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益群译
(一)
遍体鳞伤的活体飞船返回基地时没有发出任何警报。我之所以把它称作“返回”,是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每一艘超光速飞船实际上都是一部时光机器。算了,这些复杂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还有事干呢。
我们正在对“卡特”进行全面检修:添加设备,增补船员。“卡特”是一只轻潜快艇式飞船,一种亚光速小型机动艇。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十操十作:速度控制、紧急旋转、全速后撤、仪器检测及火灾防范等。
我,一个海军少尉,刚满二十岁,是副艇长巴拉斯的助理。这是我第一次上驾驶台,机会相当难得。我很高兴和塔科在一起。他是老战士,一个胖得像油桶的男人。
感谢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瞭望台,它让我和塔科首先看见了那艘向后跃迁脱离多维空间、伤痕累累的飞船。这是一艘真正的战船——自然,它是活体飞船,一种有生命的飞船,像一颗巨大结实的眼球。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肌肤上蚀刻着“解放人类”的绿色四面体徽章,炮台上冒着浓烟,甲板上撕十开了一个大口子,到处是凝血。密集的小窗格挤做一十十团十十,像散落的豆荚。
看到这番景象,驾驶台上一阵沉默。
“老天,”塔科低声问,“它从哪儿来的?”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哪儿爆发了战斗。
但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它的来历。
伊恩那艇长的声音已经在艇上响起。“这艘飞船是‘歼击火炬’,它在请求援助。密切观察情况。各就各位。”他迅速向各战位厉声下达命令。
我们立即行动起来。这时,塔科那圆乎乎的脸皱了皱,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你怎么啦?”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歼击火炬’。按计划,它应该明年才回到592基地。”
“你是说它回来得早了一点儿?”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不懂,大桶脸。我见过货单,‘火炬’是一艘全新的活体飞船,它根本没有离开过地球。”
但这艘破旧飞船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年了。“你搞错了。你才是大桶脸呢。”
他没有接茬。我感到真的出事了。
“卡特”改变了方位,我能清楚地看到592基地——我们停泊的星球了。从太空望下去,这是一颗很美的星球。黑色火山岩石缓慢地旋转着,上面布满银灰色的船坞,像撒上去的十胡十椒面。船坞都很大,仿佛一个个巨大的陨坑。上面甚至还建了蓝色的人工海洋,波光粼粼。
592基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它位于绕银河系中心旋转、长达三千秒差距①的螺旋臂边缘,距离埃克希里人盘踞的银河中心很近。这儿距离地球几万光年,是人类的“第三次扩张”深入银河内核最远的地方。是的,我们正在前线,就连周围的空气都散发出战争的疯狂。
【①天文单位,1秒=3.26光年。】
战船从这颗星球的四面八方匆匆出发,奔赴这艘需要援助的飞船。这是幅感人而壮观的景象,最充分不过地表现了人类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崇高十精十神。
“卡特”发出嗡嗡的响声。艇上所有的人——军官和士兵,厨师和工程师、维修工——都全力以赴做好准备营救幸存者。我也盼望着一展身手。
瓦森委员软十绵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有些不高兴。“少尉,你叫达克吗?有一个特殊任务。跟我来。”瓦森瘦瘦高高的,是艇上的政治官员。在前线,每艘超过一百人的船上都配有政治官员。我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冷冰冰的。
人人都惧怕委员,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遵命。长官。”
我看了看巴拉斯,他面无表情。我知道海军部和委员会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但我知道巴拉斯肯定会说:“去吧,少尉。最好塔科也去。”
没有任何选择。我们急急地跟着政委走了。
和安静宽敞的驾驶台不一样,“卡特”的走道上一片嘈杂。人们奔跑着,安放设备和补给品,大声吼叫着命令,或者寻求援助。
我们一溜小跑。我悄悄问塔科:“他们从哪儿来的?SS433基地吗?”
