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碰上了。”
“刚才我说过,我真的是很幸运。”埃文森又喝了一口克莱文端给他的水,“哎呀,这玩艺儿味道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放了什么?”
“水而已。冰川融化出来的水。当然是经过净化的。”
埃文森慢慢地点了点头,将杯子放在十床十边。
“不渴了?”
“很解渴了,谢谢你!”
“那好吧!”克莱文站了起来,“我想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安德鲁。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做的——尽管开口好了。”
“我会的。”
克莱文冲他笑了笑,朝门口走去。他注意到埃文森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问话过程总算到此为止了。不过克莱文也提醒自己,埃文森所说的并没有什么疑点,他的这一反应也很自然,任何人像他这样都会感到疲劳,大脑也会一时适应不了,梳理不清,这并没有什么古怪的,毕竟他沉睡了这么久,或者说死了这么久。是睡还是死,取决于你对他被冷冻的这一长段时间是如何定义的。没理由非要把他与赛特霍姆的死联系起来,就凭冰上抠出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或者是赛特霍姆有这么一点可能十性十是被杀的。怀疑他的确不公平。
但是,离开埃文森的屋子前,克莱文仍然顿了一下,“还有件事,安德鲁——这件事一直让我困惑不解,我想说不定你可以帮我呢。”
“你说吧。”
“你知道I-V-F这三个首写字母有什么含义吗?”
埃文森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抱歉,内威尔,你问倒我了。”
“啊,算了。我也知道你多半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克莱文应道。
埃文森身十体很结实,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走了。他坚持要到基地的其余地方去看看,还要到思维联通人占据的范围之外去。他想亲眼看看他所耳闻的惨状实景,也想查看一下死者的名单,还有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是克莱文和他的同伴们费了不少劲才分析出来的。
克莱文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个人。他深知,他的这一行程要经受多少十精十神折磨和情感伤痛。他在强忍着,但很可能这只是一个表面现象。只可惜嘉莲娜的探测仪虽然能测到他的很多脑部运动,对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无能为力,要想探知他的情感动十态和情绪波动并非易事。
与此同时,克莱文还要竭尽全力保住思维联通人的秘密,将埃文森蒙在鼓里。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想让埃文森对不熟悉的人和事感到窘迫不安,不想让这个人的美梦破碎一一他一直认为他是被一群“正常人”救活的。不过,他也可能太多虑了,因为也真出奇,埃文森似乎对自己遗失掉的一段历史抱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克莱文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告诉他桑德拉·沃尔飞船的设计用途是运载难民;他还告诉他,身处太十陽十系的人类分成了不同派别,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战争。他甚至告诉埃文森,桑德拉·沃尔号飞船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艘载满难民逃离战争的飞船。不过埃文森除了点点头,什么反应也没有,也从不向克莱文追问更多的有关战争的详细情况。有这么一两次,克莱文甚至不小心提到了超感应,就是同伴之间能共享意识的状态,但是埃文森还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他甚至对桑德拉·沃尔飞船是个什么玩艺儿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更不用说开口问一问这飞船是什么样子的了。这与克莱文预想的可是大相径庭!
好在还是有让埃文森大感兴趣,也让克莱文稍稍释怀的事情。
原来埃文森对菲尔卡倒是挺着迷,而菲尔卡看起来对来了个新伙伴也非常高兴。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嘉莲娜和其他同伴一直希望帮助菲尔卡生长出正常人所需要的整套神经反应系统,插十入新线路,取代那些从未正常发挥作用的神经脉络。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把她带到另一个她未曾谋面的“人”跟前。而现在埃文森出现了:不仅仅带来了新的声音,还带来了新的味道、新的面孔、新的走路姿势,使她那久未润泽的大脑神经网络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新东西。就在埃文森进屋时,克莱文注意到了菲尔卡的神情:好奇,渴望接近他。埃文森走到哪儿,她的注意力就紧跟到哪儿,欢十愉之情是显而易见的。而埃文森与菲尔卡一起玩游戏时似乎也享受到了无穷的乐趣。菲尔卡对极其复杂困难的游戏情有独钟,但其他人已经陪她玩得腻味了。
从头到尾四个小时,克莱文一直盯着这两个忘情玩游戏的人:埃文森总是一副苦着脸的样子,偶尔也会赢她。每到这时,他立刻就会露出一种非常滑稽的、无比夸张的快乐模样来。菲尔卡也一样,她的脸非常生动,克莱文从来不敢想像她会进发出如此生机。埃文森在场的时候,她的话也多了,比和克莱文在一起的时候话多多了。以前克莱文费了不少劲才渐渐听懂她那些断断续续、前后不搭的话语,而现在她的吐字变得清楚了,语法也连贯多了。克莱文就像看到了一个智障孩子在名师指点下突然开了窍。克莱文回忆起当初将她从火星上救出来的情景,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她能渐渐长成一个看起来似乎挺正常的成年人的模样,能有朝一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也能领会他人的情感体验。现在他倒是觉得这一切恐怕真的会梦想成真。当然,这一半归功于埃文森,而不是他克莱文。
后来,就连埃文森也被菲尔卡没完没了玩游戏的劲头弄得十精十疲力竭了,克莱文将他拽到一边,悄悄地和他谈了起来。
“和她在一起挺愉快,是吧?”
埃文森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与他没什么相干。“是的,我挺喜欢她。我们都喜欢玩一样的游戏。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
他肯定觉察到了克莱文心里的那一丝不满。“不!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一点儿都没有。”克莱文将手搭在他肩上,“不会仅仅是游戏吧?不管怎样,你得承认……”
“她是个漂亮迷人的姑十娘十,内威尔。”
“这一点我不否认。我们非常珍视她。”他停下不说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极像嘉莲娜的腔调,不带感情,直截了当,“可我真是搞不懂。你沉睡了一个世纪才被我们弄醒。我们坐飞船到这儿来,飞得这么远,这在你们那个年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一百年来,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科技全都翻天覆地,发生了巨大的变革。我们身上到处都是故事——我个人也不例外——我还没怎么告诉你。还有些事跟你也有关系,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你。”
“我只是想一步一步慢慢来,别的没什么。”埃文森耸耸肩,他将目光转开,透过他身后的那扇窗户,望着远方,他的视线一定在冰面上直滑十到代顿星球白茫茫的地平线尽头,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我承认,我的确对科技进步不感兴趣。我相信你们的飞船的确很棒,可……这只不过是应用物理学方面的知识,只不过是工程学方面的东西。或许你们的助推系统中包含十着某一个新的量子力学原理。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就跟把十精十致的花纹刻在本身装饰色彩就很浓的巴洛克式建筑物上一样。你们还没有突破光速极限吧?”他仔细地盯着克莱文的表情,希望从中读出一点东西来,“不,我想你们还没有,不然的话……”
“那么,到底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兴趣呢?”
