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鹰悲歌》作者:[南斯拉夫] 爱德华·罗德西克(1 / 2)

方陵生译

“先生,请将红色芯片卡插十入这个槽口。”大门以标准而悦耳的女声说道。

老人愤愤地盯视着传感器上的红色眼睛:“为什么?我不是来访者,我就住在这里——我只是到公园里去转了一圈而已!”

“对不起,先生。这样的话——那么您能否告诉我您的允许进入密码?如果您忘记了,先生,您可以在您的腕卡上查到。”

“我没带你们那个愚蠢的腕卡——我对所有的塑料制品都过敏。好了,开门吧,我不能一晚上就这样站在外面!”

“发生什么事情了,拉尔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老人转过身来,直盯盯地看着格雷戈里那张红光满面的宽脸庞:“哦,你在这里,谢天谢地。没有那个什么该死的密码,这扇该死的门不让我进去,你带腕卡了吗?”

“那当然,拉尔夫,别着急。”格雷戈里将他的脸凑到门框边上那个黑色小屏幕跟前说道,“ZLP—241。”

一排镀铬的水平横档转动了四分之一圈,让格雷戈里走了进去,拉尔夫正准备跟在他的朋友后面进去时,下一根横档拦住了他。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插芯片卡,或者说出您的进门密码。”

大怒之下,拉尔夫用手猛击金属横档,但马上就后悔了。

“我到楼上去给你拿腕卡,”格雷戈里提出,他隔着横档看着拉尔夫,就像一个律师面对着被告一样,“你只要在这里等我就行了。你把腕卡放在哪了?”

“我不知道。等等——可能放在窗台上什么地方了。谢谢你了,格雷戈里。”格雷戈里才是他真正的朋友,老人心想。事实上,他也是老人在这个“高级疗养院”里唯一的朋友。这里是为老年公民修建的一所豪华之家。以前他和格雷戈里也不算太熟,是格雷戈里怂恿他一起住进了这个“高级疗养院”的,从那时起,他俩就成了好朋友。

老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在11月凛冽的寒风中不断地跺着脚,摩十擦着冻僵了的双手。

“拉尔夫。”

“格雷戈里!怎么样——你找到了吗?我想起来了,我将它放在那——”

“没有那个红色芯片卡,你的门不让我进去。你身上还带有什么?我只有一些绿色的筹码。”

老人向盥洗室走去,机械地在口袋里掏摸十着,准备掏出一个筹码来,这时他突然想起,进盥洗室是免费的,只要他不再需要其他服务的话。他脱十下衣服,将四个绿色的筹码放进投币口,机器里出来四块纸巾。纸巾要比热风吹干便宜得多。再花三个绿色筹码,他的手里又多了一勺液体肥皂。他犹豫了片刻,再向槽口里投了一个绿色筹码,那可以让他洗90秒的冷水淋浴。冰冷的水让老人的上下牙一直格格地打战,心里想着那个值钱的红色芯片卡,要是带上它,他就可以洗上热水澡了。

大厅里,萨默斯太太正与其他三个同伴打着桥牌,每得到一张好牌她都会发出愉快的哼哼声。格雷戈里坐在椅子上,他脸上茫然空虚的表情表明他刚花了一个昂贵的蓝色筹码,正在做着甜美的好梦呢。他用的是时下流行的一种药物,可以让孤独的老年人在美梦中打发时光。两个身材苗条的老妇人,一对双胞胎姐妹,拉尔夫总把她俩的名字搞混,她俩正戴着全息面罩看那没完没了的肥皂剧。

拉尔夫选择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将一枚绿色筹码投进了一个投币口,只听得“啪”的一声,椅子上降下来一个舒适的软垫,再投两个绿色筹码,他又有了一个低低的脚凳和一个枕头。他需要这些,因为他想小睡片刻。好一会儿他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因为他有背痛的十毛十病,想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但总不能如意。那边传来萨默斯太太刺耳的笑声,将他的睡意全给驱跑了,大厅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睡觉的欲十望,走到外面。

“晚上好,摩根先生。”

拉尔夫机械地回以问候,神情恍惚的老人还没认清这个穿着橙色制十服的人是谁呢,当然,这位是西奥多,“高级疗养院”里的园丁,他见多识广,是拉尔夫所认识的人里面最十爱十唠叨的。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总不外是“高级疗养院”里那些飞短流长的闲话,还有最新的当地新闻之类的。当西奥多对他说了再见走开时,满腹心事的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沿着狭窄的小路散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高级疗养院”的后墙处。透过地下室的一扇窗户,拉尔夫看见有两个人正坐在桌前玩牌,他看见了看门人的背影,他的面前坐着那个园丁西奥多。看门人的肘边放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盘子。老人正看得出神时,看门人站了起来,转过身来。

