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2)

深牢大狱 海岩. 4039 字 9个月前

天亮了。武装警察的大队人马班师回朝。

刘川看到了海。

浩浩荡荡的警车车队行驶在环海的山路上,晨雾刚刚散去,太阳尚未出来,海的颜色和形状,在这个时辰显得朦胧不定,像多种极不透彻的颜料在巨幅画布上涂出的一片混沌——湖蓝、青绿,还有云一样的灰白……

刘川没再向景科长借手机给奶奶和季文竹拨打电话,他想他很快就要回到北京去了,他要突然敲响家门,突然出现在剧组的拍摄现场,给奶奶,给季文竹,一个惊喜,一个意外。这是很久以来在他的想象中反复盼望的一个画面,反复期待的一个场景。

沿着这片海岸线驶往东照,大约需要二百公里车程。那一天阳光万道,省区公路上车流如潮,车队拉着警笛,押解着一千二百万赃款和两名嫌犯,长驱而过。警察们按捺不住胜利的喜悦,车厢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人人都在谈功论赏,但没人听到刘川的笑声,刘川歪在面包车的后座上,不知何时睡过去了。

他没有做梦,但睡得不香。从睡相上可以看出,他似乎心事重重。

这个案子最后还需要刘川做的,就是配合东照公安局的预审部门,将数月以来他经历过的那些事件,那些侦查过程,做出证明材料,以便将来司法机关对单成功及其他涉案人员,对整个金库大劫案,做出最终的判决。

事实上,单成功正是由于这些材料,被证实为金库大劫案的主犯而不是过去认定的胁从。在数月之后,经过反复侦讯调查,天河监狱司机老杨的那位前任情妇佟宝莲,也被确定死于单成功之手。单成功因此被依法改判犯有抢劫罪、故意杀人罪、脱逃罪,数罪并罚,合并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单成功罪恶深重,难逃一死,无可挽救。但刘川最终挽救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

在他向东照公安局提供的证据材料中,单鹃和她的母亲被证明为不知情者。我不知道刘川出于什么心理,要这样保护单家母女。刘川告诉审案人员,单鹃与她的母亲在金库大劫案的案发前就与单成功分居两地,她们对单成功在外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并不知情。她们也不知道单成功私自藏匿犯罪的赃款,直到刘川带着她们在海边挖出那两只箱子,她们才知道里面装有巨额现金。按照刘川提供的证词,公安机关对单家母女原拟追究的窝藏罪、包庇罪,因无证据支持,最终不能成立。

但是,刘川没饶小康。刘川在秦水小虫家附近的那个煤厂险被杀害,小康涉嫌主谋。东照公安局通过秦水公安局对小康依法拘传,可惜在拘传令实施之前,小康已经闻风而逃,不知去向了。

在小康逃走之后,刘川回京之前,单鹃母女被无罪释放,走出了东照公安局拘留所的大门。据说她们走出大门后还站在门前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才朝着谁也记不清的方向,并肩走了。

都走了。一切都成往事。

在刘川的感觉上,他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原来的生活瞬间复原。和以前每天醒来时一样,他还躺在自己宽大的卧室里,躺在那张从西班牙进口的宽大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无比舒坦地打着哈欠。

常常只是到卫生间洗漱的时候,看到自己手上疤痕未消的血泡,他才确信,他曾经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险路冒死穿越,现已进入另一段崭新的时间。

时间是什么?

时间是风流水转的回环之波,还是一去不返的离弦之箭?是无论行走多远都将回到起点的一个周圆,还是永远不会重叠的平行之线?

时间到底是什么?

是地球的公转自转,还是人间的冬寒夏暖?是海上的日出日落,还是城内的暮鼓晨钟?时间究竟漫漫无边还是稍纵即逝?是万古永恒还是岁月无痕?时间可以用截然不同的辞藻形容描绘,可谁又能做出一个公认的定义和结论?

刘川几乎忘了他在秦水究竟藏了多长时间,再回来时竟说不清北京到底亲切还是陌生。看到刘川终于游子归家,奶奶的病一下好了大半,原来每天只能行走五十来步,现在只要有刘川扶着,她就能从家里的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兴致勃勃,不知疲倦。刘川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的饭量也长了一倍,还和刘川一起喝了一点啤酒,然后在沙发上聊天一直聊到深更半夜,小阿姨过来叫了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回房休息。奶奶走后,刘川很久很久没有入睡,他躺在干净松软的被子里,两脚无论伸到哪里,都是那么平滑干爽,不再阴潮,不再酷热,没有臭虫,没有蚊子,没有难闻的霉腐味道,枕头和被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种皂液的清香已然久违。他很累很累,很累。但,无法入睡。