埃文森迟疑了一下,一时没回答,但等他真正开了口,克莱文断定他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布道似的狂十热,“突变。说得具体点儿,从仅受几条简单法则指导的系统内产生出极度复杂多端、无法预测的其他模十式。人的意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人类的脑部结构其实就是由单细胞神经元组成的一个网络状结构,以颇为独特的方式纵横十交十错在一起,构成一个大系统。掌握那一个个单细胞运动所遵循的法规并非难事,只不过是我们业已研究得非常十精十深的电子学、化学以及酶生物学的分支而已。棘手的部分是细胞之间的联系方式。这种联系方式肯定只以最粗陋的方式编人了DNA密码——所以婴儿出生后其大脑神经元仍会继续生长。如果大脑天生就已经十分完备了,这种神经元继续生长不是彻头彻尾的十浪十费吗?只需要将已经存在的神经元联系起来就行,何必多费那么多功夫。不,脑神经是一边生长,一边组织,所以它才需要不断增加神经元,将这些新生长出来的神经元并入已经投入运转的大脑神经网络。意识摸索着,逐步成形,在这个过程中,它需要持续不断地补充原材料。意识产生,一步步地变成完全自觉的自我意识。而在此过程没有发挥功用的部分,或是功用相对较弱的部分,则被一一废弃。”埃文森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但是,这里面的成因和机理尚需进一步的深人研究与了解。你知道控制大龙虾肠道第一截的神经元细胞有多少吗,内威尔?猜猜看,尽量猜得准一点,百位数以内的误差。”
克莱文耸耸肩:“我不知道。五百个?要不一千个?”
“不,六。不是六百的六,就只有六个。只要六个该死的神经元。简化到这个程度已经无可再简了。而要弄清楚这六个神经细胞的原理却需要几十年的工夫,更不用说解出整个脑神经网络的奥秘了。不过问题也可以分开来解决。只有了解整个神经系统的实际运作过程,你才有指望真正搞清楚究竟数以亿计的神经细胞是如何形成一个大网络的。啊,我们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比如,我们可以十精十确地告诉你是哪些脊椎神经细胞控制着鳗鱼的游十动,还可以告诉你这种神经元的动作是如何传递到肌肉的。但是,‘我’的观念如何进入人脑,这仍是一个难解之谜,这一类谜十十团十十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最起码,在我长眠之前,这方面的研究已经初见成效。说不定你们会告诉我,这一百年来你们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重大突破。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一直忙于社会变革,根本没时间管这个。”
克莱文被这个人的腔调搞得非常恼火,忍不住要与他争论一番,但他还是把怒气强忍了下去,表现出一种默认的姿态。“你说的也对。我们在别的领域已经取得进步,比如说扩大脑容量。可如果我们真的掌握了大脑的发育机理,我们也不可能产生菲尔卡这样的失败例子了。”
“嗳,我可不觉得那是个失败的例子,内威尔。”
“我也不愿意是那样。”
“当然哕。”这回是埃文森把手搭在克莱文的肩上了,“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对菲尔卡这么感兴趣了。她的大脑损坏了,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没必要打听究竟为什么会出这种事,但是尽管大脑被毁,尽管她的头部遭到这种重大创伤,她还是开始慢慢地自行组构某种高级的神经运动模十式。对于我们而言,这是非常简单自然的,对她则不然。看起来这些模十式早就潜在,只不过到现在才活跃起来。难道这不奇妙吗?难道这还不值得研究?”
轻轻地,好像不经意问,克莱文将这个人的手从肩上挪开。“我想是吧。我以前以为,你对她的兴趣不单是出于研究方面。”
“我冒犯你了,我向你道歉。我言辞欠妥。当然,我还是关心她的。”
克莱文顿觉尴尬懊恼,好像他冤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人。“这我能理解。忘了我说的话吧!”
“行,当然。嗯——我再跟她接触没什么问题吧?”
