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阳,哥舒翰活着!
关押哥舒翰的“囚牢”是严庄为他精心准备的。
这本是洛阳左藏库中的一间库房,原本储藏的珍玩珠宝早已被人搬空,顶梁和窗槛都离地极高,室内的墙壁都被精心的用棉被围了起来,室内只有一张矮榻和一张矮几,食器餐具也都是木制的,连油灯都没有一盏。
这倒不是严庄有意为难他这位故友,恰恰正是为他“考虑”而特意布置的。
哥舒翰却早就没了自戕的力气,他肥硕的身躯蜷曲在榻上,奄奄一息。
他已经折腾了整整三天!没有了阿芙蓉,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发起疯来简直如一位重度的癔病患者,要么在室内没头苍蝇般乱撞,要么大声哭嚎求救。
他时而觉得骨缝中奇痒无比,时而觉得浑身都针扎般刺痛难忍。
他有时会觉得头痛欲裂,恨不得用斧头劈开;又有时觉得五脏六腑翻腾,真想用手掏出来扔掉。
他煎熬着!翻滚着!呼嚎着!痛哭着!胡须上满是鼻涕和粘液,浑身沾满了粪便和尘土。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唐上将,此刻却犹如地狱中最肮脏的一个瘟鬼,在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之中挣扎、呼救,却永世不得超生。
突然,他鼻中闻到一股熟悉的奇香!
那香味从鼻孔中进入一点,身上的痛苦就会减少一点,会莫名转化成一丝舒爽,但如果失了那股香味,那仅有的一丝舒爽不仅会立即消失,还会转化成更多的痛苦。
香味还在不断地飘来,哥舒翰登时有了点精神,勉强爬起身来,向香味飘来的方向寻去。
是严庄!
就是当年那个在洛阳街头被人讨债殴打的严庄!那个被卖汤饼的严老汉责为“不成器”的儿子,严庄!那个被他和高适、岑参、杜甫一起救下,又在董家楼一起喝酒的严庄!
如今,他却是安禄山的头号谋士严庄!担任着叛军钱粮军需的总调度官的严庄!俨然将成为安禄山的“大燕国”首任“宰相”的严庄!
他面带和煦的微笑走了进来,手拿了一个小巧的香薰铜炉,哥舒翰几乎残疾的双腿猛然有了力量,他冲上前来,一把将那个铜炉抢了过来,趴在地上,贪婪地嗅着,炉中的一点“香料”很快燃尽,那股奇香也渐渐消失了。
哥舒翰仍是浑身难受,但是精神已比方才略好了一些。
“哥舒大兄!”严庄仍是如当年在洛阳董家楼时那般称呼哥舒翰。
“你是谁?”哥舒翰有气无力地应道,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我是严庄,洛阳严庄啊!”
“哦?你是严庄?”哥舒翰似乎不信,揶揄道:“我认识的严庄已经死了?从他叛国从贼时候便已死了。”
“大兄!”严庄自然能听出他言中的讥讽之意,却也不申辩,说道:“我知道你早不认我这个阿弟了。如果你此刻身在长安,仍是西平郡王,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我自然不会见你。可是,大兄你如今已经丢了潼关,折了朝廷二十万军马,现在是戴罪的落难之身,阿弟我却不能坐视不理。”
哥舒翰冷冷一笑,没有说什么。
严庄又换了个话题说:“没想到这阿芙蓉居然如此歹毒,能叫人上瘾如此,难道大兄不知道它的害处吗?”
听了“阿芙蓉”几个字,哥舒翰突然来了精神,忙道:“严庄,阿弟!给我阿芙蓉,给我阿芙蓉!”,声音中竟然带着哀求的味道。
严庄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摸出来一小块,用火折点着了,还没等他放入铜炉,哥舒翰竟将那燃烧着的阿芙蓉香一把夺了过去,贪婪地捧在手上嗅了起来,手被烫伤也浑然不觉。
严庄看他这幅样子,眼圈竟然一红,也没有急着说话,在一旁静静等待。
那很小的一块“香料”烧尽,哥舒翰手心已经烫出水泡,手指的皮肤也烧的焦黑。
“呼~!”他长出了一口气,全身绷紧的肌肉似乎都松弛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哥舒翰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严庄点头说道:“大兄,朝廷已经下旨治你的败军之罪了!杨国忠将潼关的罪责全部推在你身上,怕是还要拘押你的家属,你已经没法再做朝廷的‘忠臣’了!”
