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泽译
阿达拉至十爱十的季节是冬天,因为每当大地变得寒冷时,冰龙就会到来。
她从来都无法肯定:是寒冷带来了冰龙,还是冰龙带来了寒冷。
这个问题不时困扰着她的哥哥乔夫,乔夫年长阿达拉两岁,好奇心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但阿达拉对这类事情全不在意,只要寒冷、白雪和冰龙都能够如期来临,她就很快乐了。
她始终都知道它们在何时便会如期而至,这要归功于她的生日。阿达拉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她出生时正值最寒冷的大冰冻。每个人都忘不了那场酷寒,即便是住在邻近农场的老劳拉也能记得。老劳拉的老脑筋里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连其他人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人们至今还在谈论那场冰冻,阿达拉常听别人提起。
那些人还谈到些别的事情。他们讲,阿达拉的十妈十十妈十就是被那次骇人的大冰冻夺去了生命。
在十妈十十妈十分娩的那个漫漫长夜里,寒冷绕过爸爸燃起的熊熊大火,悄悄溜进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了盖着产十床十的一层层毯子下面。人们说,是寒冷把阿达拉送进了十妈十十妈十的子十宫,所以她一出生便周身青紫、触手冰凉,而且此后这些年里,这孩子就再也不曾暖和过。寒冬的手指触十摸了阿达拉,在她身十体上留下印记,并将她据为己有。
没错,阿达拉一直是个不合群的孩子。这小姑十娘十非常严肃,极少愿意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她很漂亮,人们都这样说,但那是一种奇特而又冷漠的美:皮肤苍白,头发金黄,一对大大的蓝眼睛澄澈纯净。
她也会微笑,但难得一见。没人看到过她哭泣。她五岁那年,有一次她踩到了藏在雪堆下的一块木板,那上面嵌着根钉子,一直扎透了她的小脚,即使这样阿达拉也是不哭不叫。她从钉板上拔十出脚来,一步步走回家,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而到家后她也只是说了一句:“爸爸,我受伤了。”寻常孩子童年中的恼怒、倔强脾气和眼泪,都不属于她。
就连家人也觉得阿达拉的确与众不同。爸爸身形魁梧,好似一头粗十鲁的大熊,是个很少与旁人打十交十道的彪形莽汉。但每当乔夫用各种问题来纠缠时,爸爸却总能开颜一笑。阿达拉的姐姐泰芮,也总是赢得他的拥抱和大笑。那女孩满脸雀斑,经常不害臊地同本地的男孩子打情骂俏。偶尔爸爸也会抱抱阿达拉,尤其是在醉酒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季里他喝醉的次数要频繁些。然而他对阿达拉的拥抱却没有伴着微笑,他只是用臂膀搂住女儿,将她小小的身十体紧紧拥在身前。他的劲儿可真大啊,这时,他的胸腔中总会发出深深的呜咽,同时大颗大颗的泪滴还会从红红的脸膛上滑落下来。所有的夏天里他都从来没有抱过阿达拉,在这个季节他太忙了。
除阿达拉之外,每个人在夏天里都很忙。乔夫跟着爸爸在田地里工作,他总是没完没了地问这问那,学十习十一个农夫必须知道的每件事情。不干活的时候,他会同伙伴们一起跑到河边去探险。泰芮则要十操十持家务准备饭菜,同时每当十字路口旁的旅店到了旺季,她还要在那里干点活。旅店老板的女儿是她的朋友。
她每次回来总是吃吃地笑着,带回一肚子从旅客、士兵和国王信使那里听来的传言和新闻。对泰芮和乔夫来说,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可他们都太忙了,谁也无法顾及阿达拉。