克莱文点点头。“我敢说,看不到你的话,她会想你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克莱文由着他们两个人玩游戏,只偶尔偷偷张望一下他们玩得怎么样了。埃文森提出要带菲尔卡到基地周围其他地方转转。克莱文和嘉莲娜开始对埃文森还不放心,后来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以后,他们俩会一连几个小时不见踪影。
克莱文曾悄悄跟踪过他们一次,看到埃文森把小姑十娘十领到一个废弃不用的实验室里,给她看一个个造型复杂的分子模型。这些玩艺儿显然使她很开心:高悬在空中的原子全息光影模型和化学分子结合架构,轮廓不是非常分明,外形却巨大无比,像遨游长空的中国巨龙。戴着厚重的手套和护目镜虽然麻烦,但他们可以借此十操十控那些巨型分子模型了。用电脑穷举排列,将分子压缩变形,随意排列组合。他们俩手伸在空中比比划划,十操十纵分子,龙身就随着这些变来变去的手势不停地上下翻滚,扭十动变形。
克莱文一直盯着他们,觉得菲尔卡总会有玩厌的时候,总会提出一些更难、更复杂的玩法。但是这一时刻始终未见到来。后来他看到菲尔卡把模型展开又卷起,脸上因惊奇而绽放出无比快乐的光芒,他觉得她好像正在经历某种十精十神和情绪的重大体验。埃文森向她展示了一个新颖的世界,不过她的心智一时还难以解读这个新世界的奇异,这对于菲尔卡而言是一个太大,也可以说是太细微的解读对象,很难让她在转瞬即逝的心智开合间一下子触及并了解。
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起玩得那么开心,克莱文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内疚。他怎么用那样的态度与他说话。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怀疑的包袱,赛特霍姆留在冰地上的那几个字总是盘桓在他的脑海中。抛在一边的头盔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疑十十团十十。但是,因为偶尔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就认定埃文森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这没有任何理由。克莱文曾经仔细翻阅过埃文森进入冷冻状态之前的个人记录。没有任何污点。他曾是这支探险队一名可靠的专业人员,是个深受大家喜十爱十和信赖的人。这些报告全部是以数字方式储存的,因此也有可能被任意篡改,可就算报告有可能是事后伪造的,那么基地其他遇难者亲笔写的日记又说明了什么呢?这些一笔一笔的文字记载同样证明了一件事。安德鲁·埃文森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们的笔下,同伴们总是以情深意切的笔触提到他和他的为人:绝不是个可以杀人的人。适可而止吧,将那些疑点抛到一边去吧,埃文森是无罪的,别再怀疑他了。
克莱文向嘉莲娜反映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她听了之后的反应和他本人一样,反复权衡,反复论证,理智地推断,其结果也毫无二致。
“问题是,”嘉莲娜说,“你在冰隙之中发现的那个人很可能已经严重神经错乱,或许他产生了幻觉。他所留的那个记号——如果真的是个记号,不是痛苦挣扎之际在冰上抠出的几个什么也代表不了的划痕的话——这些划痕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
“可我们并不知道赛特霍姆是不是已经疯了。”克莱文驳道。
“怎么不知道?不然他怎么会没把头盔扣紧系牢呢?头盔肯定没封扎实,要不然他摔下去的时候,头盔是不可能掉下来滚到一边去的。”
“话是不错。”克莱文接下去道,“但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的头盔没有系牢,他决计走不出基地。”
“说不定他出了基地之后什么时候把它解十开了?”
“也对,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除非……”
嘉莲娜冲他微微一笑,“除非他神经错乱了。你看,我们又绕回到原来的假设点上来了,内威尔。”
“不是这样的。”他坚持道,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快要触十摸十到某个东西的边角了——离真相很近的东西,好比快要露出十水面的石头。尽管真相还没有大白于天下,但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刻,“还有另一个可能十性十,只不过我到现在才刚刚想到。”
嘉莲娜瞟了他一眼,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很少表露的神情,她紧皱着眉头问道:“是什么?”
“就是,别的人替他除下了头盔。”
他们一路走到基地的中心地带,到了摆放仪器的舱中。在这四面不通的空间,嘉莲娜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离开了与同伴们的通讯联络,她感到非常不十习十惯。正常晴况下,埋在这附近一带的通讯线路总能让他们彼此接收到对方的思维信号,信号还可以经过放大然后重新发射,再传到另外的同伴那里。但是此地却没有这种通讯联系。克莱文能勉强收到嘉莲娜的思维信号,但信号非常弱,像是海上传来的声音,未及抵岸,就被汹涌咆哮的海十浪十吞没在似有似无之中。
“但愿我们能不虚此行。”嘉莲娜说了一句。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密封舱。”克莱文应道,“我敢说赛特霍姆离开时头盔绝对戴得好好的。”
“你还在怀疑他死于谋杀?”
“我认为,总有一天,我这个猜测会得到证实,不管这一天要等多久。我们应当谨慎行十事,宁信其有,勿信其无。”
“但有谁想杀掉一个只对那一大堆冰虫感兴趣的人呢?这些虫子对人又没什么伤害!”
“这也是让我困惑不已的问题。”
“接着说。”
“我想我现在大概有点眉目了。至少说有了一半答案。假设他对虫子的兴趣使他与其他人产生了冲突呢?我在想那个反应堆。”
嘉莲娜点头表示明白,“反应堆需要大量的雪才能运转。”
“而这种行为,在赛特霍姆看来是人为地破坏蠕虫所需要的生态结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于是就有人想把他除掉。”
“这样对付他,未免太极端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克莱文一边说,一边穿过一道连接着两个舱室的门,进了运输坞站,“我说过,我现在有了一半的答案,还不是全部。”
穿过门的瞬间,他觉察到有不对劲儿的地方。舱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上一次来这儿寻找线索的时候不是这种感觉。他赶紧抛开瞻前想后的思绪,集中十精十力对付眼前的事。
这间屋子此刻冷得异乎寻常,比上次他光顾时冷得多了,也亮了些。飞船的一个出口坡道处,有扇门大开着。冰地外面的白昼光透了进来,洒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冷飕飕、蓝幽幽的长方形光束。
克莱文一声不吭,直愣愣地看着此情此景,简直不愿意相信,他更情愿这只是一个一闪即逝的错觉。然而嘉莲娜就在他身后,她也看见了这一幕。
“有人离开了基地。”她判断道。
克莱文举目向冰地外眺望,看到了雪地上车辆留下的尾辙,一道弧线直划向地平线的尽头。好一会儿,他们就站在坡道的顶端,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似的。
克莱文的心在呼号,痛定思痛,不由得懊恼万分。他从没有真正心甘情愿地让埃文森将菲尔卡带在身边,在基地其他地方东转西逛,但他也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拐带她进入一个盲区。埃文森肯定对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关卡了如指掌。怎么打开舱门,怎么发动一辆星球漫游车,他全知道,他可以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将思维联通人统统蒙在鼓里。
“听我说,内威尔。”嘉莲娜安慰道,“他不一定会伤害她。或许他只是想带她去看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来,急切地说:“现在没时间安排飞船了。几天前你使的机关,对着门念念有词的?你觉得怎么样,现在重来一遍,能行吗?”