哥舒翰叹了口气,悲声道:“我败军丧师,折了二十万兵马,这也不算冤枉我!”
严庄愤慨道:“大兄,我也看过潼关的战报,一开始你坚守不出,本来安大帅已经要下令撤兵了,可是为何你又率兵出了潼关?连我都能看明白的战局,难道大兄看不明白?”
“圣意难违啊!”哥舒翰想起这段经历,心中颇有怨气。
严庄趁机说:“就是这样,圣人已经不是当年在洛阳时候的圣人了!怕是老了,老糊涂了!杨国忠也不是当年的张九龄老相公!他就是个害人精,我们这边都说,他是嫉妒大兄,才故意撺掇圣人降旨逼迫你出兵,招致了这场大祸的。依我看,二十万将士不是死在我们手里,而是死在杨国忠和……圣人手里啊!”
哥舒翰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大有深意的道:“他可没有老糊涂……。”
严庄知道他说的是天子李隆基,继续说道:“大兄!小弟也读过书,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对大唐多么忠心,立下了多少功劳,谁不知道?可是,你拿忠心换来的是什么?你的功劳又换来了什么?是人家的不信任,是人家时时刻刻的提防。
我听安大帅说了,说你从前故意跟他作对,很大原因就是为了给圣人看。你看看,他谁都不信,他就希望底下的人斗来斗去,他好平衡。为了这点,多少人都白白死了?你看,高仙芝、封常清,你再看当年的王忠嗣,张守珪,盖嘉运,皇甫惟明……,所有这些当节度使的,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吗?还有那二十万兵马……太惨了……,听说黄河下游的水流都被尸体阻塞了……大兄,不能再白白给人当棋子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
哥舒翰却冷笑道:“跟了安禄山不还是棋子?你敢说不是?”
严庄说道:“那不一样!我在这里二十年了,他什么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武将出身,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能跟整天坐在后宫脂粉堆里的人一样吗?就算是棋子,是不是也做得痛痛快快?强似被背后自己人的刀子捅死啊?”
哥舒翰微微点了点头。
严庄一看有门,忙道:“大兄,我看这样。我跟安大帅说好了,只要你嘴上服个软,以前的事儿就算了,毕竟您也的确骂过他,现在算找平了。我给您找地方先住着,咱们看看再说。阿芙蓉膏,我专门派人去西域再寻回来些,阿弟现在手头宽绰了,到时候您就尽管用,当年还不是大兄给的银钱,才救了小弟的性命?我得知恩图报啊。”
哥舒翰听了“阿芙蓉膏”眼中一亮,似乎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家属怎么办?”哥舒翰说道。
严庄面带悲恸,说道:“我已派细作打探了!但还没有确凿的消息,这点我得跟您说实话,怕是早晚会被杨国忠他们戕害了!大兄,您得留着这条命报仇啊!人死了,就什么指望都没了……!”
“杨国忠!狗贼!”哥舒翰料想也是如此,一声低沉的怒喝。
“为今之计,我一方面派人打探,能营救就不惜代价全力营救,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严庄故意留了半句。
“就是什么?快说。”哥舒翰问道。
“哥舒大兄,事到如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干脆将您的旧部都召集起来,一同反了罢了!一则,说不定他们还能帮您救出家属;二则,您的西北军都是精兵猛将,说不定将来还能再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严庄的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
“……”哥舒翰仍旧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对。
严庄一拍大腿,笑道:“我这个主意好!大兄,您暂时现在这里住着,过两天,我找好了安顿您的地方再把您接过去,我让人给您准备纸笔,您想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给谁写都行,阿弟负责给你送出去,至于阿芙蓉膏……”
哥舒翰又是眼前一亮,看着严庄的眼神有些可怜。
“阿芙蓉膏,我每天给大兄送来一点”严庄一拍大腿,似乎担了很大风险,又下了很大决心:“阿兄要是不想让我难做,每天能写一封信给我就行……”
……
当严庄喜滋滋地从关押哥舒翰的仓库中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包黑黢黢的“阿芙蓉膏”来,掂了掂,心道:“这东西真是个宝贝!本来还以为这点根本不够用,没想到只花生仁那么大的一点,就能让哥舒翰变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当他又想到哥舒翰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时候,又不禁打了个冷战,差点失手将那纸包掉在地上。
他历练了这二十余年,眼界已开,竟也有了些格局,已经不是当年在洛阳街头瞎混的浮浪子弟。
看着这包诡异邪门的东西,他不禁想:“这东西如此歹毒,将来要是人人都使用起来,非得亡国灭种,天下大乱不可!”,
……
安禄山听严庄说哥舒翰愿意“投诚”,还愿意给他的旧部写信“招安”,心中大喜过望,将严庄好好褒奖了一番,嘱咐他认真办理此事!