“不是,”塔科说,“你忘了?SS433近来没有出什么大事。”
说得也是。SS433离592基地只有几百光年,是一颗普通的星球,绕着一颗巨大的中子星旋转。它的射线中重物质的成分很大,能量极强。一个月前,埃克希里人企图袭击人类建在那儿的工厂。幸好“历史真实”委员会机智勇敢,给他们以迎头痛击。那是一场著名的胜仗,完全值得好好庆贺。
惟一的疑虑是,委员会对未来的预测未免过分十精十确了。大家都怀疑他们在埃克希里人里安插有间谍,或者有时间机器。照我看,这种事挺吓人的。
我完全承认,我自己的地位太低,看不到全局。人类已经控制了银河系四分之一的地盘,以太十陽十系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疆界一直延伸到银河气旋的某些偏远之地。剩下的被埃克希里人所控制,包括银河系中心。人类和埃克希里人摩十擦不断,战争逐渐升级。我很高兴委员们是我们这一边的。
下了几层甲板,我们到了艇上的主要装卸区。装卸区的主门已经打开,面前是一堵已被烧焦、满是破洞的肉墙。黄绿色的脓水在地板上汇成了一个大湖,闪闪发亮,恶臭扑鼻。
这就是那艘“歼击火炬”。“卡特”已经和它成功地实现了对接。
工程师们正忙着在墙上凿开一个口子,也就是在它身上再钻一个洞,添一道伤口。除此之外,他们还凿了一条狭长的坑道,比咽喉还窄。一些人影在坑道里晃动——我猜是“火炬”的船员。
有一个人被搀了进来。“卡特”船员急忙奔上去接过被烤焦了的受伤者。这人的烧伤非常严重,已经分辨不出男十女。一大圈肉从他的四肢撕下来,像张开的翅膀,你甚至可以看到肉里面被油烟熏得黑黑的骨头。
塔科和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医生们让伤者轻轻躺下,马上进行治疗。
我抬头看了看静静地站在那里的委员。“长官,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从‘火炬’上收到了一个信号。有个人想见你。”
“长官,谁——”
“你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一个“火炬”船员走了过来。是个女人,和我差不多高。很明显她的腿部受伤了,一瘸一拐地,身上全是血迹和烧出的窟窿,散发出一股焦煳味儿。肩上的星号表明她是舰长。
我觉得她有些面熟——直直的鼻子,小小的下巴——尽管她的脸颊和脖子满是尘土,前额也是血迹斑斑。她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不像一般船员那样剪成短发。但是——这只是我的第一印象——她的长相有点怪,好像是某个我很熟悉的人在镜子里的影像。
一种深深的、奇异的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我不认识多少舰长,但她却马上认出了我。“哦,是你。”
塔科显得很紧张。他已经琢磨出了点头绪,速度比我快。“委员——‘火炬’是从哪儿回来的?”
“从‘雾’中。”
我闭上了嘴。592基地的船员们都知道,“雾”是一十十团十十星云,也是埃克希里人的主要聚居地,就在“三千秒差距螺旋臂”之内,比我们离银河系中心近一百多光年。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已深入敌区这么远。”
“不,我们现在还没有深入那儿。”
“但是,”塔科紧张地说,“我们正在接纳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而这艘战船却从未离开过地球。”
“非常正确。”瓦森点头同意。“少尉们,你们有幸目睹了这一切。这艘船是二十四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一场战争的幸存者。”
这简直是塔科式的语无伦次。
至于我,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火炬”的舰长。她有点紧张,拇指不停地擦十十揉十十着半边脸颊。
“这个动作我也常做。”我傻乎乎地说。
“哦,得了吧。”她厌恶地说道,“我就是老了以后的你自己。别说它了,我还有事要做。”她瞥了一眼委员,转身阔步向自己的飞船走去。
瓦森低声说:“快跟上她。”
“长官——”
“快去呀,少尉。”
塔科跟在我后面。“二十四年之后你还是一张大桶脸呀。”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我们挤进了狭窄的通道。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识过活体飞船的生物有机体技术。事实上,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肉十体之内。通道的两壁由活生生的肉十体构成,当然很多都被烧焦、扭曲、打穿了。有些伤口深深地切入了船皮。每次摸一摸墙壁,双手都会沾满黏十糊糊的东西,咸十咸的液体似乎能渗透我的制十服。这儿的重力也很不均衡,可能是“卡特”的惯十性十发动机正在给它提供动力的缘故。
但这些我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的。
她是达克舰长,哦,看在上帝份上!