“不需要了。门已经开了。”
克莱文冲着他们身后的一辆星球漫游车点点头,“我想打开的不是门。”
嘉莲娜有点失望:居然费了三分钟时间才让机器听话地发动起来,大大超过了她所说的只要几秒钟。她告诉克莱文,摆十弄这种东西自己已经生疏到危险的地步了。克莱文只是连声感谢上帝,幸亏这玩艺儿中没设什么机关,否则单靠意念可对付不了。
“这也可以证明他们只是平平常常的外出,没有犯罪动因。”嘉莲娜说,“要是他真的想掳走她,费不了多少事儿就可以阻止我们追踪他。更何况,他要是把门关上了,我们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已经出去了。”
“你怎么反倒替他辩护起来?”克莱文问她。
“我还是没法将埃文森看作杀人凶手,内威尔。”她看看他的表情,她自己脸上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虽说她还要驾驶漫游车。她手心微握,搁在大十腿上。这一刻,她不再那么孤独不安了,因为她已经用车上的通讯系统与其他同伴联系上了,“要说赛特霍姆杀人还讲得通。这个人本来就孤僻。可惜他自己也是牺牲品,当然不可能杀人。”
“是啊。”克莱文答道,心里越来越不安。
漫游车靠自身的六个轮子驱动。车身低矮结实,重量很沉,结结实实地蹲踞在样子古怪的低压充气轮胎上。嘉莲娜添足马力,车子驶下坡道,碾上冰地。然后,她就一任车子有惊无险地越过几个不大的冰隙地。他们的这次行程似乎有点凶险,但如果一直沿着埃文森留下的尾迹行驶,那么就保险多了,这一路上也就不大会遇到什么要命的磕磕绊绊了。
“有关致病的原因,你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克莱文问。
“还没有什么突破十性十的发现……”
“那我这儿有点情况。你能不能清清楚楚地读到我的视觉记忆?”没等答话,她接着道,“你发现埃文森的十十尸十十体时,我仔细看了实验室的标本。那里有很多地球生物组织。这其间会不会有哪一种是导致发病的根源?”
“把你的视觉记忆重播一次。”
克莱文照办了。调了调自己的仪器,再现那天看到的成排的细菌培养碟、试管,以及凝胶载物玻片,重点扫描那些来自地球而非就地采集的标本。他自己的双眼没法一下子清楚地报出这些标本的名称。不过嘉莲娜植入他脑部的仪器已经与他的短暂记忆接通了,从中提取出过去的记忆,既清晰又十精十确。单凭自己的大脑,克莱文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看看,有没有可能导致发病的东西。”
“地球生物?”嘉莲娜的声音有些吃惊,“是啊,是有点儿问题,但我就是不明白.这东西怎么会扩散到实验室之外?除非有人蓄意这么干。”
“我认为正是如此。”
“蓄意破坏?”’
“是的。”
“嗯,我们迟早会弄清楚。我已经将信息发给其他同伴了。如果他们检索到什么相关资料,找到肇事元凶,他们会给我们答复,通知我们的。但是即使真有其事,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对整个基地实施这样的十陰十谋。整垮冯·诺依曼机器人是一回事……集体自十杀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不觉得这是集体自十杀。或许,这是场集体谋杀。”
“埃文森就是你的主要怀疑对象?”
“他活着,不是吗?赛特霍姆临死前恰恰又在冰上刻下了记号。这一定是个提示或是警告之类的东西。”他虽然侃侃而谈,心中却暗暗揣摩着第二个可能十性十,一种眼下他还捉摸不透的可能十性十。
嘉莲娜忽然将漫游车猛地拐了个弯,避开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罅缝。这个大冰隙张着大口,像是随时要把他们吞进腹内。里面升腾起蓝绿色的烟雾,织成一个色彩鲜明的纱笼,罩在了洞十口。
“还有个小问题,动机。”
克莱文探出头去,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才看见远处有东西闪烁发光,“我就是要弄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
嘉莲娜将漫游车停在另一辆旁边。两辆车都泊在冰地上,是在一段往下倾斜的凹陷地带的边缘。这里充其量只有三四十米深,不算十分陡峭,还称不上大冰隙。从漫游车舱内,克莱文认定自己看到了一步一步踩向隙底的脚印,尽管他还不能将视线延伸到蓝烟缭绕的冰隙深处。在地表,这样的足印要不了几天,甚至几小时就会被风刮得无影无踪,由此可以断定这些脚印是刚刚踩上去的。他注意到有两串脚印,一串显然落地重而有力,充满自信;而另一串脚印的主人则不敢伸足似的,只是在冰地上轻轻踩,慢慢踏。
他们两个人上车之前就检查过了,确保车上有两套太空服。两人一边费劲地套十上衣服,一边把十玩着衣服上的卡带。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克莱文开口了,“这种防护并不是真的非要不可。不管怎样,它至少没挡住疾病。不过,还是安全起见的好,省得有什么麻烦。”
“时间刚刚好。”嘉莲娜说着,“啪”的一声扣上头盔,转了一下,锁死,“他们刚刚从你的记忆中搜出了些东西,内威尔。有一族叫做‘巨鞭’的单细胞生物,在我们发现埃文森的那个实验室里,就陈列着这种生物组织。名称好像是什么‘普菲斯特里亚皮斯细细鞑’。这是一种攻击型生物,专门攻击鱼类。”
“也是致人疯癫的罪魁祸首?”
“很有可能。这东西会侵人哺十乳十动物的器官组织。一旦侵入人的神经系统,就会导致记忆和方向感丧失,还有一连串生理反应。肯定有人将它释放到基地的空气循环系统中,这些有毒的雾气便被喷人空中。我在想,这一切一定是个能自十由进出这问试验室的人干的,有可能仅仅是一种恶意破坏,也有可能就是一场蓄意谋害。”
“我们应当早就检测出来,嘉莲娜,通风管里的空气没有十抽十样检测吗?”
“做过,但我们没在意地球生物。事实上,我们将地球生物组织排除在外了,只是着重过滤代顿星球上生命组织的基本生化构成数据块。我们一点儿都没往犯罪这方面去想!”
“很多假象蒙蔽了我们。”克莱文说道。
他们穿戴完毕,走到外面。克莱文开始后悔离开基地太匆忙了,现在不得不凑合着穿这套旧的太空服,也没有带任何防身器十具。手上要是有件东西意思意思,壮壮胆也好啊。克莱文环顾漫游车里堆放的器材,总算找到了一根冰镐。算不上件武器,但有它在手,感觉好多了。
“用不着这东西吧!”嘉莲娜说。
“要是埃文森对我们图谋不利呢?”