他们的爸爸是所有人中最忙的一个,每天都有一千件事要他去做,可做完之后总会发现——还有一千件事在等着他。从黎明到黄昏,爸爸一直在工作。夏天,他的肌肉变得硬十梆十梆的,每天晚上从田里回来都是一身臭汗,但他总是微笑着走进家门。吃过晚饭,他会和乔夫坐在一起,讲讲故事,回答乔夫的提问,或是教给泰芮一些方法去解决她做饭时遇到的难题,要不就去旅店那里逛逛。一点没错,他是个属于夏天的男人。
在夏天他从不喝酒,只是在他弟弟来访的时候,才偶尔来杯葡萄酒庆贺一下。
这是泰芮和乔夫钟十爱十夏季的另外一个原因。每当夏天来临,大地一片葱绿,灼十热的空气里四处进射着生命的活力。只有在夏天,哈尔叔叔一一爸爸的弟弟,才会来拜望他们。哈尔是一名为国王效力的飞龙骑士,他身材细高,长着一副贵族的面孔。飞龙抵挡不住寒冷,所以一旦冬天到来,哈尔和他麾下的飞行骑兵便要飞到南方去。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来,那身国王军队的绿金两色的制十服让他显得光彩照人。他路过这里,是要赶赴位于阿达拉家西部和北部的战场。
在阿达拉的一生中,战争始终接连不断。
每次哈尔向北方迸发的时候,他都要带来礼物:来自王国都市的玩具、水晶、黄金珠宝,还有糖果,而且总是有一瓶昂贵的葡萄酒,和哥哥一起分享。他会咧开嘴对着泰芮嬉笑,用殷勤的恭维让她满脸通红;而他那些关于战争、城堡和飞龙的故事则让乔夫大饱耳福。至于阿达拉,他总是试图用礼物、玩笑和拥抱来逗引小姑十娘十发出会心一笑,但难得成功。
尽管哈尔如此十温十厚和善,仍然难以讨得阿达拉的欢心一一因为只要哈尔一到这儿来,就意味着冬天还远着呢。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是一个夜晚,当时阿达拉只有四岁。爸爸和叔叔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她偶然听到了他们饮酒时的谈话。“这是个十陰十郁的小家伙,”哈尔说道,“你应当对她更慈十爱十一些,约翰。你不能把所发生的事情都看作是她的错。”
“我不可以吗?”爸爸答道,他的话音充满醉意,“是啊,我希望自己不去怪她,但这很难。她长得很像贝丝,可没有一点贝丝的十温十情。你知道的,冬天就藏在她身十体里。每当我一碰她,都能感到彻骨的寒冷。而且我忘不了,就是因为她,贝丝才死掉了。”
“你对她太冷淡。你可不像十爱十其他两个孩子那样十爱十她。”
阿达拉仍然记得当时爸爸是如何笑了起来。
“不十爱十她?唉,哈尔,几个孩子里我最十爱十的就是她了,我那小小的冬孩子。可她从来没有用十爱十来回报我。对于她来说,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还有你,以及我们中的任何人,对于她都无足轻重。她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小姑十娘十。”说着,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尽管那时还是夏天,而且哈尔还在身边,可爸爸还是哭了。阿达拉躺在十床十上,一边倾听一边盼着哈尔能够快些飞走。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那时还不能,但她记住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
阿达拉不哭一一不仅在四岁的年纪听到这些话没有哭,即使到了六岁,当她最终懂得其中的含义时,还是没哭。哈尔在几天之后离开了,三十头巨大的飞龙在夏日的晴空中排成豪迈壮观的编队。当这支骑兵队从头顶飞过时,乔夫和泰芮激动地朝哈尔叔叔挥手致意,可阿达拉只是在那儿看着,两只小手垂在身旁动也不动。
以后的几个夏天,哈尔仍旧来看望他们,但无论他为阿达拉带来什么,都再不能让她露出半点笑容。