拉尔夫的脸霎时惊得煞白——看门人没有脸。应该是脸的地方是由许多微小的电子芯片组成的一大十十团十十东西,在那些细细的缠绕着的电线中露出两只没有眼睑的眼球,看上去好吓人。不知所措的老人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乎跌倒。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觉得很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拉尔夫才定下神来。没错——看门人显然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像人一样的机器人,一个人形机器人。这个机器看门人觉得面罩戴着有点不舒服时,就干脆把它给拿下来了。那又有什么呢?和机器人玩牌是西奥多的权利,只不过老人从没想到过,机器人可以伪装得这么像人。拉尔夫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慢慢地向着走廊门口退去,他的腕卡紧紧地扣在握着的拳头里。

老人用自己的退休金卡插十进大厅里的筹码兑换机,响了一阵“咔哒咔哒”的金属声,机器吐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筹码来,然后他的卡慢慢地退出来,现在卡上又多打上了两个孔,总共已有八个了。拉尔夫知道,满十个孔机器就不再将卡退出来给他了,而今天才12月16日,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不再吃得起好点的饭菜了,也没有饮料可喝了,到月底为止,各种各样的日用零花他都不能享受了。

老人已经十习十惯于所有的日常所需都在这个老人院里消费,不过半年前入住这里时,他并不太清楚这些。拉尔夫回想起第一次与“高级疗养院”女经理的谈话,事实上他并没有见到她本人,他只是在和一个戴着全息头盔的立体影像谈话。

在约好的时间里,拉尔夫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

“请进,摩根先生!这里有张舒服的扶手椅子,请随便坐!”

老人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女经理的全息影像,那张脸近乎完美。

“摩根先生!”她稍停片刻,给这位老人一点时间来领会她的开场白,“我想你一定已经看过了我们的宣传小册子了吧,那上面详细解说了我们这里的管理原则,你还记得那上面的内容吗?”

她看着拉尔夫·摩根,耐心地等待着,亲切地微笑着。

“我知道。我虽然老了,但我的记十性十还没那么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请记住——一视同仁是‘高级疗养院’的基本宗旨。”她意味深长地停了停,“这一原则适用于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我们每位尊敬的客人都有完全平等的,都有机会选择他所想要的和他所需要的——当然都是有偿服务。你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们这里不实行一次结清,我们这里都要现付,永远如此,每个人都一样。你明白吗?”她说着,身十体微微前倾,亲切地看着拉尔夫微笑。

他看着她,点点头。

“好极了。”她说话的口气让老人觉得,她简直就想从全息图像里将手伸向他,为他回答正确而奖励给他一块糖,“如果你明白这个原则,我敢保证,你在这里会一切顺心如意,没有烦恼的,祝您愉快,摩根先生。”

老人坐在门廊里的一个小隔间里,那是他的侄子特意预订的。两杯昂贵的饮料放在咖啡桌上,纹丝未动,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他的侄子对他很恭敬,很客气,但是老人注意到侄子不时将眼睛瞄向自己的手表。

“嗯……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叔叔?”

他们两个都觉得这话问得有多愚蠢。在“高级疗养院”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呢。

“也许你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数字游戏、全息磁盘上的3-D音乐,或者想要个微型的随身听——就是那种可以放在耳朵里听的那种?”

老人摇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来,眼光有些游十移不定:“帮我把那本关于白眉鹰的书拿来。”

侄子突然不高兴起来:“亲十爱十的叔叔,您知道这会严重违反疗养院规定的。这里禁止将任何不卫生的东西带进来,任何不能有效地进行消毒的东西都不能带到这里来的!”

老人倔强地撅十起嘴来:“我的书可不脏,那是我自己写的书,那可是崭新的——我从未借过任何人。”他还能借给谁呢?再没有人来关心这些事了,“再说,我可以自己来付消毒费用。”他不服气地补充道。

他的侄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我真难以相信,我的叔叔,你竟想牺牲那么多退休金去付紫外线照射的费用——每一页得照好几分钟呢!你的那本专著有好多页吧——有200页,我想?”

“嗯,将近300页——包括那些图片在内。”

“这不好吧,用这些钱,你在电脑缩微胶片阅读器上至少可以阅读上万页的书籍,包括您的那本书!为什么你要那本书,究竟为什么呢?”