她又盯着我看了看,“少尉,别紧张。我们俩不会分开的。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复杂。情况总是这样的,慢慢你就会明白。”
“长官——”
她有些恼怒。“别十胡十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
“是,长官。”
“这种事,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记住。”
我们发现了一排受伤的士兵。船员们正把他们抬进“卡特”。但通道太狭窄了,拥挤不堪,一片混乱,四周充斥着呻十吟、哭喊和可怕的恶臭。
达克找到一个军官。他穿着一套安全员的制十服。“凯德,这儿出了什么事?”
“是通道,长官。通道坏了,不能用机器把伤员们送出去。我们只能用手。”他看起来绝望而悲伤,“长官,是我的责任。”
“你做得很好。”她严肃地说,“但是,至少把这儿弄得干净一点。你们两个,”她停下来看着我们,“在这儿帮忙。”
她大踏步走进自己的飞船,迅速把“火炬”和“卡特”上的船员组织起来,形成一条人链,用手把伤员传递出通道,送进“卡特”的装卸区。
“真让人印象深刻呀。”塔科说,“未来的二十四年里,你肯定被换了一副脑子。”
“去你的。”
通道又堵住了。我们发现了一个伤员,还是个孩子,只有十六七岁。他还很清醒,正在东张西望。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按照我对时间的推断,他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他和我们谈了起来。“你们是‘卡特’号上的?”
“是的。”
他谢了我们。我表示不用客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塔科悄悄对我说:“嗨,你没听说过时间悖论吗?我敢打赌委员会对这方面肯定是有规定的。”
我耸耸肩,“我都和二十四年后的自己见过面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的?”
这个伤员并不知道我们来自他的过去,他也不关心这个。他简单地告诉了我们“火炬”如何深入“雾”,卷入这场战争。他是一个炮手,从发射舱可以清楚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向‘糖块’冲去。你知道‘糖块’吗?就是埃克希里人的重型炮台。但那儿到处都是夜行战船。我们被打垮了,上头命令撤退。我都能看到那该死的‘糖块’了,几乎能摸十到它。但舰长根本不理会撤退的命令。”
塔科怀疑地说:“她不理会命令?”
“我们越过了‘冲锋线’。埃克希里人被主力的撤退迷惑了,‘火炬’冲破了他们的防线。”“冲锋线”通常指一个面,即宇宙空间中的军事分界线。这里特指“雾”里那段双方争夺的区域和埃克希里人控制的区域之间的界面,“我们只坚持了几分钟。但我们发射十了一枚‘日出。’”
塔科说:“一枚什么?”我踢了踢他,他住了嘴。
那孩子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们眼看就回不来了。但是,老天,‘日出’击中了敌人。我们拼命呐喊,这条老鱼差点被我们的呐喊声震裂了。”
塔科不怀好意地问:“达克舰长这人怎么样?”
“她是个了不起的指挥官。我愿意跟随她到天涯海角。”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德鲁兹教义教导我们不要搞英雄主义,这个信条已经被人类信奉了一万五千年,委员会成功地把它深深植入了人们的脑海。如果未来的我要违背这条信仰的话,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炮手定定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正下意识地用拇指擦十十揉十十着脸颊。我放下手,把脸转了过去。
达克舰长站在我面前,“你最好十习十惯这样。”
“可我不想。”我咕哝着,开始抱怨起来。
达克舰长只是笑了笑。“我认为你,或者说是我,不需要很努力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少尉。”
我悄悄向塔科说:“我有那么自负吗?”
