流,更不曾踏于泥土之上。

上帝的儿子们被轿子抬着去庙宇参加庆典;夏季,创世纪念日过后,又经常被带着翻过群山去往清沐洛。那是世界的发源地,有着源泉之河的眼眼山泉。每年,塔祖从那里回来,都给我讲有关清沐洛的故事:那里巍巍群山环抱着古老的圣殿,野生蛟龙穿梭于山峰之间;他们白天在那里打龙,夜晚头顶星空而眠,好不愉快!而我——上帝之女——却不能迈出圣殿半步。

对我来说,花庭是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漫步于蓝天之下。五眼喷泉和谐地洒着水花,大花盆中的树木缀满花儿。铜银器皿中,神圣的泽向着太十陽十茁十壮成长。除了参加庆典和上课以外,我所有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小的时候,我假想那里的昆虫都是龙,去捉它们。长大了,又在那儿和柔葳玩抓骰子,或是静静地坐在喷水池边,时而望望池里的水荡起涟漪,时而盯着喷十出的水花,周而复始,直到星星高过墙头缀满天空。

那日,如往常一样,我在花庭里,柔葳陪着我。因为我无论去哪里都必须有人陪同,我索十性十就求母亲让柔葳经常来陪我。

我坐在中央的那眼喷泉边。柔葳知道我想要安静,便一个人走到角落里的水果树下等候着我。她十爱十睡觉,无论何时何地都睡得着。我坐着,设想着以后塔祖代替柔葳日夜陪在我身边的情景,该是多么奇怪啊,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花庭有一个通往殿外的门。有时,园丁们从那儿进进出出,我还可以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门两边上闩,开的时候要两个人一齐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