阿达拉的笑都被秘密地藏了起来,她积攒的微笑只留待冬日来临时才绽放出来。她简直等不及自己的生日,还有随之而来的寒冷的降临一一因为,只要冬天一到,她就成了个非同一般的孩子。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那时她还在雪中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寒冷并不像对乔夫、泰芮和其他伙伴那样,让她感到丝毫不快。每当别的孩子耐不住严寒,为了寻找暖和的地方而纷纷逃走,或是跑到老劳拉家去喝老人为孩子们准备的滚十热的青菜汤时,阿达拉却要在外面独自待上几个小时。她会在田野里偏僻的角落中,寻到一片秘密的空地。每个冬天她的秘密场地都各不相同。在那里,她会建起一座高高的莹白的城堡,两只赤十十裸十的小手在合适的位置上拍拍打打,将积雪塑成一尊尊尖塔和城垛,样子就像哈尔经常讲到的都市中国王的那些城堡。然后她就从树木低垂的枝条上折下一条条冰柱,把它们用作塔尖或房子的尖顶,排列在她的城堡各处。每当冬天快要结束,总会有一段短暂的冰雪消融期,但马上又突然冰冻,这样一十夜之间,她的雪城堡便成了个冰世界,坚十硬,牢固,就像她想像中的真城堡一样。每个冬天她都一直在建筑着自己的城堡,但没人知道。可是,春天总要来的,冰雪又开始消融,而之后再没有了冰冻。结果,堡垒和城墙都融化掉了,而阿达拉又开始默数着日子,直到下一个生日的到来。
她的冬季城堡极少有空着的时候。每年初次霜冻时,冰蜥蜴们都蠕十动着从洞十穴十中爬出来,田野里满是它们小小的蓝色身躯。小东西们四处飞窜,在雪地上疾掠而过时很难发觉它们的身十体与地面有任何接触。所有的孩子都十爱十和冰蜥蜴一起玩,但还有些孩子既笨拙又狠心,他们总要把那些轻脆易碎的小身十体一折两段,就像玩十弄从房顶上垂下的冰挂那样将冰蜥蜴夹在手指中折断。即使是乔夫,这个在做这类事情时总是充满关十爱十的孩子,有时出于好奇,将冰蜥蜴握在手中仔细审视的时间太长,小生物也会被手掌的热量灼伤、融化,最终死掉。
阿达拉的两只手冰冷而又轻柔,这样她就能够把冰蜥蜴捧在手中而不伤害到它们,无论多长时间都行。这可让乔夫气得噘十起了嘴巴,还招来了他一连串恼怒的问题。有时,她会躺在冰冷潮十湿的雪地上,让冰蜥蜴爬遍全身,每当它们从脸上飞快地跑过,那些小脚轻轻的触碰会让她快乐无比。有时,她会把冰蜥蜴藏在头发里,带着它们去忙自己手头的活计,即使那样,她也会倍加小心不把它们带进屋里,不然炉火的热量会要了它们的命。每次家里吃过饭,她都要收起剩饭,带到建造中的城堡所在的秘密空地上,将食物撒喂给它们吃。所以,她树立起的座座城堡每个冬天都会挤满“国王”和“大臣”:有从树林里溜出来的长着十毛十皮的小兽,有覆盖着白色羽衣的冬鸟,还有成千上万只的冰蜥蜴——扭来扭去,奋力争斗,一个个都浑身冰冷,行动敏捷,吃得肥肥胖胖。与这些年家里豢养的所有十宠十物相比,阿达拉还是更喜欢冰蜥蜴。
但冰龙才是她的最十爱十。
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冰龙是什么时候了。看来那个时刻已经永远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仿佛是深冬里惊鸿一瞥似的幻影,冰龙沉静的蓝色双翼在寒冷的天宇中横掠而过。冰龙非常罕见,即便在那些日子里也是这样。每当发现它时,小孩子们都会伸手指点,充满好奇,老年人则低声咕哝着不时摇摇头。冰龙光临这个国度,预示着这年冬天会极为漫长和酷寒。人们说,阿达拉降生的那个夜晚,就有一只冰龙从月面上飞过。而且自从它被人们看到之后,每一年冬天,冰龙都会出现。冰龙来临后的冬天会变得非常糟糕,春季也会来得更晚一些。因此人们燃起大火,纷纷祈祷,希望冰龙能够不再出现。阿达拉对此十分担心。
但人们的努力不起作用,每年冰龙都会回来。阿达拉知道,冰龙是为她而来。
冰龙身躯巨大,比哈尔和战友们骑乘的绿色战龙还要大上一半。阿达拉曾听过一些传说,讲到野生的龙比高山还要大,但她从未亲眼目睹过。毫无疑问,哈尔的飞龙已经够大了,是一匹马的五倍大小,但和冰龙相比,战龙就显得渺小,而且相貌丑陋。
