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莫尘的声音,一刹那我觉得远处的木槿花竞相开放,雪白通透。我回头,看到莫尘站在晓喻亭外,亭外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的寒衣铠甲,带来沙场上肃杀的气息。
这一刻我觉得,莫尘他不单单是陪伴我的温润少年,他已经是一个男人。
男人这个词,足够让当时当日的我晕上好一阵了。
我仍下琴,飞奔出亭子,莫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个激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靠近他:“我很想你,哥哥,我很想你。”
“唔,是么?”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罢又撩撩我的头发,因为方才的奔跑,我的头发有些许凌乱,“瞧瞧你那猴急的样子。”
我没敢告诉他,这些日子我天天盼的都是这一刻。
于是我瞪他,他“噗嗤”一笑,伸手往衣袖里掏了掏,取出一支木簪,在我面前一晃,献宝似的道:“给你的。”
木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木槿,细细的纹路滑过我的手心,簪尾镌刻着“怀瑜”二字。
我抚摸着那两个字,眼睛忽然就有些酸了。
我想战场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生死无定数,仅在一线,而莫尘趟过了这么场生死,如今再次站在我的面前,已是上天馈赠。
手上突然一松,莫尘取过簪子,“看你头发乱得,哥哥帮你盘上。”
我曾经暗自下定决心,对莫尘这份名不正言不顺的情意,万万是不能表露出来的,我还幻想着自己以后嫁人生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怀念青春,暗自伤神。越想越觉得这幕情景委实是风雅,有一股子痴男怨女的味道。
事实证明,无论是做神,还是做人,我都不是沉得住气的那一款,该炸毛的时候就要炸毛。只不过做神的时候,我懂得藏得深上一些。
莫尘终于要谈婚了,对象是罗相的嫡女。
莫俨当着我与莫尘的面将那丞相家的嫡女描绘得闭月羞花,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我在心里已经把莫俨这只老狐狸斩了千千万万遍。
阿麦一直在给我递颜色,我懂她的意思,小姐,要镇定。
我镇定得很,当天晚上就打晕了阿麦,偷偷溜进了莫尘的院子里。
莫尘喜静,所以我气势汹汹地闯进房间时,莫尘正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看书。
我盯着他,心想这个男人真是讨厌极了。
“无伤?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莫尘有些吃惊。
我心里满是叫嚣着的愤怒,于是我快步跑上前,把莫尘往床上一压,对准他的嘴唇就咬了下去。
那狠狠的一下过后我有点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下嘴。
莫尘很快反应过来,扳着我的肩把我推到一边,自己则猛地站起来。
房中只点了两盏油灯,莫尘站在两步外,隐没在黑影里,我只看到他明亮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呢,无伤?”他轻声问。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怀瑜。”
他长袖一挥,熄灭了房中的灯,四周突然一片黑暗。
我感觉莫尘的手抓住了我的双臂,用力一拉,把我拉到他的胸前,他抱着我,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道:“无伤,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
“我知道。”
他沉默。
我暗自咬了咬嘴唇,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我突然想起来,这是在我长大后,他给我的第一个拥抱,我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我突然觉得今晚我的脑袋一定是坏掉了,我明知道这不可能,哪怕是我,都未必有勇气踏出这有悖世间伦理的一步,何况是一向冷静自持的莫尘。
“对不起,哥哥。没有下次。”
亘元五年,上御笔宣永安侯之女凌氏进宫为后。上赞凌氏性恭谨仁爱,名动天下,有母仪之姿,并叹曰:“无伤当为后。”
——《齐国书众女列传》
传旨公公走后,厅中一片沉默。
半晌后,莫俨道:“怀瑜,你说说看。”
莫尘道:“如今圣上忌惮永安侯势力,言里言外已是十分明显,如今宣无伤入宫,目的不外为二,一为牵制,二为削减。”
莫俨道:“削减这词怕是措得轻了,圣上初初登机,左右都是掣肘,朝堂有丞相独揽大权,兵权大半在我永安世家,他可谓身有桎梏,壮志难酬。若我永安侯能自退一步,求得两全也好,可圣上何人,上交兵权我们恐难以自保。”
“既然如此,君命难违,无伤定是要进宫的。”我笑道,“只不过,哥哥为长,哥哥不娶,我这做妹妹的就嫁了,怕也是说不过去的。”
“无伤!”