正在这时,又有人来报,说是已经将在常山郡“造反”的颜杲卿等人押解进了洛阳。安禄山一听,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无名火来,忙传令将他们押上五凤楼,自己要亲自审讯!
颜杲卿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发髻蓬松,已经被打的遍体鳞伤,连嘴唇、牙床都已溃烂流血,长史袁履谦,以及颜杲卿的儿子颜季明、幼子颜诞、侄子颜诩、外甥卢逖等也都浑身是伤,也被一同押上殿来。
安禄山看了他这副模样,大步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颜杲卿!你也有今天!我安禄山待你不薄,当年是我把你从小小的范阳户曹任上提拔起来,现在做到光禄大夫,常山太守。我哪里负了你?让你恩将仇报的造反,在背后捅我刀子?如今,你!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盛怒之下,他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显然是动了肝火。
谁知道颜杲卿一阵仰天大笑,反唇相讥道:“安禄山!亏你还有脸说“造反”二字!我问你,圣人也带你不薄,让你做了三镇节度使,朝廷又是哪里负了你?你却起兵造反,搅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我颜家世代忠良,岂能跟你一个偷羊贼沆瀣一气!事到如今,我颜杲卿只恨不能杀了你这狗贼!要杀,要剐,速速动手!”
安禄山没想到这个往日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斯文书生竟然如此嘴硬,话中又处处戳到自己痛处,已经气得三尸神暴跳,他跳着脚咆哮道:“来人!来人!给我把他舌头割了!看他还敢嘴硬!”
一帮如狼似虎的爪牙立即冲了上来,生生地用铁钩将颜杲卿的嘴巴撬开,把舌头钩了出来,残忍地用刀割断。
“啊——!”随着一声惨呼,颜杲卿口鲜血狂喷,疼昏了过去。
见此情景,安禄山怒意稍平。命人用水将他颇醒,肆无忌惮地凑近他的面前,狞笑着问道:“颜使君现在知道是你的舌头好使,还是我的刀厉害了吧?”
谁知奄奄一息的颜杲卿猛然抬头,怒目圆睁,“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安禄山一脸,连他的眼睛和嘴巴里也都沾染了不少黏糊糊的热血!
“啊——!”安禄山没有防备,一声大叫,慌忙躲在一边,跳脚骂道:“狗日的!快拿水来!快拿水来!”
颜杲卿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得意的大笑起来,口中的半截断舌看上去恐怖至极。众爪牙纷纷涌上,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又把他打昏过去。
安禄山已被人伺候着洗净了脸上、眼中的鲜血,再次命人将颜杲卿用水泼醒。他决定好好折磨折磨这个“书呆子”,绝不让他轻易死去。
颜杲卿悠悠苏醒,安禄山已经想好了羞辱他的办法,狞笑道:“颜杲卿,你不是说你颜家世代忠良吗?我看你还忠良不忠良!”
他命人将颜杲卿仅十岁的幼子颜诞推了上来,指着颜杲卿问道:“娃娃,你叫颜诞?你看这人是你阿爷吗?”
那颜诞个子不高,身体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此时见到颜杲卿骇人的模样,怯生生地喊道:“阿爷!”
安禄山弯腰蹲在他的身后凑近他说道:“颜诞,你阿爷得罪了我,我要杀他!你想不想救他性命?”
颜诞听他如此说,央求道:“莫要杀阿爷!莫要杀阿爷!”
安禄山笑道:“不杀你阿爷也可以,只要你大喊三声‘颜氏当反’!我就饶了他,你看好不好?”