冰龙如水晶般洁白剔透,那亮白的光影既硬且冷,几乎呈现为蓝色。它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因而每当移动身十体时,它的皮肤都会由于皲裂而噼啪作响,就像冰雪的硬壳在人的靴子下面发出的声音,这时,晶莹的冰霜碎片便从它的身十体上纷纷落下。
它的眼睛清澈幽深,但冰冷至极。
它的翅膀宽阔巨大,像蝙蝠的双翼,整个是半透明的淡蓝色。当这只巨兽在空中盘旋,兜着播散寒冰的圈子飞行时,阿达拉能够透过它的巨翅看到天上的云朵,还时常能看到月亮和星辰。
它的牙齿是根根冰柱,在它深蓝色的大嘴里白森森地排成三列,有如一枝枝长度各异参差不齐的长矛。
每当冰龙扇动双翼,便鼓起阵阵冷风,直搅得雪花飞旋,周天寒彻,整个世界都要瑟缩着打起寒战。
冬天的严寒中,有时候一扇门会被一阵凛冽的疾风吹开,房主人便要跑过去闩上,一面说道:“肯定有一条冰龙刚飞过去。”
还有,当冰龙张开它那只巨口呼气的时候,里面喷十出来的并不是火焰,它可不会像那些小飞龙那样喷十出燃十烧着硫磺的那股恶臭。
冰龙呼出的是——寒冷。
它一呼气便会结出冰来,十温十暖全都逃之天天,火焰也会摇曳闪烁,向寒冷做出临终忏悔之后便悄然熄灭。树木被全身冻住,酷寒一直深入到它们缓慢生长的心髓秘十处,它们的肢十体则变得酥脆易碎,由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断裂跌落。动物们的身十体变得青紫,悲嗥着死去,眼睛暴凸出来,皮肤上结下一层白霜。
冰龙向世界呼出的是死亡:死亡、寂静和……寒冷。但阿达拉不怕。她是个属于冬天的孩子,冰龙是她的秘密。
有一千次,她看到冰龙在空中飞翔。四岁时,她在地面上见到了冰龙。
那时,她正在外面建造自己的雪城堡,冰龙来了,降落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原野上,就在她的身旁。
所有的冰蜥蜴都四散奔逃,但阿达拉只是静静地站着。冰龙看着她,只听到它悠长的心跳声,心跳了十下,然后冰龙又向天空飞去了。冰龙扇动翅膀腾身而起时,寒风在她身旁尖啸,一直透过她的身十体,但阿达拉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狂喜。
第二年冬天,冰龙回来了,阿达拉摸十到了它的身十体。它的皮肤异常冰冷,尽管如此她还是摘掉了手套,不然就根本没法摸它。阿达拉真有些害怕自己的触十摸会灼伤冰龙,使它融化。但冰龙毫发无损。不知为什么阿达拉明白,与冰蜥蜴相比,冰龙对热量要敏十感得多。可她是不同寻常的,她是冬孩子,本身就是冷的。她抚十摸十着冰龙,最后在它的翅膀上轻轻一吻,这下可伤着了她的嘴唇。那个冬天她过了第四个生日,那年她摸十到了冰龙。
又一年,第五个生日所在的冬季来临了,那年她第一次骑上了冰龙。
这次冰龙又找到了她。当时,她正在田地中另一块空地上建造另外一座城堡,像往常一样,仍是独自一人。冰龙飞来时她一直在注目观看,冰龙一落地她便奔上前去,将身十体紧十贴在冰龙身上。就是那年的夏天,她听到了爸爸和哈尔的谈话。
她和它站在一起,站了好久,直到阿达拉想起了哈尔,便伸出一只小手去拖动冰龙的翅膀。冰龙扇了一下翅膀,然后将双翼平平地伸展在雪地上,阿达拉爬了上去,用双臂紧紧抱住冰龙洁白而又冰冷的脖子。
这是第一次,它们飞起来了,两个在一起。
与国王的龙骑士不同,她既没有挽具也没有长鞭。有好几次,巨翅上下的扇动都要把她从攀附的地方震得松脱十下来,同时巨龙身十体上穿过来的寒意钻透她的衣服,噬咬着她孩童的肉十体,让她周身麻木。但是,阿达拉不怕。
他们飞过爸爸的农场,她看到乔夫在下面,看起来很小很小。她吓了一跳,非常担心,但随即明白他并不能看到她。这让她发出一声欢笑,像冰晶般清脆的笑声,如同冬季的天空一样清灵脆爽。他们飞过十字路口的旅店,那里的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十出来仰头看着他们经过。
他们飞过森林上空,下面是一片银白和翠绿,还有寂静。