“还是用不着。”
不管嘉莲娜怎么说,他没有扔下,毕竟有个冰镐在手上,还是能派点儿用场的。两人朝冰地拐弯处走去。克莱文认真检查了衣服的袖口处,仔细端详着调控衣服功能的那种老式隐形揿板。他突发奇想按了一个看上去可以按的键,顿时觉得靴子后跟伸出了尖钉,将他牢牢固着在冰地上。对此他十分欣慰。
“埃文森!”他大声叫喊,“菲尔卡!”
可他的声音难以穿透头盔,好不容易传出去的几个字也不知被那无休无止、鞭子般十抽十打着人的狂风刮到哪儿去了,下面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别无他法,只好冒险进人这蓝幽幽的冰洞深处。他在前面开道,心脏噗噗直跳,不合十体的旧外套笨重无比,头上也似有千斤压顶。有一两次他差点儿没一脚踏空,往下攀爬时每次探到脚下实实在在的地面,他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浑身上下汗水横流,眼睛都被渍痛了。
他将四周围仔细勘探了一下,发现脚印逶迤穿行在一片泛着猫眼石光泽、帘幕似的薄冰问,一直向水平方向延伸了十几米远。客观冷静地说,这里虽然透露出说不出的美,却也暗藏着说不出的凶险,这一点他很清楚。侧耳倾听,冷风的气息穿冰帘而过,奏出一阵阵空灵的乐曲,很是令人回味。然而一想到要赶紧找到菲尔卡,耳边的仙乐飘飘和心中的曼十妙享受很快就退隐失色了。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一个伸往冰层下方的通道上,是个开在低处的洞,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楚,洞十口依然是蓝幽幽的。脚印顺势而下,消失了踪影。
“假如这个坏蛋把她带进去……”克莱文一边说,一边握紧手中的冰镐。他拧开头盔上的照明灯,屈身钻进这个地下隧道。嘉莲娜紧随其后。路很难走,里面曲曲弯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就这样折腾了几十米远。克莱文自己也难以确定这究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呢——比方说,由十温十度较高的次冰川河流侵蚀而成——又或许是人工挖出的,还是在较近的时间内挖出来的。旁边的冰墙上印出一条条蠕虫爬过所刻下的痕迹,像是一个大理石制成的、硕十大无比的人类视网膜放大图版。克莱文到处都可以看到虫子在冰缝间划下的污渍,靠近地表处尤为清晰,他也知道要看清楚虫子的蠕十动,就得定神凝目数秒才行。屈身前行可真不好受,克莱文呻十吟了一声,紧接着前方豁然开朗,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方新洞天。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开阔地带。
这地方仍在地下,不过头顶上方倒是有些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依稀可见一层若隐若现、似蓝非蓝、似白非白的光亮。洞顶上覆盖的冰最多不过一两米厚,这层薄薄的顶盖在冰洞的上方展开数十米,拱成一个大圆顶,不偏不倚地罩在洞十穴十上面。一块平地上斑斑点点缀满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旁边几堵冰墙拔地而起,几乎全是笔直笔直的,造型极其十精十致。
“啊哈,”是埃文森的声音,他就站在一面墙边,“决定加入我们的行列啦?”
看到菲尔卡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旁边还有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仪器,克莱文一下子放下心来,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刺痛。菲尔卡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害。她向他转过身来,古怪的光影将她戴着头盔的脸照得变幻莫测,明暗不定,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内威尔,”他听到她和他打招呼,“你好吗?”
他从冰地上跨过去,心里真怕这壮美的屋宇崩塌下来,一股脑儿砸在他们所有人身上。
“为什么带她来这儿,埃文森?”
“我想给她看样东西。我知道她会喜欢的,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喜欢。”他转头问身旁这个娇十小的姑十娘十,“是不是呀?菲尔卡?”
“是的。”
“你喜欢这个东西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虽然平平淡淡,但是克莱文听到了从她唇十间吐出的、他以前未曾听到过的、已经接近于谈话十性十质的言辞。
“是的。我的确喜欢这个。”
嘉莲娜走到他前面,向女孩伸出手。“菲尔卡,我真高兴你能喜欢这地方。我也喜欢。可是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一旁的克莱文也准备好说服她,哪怕来点儿硬的。看到菲尔卡有意无意地向嘉莲娜这边挪了几步时,他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带她回漫游车上去,”嘉莲娜说,“我不想她套着这一身老式太空服引起呼吸障碍。”
显而易见,这是个借口,不过还说得过去。
然后,她跟克莱文讲话。这个过程很细微。自始至终未被觉察,但她已将要说的话安进他的脑子里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了。
只剩他们俩了,克莱文出声了:“你杀了他。”
“你是说赛特霍姆吗?”
“不,你不可能杀掉赛特霍姆,因为,你,才是赛特霍姆!”克莱文抬起头,头盔上的照明灯射在冰上那些蠕虫爬出的沟槽,直到沟槽越来越密,再也看不清为止。克莱文感觉自己像在观赏不平静的水面倒映出的一幅绚丽多彩的壁画。
“内威尔,替十我做件好事,检查一下你太空服的装置,看氧气还够不够。”
“我的装置没有任何问题。”克莱文微微一笑。太空服,实在有点讽刺十性十,“老实告诉你吧,恰恰就是这套衣服让我开了窍。你将埃文森推入冰隙深处的时候,他的头盔挣脱了。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除非套十上时就没有固定好——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出现,除非你们俩在离开基地之后,有人动过它。”
赛特霍姆——他敢肯定这个人绝对是赛特霍姆——不屑地嗤了一声,但克莱文不加理会,继续往下说。
“这就是我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过我没白费心思。你必须和埃文森换身份,原因在于埃文森没有任何显在的动机杀害其他人,而你赛特霍姆却理所当然有这个动机。”
“可我想不出来,你究竟知道我有什么动机,非杀人不可?”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最后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让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一起谋杀案。改变电子记录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你甚至可以把埃文森的照片和体检数据与你自己的换个个儿。还不止这些,你还得让埃文森套十上你的衣服,如此这般调包一番,我们就以为洞底发现的十十尸十十体是你,是你赛特霍姆。不过这一切你具体是怎么做的,我还不太清楚。”
“也许……”
克莱文没听见似的,继续滔十滔十不十绝:“但据我猜测,你让他感染了那该死的虫子的病毒,就是你释放到基地空中的——叫‘普菲斯特里亚’什么的,是吧?——随即你看到他出去了,伺机尾随在他身后。你从后面扑过去偷袭他,将他击倒在冰地上,扒下他的衣服,然后套在自己身上。我想,当时他多半失去了知觉,所以才会任你摆十布。可他一定又开始清醒过来,或者有别的事让你慌了手脚,于是你把头盔就这么往他头上一摁,将他推进大冰隙。如果仅仅是他的头盔脱落,我兴许不会为此大伤脑筋。所幸他没有当即陨命,还活了一段时间,有机会在冰上抠下了几个字迹。我原以为他想指明谁是凶手,可我错了。他是想告诉我们他是谁。不是赛特霍姆,而是埃文森。”
“很不错的理论。”赛特霍姆瞟了一眼踞立在他身旁的一台仪器的显示屏。这台仪器固定在一个三角形支架上,看上去像个巨型双筒望远镜,镜身微微倾斜,其仰角对准着这个冰下密室的一堵墙。
“有时,有理论就足够了。这个我们暂且不谈,说说你这个大玩具吧。是什么,某种地面跟踪雷达?”