“……”,颜诞年纪太小,此刻已吓得呆了,嘴里哼唧着说不出话来,双眼泪汪汪地看向了父亲颜杲卿。
颜杲卿挣扎着抬起头来,盯着颜诞的眼睛,拼命的摇着头,那表情极为骇人。
颜诞见平时慈祥的父亲居然成了这个样子,早已吓得眼泪流了下来,喃喃问安禄山道:“你要我喊……喊什么?”
“‘颜氏当反’,大喊三声,我就放了你阿爷!”安禄山诡笑道。
“那是什么意思?”颜诞怯生生的问道。
“你别管什么意思!快喊!”安禄山有些不耐烦了,暴躁地吼道。
“……”颜诞似乎被他吓到了,也正在犹豫是不是喊出这句话来,好救下父亲。
就在这时,颜杲卿忍着口中的剧痛,艰难地发出声音:“背…受…面…雪…片……!面…雪…片……”
颜诞看了父亲这副模样,已经吓得呆了,又听不懂他所说的“背受面雪片”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颜杲卿的三儿子颜季明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不顾一切地嘶喊道:“诞儿,父亲让你‘背诵《勉学篇》’!快,跟我背!‘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他还要再提醒,早被旁边一名侍卫伸手摘掉了下颌骨,又超心窝重重打了一拳,再也难以出声。
颜诞却已经恍然大悟!他立即正色肃立,将胸脯一挺,用朗朗的童音背道:“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城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嗯……嗯……素怯懦者,素怯懦者……”紧张的颜诞背诵到这里似乎有点卡壳。
“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一旁的卢逖昂然接口,提醒颜诞背诵下去,可他话音未落,就被身边一个侍卫一拳打在脸上,鼻血四溅,几乎昏了过去。
“对!……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小颜诞得了表哥提醒,茅塞顿开,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阿兄和父亲,见他们正在向自己微笑着点头,知道自己对了,他很开心!心中的惊惧也逐渐散去,继续努力地大声背诵道:“……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
脸上满是鲜血的颜杲卿露出了慈和的微笑,他爱怜地盯着自己的这个小儿子,眼泪混着鲜血成串的坠落下来……
在这朗朗的童声中,洛阳巍峨的宫阙突然发生了微微的摇晃,东都的大地也在轻轻的颤动,平静的洛水突然泛起了波涛,栖息在房檐下的鸟雀陡然成群结队的飞起,喧闹着向邙山飞去……。
安禄山和他的党羽们也感到了脚下传来的振动,心中一阵慌乱。
安禄山忙将手一挥,他身边的一个侍卫“唰”的一声抽出横刀,对着颜诞高高举起!但不知怎的,他举着刀的手在颤抖……,这名由安禄山从“曳落河”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猛士,面对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感到了胆怯!
安禄山大怒,一把抢过那把刀,随手一挥,就将那个侍卫的人头斩下,然后他恶狠狠地砍向颜诞的小腿,刀花又是一闪……,红光崩现!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背诵着《颜氏家训》的童声就永远地消失了……。
恼羞成怒的安禄山命人将颜杲卿、袁履谦、颜泉明等推上天津桥头,先斩下他们的双腿,又一刀一刀地去剐皮肉。
鲜血浸染了天津桥的桥面,又淋漓地滴入洛水的碧波中,在血红的夕阳映照下,整条洛水似乎都变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色。
而颜杲卿、袁履谦等人至死骂不绝口!颜氏一门中有三十余口都被斩杀!
在洛阳,颜杲卿死了!
……
而在长安,天子李隆基刚刚撵走了身边伺候的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太极宫正殿中的龙椅上。
潼关已经陷落,叛军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奔袭至长安城下。
他这个大唐天子,该怎么办?
降吗?
不可能!大唐还有辽阔的西北、西南和富饶的江南,叛军撼动的仅仅是帝国的一隅。
守吗?
也不可能,近畿地区前前后后的数次征兵,几乎已经把所有的青壮都抽调走了,仓促间征集的民伕未经训练也只能坏事,现在能守城抗敌的禁军至多也就万把人,这么大的一个长安城,一万人连一面城墙都站不满,一旦长安城被叛军四面围定,就只有死路一条。
想来想去,也只有“走”一条路!
可是,能走去哪儿呢?
有人说去西北,与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汇合,就在河北、洛阳和潼关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郭子仪他们在河东打的有声有色。
但也有人说应该去西南,去巡幸剑南道,入蜀!