“爹爹,你说是也不是?”
事实证明,被感情充斥头脑的女人,智商只能去捉鸡。而我,虽然不至于去捉鸡,但喂鸭是足够的了。方才我堂堂正正讨论着长幼嫁娶的问题,说到底心底是赌气的,再怎么说我对莫尘的依恋八年慢慢滋长,这种喜爱,哪怕不是如同苍天大树,那也是枝繁叶茂,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第二日,国师晋桦前来永安侯府。
看到晋桦的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莫俨所说圣上左右受制,恐怕不单单是这样。圣上一向看重晋桦,起初,我们都以为圣上喜好仙法道术,可这晋桦谋权谋术之法高深莫测,又哪能单单是一个玩弄法术的道士这么简单?
我站在水塘边,心情郁郁。
晋桦看见我,上前行礼,“容脂郡主。”
“久仰国师大名。”
“不敢当。”
“兄长总爱与我说起他在沙场之事,每次说起,都会提起国师。”我躬身请他走入晓喻亭,“兄长说国师是布阵奇才,若无国师,天罡骑便是再骁勇善战,也难成大胜。”
“小人倒是没想到,小侯爷竟与郡主说起这些,也不怕郡主畏惧那些沙场杀气。”
“我自小无父无母,承蒙义父收养,却到底少了母亲。自然是多听了些男人家的话。”
“小人早有听闻,郡主若是男子,想必也是旷世奇才。”
“国师过奖。”
晋桦沉默片刻,看了我一眼道:“小人今日前来,一是恭贺郡主即将为后,二是为郡主前几日差人带进宫中的话。”
我轻笑一声,“恭喜倒不必了,这些天我听恭喜听得真真是烦死了。只是这后者,我可不知有何问题?”
“郡主违了圣心。”
“本郡主可不觉得。”
“郡主,封后大典延后,怕将永安侯府立于悬崖危急处。”晋桦一字一句道,“永安侯府与圣上权力相冲,在圣上心中,已不可相容。”
我心中一沉,脸上却无波澜,只继续笑道:“国师是皇上的人,本郡主万万是想不到的。只是本郡主寒心的是,不想兄长口口声声对国师赞不绝口,可国师居然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委实是让我开了眼界。”
“知天命,信天命,晋桦所信,只此一条。”晋桦朝我一揖,“小人今日前来,也是为给郡主提个醒。”
“天命虽在,却虚无缥缈。国师可知道,无伤信什么?”我望向不远处隔着池塘的木槿林,这是八年不变的景致。莫尘自小肩负永安侯世家的兴亡重任,无法躲闪,可纵使我心疼他,也拿这波涛汹涌的朝堂变迁毫无办法,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告诉他我还在罢了。“无伤还是觉得天命委实不可靠,于是不知天命,不信天命,无伤只信吾心!”
莫尘喝醉了。
这委实是一件稀奇事。想当年,莫尘教我喝酒,便夸耀自己千杯不醉,并说这是他在军中与将士同甘共苦其乐融融的法宝。
依我看,莫尘对喝酒应该是有那么一点心得的,至少是很有分寸的。
听说莫尘喝醉,我幸灾乐祸地跑去凑热闹。
莫尘正坐在晓喻亭中,迎着晚风,似乎在醒酒。
我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负着手,做出他平时严肃的样子,道:“怀瑜,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中亮晶晶的。
“无伤,你过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喝醉了的莫尘看起来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平时他的眼睛不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瞪得大大的,他打小就早熟。
他看着不远处的湖面,半天挤出一句话:“妹妹要嫁人了啊。”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哥哥不是也要娶嫂子了么?”
他突然垂下头,很懊恼地嘟囔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问。
“还是舍不得你嫁人。”
“哪种舍不得?”
他侧过头,嘴唇轻轻擦过我的。
“这种。”
我感觉晓喻亭外空气流水草木起起伏伏,黑暗的屋瓦房檐后波涛汹涌,可在亭中,莫尘身边,确是如此宁静温暖,仿佛是京城外那永不变幻的山水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