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闹听着他的话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眼睛里满是泪水与愤恨,无助与绝望渐渐散去,尽是凄凉与茫然:“你的孝道,是用七十万条性命成全的。你不分青红皂白,你不辨是非正邪,你一心想找害死你母亲的畜牲报仇,你一心以为杀光浥朝的人就能报仇,没想到自己也是棋子,真是风水轮流转呐!贺兰雪,你聪明了一世,怎就看不透令江河那种伪君子的伎俩呢?你报仇就罢了,偏偏要带上这么多无辜之人!”
贺兰雪蓦然间停止了剧烈的狂笑,随后喷出一大口鲜血,又悲痛欲绝地开始大哭,眼泪如泉水涌出。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因五个禽兽凌辱母亲未果导致母亲撞石而亡,他就想杀他们,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就发了疯似的报复所有浥朝人,一个接一个的,都送去给母亲陪葬!
可他没有想到,太平六年的那两场战役,竟然一下子折损了六十一万。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然而在复仇的心病下理智还是战胜了可怜的良心,甚至在自己遐想中感受到报仇雪恨的快感,所以更加看不惯“家国大义”的凉王府,他们的正义凛然显得自己愈是邪恶肮脏。
许闹说的对,他的确不敢去深究,因为他怕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他不敢面对叶家面对母亲。
于是,这么多年,看不惯的就想要毁灭,他就自动让叶廉赫为苍甲军三千孤寡放弃抵抗,认命地接受万箭穿心;叶承韬也为自己部下退出凝露洲遭受凌迟之刑。
似乎这些年来,他的心已经变得暴虐,但他安慰自己这只是为了向浥朝人复仇,向苍甲军复仇,对,他变成这样只是因为报仇而已!
可如今,许闹告诉他,自己这三十一年的努力都是一场笑话,自己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所谓的仇恨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同盟竟然才是敌人,这让他如何承受?
他始终认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报复,最终却被这样的现实打败,简直可怕又可笑,可悲又可叹!令江河的字他再熟悉不过,那手札他曾见过,但令江河只给他看了第一卷,就是对付武林的那一卷,他满目的仇恨,早已不管不顾。
贺兰雪又哭又笑,精神崩溃,本就身受重伤,又未能及时服下练移形换影的毒药,口中不断涌出黑红色的血液,五官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扭曲成团。
许闹看得出,贺兰雪已濒临死亡,她却不想放过,凭什么贺兰雪就能这样轻松死了?是以言辞直戳人心:“多么可笑啊……可老天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就是这样可笑至极!我拿着令氏的手札来找你,就是想杀人诛心,这是对你的惩罚,但凡你还有一点点良知就该愧悔……罢了,一切都迟了,人死不复生,折磨你,不过是在慰藉我自己而已,又有什么意义!”
她终于还是没能说下去,也许在江湖中“凌风谷主许闹”的大名让人闻风丧胆,可,到底她还是做不到落井下石这样卑劣,也懒得待在这里看一个将死之人,直直将大门洞开,如风般离去。
也是,她还能说什么呢?贺兰雪的复仇就是个笑话,而他们所有人却为这个笑话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望着天边的鱼肚白,这二十多年,真是不堪回首,不禁想起孟郊那首《择友》:“兽中有人性,形异遭人隔。人中有兽心,几人能真识。古人形似兽,皆有大圣德。今人表似人,兽心安可测。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好人常直道,不顺世间逆。恶人巧谄多,非义苟且得。若是效真人,坚心如铁石。不谄亦不欺,不奢复不溺。面无吝色容,心无诈忧惕。君子大道人,朝夕恒的的。”
晚秋的寒风迎面而来,疾速地涌进废弃的偏殿,灌入贺兰雪鼻喉,令其窒息……
贺兰雪死前面露愧色,带有悔意,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的绝望——想他一生都为仇恨所累才不得善终,想他一生恶事做尽坏事做绝才误杀恩人,想他一生如此可笑如此可悲才知天道无常!
母亲,孩儿到底是错了……
我贺兰雪一世孤苦,终究是自作自受,沈伏是真心待我,可我却不以为然,一定要让叶家覆灭。是孩儿被猪油蒙了心,才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哥,我对不起你,你一心希望北狄与浥朝两相太平,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直拖累你,害苦了你,教你进退两难,不得不对浥朝开战,龙燕大败后积郁成疾,都怪我啊……
来生,倘若我这样的人……也有来生,我愿吃尽苦头赎罪,倘若我也配有来生……
第五蓦在殿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许闹离开,踱步而入,看着地上人,心头恨之入骨,语言清冷:“你不配!你不配有来世,甚至不配忏悔!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一手策划就决定了七十万人的生死,你连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我不恨你对我百般刁难,不恨你仇视沈氏皇族,不恨你对付叶家——因为朝堂之争,死伤在所难免。可是,我恨你挑起战乱,唆使路飞用巫毒令端木军无力抵抗、十万五千人全军阵亡;恨你因对叶家的仇恨对数以万计苍甲军英魂的家眷痛下杀手;恨你从民间寻来毒药,不问老百姓意愿便做药人死士,让他们无法逃离你的控制去送死。用舅母的话,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变态,你心理有病、脑子有病,你无可救药!”
贺兰雪又笑了,从无地自容到麻木不仁。
是啊,他连死都不配,哪里还配拥有来生呢?也罢,此生凄苦,再也不要人世走一遭了!
第五蓦阖住门离开,怅然若失般望着重重叠叠的宫闱,却见不远处消失的背影,舅母担心自己心绪不宁,方才始终不曾走远,直至自己出来才远去,这份呵护备至教她暖心不已。
从那天起,贺兰雪被扔到了冷宫,思过殿再无人临门,也没有人知道贺兰雪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天,宫女嗅到恶臭的腐尸味儿,汇报了内务总管,总管也拿不定主意,遂请求了摄政公主殿下的旨意。
摄政公主第五蓦冷目微挑,手中批改奏折的狼毫稍稍一顿,缓缓吐出一口气:“卷了席子扔到宫外,给他一副薄皮棺材,立碑贺兰雪之墓,也算是我浥朝宽容了。”
许闹心中积郁难消,带人回了一趟凌风谷,嘱托第五蓦开年再来青都处理贺兰雪余孽,她亲自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