然后他们向高空飞去,高得让阿达拉看不到下面的大地。她觉得仿佛瞥见了另外一条冰龙,在远方向别处飞去,但那一条可不如她的冰龙这么棒,连一半也赶不上——她的冰龙。
他们飞了几乎一整天,最后冰龙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盘旋落下,凭借着它刚硬又炫丽的双翼在空中滑翔。刚过黄昏时,它便将她放回到当初找到她的那块田野上。
爸爸在那儿找到了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将她粗十暴地紧搂在怀中。阿达拉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搞不懂为什么爸爸在把她带回家后还要揍她。但是,在她和乔夫被放到十床十上睡觉之后,她听到爸爸轻轻走下自己的十床十,来为她塞好被子。“你今天没赶上,”他说,“来了一条冰龙,每个人都被吓坏了。爸爸害怕它会吃掉你。”
阿达拉在黑暗中暗自发笑,但什么也没说。
那个冬天,她又在冰龙背上飞过好几次,以后的冬天里也是这样。每一年,她都要比前一年飞得更远,次数也更多,而冰龙在他们农场上空出现得更频繁了。
每一个冬天都要比前一个更长更冷。
每年的解冻也来得更迟。
有时候,在某些地块,就是冰龙停下来休息的地方,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正常地解冻过。
阿达拉六岁这年,村子里议论纷纷,人们还向国王报告了一条消息。但没有回复。
“太糟糕了,都是这些冰龙。”那年夏天哈尔来农场时说道,“要知道,它们根本不像真正的飞龙。它们既不能驯服也无法训练。我们那里有很多故事,讲的都是那些试图驯化它们的人,结果鞭子和挽具都给冻在手里。我还听说,一些人只是摸了一下冰龙,手掌或是趾头就全掉了一一因为冻伤。老天,太糟糕了。”
“那为什么不请国王采取什么措施呢?”爸爸问道,“我们上报过一次。要是不把这.只怪兽杀掉或是赶走,一两年里我们就根本不会有任何可供我们种植的季节了。”
哈尔冷笑一声,“国王还有别的事情要顾及。
你知道,战争的进程不妙。每年夏天敌人都在向前推进,而且他们的龙骑士数目是我们的两倍。听我说,约翰,那边简直就是个地狱。说不定哪年我就不会再回来了。现在,国王可没法分出人手去追杀一头冰龙。”他笑了起来,“另外,我想也没有什么人能杀死这玩意。或许我们该干脆让敌人把这个省全都占去,那么这头冰龙就属于他们了。”不会那样的,阿达拉一边听着一边想。无论是哪个国王统治这片土地,冰龙永远都是属于她的。
哈尔出发了,夏日渐渐由长变短,阿达拉计算着生日临近的天数。在初次霜冻之前哈尔又一次路过,这回他是要带着他丑陋的飞龙到南方去躲避冬天。他的飞骑兵掠过秋日的森林上空时,看上去数目变少了。这次哈尔的来访要比往常短暂得多,而且兄弟二人的会面以一场激烈的争吵告终。
“在冬天敌人不会进攻,”哈尔说,“冬天的地形太不可靠了,另外他们也不会在没有龙骑士从空中掩护的情况下就冒险推进。但是春天一到,我们就没法顶十住他们了。国王甚至连试都不肯试一下。现在就把农场卖掉吧,这时你还能卖个好价钱。在南方你能买到另外一块土地。”
“这是我的土地,”爸爸说道,“我在这儿出生,你也是的。不过你好像已经忘了,咱们的爹十妈十都埋在这儿。贝丝也埋在这儿。当我死去时,我要埋在她身边。”
“若是不听我的话,你会比自己料想的死得快得多,”哈尔怒气冲冲地说,“别傻了,约翰。我知道这块土地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是它不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他一再催促,但爸爸毫不让步。到了晚上,二人的会谈结束时他们都互相诅咒起来。而后哈尔在黎明时分离开,走出去时“砰”的一声将门甩在身后。