“哦,是的。”
达克说:“该行动起来了。一会儿我就回来,我们好好想想如何减少损失。还有,已经给你准备了一间舰长室,我们两人共有的。”
塔科犹豫地问:“长官——什么是‘日出’?”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对了,你们还没有‘日出’。它是一种由人驾驶的鱼雷。自十杀十性十武器。”她又看了看我,“想必你已经听说‘雾’上发生的事了。”
“听说了一点。”
她碰了碰我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碰我。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姐妹之间的触碰。“到时候你会明白的。真是无比辉煌啊。”
我们又回到了“卡特”号,瓦森委员在等着我们。
这儿,宽宽的甲板已经被分成了几格,作为医院和疗养间。船员们正处于恢复期。一些人虚弱地躺在十床十上,眼神空空洞十洞。很多人似乎在向卫生员请求回到“火炬”继续战斗,尽管他们已经受伤——在战区,一旦被自己的船抛下,你就再也别想回到那艘船上去了。他们询问“火炬”现在怎么样了,真诚地关心着这只有生命的战船。那艘破破烂烂的老旧飞船是他们的战友啊。
他们都扎着马尾,无论男十女。很明显是在模仿他们的舰长。
达克出现的时候,他们欢呼着,吹着口哨。能走动的伤员都簇拥在达克身边,亲十热地碰碰她,达克两眼发光;她虽然笑容满面,面对满屋的人,但还是能看出她已经十精十疲力竭了。
我看着塔科。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我注意到了一个头剃得光光的卫生员,穿着一件委员会的长袍,在伤员之间来回穿行。但她只给他们扎针,并不进行治疗。实际上,她只是从他们身上十抽十取血液样本,放进她身边的一只小背包里。
但在这里收集血液样本,时间和地点都很不合适。我想走过去制止她。这只是我的自然反应。幸好塔科阻止了我。
瓦森委员干巴巴地说:“由此可知,未来的你是很鲁莽的,少尉。卫生员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这种工作无疑让她很不愉快,跟你一样。要知道,委员会的人也是人。”
“那么,为什么——”
“每一个船员在战前都要注射有助于记忆的针剂。这样我们就可以追忆一些事情。从战斗中得到的情报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预测未来的战事。此外,我们还要仔细搜寻飞船的数据库和飞行记录。”
就算我的想像力差劲吧,可我就是弄不明白,是哪些不可能的一连串因素把未来的我送进了现在的生活。但是,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我们手中掌握着一件多么强有力的武器。
“天哪,”我说,“这就是保证我们取得胜利的武器。如果知道未来战争的进程的话——”
“你需要了解的东西还多着呢,少尉。”瓦森的语气很和善,“一步步来吧。”
不用说,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
达克终于离开了她的船员,我多少松了口气。瓦森领着我们穿过几条走道,到了艇长伊恩那的房间。
我和塔科脏兮兮地站在地毯中央,生怕从活体飞船上带来的黏十液玷污了伊恩那的家具。但瓦森叫我们坐。我们于是局促不安地坐下了。
我看了看达克。她蜷缩在一张大椅子里,微微晃动着。离开了她的船员,她显得很疲惫。她就是我。那张脸就是我从小到大从镜子里看到的、我自己的脸。
我非常迷惑。我恨我自己会变得如此苍老、自负、极端。但达克也有很多值得尊敬的地方:坚定有力,有指挥才能,赢得了很多人的忠诚。我很矛盾,既想帮助她,又想把她推得远远的。
最重要的是,我俩的身十体已经联在一起,其密切的程度超过骨肉至亲。我喜不喜欢她都没有关系;不管怎样,她会在我的余生中永远存在。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儿。
瓦森观察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但随后他又继续着话题,同时摇晃着手指。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赶紧下载数据,把连贯的图片汇编到一起。那些图片说明了下游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游——这不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我得十习十惯这些十胡十言乱语,“让你惊讶的事还多着呢,达克少尉。”
我向舰长一摆手,“有比这更令人惊讶的?说出来吧。”
达克厌恶地四下瞧瞧。塔科把手放在我背上以示安慰。
瓦森说:“首先,你——更确切地说是达克舰长——将被指控。还会有一次法庭质询。”
“被指控?什么罪名?”
瓦森耸耸肩,“玩忽职守,草率地把战船置于危险境地。”他看行达克,“还有其他一些罪名,与违反德鲁兹教义有关。”
达克微笑着,冷森森地。真奇怪,我竟会变得如此玩世不恭。
瓦森继续说:“少尉,你被卷进去了。”
我点点头,“自然,她是未来的我嘛。”
“你不明白。是直接卷进去。我们想让你做案件的起诉人。”
“我?长官——”我屏住呼吸,“你们想让我指控我自己犯了所谓的罪,而那种罪是我二十四年之后才犯的?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你是受过专业培训的,对吗?”