那一夜他始终兴奋于回顾与展望,回顾与展望的主角,正是那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那两个女人代表了梦与现实。单鹃是梦,是噩梦中的一丝温馨;季文竹是现实,是北京,是繁华的都市,是一向习惯了的正常生活,是正常生活对他的吸引、诱惑和热情的欢迎。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梳洗打扮。一套登喜路的休闲服被洗熨得板板挺挺,一双爱马仕的软底鞋也打理得不染一尘。他反复思忖半天,终于没喷同样牌子的香水,因为他不知道季文竹是否喜欢那种带点烟味的味道。

他开了那辆久已不开的沃尔沃S90,他回来之前奶奶每天都让公司里的人把它擦得晶光锃亮。奶奶虽然一直呆在北京,呆在家里,但其实和刘川一样,对公司行将被银行接管拍卖的情况一无所知。她的病况使得谁都不敢冒险将实情相告,所以她一直蒙在鼓里,所以她还像往常一样,每天打电话召唤公司里的人过来做这做那。

刘川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王律师早早地过来找他时他已离开家门。他那时正把沃尔沃开上了拥挤的东三环路,半小时后他赶到了酒仙桥季文竹那里。

从昨天傍晚一回到北京他就打了季文竹的手机,那时季文竹正在外面接拍一个广告,两人于是约好了今天上午见面。干演员这一行的不拍戏时都是昼伏夜出,刘川上午敲响季文竹房门的时候季文竹果然还没起床。刘川敲了半天门又打了电话才把她从床上叫醒,揉着眼睛穿着睡衣过来为刘川开门。

她把刘川让进屋子,然后急着先去刷牙,刷好牙后头发没梳就从卫生间跑出来和刘川亲嘴。他们互相拥抱,彼此长吻,吻得难解难分。然后,就在季文竹那张还没收拾的床上,脱衣。这是刘川第一次和女孩做这种事情,心理的紧张甚至大于生理的快感,但这种紧张对刘川来说,也许本身就构成一种独特的快感,让他事后回味无穷。他的回味大多无关自己的感受,而更多是关于季文竹的,关于她的表情,她的,她凌乱的发丝,她额上的细汗,一切都很新鲜,一切,全都非常的美妙。

我想象那时正有一束耀眼的阳光从窗外进入,投射在铺了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上。白色床单衬着两个光滑新鲜的肉体,那肉体完美的颜色和质感,令阳光也变得轻盈娇艳。晶莹透彻的汗珠洁如晨露,像天地造物般地自然清新。刘川虽然手忙脚乱,但攀登快感的巅峰似乎轻而易举。当快感不愿拖延地快速抵达时,他应有的羞涩难以遮掩,他压抑着自己的动作和粗重的呼吸,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季文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双手用力抱紧他的身躯,并且配合着出快乐的节奏。他不清楚她是怎么感觉到的,事后非要厚颜无耻地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季文竹却大大方方地告诉刘川:这有什么不知道,我能感觉出里边突然热了,像电流往里冲似的。刘川问,那你舒服了吗?季文竹说,还行吧。

刘川很郁闷,看季文竹的表情口吻,并不那么激动似的,这和刘川的感受有了距离。他们此时赤身躺在窄窄的床上,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床单。季文竹细细的手指若即若离,顺着刘川的皮肤慢慢游走。你皮肤真好,像缎子似的。季文竹说。可刘川马上回敬道:你的才好呢,你是我见过的最白的女孩。

“你见过多少女孩?”季文竹用一只胳膊支起脑袋,突然侧身盘问。

“见得可多了,大街上到处都是。”

季文竹笑笑,说:“你真的是第一次?”

刘川不笑,说:“你不信呀?”

季文竹说:“不信。”

刘川说:“为什么不信?”

季文竹说:“现在你们这帮男孩,从上中学开始就跟馋猫似的,没有一个不偷腥的。你的条件又好,你不偷人人家还偷你呢。”

刘川说:“人家偷我?我倒想。”

季文竹说:“呸!”

刘川说:“你不了解我奶奶,你不知道我上中学那会儿她管我都管成什么样了,就是女生打电话到我家来,她都能盘问得让人家把电话摔了。”

季文竹笑:“盘问人家干什么,她干吗不盘问你?”

刘川说:“问啊,怎么不问。”

季文竹说:“问你你怎么办?”

刘川说:“我摔门。”

季文竹说:“那你上大学的时候呢,你上大学不是住校吗,你奶奶管不住了吧。”

刘川说:“我们那是公安大学,跟军校一样,有纪律,规定不许谈恋爱的。”

季文竹说:“嘁!规定还管得了你们。”

刘川说:“当然管得了啦。”

季文竹又笑起来了:“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