赛特霍姆避而不答,回到原来的话题:“如果我是他——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因为我对冰虫感兴趣?”
“非常简单。”克莱文答道。尽管他心里还不是十分有底,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话语中流露出没把握,“其他人想法跟你不一样,他们不相信这些虫子有多么要紧,只有你才看出了它们的价值所在。”事实上,他是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推演,出言非常谨慎。他心里还有一点点发虚,毕竟,他对赛特霍姆更深一层的动机还不太明白,可他掩饰得很好,也许是人类的自负甚至虚荣吧。
“果真如此,那我岂不是聪明过人?”
“啊,你当然绝顶聪明,我一点也不怀疑。正是因为你聪明过人,你才如痴似狂地迷上了这些虫子,也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当你意识到它们正受到威胁时,你自然会出手相救。”
“对不起,内威尔,你恐怕还得多动动脑筋,想得更多、更奇一点。”他顿了顿,拍拍外形酷似望远镜,双筒镀银的仪器的外壳,显然,他无法假装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没错,这是雷达。它能探十入冰川内层,十精十确到厘米以下,测到几十米深处。”
“你要研究虫子,这东西当然派得上用场。”
赛特霍姆耸耸肩:“说的也是。但关注冰川流向的气象学家也用得上它。”
“比如埃文森?”克莱文朝赛特霍姆和雷达的方向走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图案:无数线条在立体空间慢悠悠地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旋绕着,外围主要呈绿色,越接近中心部位,缠绕越来越浓密,到了最里层,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复杂结构,“那个被你杀死的人?”
“跟你说了,我才是埃文森。”
克莱文双手紧十握冰镐,冲着他走过去,就在离赛特霍姆一两米不远处,他蓦地一拐弯,直奔墙边。赛特霍姆微微避缩了一下,但也看得出来,他没有太过紧张,不担心克莱文会伤了他。
“实话实说,”克莱文举起冰镐,“我真搞不明白这些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想干什么?”
“就干这个。”
克莱文运足劲,冰镐猛地砸向墙面。一下就够了:响声中一层冰分崩离析,稀哩哗啦掉了下来,就像微型雪崩,冰碎成一块块的,落在他的脚边,每个裂块有拳头般大小,里面全都印着斑斑虫纹。
“住手!”赛特霍姆喊道。
“咦,干什么?你着什么急?你不是对虫子不感兴趣吗?”
克莱文又砸了一记,又一层冰哗啦啦散成一片。
“你……”赛特霍姆忍了忍,“你要是不小心点儿,这地方整个都要被你捣塌了,会把我们全砸死的。”
克莱文再一次举起冰镐,两手挥舞间,喉咙里还发出一声吼叫。这一回,他使出了全身上下的力气,连同满腔怒火,奋力一挥间,足有他上半身大小的一大块冰随着一声巨响,从冰墙上轰然坠下。
“我不怕冒这个险。”克莱文宣称。
“不!你说什么也得停下来!”
“怎么啦?不就是冰吗?”
“不!”
赛特霍姆冲过去,一下子将克莱文打得跪地不起。冰镐从手中飞脱而去,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滚成一十十团十十。赛特霍姆占了上风,骑在克莱文胸口。他俯下十身去,将自己的面罩紧紧抵在克莱文的面罩上,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落,在克莱文眼中倒像一粒粒质地十精十良上乘的珍珠。
“我叫你停手的。”
克莱文胸口被重重地压住,要出声相当困难,但他还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看你是不是埃文森这个问题咱们已经解决了,对吧?”
“你真不该伤害它们。”
“是不该……但别的人也不该受到伤害,对吗?他们实在太需要用那些冰了。”
此时此刻,赛特霍姆的语气已经认输了,虽然还没有到供认一切的地步。“你是说反应堆?”
“是的。就是那个聚变反应堆。”克莱文让自己略略喘了口气,心中颇有些自得,接着道,“实际上,是嘉莲娜,而不是我本人,打通了这个思路。我指的是反应堆必须靠冰雪发动这一关键问题。当时所有边远地带的基地都保不住了,他们又只好将幸存成员全部撤回,留守主基地。而这意味着反应堆负担加重,需要添加更多的冰作燃料,而这种‘冰燃料’随时随处都可以获取,毫不匮乏。”
“但他们不该滥采冰源。我在冰中发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滥采。”
克莱文点点头,断定这一刻埃文森已全然变回了赛特霍姆。
“不能。冰多宝贵啊,对吧?别人谁都意识不到它可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没有这些冰,那些虫子会死的。其实你也不懂,是不是?”
克莱文咽了口唾沫,“我想我比别人更了解一些,赛特霍姆。你意识到了那些虫子——”
“该死的,不是虫子!”赛特霍姆嚷了起来,他打开了太空服的扩音功能,可克莱文还没摸准那玩艺儿在哪里。好一阵子赛特霍姆的嚷嚷声在这巨大的冰室里来回冲击撞荡,冰层被震得纷纷碎裂,引发一串串连锁反应,反应虽不大,却也弄得整个空间岌岌可危,行将崩塌似的。然而一旦重归寂静,除了克莱文粗重的喘十息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一切又恢复原样了。
“不是虫子?”