老人闷不做声,只是固执地看着他的侄子。“我需要它。”他怎么向侄子解释他就想要这本书呢?经过这么多年,这本老书对他来说仍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可是这和别人怎么说得清楚呢?他知道,他的这种像是一时心血来十潮的冲动,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多么奇怪——想把他一生奋斗的痕迹抓在手里,但这些,和他曾经有过的幸福婚姻一样,早已都成了过眼云烟。

不知不觉中,拉尔夫的思绪又神游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回想起22年前,他与闲静十温十淑、善解人意的弗丽达结了婚。

虽然他常常不在家,经常漫游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她从不抱怨。当他从野地里冻得半死、深更半夜回到家时,她总是默默地在等待着他。当他与当时许多著名科学家的结论相左,并为之而激怒时,只有弗丽达相信他,那些人称白眉鹰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灭绝了。后来,在10月里的一天他回到家,几天没刮十胡十子没洗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与她分享意想不到的运气,他终于找到了三只活着的白眉鹰——被认为早已灭绝了的白眉鹰。他跟踪一只雄鹰和两只雌鹰,其中一只已经在洛矾山脉里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筑了巢。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老人问道,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膝盖。

“嗨,叔叔!”他的侄子似乎急着想离开,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你难道没有听见铃声吗?探视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后大门就要关了,超过时间要被罚款的,如果那样,我倒情愿给你那本该死的书付消毒的费用,后天我给你拿来。”

他们客客气气地握手,他们亲切地微笑着,他们有礼貌地互相道别,这一切对于似门俩来说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过不了几分钟,他们都会忘了这一切。

过去鸟类研究所里没有自己的直升机,他们得向山地营救巡逻队借,长时间的飞行,飞行员已经很疲劳,他没与拉尔夫·摩根一起去探险。拉尔夫穿着两件厚厚的套衫和一件密不透风的风衣,走上荒无人烟的山脊,从300英尺高的地方俯瞰鹰巢。

想起那天拉着绳索往下吊时差点扭断脖子的情景,他不由得微笑起来,他虽然没有攀登的经验,但他有一个青年科学家的热忱,然后他就等待、观察,他缩在那个藏身之处很不舒服,漫长的等待让他昏昏欲睡,但他还是要等,耐心等待,绝不放弃……

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天渐渐亮了,又是白天了,那只雌鹰终于确定,那个寓她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生物对她和她的巢不会构成威胁,于是她有时会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到一处狭窄的壁架上去取一些小的啮齿动物,那是雄鹰为她捕捉后放在那里的。

第三个黎明,雌鹰决定到陡峭的山坡上去转一圈,在无休止的等待中,拉尔夫全身麻木,脖子僵硬,他蹑手蹑脚地爬到鹰巢处,用一只假蛋换下其中一颗鹰蛋,然后用颤十抖的手将那只宝贵的鹰蛋放入保十温十容器内。就在他返回到绳索处时,那只雌鹰返回来了,马上又坐在了那两只鹰蛋上。

老人微笑着回忆起那值得留恋的过去,日日夜夜守护在玻璃孵十卵十器旁边,看着里面放着他冒险偷换来的鹰蛋,不时地调整着十温十度和湿度,用听诊器听着蛋壳里面的动静……他回想起,在安静而愉快的等待中,他听到了里面小家伙啄壳的声音,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当那个湿十漉十漉乱糟糟的小脑袋从啄破的三角形小十洞里探头探脑地伸出来时,他屏住了呼吸,激动得浑身颤十抖。

过了大约20分钟,这只小白眉鹰终于完全破壳而出了,但它已经累坏了。接下来,拉尔夫和他的助手,还有值班的保安,打开了一瓶威士忌,庆祝这个振奋人心的时刻。拉尔夫给这只小鹰起名叫杰克,在被酒十精十醉倒之前,他想了起来,为什么他会选择这个名字。他和妻子原打算给他们的第一个男孩起名叫杰克的——他们盼望着想要一个男孩,但却一直未能如愿。

十陰十沉沉的空中飘飞着雪花,拉尔夫·摩根坐在庭院的过道里呼吸着新鲜而冷冽的空气,突然他注意到,那个平时对他很客气也很恭敬的园丁西奥多,竟然装着没看见他,这令他很惊讶。园丁的左脚奇怪地十抽十动了一下,同时突然故意地咳了一声,但是拉尔夫还是在咳嗽声中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劈啪声,西奥多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拉尔夫注意到西奥多的左脚脚踝处迸发出火花,在他身后的空气里留下了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焦糊味。

这件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老人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但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最后,他耸耸肩,继续散步,过了一会儿,高高的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这引起了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