达克嘲弄地笑笑,“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孩子。谁能更了解我呢?”
我站了起来。“委员,我不想干。”
“坐下,少尉。”
“我去找伊恩那艇长。”
“坐——下。”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严厉的命令。我惶恐地坐下了。
“少尉,你不成熟,也没有经验,还有点鲁莽,要完成这个任务,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十习十。但是你没有别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委员那冷酷的脸上又有了点人十性十,“你将在四个月之内向592基地汇报你的妊十娠情况。你将怀上哈玛·塔科少尉。”
塔科的手从我的背上突然滑落。
“我们将同意你的妊十娠,”瓦森说,“我保证。”
简直难以置信。我很愤怒,感到自己陷入了某个圈套。“你怎么知道我想和塔科生孩子?塔科,我怪的不是你。”
“没关系。”塔科说,声音听起来有点发呆。
委员发火了,“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火炬’上有记载,你将生下的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将上‘火炬’,和我待在一块。”达克说。
“他的名字曾经叫哈玛。”委员说。我敢肯定,塔科的脸刷地变红了。
“曾经?”我感到一阵恐慌。也许是出于母亲对孩子天然的牵挂,虽然这孩子现在还不存在,而且我也刚刚才听说,但我仍然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他死了,对吗?他死了,就死在‘雾’上。”
瓦森喃喃地说:“一步步来,慢慢会明白的,少尉。”
达克向前倾了倾,“是的,他死了。他驾驶着‘日出’,带着一枚单极炸弹冲进埃克希里人的‘糖块’。你知道吗?你的孩子,达克。也是我们的孩子。他是一个英雄。”
等等,慢慢就会弄明白的。我不断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但我仍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二)
我和达克驾驶着快艇查看“歼击火炬”的两翼。一些卫生员在附近巡视,不时用软管把止渗剂涂在那些大伤口上。
“火炬”已经被编进了它的同类组成的舰队。这些飞船都是活生生的有机体。像城市那样庞大的生物行动起来当然优美不了,但它们的运动协调一致,像在跳巨型舞蹈。它们相互偎依着,仿佛一群彼此碰来碰去的大鱼。
达克喃喃地说:“这些受伤的巨兽有的已经被人类雇用一千多年了。我们剥去了他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切断了他们的思维——但他们的自我仍然徘徊着,渴望着同类的慰藉。”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达克和我。自己和自己。我总忍不住时时打量她。
快艇停下来了,我们上了“火炬”。这是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四周用软骨组织支撑着。穿过一个洞十口和一个有着弧形墙壁的通道,我们来到飞船的中心。灯已经装好了,重力也恢复了。但我们没有看见“火炬”的船员,只有些基地派来的维修工人。
“你从来没有在活体飞船上干过,对吗?记住,这船是有生命的。它是热的。它睡觉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听见它的脉搏和心跳,像远处的铜锣。还有老鼠,窸窸窣窣到处爬。”
听上去真是个挺舒服的地方,但跟我知道的飞船简直太不一样了。“老鼠?”
她笑了,“小杂种到处都是。”
我们继续往前走。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子十宫。还好,比开头那黑暗和混乱的一个小时稍强些。我不知道未来的我怎么适应这一切。但达克好像很高兴回来。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们来到了被达克称作“腹部”的地方。这是一个像机库一样的巨大舱室,被一片片巨大而透明的肌肉所分隔,里面还有一丝丝肥肉,像大理石上的花纹。墙壁凹陷处还吊着一只只像水袋一样的东西,里面的液体是云一样的绿水。
我戳了戳一只口袋。它荡起了微波。我看见里面有漂浮的水草、游十动的鱼、爬行的蜗牛,还有一些小鱼。“简直是个水族宫。”我说。
“是的。一个微型海洋。那种绿色植物叫羊角草:无根,可以食用。你还可以看到海蜗牛、剑尾鱼,及各种微生物。这是一个完全的、自给自足的生物圈。这些生物都是从地球上弄来的。你看,我们一边和高科技的埃克希里人作战,一边又在战船中心装几滴原始的水。你不觉得这很十浪十漫吗?”