“对。”赛特霍姆这会儿平静些了,俨然已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对,真的不是虫子。它们非常重要,是的,它们是一个更大、更复杂的系统里的低一级的因子。你还不明白吗?”
克莱文一副诚恳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有魔力,让你对他们如此着迷。在我看来,它们就那么回事儿,简单得很。”
赛特霍姆从克莱文身上挪开,起身又站到冰地上。“就是因为它们简单。一个小孩子花一下午的时间就能掌握冰虫的生物学原理。老实说,菲尔卡也能。哦,她很棒,内威尔。”赛特霍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得克莱文心里直发十毛十,“她能搞明白的……她并不是个失败,绝对不是。我倒觉得她体现了某种奇迹,而我们目前还不了解。”
“而对虫子你却完全了解?”
“对。它们就像上发条的玩具;事先输入几个简单的程序。”赛特霍姆蹲下十身去捡起冰镐,拿在自己手上,“它们总是对同样的外部刺激产生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而它们对之产生反应的那几种刺激又是简单之极:一点点十温十差,一点点冰中生而有之的生化提示因子。但是突变十性十能……”
克莱文好不容易撑着坐起身来,“又是那个字眼。”
“是网络,内威尔。这个网络就是虫子在冰中爬出的曲曲弯弯的通道系统。还不明白吗?那才是真正的复杂十性十之所在。也是我一直更感兴趣的地方。当然,我是花了数年时间观察它们,才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什么呢?”
“一种自我进化的网络。这种网络具备适应能力,还具有学十习十能力。”
“只不过是在冰中钻出的条条虫道而已,赛特霍姆。”
“不。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赛特霍姆伸长脖子,克服身上套着的太空服带来的诸般限制,似是沉浸在这冰屋的富丽堂皇中,尽情享受这一刻,“任何一种神经网络中都包含两种基本要素,内威尔。连线和节点,但这还不够。连线必须能被适时评测,根据需要增加其强度。而节点必须能以终端方式处理经由连线输入的信息,这和‘与非门’的原理差不多。”他朝冰室比划了一下,“你看这里,连线与节点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但本质上,它们还是各施其职。虫子爬行时一路留下分十泌物,这些分十泌物决定了其他蠕虫如何使用同一通道,是选这条路还是那条路。决定十性十因素有很多:蠕虫的十性十别,还有时令,其他的我就不一一举出了,省得你不耐烦。但道理归根结底很简单。分十泌物——以及这些分十泌物对蠕虫的影响力——意味着整个网络的拓扑布局是受极其十精十妙而细微的突变原理控制的。而一窝缠绕在一起的虫子就起到了‘与非门’的作用,负责处理从连线的诸节点上输入的信息资料,所遵循的法则无非就是虫子的十性十别,以及它们之间的等级地位的高低顺序。这个过程杂乱无章,缓慢悠长,充斥着生物学的诸多规律,但其最终结果是整个蠕虫王国充当了类似于神经网络系统的功能。这是一个由蠕虫自身集体生成十操十控的程序,尽管任何一个个体的虫子根本不知道自身原本是整个庞大网络的一部分。”
克莱文一一听着,细细分析,这才问出自己想要问的问题:“那这个网络是怎么发生突变的呢?”
“慢慢地变,”赛特霍姆回答,“有时候一些通道被废弃不用了,因为某种分十泌物阻止了别的虫子经过这些线路。久而久之,它们就被冰山封住或者说切断了。而与此同时,另有通道会遇到契机,被打开,比如说碰到冰山自发破裂,蠕虫网络自然会跟着遭殃,原本的线路会一下子乱了套,整个网络就会被强行改变,进入一个新的背景。再比如说,蠕虫也会钻出新的洞来,爬出新的线路。观察它们的缓慢进程——用我们的时间观念来看的话一那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更不用说突变了。但是让我们想像一下,在头脑中加快进程,内威尔。想像一下,如果我们能看到这个网络一百年甚至一千年以来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想像一下我们会有什么发现。纵横十交十错的连线不断行进,不断演化,从早到晚,永不停歇。我们的肉十眼虽然看不出,但我们可以运用想像力来看,来设想那永无止尽的变化与转换。现在,你想到什么了吗?”
克莱文知道什么回答才能让赛特霍姆满意,他给出了惟一能给的答案:“我想,应该是人的大脑吧!是新生儿的大脑,仍在塑造打磨新的神经连线。”
“是的。哦,你一定会提出一个问题,这里的网络是彼此孤立的,因此它们不可能对自身结构之外的刺激产生反应,但我们不能仓促下定论。要知道,在这里,季节的十交十迭只能算是一瞬间,内威尔!我们觉得极其缓慢的地理过程——冰川崩裂或是两座大冰山相撞——这些我们眼里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在一个又聋又瞎的孩子的世界里算得了什么。”他停了一下,扫了一眼雷达下方的荧光屏,接着说,“这才是我想要弄清楚的东西。一个世纪以前,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来研究这种网络结构。我也获得了一些令自己大为震惊的发现。这个由蠕虫王国所构建的网络系统——随着冰山的破裂变形——也在不停地运动,不停地改变形态。但是无论其外形枝丫多么变化多端,无论它进化出多么复杂的循环迭代模十式这个网络结构总有着始终不变的内在深层结构。”赛特霍姆的手指在绿色的通道图上搜寻移动,指尖戳向中心部位红色的一十十团十十,“如果解读这个网络图,便会发现整个道路走向和布局并非根据一定的指数排列,相反,它们的分布与走向是非常随意的。由此可见这是一种具有高度组合特十性十的优质网络系统,内含几个功能相当特殊的中心程序,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姑且将其称之为枢纽。这里就有一个。我认为它的功能是使整个网络从冰川崩裂得越来越大的口子间挪移开去。尽管我在这里所观察到的一切都证明了我原先的观点,而要最终确认这个理论,恐怕我再花上一百年的时间都不一定够。我还绘制了其他一些蠕虫王国里的结构图。它们有的可能巨大无比,遍及数千立方米的冰川。再多再大,它们总能持久生存,持续变化。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种网络已经在不断生成具备特殊功能的区域,开始处理信息了,内威尔!它已经开始了艰难曲折的思维活动!”