阿达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做出决定一一跟爸爸走与不走毫无关系。她要留下。如果她走了,冬天到来时冰龙就不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她,而且如果她向南方走得太远,冰龙就根本不能来见她了。
冰龙确实来找她了,那时她刚刚过了七岁的生日。那是所有冬天里最冷的一个冬天。在那一年,她飞得次数又多,路程又远,结果几乎没有时间去建造自己的冰城堡。
哈尔在春天又来了。这次,他的飞行战队只有十二只飞龙,而且这一年他也没有带礼物来。
他和爸爸又一次争吵起来。但无论哈尔如何发怒、恳求或是威吓,爸爸仍旧像是石头一块。最后哈尔离开了,赶去奔赴战场。
在这一年,国王的防线被击溃了,打败仗的地方就在北面不远处的某个城市,那个地方的名字太长,阿达拉都念不出来。泰芮第一个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天晚上她从旅店回来时满脸通红,异常激动。“有个信使刚刚经过,正要去见国王,”她对大家说,“敌人打赢了一场大战役,那信使正去要求增援。他说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
爸爸皱起眉头,额头上现出忧虑的皱纹。“他提起过有关国王的龙骑士的什么事情吗?”不管是否发生过争吵,哈尔总归是家里人。
“我问过了。”泰芮答道,“他说龙骑士是殿后的掩护部队,他们要进行突袭和火焚,拖延敌人以保证我们的军队能安全撤退。噢,我真盼着哈尔叔叔能够平安!”
“哈尔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乔夫说,“他和他的布里斯通会把他们烧个十精十光。”
爸爸笑了,“哈尔总是能够照顾自己的,无论怎样我们都无能为力。泰芮,如果再有信使经过,你要仔细问问他们情况。”
泰芮点点头,她的担心并不能完全掩盖兴奋的心情。这一切都太令人惊心动魄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随着本地的人们真正明白了这场灾难的危害十性十,惊心动魄的感觉反而渐渐消退了。国王的大道变得越来越繁忙,所有的行人车辆全是由北向南一个方向,而且路上所有的旅客都穿着绿金两色的军装。一开始,士兵们在戴着金色头盔的军官带领下严守纪律地排成纵队,尽管如此,他们的士气可绝对算不上是群情振奋。部队在疲惫不堪地行进,军服既肮脏又破烂,士兵们携带的刀剑矛斧上布满缺口,大都污迹斑斑。一些人早已丢掉了武器,空着两只手,目光呆滞地沿着大道蹒跚而行。伤员的队伍跟在士兵后面,队形要比战斗部队长得多。
阿达拉站在路旁的草地上,看着他们经过。她看到两个人走在一起,其中一个瞎掉了眼睛,还在搀扶着身边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人。她看到人们有的断了腿,有的掉了胳膊,有的胳膊腿全没了。她看到有个人的头被战斧劈得裂开,好多人浑身上下全是凝结的血块和污垢,一些人边走边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十吟。她还能闻到那些人的气味,他们身十体肿胀,泛着骇人的青绿色。其中一个死掉了,便被丢在路边。阿达拉告诉了爸爸,于是,他和村子里的一些人出来埋葬了那个死人。
最可怕的是阿达拉看到的那些被烧伤的人。路过的每一列纵队里都有好几十个这样的人,他们被飞龙灼十热的气息烧得皮肤焦黑脱落,有的丢掉一只胳膊,有的失去一条腿,有的半边脸都被烧掉了。当他们在旅店停下喝些东西或是歇歇脚时,泰芮听到军官说,敌人有好多好多飞龙。
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军队从这里川流而过,一天比一天多。就连老劳拉都承认她从来没见过路上有这么多的人。人们一次次地看到,信使独自一人骑在马上逆着人流向北方飞驰而去,但总是他一个人。一段时间之后,人们明白再不会有援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