“怎么才能不让它们繁殖得过多过快?”
“水草可以自我控制。蜗牛以死鱼为食。鱼通过吃它们的幼仔来控制数目。”
估计我脸上的表情不太兴奋。
“你太神经质了。”她严厉地说,“我不记得我以前是那样的。”
我们很快穿过飞船那奇妙的内脏。
事实是,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肯定还会遇到一些令人惊讶的事。人类本来就不是被设计来承受这些矛盾的,诸如末来的自我啦,未出生的婴儿啦,等等。
然而,我最难以接受的还是法庭质询。这次质询是古老而传统的海军部质询程序和委员会法庭辩论方式的结合。瓦森委员是主席,我既当起诉官,又当书记员。法庭的其他成员——法官和陪审员组成的评判小组——由一些委员和海军部的官员及平民担任,甚至还请了一位学者以示公正。在我看来,这标志着海军部和委员会之间的某种政治妥协。
法庭质询只是第一步。如果指控成立的话,达克将面临很多麻烦,很有可能上军事法庭。所以,这次质询相当关键。
这些指控——其实是对未来的我的指控——非常不利:玩忽职守致使海军部战船陷入危险;执行任务不力;违抗命令贻误战机;怂恿船员违背教义……
而且证据确凿。有当时的情景虚拟再现为证。它是基于“火炬”的记录以及从船员身上提取出来的记忆液制作出来的。还有很多证人,大都是“火炬”的受伤者。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证词会不利于她,真要知道了这一点,他们准会大为气恼。所有的人都表达了对达克舰长的忠诚和尊敬——但在委员们的眼里,这种偶像崇拜只能给他们的舰长惹来更多的麻烦。
到此为止,所缺的只有动机了。我始终不明白达克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鄙视她,还是为她辩护?我很犹豫——我一直感到我和她是一对难以排解的矛盾。她也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她对我很不耐烦,就像对一个刚招募的新兵;有时她又试图把我保护在她的羽翼之下。看得出她也很不自在,因为我使她想起了她自己曾经那么微不足道。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阶段的话,我们就不会完全相同。很久以前,她曾经是我;我注定会在将来成为她;这就好像她提前为我付了账单。
我请求休庭,因为需要花点时间去了解达克。必须去了解她——虽然我很不愿意卷入她那黯淡的未来。
她把我带进一个以前没来过的舱房。一根半透明的、紫十红十色绳子做成的柱子占满了整个空间,上面十交十叉支撑着一些软骨。一股臭氧的恶臭直冲鼻子。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哪里,“这是超光速推进舱。”
“是的。”她边说边碰了碰那些纤维,“很壮观,对吗?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推进舱肌肉时的情景——”
“你当然记得。”
“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现在呀。”我垂头丧气地想,我总有一天会站在这间房子里的另一边,回忆我自己第一次看到推进舱肌肉时的情景,“难道你不记得了?你是我,刚满二十岁,遇到了——你?”
她的回答使我迷惑不解。“事情不是那样的。”她瞪着我,“你明不明白我是怎样回到过去,来瞪着你这张长满青春痘的脸的?”
“不知道。”我不情愿地说。
“用的是托尔曼法。”她看着我的脸,“每一艘超光速飞船都是一台时光机器。明白了吧,少尉。只是狭义相对论。就连‘托尔曼’也是死去很久的前毁灭时期科学家的名字。这东西四岁小孩都会学。”
我耸耸肩。“长大后你就会忘掉的,除非你想当航天员。”
“就这种态度,还有雄心当舰长?”
“我不想。”我慢慢地说,“我没有当舰长的野心。”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你和超光速飞船开战,时间就会移动,你必须预料到这点。这么说吧……并不存在真正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在。比如说这儿是午夜。我们距离基地是一光分。那么在529基地上,你那满是跳蚤的兵营里的时间是多少?如果你能有一架望远镜的话,看看地球上的时间又是多少?”
我想了想。基地上的图像要到达我们这儿,以光速计,需要一分钟。所以图像会在午夜前一分钟呈现……“我懂了。但如果只是因为信号传输时间延迟的话,你完全可以调整一下,定出一个标准的‘现在’——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