克莱文重新打量冰室四周,在赛特霍姆一番醍醐灌顶的启发下,他希望能够看到他所说的新的希望的曙光。他心想,明明是虫子,却要将它们看作电子符号,在坚固的冰层中间逶迤爬行,神出鬼没间造出一个神经网络系统。
想着想着,他不由得颤十抖起来。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就算是它们的网络能处理信息……也没有理由认定它会有意识。”
“为什么不能?内威尔?一个通过神经组织传送脑部电子信号,一个通过在大冰块上钻出的断断续续的线路产生意识,这两种睁眼看世界、体察众生万物的方式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
“我想你的看法也有道理。”
“我得拯救它们,内威尔。不仅仅是虫子,还要保护这些虫子所构成的整个网络系统。我们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将我们在这宇宙间所能碰到的第一种会思维的东西扫光除清。一直以来,人类对除自身之外的思维究竟是什么样子总是抱有成见,其实我们所知甚少,可也不能仅仅因为它不符合我们一以贯之的常理就毁了它吧?”
“可拯救虫子就意味着要杀掉其他所有人。”
“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你以为我没有为此痛苦过?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也是一个人,内威尔——我不是禽十兽。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非常明白我这么做会让我自己陷于不义,日后如果有人到此,我在他们眼中会是什么形象,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
“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吧,要是换了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克莱文张开嘴,想回答又回答不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内什么念头都没有。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如此认真彻底地思考过赛特霍姆的这个问题呢!他虽然缄默未答,但最终还是在心里作出了让自己满意的假设,那就是他不会像赛特霍姆那么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一转念间,他又怀疑起自己来,真的能那么肯定吗?在赛特霍姆一方,毕竟,他是真真切切地相信虫道网络已形成了一个有知觉的整体,是会思考的存在体。获悉这一切一定让他觉得自己成了神圣的上帝的选民,身负特殊使命,获上帝之命,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来保护他所发现的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稀世珍宝。这样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并无大错。
“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三思,不能草率回答,赛特霍姆。但我的想法是,我不会像你那么干,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肯定,能不能坚持到底。”
克莱文站了起来,看看自己的太空服,有没有哪儿坏了或是破了,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十体,好在没在刚才的混战中受伤,总算松了口气。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说得对,我是不会知道。但有一件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听到了你的一番高论,听出你话里的含意。你对你的网络理论深信不疑,可你却没法让别人明白这一点。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保护你的发现。”
“那你也会把他们全部杀光了,就像我当初做的一样?”
一想到真的要这么做,克莱文立刻就觉得仿佛有人往他肩上压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要是真感到自己杀不了人,下不了手,反而会轻松很多。然而他毕竟曾是一名战士。虽然他杀人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但他毕竟杀过人,而且被他杀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他所能记得的数字。所以人还是有所信仰的好,那样的话,做什么事都容易多了。
而赛特霍姆恰恰就是有所信仰,信奉他眼里的真理。
“或许,”克莱文说,“我是说或许我会!会的。”
他听到赛特霍姆舒了口气。“我很高兴。刚才我还……”
“刚才你还怎么?”
“你手里拿着那把冰镐现身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杀掉我。”赛特霍姆手握冰镐,更像克莱文刚才那会儿的动作,“你不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不否认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太残忍了些,可我必须这么做。”
“我理解。”
“但我现在该何去何从?我可以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
“恐怕我们不会长期留在代顿星球上。我想你也不会真的想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们的真实情况,你就不想和我们在一起了。”
“你们不能将我一个人抛在这儿,我不能再这样被孤零零地抛下了。”
“为什么不行?你有你的虫子呀。你还可以再杀死你自己,等等看,下面还会有谁来救你。”克莱文说着转身想走。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
“我会把你的漫游车留在外面的冰地上。里面也许会有些东西供你使用。你不要再回基地一带去了。在那儿你是不会受欢迎的。”
“在这儿我会死的。”赛特霍姆叫起来。
“尽量适应这里吧!”
他听到身后赛特霍姆的靴子在冰上走过的声音,脚步越走越快,已经奔跑过来了。克莱文平静地转过身去,毫不惊讶地看到赛特霍姆径直向他冲来,冰镐举得高高的,活脱脱一把武器。
克莱文一声叹息。
他飞快地向赛特霍姆脑内发送指令,接通了还在他大脑内安插着的微型机器,给它们下达任务,执行对赛特霍姆的判决。瞬息间,这颗脑袋的主人神经系统尽毁,毫无痛苦地进了极乐世界。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完全不会玩这个把戏,但当嘉莲娜将这个法术输入他脑中之后,这玩艺儿变得跟打个喷嚏似的,容易极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当神仙是个什么滋味。
一眨眼间,赛特霍姆手中的冰镐落地,人踉跄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地,扑到冰镐一端的刃片上,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不过他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说的是真的。”克莱文喃喃自语,“我也会杀了他们,正如我所说的。可我不愿意这么想,然而,我也不能否认我有这种想法。不,我不怪你出此下策,一点儿也不怪你。”
他抬起靴子,开始踢刨地上的冰,十十尸十十体上方立刻扬起了一层霜雾。把赛特霍姆的十十尸十十身从这里挪走太费事了,他体内的仪器会自动杀毒除菌,因此用不着担心死十十尸十十组织细胞会对冰川带来任何污染。还有,正如克莱文几天前刚刚对自己说过的,能死在这里真的挺不错!或者说,能在此地等死真的挺不错!怎么说这里都是挺美的。
等他忙完了,等赛特霍姆这个人不见了,最后成了在冰隙深处正中间位置墩着的一个小冰堆的时候,克莱文向他发表了最后的致词:
“但是,那并不能说明你是对的。你的所作所为仍然是一次谋杀,赛特霍姆。”他踢起最后一块冰土,覆在十十尸十十体上,“杀人者一定会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