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六年,冬月初三,大雪。
“今日大雪节气,看这天从昨天阴到现在,该不会是准备在大雪之日下大雪吧?”离歌拢了拢自己的黑披风,歪着脑袋看了看昏暗的天空。
“娘亲,娘亲~爹爹醒了~”梅鸢巴巴地跑过来,欢喜异常~
许闹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调整了表情才进去,不冷不热刚刚好的神色:“你醒了?”
君念卿撑起身子:“我睡了很久吗?”
“爹爹睡了三天呢~”梅鸢可可爱爱地撇嘴。
君念卿摸了摸她的脑袋,头上被许闹束成马尾,看起来白白嫩嫩,又英姿飒爽:“是爹爹贪睡,不好意思~”
梅鸢很是享受地眯起眼笑:“义父爹爹要是亲爹爹,多好哇~”
君念卿手一顿,突然咳起来,来掩饰瞬间的尴尬。
许闹轻咳了一声:“燕州城还没攻下来,枫林镇不安全,我们现在就撤离。”
离歌跑进来传话:“昨夜劲旅趁夜进了城,今日凉王就要发起总攻,北狄群龙无首,很容易乱打一气,我们得快点走。”
许闹抱起红衣服的小女孩:“我带鸢儿,你带苏儿!”
离歌抱起碧色棉服的梅苏尾随许闹,匆匆出了万家村。
外面马蹄声与厮杀声震天响,有不少敌军从万家村杀入!
君念卿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只能运用轻功同许闹并肩飞掠于沙场,不时躲过一些箭矢。
就在离战场外围不过十丈的距离,几棵枯黄的枫树下蹲着两个弱小的身躯,不停地发抖。
他忽然驻足:“谷主,那边有两个孩子!”
许闹猛然停住,转身望去,棉服露着几个窟窿的孩子蓬头垢面,恐惧地躲在一个洼地旁,漫天箭雨,又身在低处,随时都会丢掉性命,惊慌又乞求地瞅着他们!
她的心瞬间软了,忙回身飞跃过去,想要带走其中一个。
君念卿自是懂她,快步追了上去,他一手抱着一个男孩子,起身拼尽全力飞掠。
许闹带着梅鸢,与他一起飞身离开,速度快如风,听得后背有尖锐的破空之声逼近,正欲将怀中幼女脱手扔出——
忽闻空中有什么呼啸而来,君念卿仅凭直觉,一个箭步冲到许闹身侧将怀中的两个孩子扔给她。
许闹本能去接两个孩子,避免他们摔坏了身子,梅鸢习武五年,轻快地俯身勉强躲过箭矢,许闹在接住小孩儿的同时听到一阵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回过头,几乎眨眼间,九支强弩之箭洞穿了君念卿的身体,口中的殷红喷将出来。
在一刹那,他整个人都被惯性带的飞起来,越过倒在地上的几个人,飞了将近二丈之远。
最终,他好似折翼的孤雁,堪堪落在远处,穿透身子的长箭又从后背向胸前退出数寸。
一路鲜血淋漓,如泉涌般喷洒得随处可见!
伤口很痛,但痛不过毒发,也算可以忍受——这些年来,他的痛感逐渐削薄,承受力越来越强,不知该悲哀还是该心酸。
许闹有片刻的出神,随即抬头间看到一棵百年老树,树洞大而隐秘,她将四个孩子安置进去,又命令昼白守住洞口。
秦枫六人停下来,一边挡着流矢一边为君念卿运功,竭尽全力护他心脉,即便知道他已经救不回来,还是希望他能多撑片刻,等着许闹过来。
君念卿侧着身子,专注地望着那个不远处的女子,想手脚并用地挪动,想多靠近她……
心中有无数话语,却没有了嘶喊的力气,只能一人在心里默念着,期待她能懂得。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慢了许多,许多……
那萧萧而下的红枫,与这簌簌飘落的白雪为伴,葬了过往一片……
终究,我护了你的命,却护不住你的运;顾了这信念,却顾不得这份情。
我涉过每次绝地,只为靠近你。而如此强烈渴望活着的勇气,源头、皆是你。
你说过最可爱的话,便是那段——“横捭八千,无所畏惧;纵阖六千,所向披靡。逍遥恣意,洒脱豪迈;天上地下,与君同在!”
只可惜,人这一生自由难求……
夜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风、夜、灯。
原来,无缘的人,注定无分;是以我们终归无法在一起,怎样谋求,皆乃徒劳……
努力侧身前行,尽管鲜血已染红大地,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只为离你更近一些。
此刻心里唯一的念想,便是——
小夜灯,我哪怕,哪怕只是死在你怀里,亦不枉人世走一遭了!
夜灯,我叫君念卿,字思汝——念的是你,思的还是你,思来想去,心里都是你……
我竭尽全力去拼杀,就是为了中毒后能超越你,然后,才能作为影子默默守护你。
不是想要证明自己多伟大,只是怕你承受不住知道真相的悲伤和痛苦,我怕你心疼。
傻夜灯,你的眼泪总是为我而落,却不知我有多么心痛,我不想,亦不愿——不想你再为我伤心,不愿你再为我难过。
我只想……只想你快乐地活着!
可是人在江湖,从来就身不由己……
如你所说,若是求不得白首不相离,便只愿得一人心!
可这天命,又怎生得、这般难为?
大雪肆意飞舞,记忆恍若隔世,汇聚又纷乱……
那年红枫下,一曲高歌后,心已倾,情已许。这多年相伴,也算换得心甘……
夜灯……夜灯……
许闹安顿好四个孩子,赶到君念卿身旁,十指颤抖地捂住他的胸口,同时运功护住他的心脉:“念卿……”
九支强弩之箭,两支在右臂两支在左腿,剩余的五支在身上,贯穿了君念卿的两侧肺叶和肝肠,靠近心脏的那处箭伤顺着箭羽汩汩往外冒血。
君念卿眼中有别样的色彩,却开口说出另一番话语:“夜灯,生死有命……”
许闹竟不知如何回答,只一味地摇头,泪眼欲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