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 4(1 / 2)

一张泡得发皱变形的脸正与莲兮面面相对,发胀的眼眶外藕断丝连,还吊着一只糜烂的眼珠子,扯着半截白惨惨的肉筋,秋千似的在莲兮的鼻前打着摆子。她惊极之下,倒退了两步,却立时将整樽灯柱看得更分明了。

经历方才的撞击,其中浸泡着的尸身都晃荡了起来,仿佛是骤然苏醒的厉鬼,在莲兮的眼前张牙舞爪上下漂浮着。难以计数的胳膊手臂纠缠在眼前,唯独不见腿脚。她一眼望去,只见惨白的尸身在彼此碾压紧挨之下,胸前娇柔的浑圆,仍然不失美好。

她看着几要窒息,终于明白过来,这琉璃中盛装的统统都是雌性鲛人的尸首。

积压在透明琉璃底端的,是早已难辨年代的森森白骨。随着层叠向上,越高处的尸首模样越完整些。仰头向着灯柱的最顶端望去,紧贴在琉璃内侧的那张脸,还是俏生生的面容,一双眼紧闭着,只像是夜梦未醒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嘴却狰狞洞开着,一条碗口粗的捻绳从她姣好的双唇间贯入,又从她的脖颈后侧穿出,游蛇一般钻出水面。

那照得一洞透亮的烛光,原来正是点在捻绳绳端的一簇火苗。

莲兮曾听说,有凡人将偶然抓获的鲛人提油炼化制成鲛灯,供在墓穴一类闭幽之地,不仅光照明亮,更可以燃烧千万载而不灭,是为天下无双的长明灯。凡人平白屠戮鲛人只为一盏鲛灯,是何等残酷,自然叫莲兮不屑。只是,她竟没想到,在鲛族聚居之地的中央,竟立着这样一柱由无数同族尸身灌注的长明灯!

莲兮心念及此,失神间又退了一步,险些同那围上前来的雄鲛撞到了一块。好在封郁及时拉了她一把,将她拽回身边。

“怎么?莲公主的胆色也不过如此嘛!”朔阳的一双手背在身后,盘着一条巨尾立在半丈开外,他沉沉咳了一嗓子,便见海渊深处的雄鲛倾巢而出,尽数汇入了海洞之中。粼粼银光闪动,满眼皆是粗壮的长尾。众多雄鲛围在灯柱的四周,将莲兮与封郁堵在其中,连半点供她施展移行术法的空隙也无。

朔阳瞧了一眼被莲兮搀在臂间的素茴,倒不急着同莲兮抢人,反倒慢条斯理地说来:“千万年中,我鲛族中流传着蜕尾化人的传说,想必莲公主也有所耳闻吧,不知你可相信吗?”

莲兮与封郁沉默以对,他却不以为意,继续说:“我鲛族中的女子,一心向着凡人男子,每年想要叛逃出海的雌鲛难以计数。所谓蜕尾化人的故事,其实是鲛族先祖恶意捏造而出,正是为了叫这些荡妇贱人自寻死路,永世不能离开南海的千丈海渊。”他抬眼一瞥莲兮身后的巨大烛柱,干笑一声,又说:“即便只是无稽之谈,总有许多痴人愿意相信。这樽琉璃柱内收容的,全是破尾剥皮打算叛逃出海的雌鲛,抓回来时有的已是半死不活,有的还苟延残喘着……是死是活都无妨碍,反正总归是要大卸几块沥干了血,投进灯烛内去的。你们瞧瞧,这些个肉块挤出的鲛油可是纯净如水?可是美丽非常?”

封郁瞥了两眼身后的灯柱,脸上不过刹那惊容,转瞬便又恢复寻常面色。他也不理会朔阳,只拿指在素茴的颈上一探,对莲兮低声道:“先压住伤口,提出几丝至纯的龙元,从他的头顶百会注入,切莫灌得多了……”

莲兮缩身靠着海琉璃石蹲下,将素茴打横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照着封郁说的话,替素茴止血注元,设法为他疗伤续命。她虽是避讳身后那些形容恐怖的尸身,这时却更担忧素茴的性命。他的鲜血黏糊糊地淌了一身,直流向下身裹缠着的游鳞羽衣,将那块浅灰的菱纱也染上赤红的颜色。菱纱之下,他的腿依旧是那一双腿,只是血色尽失,更显苍白。

他脖颈上的伤,豁得极深,恐怕是被朔阳的指尖生生划开的,汩汩外溢的血虽是鲜红,然而伤口两侧外翻的皮肉却是深紫发黑的。

她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朔阳的嘲笑来得恰如其时:“莲公主不要忙活了!本王甲缝中的鲛毒已渗入这小子的皮肉中,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全身麻痹,血凝而死。”

如蛇蟒一般阴冷的银灰色巨尾蹁跹两下,游曳到了莲兮的面前,她抬起头,只见朔阳正拈着一枝寸长的白色细管,咧嘴笑得得意。莲兮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胸前衣襟大敞,原本被她吊在颈间的雪箭之笛已不见踪影,想来应当是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朔阳的尖甲挑了过去。

“若不是刚才被这小玩意儿挡了一挡,莲公主恐怕也早已身中本王的剧毒,难以动弹了吧?”朔阳将那雪笛在指间把玩了两下,戏谑说:“这小东西被公主贴身珍藏着,想必有不寻常的花头,莫非是你们东海的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